周瑞春
近年来,我国青年男女晚婚现象开始普遍。根据国家统计局和民政部的数据,2013—2018年,中国的结婚率逐年下降。(1)转引自张尼:《全国结婚率出现“五连降” 晚婚、不婚已成趋势》,2019年4月2日,http://www.chinanews.com/sh/2019/04-02/8797346.shtml。在晚婚、不婚趋势之下,大龄“剩男”“剩女”成为现代社会的新兴群体,而“脱单”难题也随之浮现。“脱单”一词原指单身男女脱离单身状态,进入两性(或同性)情感交往的恋爱、婚姻等状态。随着网络媒介技术的发展和网络社会交往的深入,青年男女“脱单”努力的实践场域逐渐由现实空间转向赛博空间,寻求通过网络渠道找到合适的恋人、夫妻等情感和生活伴侣,“网络脱单”也就成为网络交友、网络婚恋的代名词。
据艾瑞咨询调查报告,基于对40万名家庭及办公(不含公共上网地点)样本网络行为的监测,以及对400万个手机等移动设备软件的监测,2017年12月至2018年11月,中国网络婚恋交友月均覆盖人数已达2849.16万人;网络婚恋交友用户以26~34岁青年男女为主体人群,这些青年用户的目的性强,以恋爱和结婚为直接目标,大部分重视家庭与事业,对品质生活有追求。(2)艾瑞咨询:《2019年中国网络婚恋交友行业研究报告》,2019年2月25日,http://report.iresearch.cn/report_pdf.aspx?id=3339。随着网络脱单群体数量急剧攀升,针对网络场域的婚恋交友日益成为社会关注的重要议题之一。比如,黄剑较早关注“网络婚恋”问题,认为现代社会互联网技术的广泛应用为网络婚恋提供了客观前提,网络婚恋存在感情真假难辨、交往过于精神化等问题;(3)黄剑:《“网络婚恋”的是与非》,《中国青年研究》2000年第4期。曾坚朋认为,网恋可以被视为一种前后台的信息与资源交易,网恋成功与否取决于双方拥有的资源充足和稀缺程度;(4)曾坚朋:《“网恋”:虚拟分离与现实回归》,《人文杂志》2002年第6期。冯莉认为,网络婚恋具有隐蔽、自主、快捷、选择面广等特征,迎合了当代青年的现实和心理诉求,但也无法避免虚假信息和网络管理不完善等弊端;(5)冯莉:《青年网络婚恋现状、成因与心理的实证分析》,《当代青年研究》2008年第12期。方奕则指出,饱受诟病的网恋弊端实际上是所有婚介模式的通病,网络婚恋的关键在于人与人的诚信交往和良好婚恋心态;(6)方奕:《网恋是个好形式》,《中国青年研究》2007年第5期。昝玉林认为,专业化的网络交友婚恋平台进一步确立了网络交友作为一种严肃交友方式的地位,使得网络交友从非主流向主流发展。(7)昝玉林:《网络婚恋的发展》,《中国青年研究》2010年第2期。
总体来看,目前已有研究侧重对网络婚恋的发展脉络、整体特征、存在问题等宏观层面的梳理分析,而对微观层面个体网络交友、征婚的实践过程缺乏深入细致的探讨,尤其是随着近年来网络媒介技术更新迭代和社交平台多样化,社会生活中的个体情境互动“从实体的互动转变为数据化的符号互动”(8)周瑞春:《现代性视域下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个体之维》,《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也为网络婚恋研究注入了新内容、新问题、新视域。更为重要的是,青年群体婚恋状况关系到社会家庭和谐、人口结构、经济发展,甚至影响全社会的安全稳定和可持续发展。为此,加强对网络脱单行为的深入考察,有助于了解当前青年男女在择偶时的现实困境、考量因素、价值取向,对于网络场域与现实场域的社会互动与和谐互构也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
网络脱单作为当下网络婚恋的代名词,兼有群体社会行动与个体行为实践的双重意涵。单身青年男女有着对情感身心需求的渴望、对网络技术的熟练运用和尝试新鲜事物的天然群体优势,在技术赋权之下通过文字、图片、影音等信息符号,展示自我形象、表达交友诉求、开展脱单交友活动。网络婚恋日益成为青年群体婚恋行为的重要途径。
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曾在《会饮篇》中提道:“我们每人都是人的一半,是一种合起来才成为全体的东西。所以每个人都经常在寻求自己的另一半。”(9)柏拉图:《会饮篇》,王太庆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32页。这种寻求另一半的自我回归之旅,在本质上是一种自我认知、自我呈现、自我完整的“自我认同”过程。美国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曾把“自我”分为“主观我”和“客观我”,“主观我”指“我”自己感受到的自己,“客观我”指通过别人客观地看到自己;美国社会学家查尔斯·库利继承发展了这一思路,提出了“镜中我”理论,他认为人的行为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对自我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主要是通过与他人的社会互动形成的。(10)查尔斯·霍顿·库利:《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包凡一、王源译,华夏出版社,1989年,第118页。由此观照网络脱单行动,单身青年发布自我介绍、表达征婚要求、开展网络互动、筛选交往对象,以对自我(征婚者)的全面把握和对他者(应征者)的承认、接受与认同为前提,在实质上正是脱单行动者作为“自我”组成部分的“主我”“客我”不断互动融合、努力构建“自我认同”的过程。
如图1所示,作为网络脱单的基本行动主体,征婚者、应征者两者之间的“供需契合”才是成功脱单的关键。在这一致力于供需契合的双向互动中,理想化的网络脱单是单身青年基于自我认同目标推进需求表达、互动筛选、实现契合的闭环路径。单一网络脱单行动的失败,在某种意义上直接表现为一种“供需契合”闭环路径的受阻或失败。因此,从网络脱单的逻辑路径来看,主要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征婚者作为“主我”表达自我认知、呈现自我形象、提出自我需求;第二阶段,围观者、应征者作为“他者”与征婚者进行交流互动,促使征婚者在他者“镜中我”的观照中来更新和完整“客我”;第三阶段,征婚者和应征者通过线上符号在场达成基本共识、承认和认可,继而在线下进行身体在场的对话交往,经由彼此互动筛选与博弈确认,最终实现彼此契合的双向“自我认同”。
图1 理想化网络脱单闭环路径
由于网络生活的多样性,网络交友早已不限于异性婚恋目标,本研究仅选取以异性婚恋为目标的个体主动型征婚脱单活动作为考察对象。从网络脱单行动的具体实施来看,最为重要的环节是征婚文本的发布展示(征婚者)和解读阐释(应征者):征婚者通过文本来自我设定,阐释自我认知、开展自我呈现、言说需求表达;应征者通过文本来对征婚者实施人设想象、诠释符号潜台词、对照自身匹配等。因此,网络脱单征婚文本就成为本研究最为重要的田野考察对象,对征婚文本进行数字化收集整理和分类统计,结合个别访谈深入分析,亦成为本研究主要的推进路径。
在具体研究方法上,本研究选取国内社交网站“豆瓣网”小组频道进行网络民族志田野调查和个别访谈。豆瓣网是国内较为大型的趣缘社交网站,其“小组”频道积聚了大量的“征婚”“恋爱”“交友”群组,单身青年男女较为集中,在地域分布、年龄结构、学历层次、职业分布等方面都具有较为典型的网络群体部落田野价值。经初步筛查对比,本研究选定“北京最靠谱的恋爱小组”(A组)为网络田野调查群组。由于北京是首都,有一定独特性,A组活跃度较高,征婚主体主要为来自全国各地在北京求学、工作、生活的青年男女,具有较高的样本价值。截至2020年8月底,A组共有成员26191人,设有“浪漫鹊桥”“征玩友”“灌水吐槽”等分类主题帖标签,并在“组规”中明确要求“征男女友”主题帖必须包含“基本情况”“个人经历”“性格好恶”“家庭及其他”“期待的对方”“联系邮箱”“真相(本人照片)”“专属问题”“其他”等格式化内容,这些文本规范化要求便于数据采集和整理。为深入了解网络脱单个体心理,探究背后可能存在的群体共性,本研究还通过豆瓣小组联系主题帖征婚青年进行了匿名个别访谈。综上,本研究采用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方法。首先,结合征婚文本,对征婚者性别、年龄、婚姻状况等进行统计,了解网络脱单青年总体情况;其次,运用ROST(11)ROST软件是武汉大学出品的文本内容挖掘分析平台系统,已得到广泛应用。软件,对征婚文本进行高频词和社会语义网分析,对男女征婚群体进行分类、对比、梳理;最后,结合数据分析和个别访谈进一步深入探讨网络脱单困境的深层次原因及可能的解决思路。
对寻找另一半的网络脱单进路来说,征婚文本是征婚者展示“主我”认知、推进“客我”反馈的重要素材。对征婚者个体基本信息和征婚语词的大数据整理分析,有助于对网络脱单群体面相的总体性把握。
为采集样本数据,本研究对A组讨论区从2019年9月1日至2020年8月31日时间段内更新“最后回应”的数据进行采集筛选,(12)原始数据最后采集完成时间为2020年9月3日。剔除同一ID用户重复发帖及非征婚类发帖,共计采集到征婚主题帖2021条,可视为共有2021(13)此处对同一人使用不同ID多次征婚的极个别情况忽略不计。名征婚者。
由表1可见,从征婚性别来看,“For男”(女性征婚)1227条,“For女”(男性征婚)794条,女性征婚人数明显多于男性,女性网络脱单主动性较高;从年龄来看,男女年龄段在25~40岁之间分布较为集中,共计1841人(占比为91.09%),表明青年男女是网络脱单征婚的主要群体;从婚姻状况来看,未婚1864人(占比为91.34%),离异156人(男性63人,女性93人,占比为7.72%),丧偶1人,表明未婚青年是网络脱单的主要群体,而离异征婚者也已经占一定比例。值得注意的是,40岁以上女性仅有9人,而40岁以上男性有79人,侧面说明男性择偶年龄段相对更为宽松,其在网络空间开展脱单行动的社会心理压力也相对较小。
表1 男女征婚者年龄分布与婚姻状况
为进一步清晰男女择偶关注的群体面相,本研究选取A组征婚文本“期待的对方”必选项,利用ROST文本内容分析系统,对1227条“For男”(女性征婚)及794条“For女”(男性征婚)主题帖的“期待的对方”相关文本内容进行高频词和社会语义网络分析。
从图2可见,在女性征婚文本“期待的对方”高频词中,“身高”“学历”的排名最为靠前,“经济”“房子”“年龄”“稳定”“上进心”“独立”“本科”“旅行”等词紧随其后,都明显高于其他关键词。在单身女性征婚期待中,对男性的身高最为关注,而对学历、上进心、独立住房、经济收入稳定等的重视,则表明现实的物质经济条件依然是女性十分重视的考量因素。实际上,图2表明,从对择偶优质男性“高富帅”的网络语词提法来看,女性对男性“高”“富”的重视程度明显要高于对“帅”的纯颜值考量。
图2 女性“For男”期待高频词
由图3则可知,在男性征婚文本“期待的对方”高频词中,“脾气”“身材”“学历”“性格”“理解”“包容”的排名都靠前,表明男性在择偶时越来越注重对女性性格、脾气的考察,而“身材”则表明男性择偶依然存在感官吸引主导的现象。值得注意的是,“公主病”作为高频词的出现,显示出男性对过于以自我为中心的女性出现一定程度的群体性排斥倾向。在对“打游戏”高频词的具体考察时发现,对于爱打游戏的女性,男性征婚者出现一定程度的分歧:喜欢打游戏的男性提出希望对方能包容自己打游戏的爱好,并表示愿意带着对方一起打游戏升级,实际上是把打游戏作为加强感情交流的途径之一;而部分男性征婚者对整日沉迷网络游戏、手游的女性则表达不满,明确提出拒绝的说明。
图3 男性“For女”期待高频词
在以高频词“身高”为例进行个别访谈时发现,女性对于男性身高的执着十分突显,特别是身高相对较矮的单身女性,更希望寻找高个子男性伴侣来增加自身的安全感、代偿感。
从图4可见,女性征婚者对男性身高的期待主要分为170 cm/175 cm/180 cm三个标准节点,但在这三个身高节点上,男性实际分布人数均未达到女性期待,尤其是在“不低于175 cm”处,男性符合人数与女性期待之间存在较大缺口。实际上,根据781名填写身高信息的男性自我描述,175 cm及以上男性345人(占比为44.17%),其中卡点标注175 cm的男性36人,176 cm及以上男性309人(占比为39.56%);而在1147名明确提出“最低身高”要求的女性征婚者中,有728人要求男性身高“不低于175 cm”,占比63.47%。即使不考虑170 cm/175 cm/180 cm卡点标注中可能存在的虚报身高情况,男性实际身高与女性期待身高之间的差距也较为明显。许多单身女性尽管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找到符合其身高要求的匹配男性,但仍然对网络空间渠道寄予了较高期待。
图4 男性身高及女性期待分布(cm/人数)
访谈1(14)本研究涉及的个别访谈、文本观察对象统一依次排序,不同序号为不同用户。括号内标注的信息依次为网名、性别、出生年份、身高,或者只有网名。(灵犀,女,1992,156 cm):我自己个子不高,当然想找个个子高一点的男生,因为身边很少遇到180 cm以上的,所以想着在网上征婚或许能幸运地遇到合适的人。(2020年 8月 12日)
与女性不同的是,男性对于身高的关注则相对较少,其身高期待也相对符合女性普遍身高实际。在明确身高期待的554名男性中,要求不低于160 cm的有375人(占比为67.69%),要求161~170 cm的有157人(占比为28.33%),要求171~175 cm的有22人(占比为3.97%)。从图5可见,男性对女性身高的期待在数量分布上基本能够得到满足。调查同时发现,女性对身高信息比较敏感,尽管A组对“基本信息”项有规范填写要求,但女性选择隐去自身身高信息的比例远远高于男性:在794名男性征婚者中,未填写自身身高信息的有13人(填写781人),占比为1.64%;而在1227名女性征婚者中,未填写自身身高信息的有354人(填写873人),占比为28.85%。与之相应的是,在794名男性中,在征婚文本或留言互动中提出身高要求的有554人,占比为69.78%;在1227名女性中,在征婚文本或留言互动中提出身高要求的有1147人,占比高达93.48%。
图5 女性身高及男性期待分布(cm/人数)
访谈2 (anjea,男,1988,172 cm):身高我倒是没太多要求,身材比例好更重要吧。主要是我自己个子也不高,高个子女生怕是也看不上我。(2020年8月12日)
文本3 (badeggg,男,1992,189 cm):身高165 cm+,170 cm左右完美(其他特别合适的可以忽略身高的期望, 比如特别美、特别性格合与聊得来、在认知学识或技能方面碾压我自己的)。比较喜欢身材匀称的、直溜的女生。抽烟的、文身的、整容的恐怕不行。(2020年5月24日)
值得注意的是,男性谈及170 cm/175 cm女性身高信息的共计47人,对文本比照发现,大部分是在“别超过170 cm(175 cm)”“太高的怕hold不住”“如果不介意我矮的话”等自我身高对比语境之中出现。在873名注明自身身高的女性中,170 cm以上女性有92人,占比高达10.54%。从单一身高指标来看,高个子女性在面对男性网络脱单行动的优先期待中并不占据选择优势:一方面是男性对170 cm以上高个子女性的否定、观望和试探态度,另一方面是女性对高个子男性的理想需求得不到足够数量的现实满足。以身高为例的网络脱单主我表达和供需数据表明,青年男女择偶期待存在较为明显的“理想丰满”与“现实骨感”的差距,而这种差距和紧张并未因征婚场域从现实社会转移到网络社会而得到调和与缓解。
综上,调查发现,尽管网络脱单在很大程度上突破了传统线下相亲的时空限制,但在某种程度上也增强了单身青年对理想伴侣的美好想象和期待。在线上“广阔森林”“无限可能”的美好想象鼓舞之下,在群体极化、信息瀑布、回音壁等网络特性互动之下,部分单身男女非但没能调整在线下未能实现的伴侣期待,反而强化了自身固有认知、提高了对伴侣的理想化期待,甚至因网络良莠不齐的婚恋观引发负面情绪,客观上使得脱单难度加大。
美国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曾提出著名的“拟剧理论”,认为人们在日常社会交往中的“自我呈现”是一种“前台”与“后台”结合的舞台式角色扮演:个体在“后台”进行“主我”布置备演,在“前台”进行“客我”形象表演和更新,其目的是为了使他人“按照自身愿望看待自己,控制他人的行为,尤其是他们应对他的方式”。(15)欧文·戈夫曼:《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呈现》,周怡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3页。在网络脱单行动中,这种印象控制的自我表演脱离了面对面的时空舞台限制,显得更加丰富鲜活。
近年来,“人设”成为网络流行语词,其本质上是一种主体与客体互构平衡的符号系统,是“行为主体在社会交往活动中,为实现特定目标,综合考量自身实际状况、目标定位需求、利益相关者期待、法律道德习俗规范等因素,通过一系列赋权博弈实现自我认同建构,从而为自身赋予某种独特品性特征符号化形象的过程”(16)周瑞春:《网络“人设”中的自我认同及其伦理之维》,《天府新论》2020年第1期。。对征婚者而言,良好的人设形象,对其吸引更多优质的潜在应征者意义重大。由此,征婚者事先在“后台”撰写征婚文案、塑造“主我”人设形象、做出征婚预判,随后在“前台”用文字、图像、影音等媒介载体来开展“客我”符号表演;围观者、应征者也通过参与留言评论与征婚者开展便捷高效的交流互动,推动征婚者、应征者双向“客我”更新,致力于实现“供需契合”状态下自我认同的最终目标。
调查发现,获得较多“回应”“转发”“赞”“收藏”的征婚主题帖,基本都是人设塑造和符号表演较为生动形象、丰富全面、互动聚焦的征婚者。比如,男性用户“毛毛有点闹”发布了一条题为《高品质,三环内,奔结婚,狮子男希望遇到最好的你》的征婚主题帖,对个人基本信息、工作经历、性格爱好、情感经历、家庭情况、期待要求等进行了较为详实的描述,并在文字之后附上了多个场景下的个人照,以及自己养的泰迪狗照片。
文本4 (毛毛有点闹):(基本情况)1986年,身高178 cm,体重67 kg,独生子,211院校毕业,计算机专业,北京长大,独立住房,目前任职央视产品专家,正常作息,也合资了3家酒店,生活上还算比较小资。(个人经历)在央视12套法制栏目做过5年编导。刚毕业都有个明星梦嘛,喜欢出个镜,偶尔友情客串一下……开个玩笑哈,不过节目口确实还是很辛苦,熬夜、出差、写稿子,岁数大了也有点吃不消了,最主要以后还是得多分担下家庭责任的,男人嘛,还是得事业、家庭两手抓的。后来转回到对口专业互联网,偏技术,主要是视频AI和编解码技术……(2020年6月27日)
应该说,在该用户的脱单行动案例中,符号表演无处不在,通过文字、图像等“后台”征婚文案塑造出一个“高”(从图4中的数据可知,身高178 cm是女性择偶较为喜欢的数字)、“富”(北京人,在三环内有独立住房,有3家合资酒店)、“帅”(曾多次友情客串电影角色,从其发布多张照片也可看出其对自身形象较为自信)的人设形象。从文字内容来看,其描述显得较为真诚,宠物泰迪狗彰显爱心暖男形象,家人多是国企职工、教师等突显家庭环境优越。在评论区留言回复中,他还积极开展“前台”互动表演,与其他女性用户进行互动时展示出幽默随和的性格,甚至与女性用户就央视产品专家职业工作中的技术咨询进行了交流,显示出较为良好的个人修养。从单纯的文本符号表演效果来看,该主题帖被点赞16人,收藏38人,回应209人次(尽管其中多数为其自我顶帖回复,但亦说明其在坚持不懈地开展符号表演),回复互动用户较为活跃,显示出对该用户脱单行动符号表演较高的认可度。
研究发现,由于网络脱单行动过于依赖时空分离下的符号系统(符号表演、符号诠释、符号互动),而对符号的真实把握、准确解读和意义解构往往却因个体差异而相差甚远。因此,一旦围观者、应征者对征婚者给出的符号表演发生诠释偏差,则很容易给其脱单带来较大的负面影响,甚至直接导致其脱单失败。
文本5 (方方,女,1986,158 cm):34岁,显嫩,158 cm,96斤,东北人,互联网管理工作。爱旅行,去过20多个国家,喜欢玩。以前工作太忙,现在想静下心谈一场甜甜的恋爱,不然就要被逼着去相亲了。希望找到180 cm以上相互喜欢的男友,有一定经济基础,有独立无贷住房,随时可以有一起说走就走的旅行。不能接受婚后和父母同住,拒绝妈宝男。希望弱水三千,只饮一瓢……(2020年2月19日)
在署名“方方”的女性征婚帖,针对其征婚文本中的“34岁,显嫩”“去过20多个国家”“爱旅行”“喜欢玩”“180 cm以上”“独立住房”“拒绝妈宝男”等自我介绍和征婚标准描述,围观用户在评论区展开了较多争议性评论留言。
文本6 (王小毛):怎么是个女生都要求180 cm以上,自己也不高啊。(2020年2月21日)
文本7 (Liop):这位阿姨连个照片都没就说自己显嫩,要求还那么多。总结一下就是爱旅游爱花钱爱矫情,年纪大了想找接盘侠还一堆要求,目测还要继续征几次。(2020年2月22日)
文本8 (梵高):厉害了阿姨,惹不起惹不起,配不上,告辞。(2020年2月23日)
文本9 (Meor):180 cm以上,独立住房,这是找高富帅的节奏啊,一把年纪还没活明白。(2020年2月23日)
文本10 (欧欧小太阳):人家小姐姐自己征婚愿意提啥要求你们那么急干嘛,自己矮穷丑就不要做键盘侠来指桑骂槐啊。(2020年2月23日)
文本11 (城墙外):楼上的都是白富美壕姐,完全不需要男人,建议楼上白富美阿姨自行配对。(2020年2月24日)
应该说,评论区的留言争议已经不再是针对楼主“方方”征婚要求的简单回应,而是围绕文本中折射出来的爱情、婚姻、家庭价值观念进行的深入诠释解读,并由此产生价值观差异、争议和冲突。不管是男性用户充分运用“阿姨”“白富美”“接盘侠”“高富帅”“壕姐”等语词符号对楼主进行的冷嘲热讽,还是女性用户运用“妈宝男”“矮穷丑”“键盘侠”等语词符号对男性评论的反唇相讥,都显示出男女群体在脱单行动中可能出现的性别冲突。尽管这种冲突还只是基于网络语词运用的符号冲突,但其背后却关联着较为深远的社会经济现象、多元价值评价、两性社会关系等。例如,“有独立无贷住房”的要求倘若是在其他中小城市群组中提出,其接受度或许会高一些,而北上广深等一线城市的房价如今早已不是普通青年人可以轻松独自承担的,高房价如今已经成为拦在青年群体婚恋之路上的大山;“不能接受婚后和父母同住”一方面暗含着子女不在身边居住的“失独式”养老问题,另一方面也说明年轻人和父母辈在生活习惯等各方面的差异和代沟;女性征婚者展示“爱旅行”“喜欢玩”标签并要求男性“有一定经济基础”受到差评,表明男性在承担家庭消费支出上的潜在压力和焦虑,也说明尽管已进入21世纪,男女平等已被广为接受,但男性买房娶妻、赚钱养家、承担更多家庭开支的传统观念依然植根在男女青年惯性思维之中。
总的来看,由于网络脱单征婚文本、图像本身的符号化特征,使得征婚者的“需求表达”往往过于僵硬,在他者“客我”化的解读过程中往往因符号意涵诠释偏差而带来误解、不满和负面影响,造成征婚者、围观者、应征者之间的紧张关系。当引发这种紧张的相关话题要素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和多样性时,往往还会因信息茧房、回音壁和群体极化等网络效应发展为男女性别群体之间的争议、矛盾甚至对抗。在这种情况下,网络脱单行动势必难以顺利推进。
本研究通过对脱单行动的网络田野考察,认为青年群体“脱单好难”的真正原因既在于单身男女“供需契合”的内部因素,也在于现代性发展所带来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价值多元等多重张力下的外部因素。近年来在青年群体中出现的“主动单身”“主动晚婚”“主动不婚”“主动丁克”等现象,也折射出当下婚恋观的群体性演变。对理想化网络脱单闭环路径的探讨表明,网络脱单本质上是个体在社会交往活动中不断融合“主我”“客我”互动建构的自我认同过程。对现代社会中的孤独个体而言,自我认同与现代性发展密不可分。美国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认为,“时空分离”、“脱域机制”、“制度化反身性”是对现代性发展施加影响的三个主要元素,实际上这也是现代性发展给个体自我认同带来的主要困境。(17)周瑞春:《现代性视域下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个体之维》,《昆明理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3期。作为“时空分离”的青年婚恋新形式、新通道、新场域,尽管网络脱单摆脱了传统的身体在场限制,但其符号化的交往也使得个体主体间性的对话缺失,引发个体信任危机;以各类具体标准形式出现的脱域象征系统,也使得婚恋情感的“供需契合”被简单粗暴地商品化、物化、异化;现代社会专家系统的式微、共识体系的解构、自我反思能力的增强等,更使得个体彼此之间相互承认、接受和认同的难度加大。上述种种,都是网络脱单模式推进屡屡受阻、无法彻底取代传统相亲婚恋模式的重要原因,也是单身青年陷入“脱单好难”困境的主要原因。这种“脱单好难”的切身感受逐渐成为单身男女的普遍共识,并由此也反过来推动了多样态的网络脱单“自救”行动不断更新和持续涌现。(18)胡春艳:《城市单身青年的网络脱单自救》,《中国青年报》2020年7月17日。
然而,由于网络交往具有隐蔽性、便捷性、自主性,网络脱单行动中也逐渐出现一些非理性与混乱的现象。比如,为获取更多的关注度和交友机会,一些网络征婚者以“白富美”“高富帅”“文艺青年”“学霸”等形象进行自我人设包装、表演和展示,使得参与者对于交友信息的真实性难以辨别,甚至为违法犯罪留下空间;由于对自身状况的认知定位偏差,单身青年对另一半的期待也往往过于理想化,呈现出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完美化倾向;青年男女在网络场域的脱单互动,使得两性话题争议和性别冲突逐渐升温,如“凤凰男”“妈宝男”“直男癌”“有弟女”“伏弟魔”“公主病”等语词逐渐被赋予了性别污名意涵,给网络脱单造成了不良社会影响。此外,利用单身青年对情感的渴求和脱单迫切心理,近年来在网络流行的“杀猪盘”(19)赵清源:《警惕“杀猪盘”编造的甜言蜜语》,《中国青年报》2019年9月5日。“PUA”(20)李黎:《PUA:是爱情的助手还是骗术?》,《健康报》2020年1月10日。“翟X欣”(21)杨康:《苏享茂之死每个作恶者都要严惩》,《东莞日报》2017年9月14日。等热词事件也折射出青年网络脱单的两难困境:一方面,单身青年男女受到网络信息传递广泛、便捷、高效等技术红利的激励,积极在网络空间寻找真爱,希冀通过自身努力找到情感和生活伴侣,因此愿意在网络上付出时间、金钱和精力,作出脱单实践努力;另一方面,由于网络场域频发的虚假信息、骗财骗色、婚恋快餐等现象,单身青年男女对网络婚恋呈现出普遍的不信任感,对网络脱单缺乏信心,然而又找不到其他切实有效的替代出路,游离于虚拟与现实的悲欣交集之中。
统而论之,现代性发展使得每一个脱离“神性”的个体都被抛置于孤独星球,重获自我完整、重拾自我认同成为寻找知己爱人、人生伴侣“脱单”行动中的题中之义。事实上,只有实现自我认同下的个体自足,才能真正实现柏拉图所说的“完整的东西”“完整的人”,也只有自尊、自重、自足,才能做好充分准备去寻找契合的人生伴侣。对置身于赛博空间看似联结世界却又割离于世界的孤独个体而言,媒介技术赋权下的无处不在始终只是一种工具性的存在、冷冰冰的符号化存在,而爱情婚姻更需要诉诸精神价值的共鸣、感受面对面的温暖。真正的社会交往与信任建构需要在一种主体间性的交谈伦理规范中才能实现,或许,融入更多情境化的身体在场以调和碎片化的符号在场,才是收获契合的伴侣、回归社会存在的根本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