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者归来

2021-03-04 11:37张伟
鹿鸣 2021年2期
关键词:秀发阿宝德拉

张伟

26年前,也是应《鹿鸣》之约,我为王炬的《生命禁区》撰写评论文章。那时我还年轻,文学理想主义的旗帜在心头猎猎飘扬。那时王炬风头正健,频频在大刊物上亮相。

俱往矣,如今王者归来。

关注小人物,以冷峻的笔触探底他们的悲辛,将他们置于极端艰窘的困境,做垂死挣扎状、心灵煎熬状,从而勘察世态炎凉,拷问灵魂,表达悲悯情怀,这种强烈的平民意识,仍然是王炬小说创作的底色。

《父亲的头发》开头,没有采用传统的、慢节奏的、繁冗的交待,而是单刀直入,直逼命门。第一段抖出包袱;第二段进一步生发,怀疑不是亲生,解除父子关系,问题的严重性无以复加;第三段层层递进,吊足了读者的胃口;第四段一个“雪崩式的坍塌”,把矛盾推向高点。试想,删去前四段,从第五段起始,也无不可,不影响叙述的完整性,但吸引力会遽然下降。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要撬动地球。王炬自己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支点,迅速抓住了读者。我读小说,开头没能逗引起我的阅读兴趣,一般就不会读下去了。我想,在文本信息极度过剩、受众注意力空前涣散的今天,读者如我者不在少数。

第五段仍然引而不发,连发两问。作者之问,也正是读者的疑窦,可谓搔到了痒处。又用了三个段落,人物关系、事情的原委都交待清楚了:同父异母的妹妹阿丽,觊觎着父亲留给阿宝的一套平房,这房子拆迁补偿款可高达一千多万。至此,揭出谜底,进入动态情节叙述中。

读到这儿,读者的期待是矛盾冲突在阿宝和阿丽之间展开。然而,这个期待落空了,作家把戏份全给了大生和阿宝父子。这又是一个高明之处。我们来设想一下,写阿宝和阿丽,对簿公堂,鱼死网破,情节剑拔弩张,却无益于产生情感的张力、加重情感的分量。文学是主情的,取舍、趋避,大有讲究。蹩脚的小说作者,倾力于金钱的魔力及其引起的械斗,偏失于感情的纠葛,那是舍本逐末,徒具一个有卖点的故事,小说泯然于社会新闻,把好题材糟践了。优秀的小说家,让感情唱主角,折磨着笔下的人物,也折磨着读者,要的就是这个劲儿,其审美效应也就得以突显了。

作家到每个人物的心里走一遭,感应着每个人物的心理脉动,故事才能依循情理,严丝合缝,滴水不漏。对情节小说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把脉不准,稍有闪失,就会失去读者的信任,掉粉无数。小说就像脑电图,让我们看到,王炬大脑沟回有足够的曲折复杂度。

养育养育,育重于养。一边有30多年的父子情分在,有对实实在在生活了多年的第一个家庭的依恋,一边是强势妻女,一纸鉴定,大生被架在火上烤。起诉书上签字,被胁迫,有无奈;“内心隐秘深处也有点想就此搞清楚这件事”;一旦证实,又颜面尽失,自尊受辱。真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这就是王蒙所标举的“杂色”吧?对小说而言,单色失之寡陋,杂色尽显丰赡。

阿宝的崩溃,也是其来有自。以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观之,全线溃败。房子判给阿丽,他身无立锥之地,欠款无从偿还,首先遇到的是生存之虞。房子在爱情的天平上也是一个重要的砝码。房子没了,女友迅速离去。爱与被爱的需求也落空了。“被人当众剥夺一个人做人子的名分”,自尊心受到巨大的伤害。

在大生和阿宝父子感情上,小说花费了许多笔墨。小时候父亲的关爱,父亲住院时儿子的侍奉,是一级强化。手术之前,父亲“用力握住宋阿宝的手,仿佛溺水者抓住一块救命的木头。”是二级强化。病床前的诀别,一个“嚎啕大哭”,一个“泣不成声”,场面煞是感人,撕心裂肺,是三级强化。高潮迭起,狂澜频掀。

阿丽几乎没有正面出场,却是这场风波的风源。劝烟原来是为取证,“布局早就开始了。”妈妈着墨不多,却不忘点出她的“一身风流样”,让她在儿子的询问中嘴软,王顾左右而言他。奸情败露后,她也曾真诚地忏悔,希图求得丈夫的原谅。这些地方,卯榫咬合无间。

作家对人物心理的幽邃微妙处洞烛若火,观照细密。既有纵向的、随着时间推移而不断深入的展开,也有横向的、不同截面的特写镜头。

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是转折的艺术。快到结尾处,故事翻转了,大生把早就准备好的头发拿出来,让阿宝当做自己的头发,拿去做鉴定。关键时刻,他帮了儿子一把,戏剧性的结局出现了。前面感情戏的铺垫很充分,所以读者并不感到突兀,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小说以白描为主,文字删繁就简,利落瘦劲,关节处不失时机地加以点染,有筋骨,有力道。

《父亲的仇恨》更胜一筹。

设置人物,选择配角,是小说家的重要工作。合适的配角,有助于主要人物的塑造,所谓绿叶衬红花是也。打比方说,给高射炮安装一个支架,精准计算其恰当的高度、坡度、角度,才能确保打击的力度。

文中的“我”,一个14岁的少年,懵懂无知,妈被人欺负了,在他看来,就是米和口袋被人拿走了,他的认知始终停留在这里。这样处理,父子的对话,情节的推进,才真实可信。

妻子被人奸污,男人的奇耻大辱,莫过于此了。要捍卫尊严,父亲的过激反应,是血性男儿之所必然。可是,面对强权,处于弱势的他,又不得不表现的胆怯、迟疑、退缩。还要活命啊,一家老小,这个家还得他撑下去啊!这篇小说的精彩,就在于把这一辛酸、悲切的心理过程,以外显内,很有层次感地描绘出来。

是的,层次感,杰作与赝品的分野,常常体现在这里。那是一种工笔细描的耐心、细致,是渐变式的,是一笔一笔地、小心翼翼地勾画出来的。欧亨利《麦琪的礼物》,堪称短篇中的经典。妻子德拉没钱给丈夫吉姆买圣诞礼物,一筹莫展之际,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一头秀发,于是,想到卖掉头发买表链。三流写手会怎么写?她毅然决然,毫不犹豫,咔嚓一声把头发剪掉,披衣下楼,去寻买主。而欧亨利是懂得心灵辩证法的,他深知,在鱼和熊掌之间做出取舍,是困难的,是痛苦的,他要把这种内心的挣扎,抽丝剥茧一般地写出来。

?突然,她从窗口旋风般地转过身来,站在壁镜前面。她两眼晶莹透亮,但二十秒钟之内她的面色失去了光彩。她急速地折散头发,使之完全泼散开来。

忽然有了办法,两眼放光。迅即颜面失色,是为将要失去秀发而痛苦。把头发泼散开来,是最后一次欣赏自己的秀发,无奈地诀别。?

现在,詹姆斯·迪林厄姆·杨夫妇俩各有一件特别引以自豪的东西。一件是吉姆的金表,是他祖父传给父亲,父亲又传给他的传家宝;另一件则是德拉的秀发。如果示巴女王也住在天井对面的公寓里,总有一天德拉会把头发披散下来,露出窗外晾干,使那女王的珍珠宝贝黯然失色;如果地下室堆满金银财宝、所罗门王又是守门人的话,每当吉姆路过那儿,准会摸出金表,好让那所罗门王忌妒得吹胡子瞪眼睛。

这段文字,绝非炫技式的卖弄,绝非可有可无的闲笔。一方面对可能出现的纰漏加以弥补:既然穷得一文不名,何来金表?祖传的。另一方面不吝笔墨地赞美德拉的秀发——令女王的珍珠宝贝黯然失色。进一步渲染德拉舍鱼而取熊掌的不得已。?

此时此刻,德拉的秀发泼撒在她的周围,微波起伏,闪耀光芒,有如那褐色的瀑布。她的美发长及膝下,仿佛是她的一件长袍。接着,她又神经质地赶紧把头发梳好。踌躇了一分钟,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破旧的红地毯上溅落了一、两滴眼泪。?

她穿上那件褐色的旧外衣,戴上褐色的旧帽子,眼睛里残留着晶莹的泪花,裙子一摆,便飘出房门,下楼来到街上。

小说繁复地、多侧面地摹状秀发之美,德拉神经质地把头发梳好,留恋、不舍,犹豫不决,呆傻发痴,直至流下眼泪。我英文学得不好,沒有能力对照原作,但总怀疑“飘出房门”的“飘”字翻译得不准确,德拉没那么急迫,没那么轻快。

好啦,插播一段经典之后,我们回来,看看王炬绣花针下的绝活。

父亲的反应,可以用一个向下的抛物线来表示,经历了先升级、后降维的过程。

“这是我爸第一次领我下饭馆,也是我见过的他第一次喝酒。”两个“第一”,非同寻常,事件带入到极端情境中,读者也跟着紧张起来。

小孩子的兴奋点总是在吃上,何况是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一盘鱼香肉丝足以占据“我”全部身心。“我”的漠然,与父亲的耿耿然无法释怀,构成一种强烈的反差,收到以黑衬白之效。父亲对“我”的责骂,也就不是空穴来风了。“饭桶、吃货、木头”,不叠声地一连三骂,气愤已极。

“狗日的,我要弄他,弄死他。”是对话,也是独白。下文中的有些对话也如此,是在跟孩子说,更是父亲的自言自语,是痛苦的发泄。眼睛红了,扬言“弄死他”,矛盾白热化。

“跟我走”,从言语到行动,升级了。斧头、凿子、洋镐,三件钝器,兵戎相见的势头,大有一触即发之概。

当事物达到顶点的时候,就开始回落了。父亲先是大步走,几百步后慢下来。“慢”,是微转、暗转,幅度比较小。接下来顺着“我”的话就坡下驴,让“我”把凿子送回去,逆转的步幅就加大了。在这里,我们看到王炬的皴擦之功,很是佩服他的精细。三件钝器是分开来写的。父亲只让放下凿子,“我”仍拎着斧子,却招来打骂。当“我”把斧子也放下时,父亲却把洋镐的头墩下去,只剩下光秃秃的镐把。锐利的金属器械降维为木器了。这些地方,都拿捏得很好,很有分寸感地慢慢收煞。武器退化了,嘴还是那么硬:“照他头上打,打倒了再往胸口砸,砸断他的肋骨。”说了,似乎就是做了,以解心头之恨。

继续回落。“我在前他在后”,王炬比女作家还细啊!父子来了个180度的大调转,而又转得自然、不生硬,殊非易事。“我”欲冲锋陷阵,父亲拉住我的胳膊说:“等一会儿,这会儿人多。”犹豫了,迟疑了,退缩了。接着又从沈站长门前绕到后窗,也是很有意味的叙述。

下面的对话,特别耐人寻味。“米让你妈背回去了,他没敢扣咱家米口袋。”实际上是站长的交易,并非“没敢”。这样说,给自己一点面子,也给自己一个台阶下,口气和缓下来了。“你是不是怕了?你怕他什么?打了也白打。”这话是对孩子说,也是对自己说,是心虚时在给自己壮胆。当“我”再次提出动手时,父亲重复着说:“再等等,再等等。”这时候,鼓胀的皮球泄气了。机会来了,站长从办公室走出来了,“我”要冲上去,父亲突然低声喝道:“别动,站着别动!”又说,“你能打倒他?你能打倒他?”“突然”,是“我”对父亲的反应感到意外,因意外而不解。“低声”,是慑于站长的淫威,下意识地怕站长听见。“喝道”,是情急之下对“我”的强硬阻止。明明是自己怕了,说出来的却是对孩子能力的怀疑。当“我”要砸玻璃时,父亲不仅阻止,还为自己的行为寻找合理化的依据。“他又跑不了,咱多会儿想收拾他就多会儿收拾他,他就是咱盘里的鱼香肉丝。”精神胜利法还魂了,父亲“为自己的幽默竟然露出得意的笑。笑容后面的脸是扭歪的”。读者也笑了,是含泪的笑。往回走时,父亲胡子上晶莹的冰珠,“那是他的泪。”父亲“脚步拖拖拉拉”,“腰弯了似的”,这个雕塑般的造像,深深地嵌入读者的脑海中。父子“不说”的约定,又是多么巨大的隐痛啊!

结尾的补叙,绝非续貂之笔,是强震之后的余震。“我”长大后,明白了这件事,成为一种沉重的精神威压。父子不能面对,既不能面对这耻辱,也不能彼此面对。父母从此分房睡,直到死。一个家庭的深重灾难,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至此,小说在该结束的地方,完美地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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