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仿佛是灵性的精灵,偶然降落在萧疏沉寂的漫长冬日里,为人们带来几许生趣和诗意。从古至今,谁又能不欢喜雪呢?由此,自然产生了诸多缤纷而浪漫的诗情雪事。
雪事缤纷
雪就像多变的情人,风情万千,落在不同的地方,便也面目不同,性情不同。她的形貌、姿颜,总能牵动你的目光随之翩跹,这或许正是雪的魅力所在。
历史的天空中曾经飘下许多好雪,浪漫了那时在场的人们,也浪漫了时空中游历的人。每一回首都让人心柔软,仿佛那场雪就飘落在我们心间,没有寒冷,只有如雪一般的温柔和浪漫。
汉武帝天汉元年(前100年),一场好雪铺天盖地地降落在匈奴人游牧的草原上,成就了汉朝使臣苏武“啮雪吞毡”的传奇。当时,匈奴大单于扣留了苏武并逼迫他投降,然而用尽办法也没能达到目的,便把苏武囚禁在大地窖中,不给饮食。正在这危急之时,天降好雪,被捆绑的苏武半卧着嚼雪,同毡毛一起吞下充饥,终不屈服。匈奴人见他居然能活下来,以为天意不可违,便把他迁移到北海边牧羊。“啮雪吞毡”从此成为中国人气节和风骨的象征。
东晋时的一场好雪落在山阴(今浙江绍兴)王家的庭前,从黄昏一直下到半夜。王子猷(王徽之)中夜醒来,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皎然沉寂。面对如此玲珑的雪夜,王徽之逸兴大发,边饮酒边吟左思《招隐》诗,想起与友人戴安道(戴逵)许久不见,如此好雪,怎能不与朋友共赏!当时戴安道在剡县(今浙江嵊州)隐居,王徽之便驾一叶小舟前往,经过一个晚上才到达。王徽之上岸来到戴安道房前,却停下了,然后转身折回,留下了“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逸事。“雪夜访戴”也成为自由舒展的生命最率真的象征。
北宋元祐八年(1093年),一场好雪落在洛阳程颐的门前,留下了“程门立雪”的佳话。那天,杨时与游酢一同去拜见老师程颐,当时程颐正在闭目养神,杨时与游酢不愿打扰老师,就在庭前侍立。这时,雪无声地落下来,而杨时与游酢既没有离开,也没有进屋避雪,依然恭敬地侍立在庭前。当程颐醒来时,积雪已有一尺多深。这时,杨时与游酢才来到程颐近前,问候请益。“程门立雪”也成为诚心诚意问学与尊师重道的典范。
明崇祯五年(1632年)十二月,一场好雪落在杭州西湖上。这时的西湖“雾凇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还有独往湖心亭看雪的文学家张岱的小船。这场雪一下三天,雪停时已是深夜,张岱见大雪初停,想见西湖上必然雪景殊异。于是他拏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他本以为自己肯定是独一无二来此看雪的人,可以独享这雪后的西湖,没想到湖心亭上早已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在旁煮酒,且已经炉旺酒沸了。窃以为,那时在三人心中,一定都在欢喜这世上还有与自己一样痴爱这雪景的人,就像为张岱驾船的舟子喃喃自语:“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何尝不是呢?千百年来,如此痴人,不独雪后西湖上张岱三人。
雪意诗情
不论何时何代,何处何地,雪花的飘落总让人惊喜,让人怜爱,让人异想翩翩。即使在艰苦的荒凉边塞,当“纷纷暮雪下辕门,风掣红旗冻不翻”,奇寒难耐,“将军角弓不得控,都护铁衣冷难着”之时,望见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的飞雪,诗人岑参仍然惊喜万分,他把“胡天八月”想象成江南的春天,把这漫天飞雪想象成千树万树的梨花随风飘落:“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这飘忽不定的雪花,无声无息,随风宛转,像梦中的美人,“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让人魂牵梦绕。她的万千姿态让人难以描摹,然而,人们却总想捕捉她的身影,描摹她的形态,亲近她,甚至拥她入怀。东晋的陶渊明独坐静室,感受她无声无形地到来:“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南朝的吴均说她在空中像雾,落在台阶上像花:“萦空如雾转,凝阶似花积。”(《咏雪》)盛唐的王维说她的到来让深巷安静,让庭院闲广:“洒空深巷静,积素广庭闲。”(《冬晚对雪忆胡居士家》)晚唐的高骈静静地坐在厅前欣赏她,终于看清了她的形态,看清了她如何把庭前的一丛青竹变成了晶莹的琼枝:“六出飞花入户时,坐看青竹变琼枝。”(《对雪》)宋代的朱继芳不看雪落,只是闭目静听,感受雪的轻盈:“瓦沟初瑟瑟,隐几坐虚白。良久却无声,门前深几尺。”(《听雪》)
这无声无影的雪,落在东晋时的乌衣巷(在今江苏南京秦淮河南岸),就成了谢安启发子侄们才思的好题目。那时,谢安还没有出仕,冬日里聚集子侄辈讲论文艺,还没有嫁给王凝之的才女谢道韫也参加了这次活动。日暮,天空中无声飘下雪花,谢安凭窗眺望,随口吟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既是自言,也是发问。胡儿(谢朗)望着飘落的雪花,吟道“撒盐空中差可拟”,把纷纷落雪比喻成撒盐空中。谢道韫则接过胡儿的话头,吟诵云“未若柳絮因风起”,既是回答谢安之问,也是承谢朗对落雪的比喻,把落雪比喻成因风而起的柳絮。就想象力和比喻的精彩程度而言,谢道韫的“因风柳絮”显然要比胡儿的“撒盐空中”优美而富诗意,更胜一筹。这次“乌衣之游”,因一场不期而至的落雪而变得鲜活生动,诗意浪漫,为后世所钦羡,并将其概括为“谢庭赏雪”。而谢道韫也因“柳絮”之比,获得了“咏絮之才”的美名,并在后人的传扬中,从此与雪相联相系。清代才子纳兰性德吟咏雪花,即有谢道韫的身影:“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飘泊天涯。寒月悲笳,万里西风瀚海沙。”(《采桑子·塞上咏雪花》)“谢娘”便是指谢道韫。
雪是这萧瑟冬日里的惊喜,我们见惯的世界,在雪花飘落中渐渐消隐,无论曾经是一个怎样的世界,你爱的、恨的,你留恋的、厌弃的,或者对之早已无动于衷、麻木无视,经雪后,都是一个洁净的新世界。这洁白的雪,不仅“盖尽人间恶路歧”(高骈《对雪》),还能陶冶诗情,让诗思纯净美好:“九日驱驰一日闲,寻君不遇又空还。怪来诗思清入骨,门对寒流雪满山。”(韦应物《休暇日访王侍御不遇》)也可以把心中的苦闷、忧伤、彷徨,寄托在这飘飘摇摇的雪中,就像谪居永州(今湖南永州)的柳宗元。那是在唐元和(806—820年)初年,因参与永贞革新而被贬的柳宗元在永州做司马。从京城一路来到永州,无法走出革新失败的柳宗元倍感孤独寂寞,他时常游荡在永州的山水之间,寻幽探胜,排遣心中的苦闷与彷徨。冬来一场大雪,让山川尽白,路无行迹。柳宗元独驾一叶小舟,垂钓潇湘江心。江面水平如镜,空中雪雾迷蒙,仿佛时间凝滞、空间凝固,天地间万物消隐,柳宗元独钓的小船也凝固在落雪的江面上。于是,就有了这首《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把他的孤独、寂寞与期冀投射到一场雪中,化在这首《江雪》中。也因有了这首《江雪》,唐代这一场落在永州的雪也定格在文学的诗意时空中,成为永恒。
当然,好雪飘落,也可以拥炉煮酒,与朋友雪下宵话,只是得问朋友来不来,就像白居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问刘十九》)如果你邀我,我是一定会去的,不管风雪多大:“云聚西天日影斜,冽风吹雪作飞沙。枯枝挂布如哭鬼,断索牵墙似走蛇。山路空蒙接海市,水烟汗漫断归鸦。客行不恨青衫湿,为赴前村一盏茶。”(笔者自作《午后遇暴風雪》)
好雪浪漫,亲爱的朋友,下雪了,你是临窗看雪,还是踏雪寻梅?或者独自踏过雪原,留下一串长长的足迹和一个寂寞的背影?抑或拥炉高卧,温酒煮茶,把一窗好雪作为背景,静静等我敲开你的房门?
熊明,中国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