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鸟

2021-03-03 08:48张象
上海文学 2021年3期

张象

1

三年以后,我再次见到老枪,发现他右手不对,问怎么回事,他也不答,只是摇摇头,握着胸前的吊坠反问我:说说你吧,你怎么回事?

我看着这个剃着光头、珠光宝气、与从前判若两人的朋友,再想到自己,千言万语纷至沓来,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记忆中的老枪,似乎还一直停留在从前。

从前,“键盘侠”辈出,一位歌星打人,网上像举办狂欢节。我那时年轻,也凑热闹,发帖子批判歌星,引来不少跟帖。有歌迷骂我,“想红想疯了”、“蹭我家爱豆热点”、“要不要脸”……后来,媒体报道,舆论大噪,歌星被判刑,正义胜利,有人便组织线下聚会。我在这次聚会的酒桌上,认识了老枪。

老枪面色黝黑,块儿大,体毛旺盛,胡子长得哪儿都是,吃饭喝茶的时候如同探险,需要先拨开芜杂的枝枝蔓蔓,才能自由出入。因此他说大我十岁时,我心里并不信。他的眼睛也小,隐约还有眼袋,一笑露出一嘴烟熏牙,嗓门很大,声震屋瓦。大伙都逗老枪,说你哪像七六年的了,六七年吧?老枪说鸡子,派出所还填成九六年了呢!我说呦,“90后”啊!他捋捋海带一样的长发,又顺顺胡须说:后来我回老家改,狗日的,不给改,最后送了两包软中华!这时,一个叫“蝶影轻尘”的女网友说:你改它干啥,“90后”多好!老枪挠挠头,脸蛋黑里透红说:主要是,怕我以后成了大作家,方舟子打假我……举座大笑,不知是谁插了一句:想太多,到时他早死逑了,你个干代笔的,作啥家啊,又不署你名!

老枪不说话,神采飞扬的脸瞬间黯淡下来,像一名镜头前意气风发的网红被人冷不防卸了妆。有人继续追问,老枪便皱眉,白瓷杯举在半空,嘴里嘟嘟囔囔,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我那时因杂志社没落,刚转行进入一家公关公司,满脑子都是品牌,提醒他要有品牌意识。老枪点点头,手捏几缕不懂政治站位的长发,狠狠抛至脑后,小眼睛眨巴眨巴,迸射出不忿的微光说:道理我懂,市场不懂,一模一样的内容,署名我默默无闻,署名名家,狗日的,立马能卖多几十万!

我喝口茶说,你看看,这就是品牌的效应,所以更要署自己名,看长远。老枪摇摇头,说:长远要看,眼前更要看,不然眼前没钱,靠什么生活?我说钱当然重要,但別只顾眼前那点……他喝着茶,左顾右盼,从烟盒里摇出一根过滤嘴,插到嘴里。待要点,又收回去,看我,说:你别见怪,我这人比较直接。我只认钱。钱最实在!没什么比钱靠得住,尤其是眼前的钱!

我没再争辩,因为聚餐开始了。众人虽然初次见面,却是旧时相识,边吃边聊,气氛十分融洽。我们那一桌多是女的,齐耳短发无牵无挂,大快朵颐;长发披肩手执青丝,吃得斯文。我举起一瓶酒摇了摇说:别只顾吃啊,也喝点酒!连说几次没人应。正要去隔壁桌找酒友,忽然一个妹子,提起桌上另一瓶酒说:别喊,有本事吹了!谁输谁掏对方AA的钱!我一看,乖乖,五十三度的二锅头!心里叫苦,却抹不开面子,尤其不能在女的面前跌份儿,只好开酒准备死扛。忽然听到刺啦一声响,椅子后退,一人起身说:慢!我一瞅,这不老枪吗?只见他手握白杯,笑嘻嘻地说:蝶影轻尘,你想干吗?好事找我啊,晓丁兄,来,给瓶子我!

我以为老枪是个高手,深藏不露,不料他只是虚张声势。

大醉的老枪像块红色的泥巴,趴在桌上,似哭似笑,还咬字不清地对酒高歌,给所有熟的、不熟的、半生不熟的网友唱乌拉特民歌:鸿雁,天空上,对对排成行……刚唱一句,哐当一声,像被冷枪击中,一头歪在鱼香肉丝的尾声里,口吐白沫,人事不省。两大桌的人都被惊动了,大伙七手八脚,慌忙将他运到医院。

次日下午,我在医院给老枪擦脸,一起陪护的网友打下手,感叹老枪仗义,赞叹蝶影轻尘海量。正说着,老枪醒了,他推开我的手,声音很轻地说:她海量个鬼,半瓶都是矿泉水!我和网友嘴都合不上,吃惊道:那你还跟她吹?老枪疲倦地闭上双眼,嘴角却泛出笑意,声音更轻地说:女孩子嘛,都爱面子的!

都认为老枪够意思,纷纷跑医院看他。那个叫蝶影轻尘的,也许是出于愧疚,跑了几次,每次都带不少柚子,说能解酒。老枪还不能进食,大量柚子便进了我的肚子。说实话,味道不错,红心的,皮剥干净后又鲜又甜,没有一丝苦味。

此后一月,北方下了一场雪,纷纷扬扬,树,远山,电线杆,路灯,所有的建筑,全都胖了一圈,白白的,像奔了小康。我怕冷,跑到西单买衣服,意外遭遇老枪。

老枪正和一姑娘逛街,肩并着肩,手挽着手,看上去极为亲密。姑娘裹得严实,看不清脸,手里还捧着一杯奶茶。我凑上去打招呼,让老枪介绍介绍。姑娘却像兔子一样跳到我面前,跺了跺脚,一把拉下红围巾,露出半张白脸,呼着白气笑着说:赵晓丁,你看看,这还用介绍吗?

我发誓,我当时特别需要一把尺子。

我想量一量,看看我的眼睛,是不是瞪得比她那个奶茶的杯口还要大。

2

蝶影轻尘真名曹穗,新疆人,汉族,芳龄和籍贯均不详,身材娇小,姿色平常,但是脸盘挺大,又圆又白,像馕。

那时曹穗在双榆树北里上班,是一家章光101的店员,专业是弄头发,业余却酷爱写作,经常在网上发文,自称一天不写作,就觉得自己面目可憎。

不知是否跟职业有关,曹穗和老枪同居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改造他的头发。于是我们看到,再次出现在饭局上的老枪,那一头飘逸的长发已然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规规矩矩的板寸,打着摩丝,一丝不苟地立在顶上,仿佛一群戍守边疆的士兵。也许是为了对偶,老枪的胡须也作了裁员,以往威风的下巴变成了不毛之地,只有唇周还有些许髭须,孤单地在风中零乱,似在守护最后的荣誉。

曹穗和老枪怎么好上的,我不知道,也没去问,尽管后来老枪成了我的同事。

老枪本来是不想和我同事的。他对公关有成见,以为招聘公关的只有夜总会。某次聚会上,我给他解释清楚后,他便收起成见,问我工资多少,我有些不适,说你这人果然,只认钱啊?老枪挠了挠头,略显尴尬,点了根烟说:兄弟我别的意思没得,就是想,如果挣钱多,看有没有岗位合适我。

我不解,问他做枪手不挺好吗?他努力学北京人说话:不稳定,老有不诚信的主,七扣八扣,鸡子,一年下来落不了几个钱儿。过会儿又眼睛红红地说:曹穗,不能老让曹穗跟我住地下室啊,兄弟,帮帮忙!

我所在的这家公司,主营业务是网络公关,算个风口,网上一打广告,想推广产品的客户排队,所以客户经理都提成可观。我开始在媒介部,后来发现太伤人脉,工资也不如客户部,就调了岗。怎么说呢,同事们大多混个温饱过点小资生活绰绰有余,但北京房价贵,如果想要买房,就还差得远。

好在老枪的理想只是租房,我就给他找了份文案策划的活儿。不料第二天,他就撂挑子!美女人事很生气,唤我至办公室,敲着桌子问:伯乐奖还想不想要?

忘了交代,伯乐奖是我司新推出的一项激励,规则简单,就是员工每推荐一位人才,公司将奖励五百元,钱在人才转正后兑现。

我把老枪喊到楼道口,给他一支烟。老枪默不作声,抽完才叹气说:这活儿,我可能干不了。

我说开什么玩笑,你书都写多少了,这点东西,对你算个事?

他忽然一哆嗦,很大声地说:知道吗你,他们,他们竟然让我编新闻!

我更好奇了:新闻?新闻不是中学就学过吗?

他看了我一眼,把烟扔了,一言不发,转身离开,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忙喊:别走啊!人事问我,我得给人答复呢!

他就又返回来,胸口起伏,眼中似有流星坠落。

他说:重点是编!编哦!编新闻,不是写!

我说,有什么区别?他又点了烟,也给我,我说不了。他就自己狠抽了一口,呛得咳嗽,气呼呼地说:区别就是,我根本没去参加活动,他们让我编——现场顾客反响强烈。家住朝阳区的刘小姐赞不绝口,在某金融机构上班的吴女士买了两台,附近居委会工作的王大妈说自己不需要,但可以买来送给儿媳妇……你说说,这他妈不是造假吗?早知道,还不如夜总会呢!

我的工作是跟单签客户,文案的事不太熟悉。但老枪说的情况,我也有所了解。公关嘛,总有夸张,有时给客户出软文,在不歪曲事实的情况下合理虚构,这也是业内通行的做法。

可是老枪不理解。

他不理解,我怎么跟他解释?

万家灯火阑珊时,我们来到寂寞饺子馆。曹穗刚下班,还穿着白色的工作服,身上散发着一股类似消毒液的味道,使人产生一种在医院的梦幻感。几杯酒下肚,老枪变得好说话起来。我打着小算盘说:你怎么着也得干够三个月吧?转了正你再走,就等于是你炒公司,现在走算啥,逃兵,丢人!老枪夹了一筷子老干妈,放到自己碗里的饺子上,眯着小眼睛说:好吧,我考虑考虑。一旁曹穗见状,趁热打铁,两手叉住老枪右臂,摇晃着撒娇:好好干你的吧,想那么多干啥,工作嘛,就是赚钱,你还想不想让我住楼房了嘛?老枪快到嘴里的饺子,眼看被摇得进退两难,就像许多人的梦想,于是讨饶般喊:好吧好吧,我听你的!

此后老枪进步神速,不但如期转正,还对各种体裁的软文都迅速上手,驾轻就熟,以至于文案部每个月评奖,老枪都能有两篇获奖,什么论坛稿、新闻稿、微博文案、SNS营销内容,不一而足。最夸张的一次,因为客户反响热烈,打分甚高,一共六个奖里,老枪一人拿了五个。其他同事共拿一个,颇有微辞,老枪无奈,只好请全部门出去吃了一顿。后来有个家伙偷偷告诉我,说要吃老枪一顿饭,比拿五个奖都难!

我也有同感。所谓人无完人,老枪为人仗义,但在金钱方面却不大方,我跟他一起吃饭,除了人多AA,几乎不记得他掏过钱。一开始我不计较,知道他赚得没我多。后来看他奖金越拿越多,房子从地下室换到十几层,曹穗上班只需四分钟,还是步行,他却依然那么小气,心里便有些不爽。

但是不爽归不爽,成年人嘛,总不能像小孩子那样坦率,一有芥蒂就说哼,我不跟你玩儿了。面子还得维持,只不过喝酒聚会的次数少了,反正大家都挺忙的,时间一久,也就习以为常。

和老枪疏远期间,我交了个女友,叫俞夏,她大学学的美术,毕业后却做HRBP,是我妈同学的妹妹的小姑子的女儿。我妈就是这样,无知者无畏,从来不管我啥条件,有房没房,老通过各种绕弯八曲的关系介绍我相亲。以前很多都不靠谱,这次和俞夏交往了一段,感觉还算合得来,我就想和朋友分享我的喜悦,把俞夏介绍给老枪和曹穗认识。

人们收起风扇,香山的枫叶红了第一荏時,一天中午,我给老枪打电话约他俩吃饭,不料刚接通,他第一句话就说:我和曹穗分了,准备辞职!

3

黄昏鸟一般决然落下,我和老枪来到寂寞饺子馆,相对而坐。他的眼袋更加明显,头发短着,胡子也短着。我点了他爱吃的剁椒鱼头、凉拼、土豆丝炒肉,又要了两盘羊肉饺子。老枪染成土豪金的短发,在房顶大灯的照耀下熠熠生辉,但我无心观赏。我问老枪怎么回事,他不说,转身在绿色的军挎包里摸啊摸,摸出一本大书,蓝色封皮的,甩我面前。我抄到手里,翻了翻,说这不是《大师》吗?好杂志啊,你在这上面发一篇就牛了!

老枪面无喜色,神采黯淡,似很忧愁地说:我已经发了。

我说我靠,好事嘛,那你不得多喝两杯!我看看,你写的是啥?

他举着头看房顶的大灯,淡淡地说:短篇第二个,《圈子游戏》,用的笔名。

我翻到目录页,一眼就看到了:黄潮?这笔名霸气啊——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他捕捉到了“黄巢”的梗,仍举着头说:不敢比,顶多我也就造造文学的反。

我拖过上面画着牛的白色酒瓶,给他满上,也给自己满上,举起玻璃杯说:怪不得,原来你准备转行啊?

他双手搓了把脸,端起酒杯说:鸡子……以前干公关,是为了挣钱住楼房,现在……已经无所谓了!说完一仰脖子,竟把一杯白酒灌下去了。

我一呆,问:你咋了,发表文章不是好事吗?

他用手背抹了抹嘴巴,夹了块皮冻放嘴里,嚼了嚼说:曹穗也发了,上一期!

我喝了口酒,感觉辣,就吃了颗花生米,嚼来嚼去,想不明白,便说:好事成双,真不错,值得庆祝!

不料老枪比二锅头都冲,说庆祝个毛!你在论坛,看过曹穗写的吧?

这时服务员上菜,我连忙夹了一筷子土豆丝给他,说当然看过,什么意思?他不说话,只顾往碟子里扒拉老干妈。

我有点警觉,就劝他:杂志选稿,和论坛标准不同,这很正常啊,你别多想!

他迅速看我一眼,眼神凄切,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唉,不提了,喝!

我配合他举杯,有意调节气氛说:说点开心的吧,你这在《大师》都发了,挺好的,以后真成了大作家,也不枉你送那两包中华!

他脸上终于有了一层笑,但像风一样浅,一闪而过,藏不住事。他笑着说:亏你还记得,我肯定会继续写,不过以后,我不会再给《大师》投稿了。

我问为啥,这杂志多发几篇,你没准就是真……

他却罕见地粗鲁,砰地拍了下桌子,打断我说:不说了……喝,喝酒!

于是都喝酒,吃菜,看窗外。剁椒鱼头,羊肉饺子,一瓶白的,四瓶啤的,很快逐一消灭。我发现,老枪的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仿佛马路对面闪烁的霓虹。后来,我买完单,和他结伴上厕所,站着比邻尿了好长时间,却都没有说话。最后出门,我看他走路有点晃,便打了个车塞他进去。临关车门时,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就喊了一句:接下来什么打算?

半圆的月亮躲在云后,似有若无,出租车载着似睡非睡的老枪,载着他的愤懑他的理想他的心事,迅速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我的话被抛在空中,无人应答,很快被风吹散。

4

微信兴起那年,我得到一个去南方工作的机会。

其实也不是我的机会,是俞夏的机会,总部派她去福州,负责分公司人事,她发现也有适合我的职位,于是就举贤不避亲,这样绕一圈下来,好像也算是我的机会。

那是夏天,正是最热的时候,走之前俞夏说:赵晓丁,要不咱把婚礼办了吧?我说好。在老家,考虑到山高路远,车马奔波,外地朋友我们只邀请了三位,其中第一个就是老枪。但是老枪没到,他说人在西藏。

我有些意外,开玩笑说:去干什么,皈依还是忏悔呀?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心情好像不错,大笑着说:鸡子,我是要写小说,写个大东西,吓你一跳!

我说你现在就吓我一跳了!写小说哪儿不能写,何必去西藏?他那头有些吵,乱哄哄的,念经的声音,男女低声说话的声音,话与话交织,像罩着一张声音组成的网。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走到了安静的地方,喘着粗气说:不,不一样哦,我不信佛,但我知道,西藏是福地!佛祖在的地方,总有灵气,你看看马原,《虚构》《拉萨河女神》《冈底斯的诱惑》,写得多好,写得多他妈好啊……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和曹穗分手对他刺激很大,这我知道。但他们因为什么分手,和他们因为什么牵手一样,我都不了解。

婚礼当天,我携新娘子给宾客敬酒,忽然收到了老枪的短信:看邮箱,马上!舞台上有台电脑,投影用的,我就走过去打开连上网,登陆邮箱,一顿操作,发现老枪发了一段VCR。是他自己拍的,有点意思,我便请工作人员投到大屏幕。

屏幕里首先出现的是著名的八廓街,香火缭绕,蓝天白云,大昭寺肃穆壮观,磕长头的人群蔚为壮观,秩序井然,在光滑的青石板上走走跪跪,怀抱着信仰,满脸虔诚。而我的朋友老槍,那个壮得像头牦牛一样的汉子,衣衫褴褛,非藏非汉,头发和胡子又恢复了昔日的荣光,欣欣向荣,连成一片,像个野人。他的皮肤也愈加黝黑,看上去愈加健康,但也愈加遥远。

随着镜头游走,老枪很快召集起一大帮人,他介绍说有九十九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穿着稀奇的衣服,围成一圈,在他们的动作下,华美的转经轮开始旋转。风有些大,似有人呜咽,所有人的头发、围巾,都在风中一齐起舞,隔着屏幕,我能感到丝丝凉意。老枪顶着风说:晓丁兄弟,祝你和弟妹新婚快乐,长长久久,我和我的朋友们,在拉萨大昭寺,为你们祈福!

镜头移走,扫过每一个人的脸,都挥手,笑,口里说着新婚快乐,或者扎西德勒。

我不觉喉头有些发紧,俞夏却不屑一顾,似笑非笑地指着大屏幕打趣: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呀,人没来,连红包都……包得这么特别!

视频结尾,老枪说欢迎你们来找我玩,我可以,带你们去纳木措、腾格里海,游最高的湖,看最蓝的天,喝最烈的酒,吃最新鲜的羊肉……

但是我们没去。

到福州以后,天气热得吓人,好在一切顺利,只是工作很忙,三坊七巷都没时间去逛。过了半年,俞夏意外怀孕,双方父母高兴坏了,强烈建议我们调回北京,这样离家近,老人帮忙更方便。

老枪跟我长聊,是在宝宝怀到三个月的时候。电话里他的情绪不高,说是西藏数年,本想写个大东西吓人,没想到东西没写出来,积蓄却花光了,看来福地也是因人而异……

我安慰他反正写书也不挣钱,不如来福州,我让俞夏帮你问问工作。

老枪嘿嘿笑了一声,说我工作时只认钱,但写书不是。我写东西就只是写东西,和钱无关!

我被老枪比得冒汗,想了想说:很久以前,北半球有一种鸟,像人这么大,但不会飞,走也够呛,经常是磨着肚子往前挪,血肉模糊,特别惨。鸟不甘心,就每天练习飞,练了好多年,然后呢?靠,还是不会飞。有一天,恐龙要吃它,恐龙追啊追,这鸟跑啊跑,当然跑不过,怎么办?跳海了!

你别急,故事还没完。

跳海以后呢,它竟然没有死!真是惊喜,它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不但没死,还能扑腾两下,随便一游吧,嘿,游得还挺好!这下这鸟明白了,原来呀,多少年来它一直梦想上天,却没发现自己——妈的,天生就是游泳高手!

老枪很安静地听我说完,说:我知道你的意思……蛮有意思,这只鸟蛮有意思的。它有名字吗?我说有。老枪说:叫个什么?我答:黄昏鸟。老枪说,不错不错,蛮有意思,真的蛮有意思哦!

老枪最终没有接受我的好意。他说为了寻找新的福地,顺便挣点钞票,他已决定重操旧业,接了一本泰国旅游的书,那作者是个演员,业余爱好旅游,想出本书为自己镀金,但没有时间写。

因为老枪在《大师》发过作品,又有西藏穷游的履历,金主对老枪十分大方,不但开出了不菲的稿费,还安排他“公款”赴泰旅游。当然,金主的每一分钱都不白给,赴泰游历貌似福利,其实只是为了让写出来的文本更加翔实和可信。

老枪赴泰以后,日子潇洒。至少从微信朋友圈看,他先后去了不少地方。什么清迈曼谷普吉岛,还有大名鼎鼎的芭堤雅。椰风海韵,热带风景,美得无须赘述。他还每日晒出真枪射击、歌台舞榭、夜夜笙箫的照片和视频,惹得不少人点赞羡慕。在那片风格迥异的土地上,老枪还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并曾多次发圈暗示:本人已经十分熟稔,并且初步体验过,比芭堤雅还要大名鼎鼎的,人妖!

一时间,老枪的故事,演绎成传奇,很快传遍了我们线上以及线下的朋友圈。

不过老枪身在异国,也不是事事顺心。有一次,他曾郑重委托我,从国内加急快递几瓶老干妈赴泰。我收到地址,二话没说赶到超市,不料挑好十瓶老干妈结账,正叫快递的时候,他却亢奋地发来一条语音,转成文字如下:

不用了不用了,我在一个华人超市淘到了!鸡子,以后就指着这玩意下饭了!

5

四月将近的时候,我和俞夏的儿子在北京出生,母子平安,全家都很开心。

一周以后,我要去上班,谁来带娃就成了难题。俞夏剖腹产后坐月子,自身难保,岳父母本来说好帮带,谁知,三月份岳母跳广场舞,不小心摔了一跤,腰痛难耐,床都下不了,一查才知道是重度腰椎间盘突出,医嘱务必好生休养,否则会有瘫痪乃至大小便失禁的风险。于是很显然,只能由我父母来带。

我父母倒很乐意,他们早就盼着抱孙子,但他们都是农民出身,乡下人,和城里长大的俞夏之间,很多矛盾不可调和。我爸节约惯了,上厕所不爱开灯,有时还忘记锁门,若俞夏去正好撞上,不用说,一场战争。我妈总是想让孩子多吃,又怕冻着,有时衣服穿得比较多,这与俞夏的理念不合,俞夏认为,孩子不吃是不饿,非哄着吃,吃成小胖墩有什么好?衣服也是,小孩子家,穿那么多怎么培养抵抗力?没毛病,又一场战争。

满月酒那天晚上,我送客人走后,孩子出了状况。听说先是呕吐,喂不进奶,后来又发烧,清鼻涕一条接一条。我妈看孩子生病,着急,也没跟俞夏商量,就跑出去买了退烧药、小儿快克,回来鞋都忘了换,就让我爸晾水给孩子喂。她以前在药店干过,略懂点医,我小时候,小病都是她开药。俞夏听到隔壁孩子哭,跑去看,发现正灌药,气得回奶,大声喊道:体温还没上三十八度五呢,乱吃什么药?拦着不让。我妈却说:小病不治,拖成大病咋办?推搡间,药掉到地上,碗碎成两半。那碗是结婚时岳母送的景德镇瓷碗,上面有一对鸳鸯,此时已变成了两只鸳鸯。鲜红的药水在地板上流淌,一家人吵成一团。后来俞夏说了句什么,夺门而去,我妈气得心脏病复发,被我爸送进ICU。

家里忽然空了,我守着刚刚一个月大的儿子,坐到天亮。时间静静地滑过去,我发了条朋友圈,看着窗外的天色,由黑到灰,再到全白。谢天谢地,儿子的体温,终于也由三十八到三十七,最后滑到了三十六度一。

敲门声响起时,我刚喂完第三次奶。以为俞夏回来了,可能她出门急,忘记带钥匙。开门却是一男的,光头,五大三粗,身上短袖花里胡哨,脖子上戴个东西,背着硕大的双肩包,笑眯眯地看我。我愣了一秒,认出是老枪,忙请他进屋。

儿子烧退了,一夜没睡好,此刻他喝了奶,又朦朦胧胧进入了梦乡。

我问老枪怎么这么快就到了,他没说话,笑,露出一嘴白牙。我说三年不见,牙都这么白了!他喝了口茶说,泰国洗的。我跟他说了我的窘况,房贷负担,家庭纠纷,等等等等。他好像并不吃惊,只是抚弄着茶杯,笑了笑。我再次注意到他的右手。那是一只不完整的右手,大而黑,小指少了一个关节,光秃秃的,像一段被人锯过的树干。他终于察觉到了我的猜疑,乃至不信任,忽然放下茶杯说:这个嘛,芭堤雅时弄的,嘿,扔了可惜,我就把它加工成吊坠,挂脖子上了……还蛮好玩的,你要不要试试?说着一低头,也不等我回答,径直摘下吊坠递过来,我一躲,他大笑说,鸡子,我开玩笑的,其实这玩意……也就是个兽骨!

儿子在主卧哭了,声音洪亮。我忙跑进去。

尿了。换下来的纸尿裤热热的,倒是不重,也没臭味。他醒了,咿咿呀呀,手舞足蹈,两只小眼睛圆圆的,黑黑的,像两颗宝石一样晶莹剔透,滴溜溜乱转,一会儿看房顶的喜羊羊气球,一会儿又看我。我看他已没有再睡的意思,就一手扶他脖子,一手将他抱起来,走向客厅。

老枪正坐在皮沙发上玩手机,他的手机是镶钻的,看我抱儿子出来,就放下手机逗孩子。儿子看到老槍却哭了,我忙把他抱回主卧,放《蓝精灵之歌》,喂他甜水,摇啊晃的,好不容易才哄下来,他又睡着了。

我轻轻合上门,回到客厅。老枪再次放下手机,神秘地说:微信上说不清,我躲燕郊是写个大东西,已经半年了。我说不错不错,进展咋样?他说还算顺利,十几万字了。我说真不错,快写完了吧?他说还得半年,计划三十万。我打了个喷嚏,说这么长,不好发表吧?他笑了笑,拿起手边的遥控把温度调高,反问我说:为什么要发表?我有点糊涂,说那你写它干吗?他很严肃地说:我是写给未来的,关键是经得起时间考验,现在发不发,真无所谓!我向他竖了个大拇指说,你牛逼,这想法,估计曹雪芹当年也这么想!对了,曹穗你还有联系吗?

他面露喜色,站起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忽然停脚说:曹雪芹不敢比,但起码要比曹穗强吧?哈哈,曹穗啊,真应了她那句话,我原以为她在《大师》发了篇散文,以后会走文学这条路,没想到,她混来混去,现在干起了网红,在一个直播平台上,每天冒充新疆美女,跳乱七八糟的舞,真是面目可憎得很……

他把“面目可憎”四个字咬得很重,我看了看手表,说现在网红挺赚钱的,人家也没撒谎,本来就是新疆的嘛……你饿了吧,想吃什么,我点外卖!老枪东张西望,忽然指着厨房方向说:点毛的外卖,你想吃什么,我来做!

我没想到,老枪就这样住了下来,一住就是七天。

在这七天里,黄昏鸟一般飞走,又鸟一般来。老枪就在黎明与黄昏的轮转交替之间,帮我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看孩子,逐渐掌握了喂奶、换尿布、穿纸尿裤,以及,脱换衣服、哄睡、抱小孩等全套育儿操作流程。

有一次,老枪躺床上,光着膀子,两腿支起来做靠背,放我儿子在他腹上。可能是想着刚尿过,就没给穿纸尿裤,让晾晾。不料没过多久,只听噗地一声,孩子拉了,老枪的肚脐眼里,满满都是我儿子金黄的汁液。我很尴尬,手忙脚乱帮他收拾,他却不以为意,先给孩子收拾了,然后才跑到卫生间冲澡。

这次以后,孩子和老枪像是成了朋友,有时还对他笑。老枪便很高兴,笑得像个孩子。

更多时候,老枪总是安静地陪我聊天,除了钱不聊,什么都聊。他的双肩包真是大,还有冷藏功能,里面装满了食材,牛排、羊肉、秋刀鱼,还有老干妈和外国酒。一次酒后,追忆往昔,老枪说当年在《大师》发小说,引以为耻。我说你喝多了,应该是引以为荣吧?老枪舌头都短了,孩子般咿咿呀呀、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知道,《大师》当时那个主编,是个秃头,他去章光101,治头发,认识了曹穗。后来,曹穗就发了散文,还他妈推荐我,也在上面发!妈了个的,老子后来才知道……你说,这他妈,不是污辱我吗?

我也有点迷离,想起逝去的青春岁月,心中发酸,跟着老枪也骂了两句。

老枪见我附和,兴致更高,说他在泰国发了财,芭堤雅买了房,燕郊也有两套,现在的座驾是台玛莎拉蒂,价值八十多万,就停在我家地底下的停车场。还说自己现在有几个女朋友,其中一个蛮漂亮,身材蛮好,粤语歌唱得也蛮好。还有一个是波霸,吹拉弹唱,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不过他最喜欢的还是另一个,长得知性,熟读经史子集,文采好,和她交流简直不用说话……我说枪总你真厉害了,你在泰国怎么发的财,应该不只是帮人代笔写书吧?老枪却又不理我,眼泛异彩,滔滔不绝,仿佛进入了自己私藏的某个世界,说到动情处,又哭又笑,最后竟唱起来,依然还是悠扬的乌拉特民歌:酒喝干,再斟满,今夜不醉不还……

七天以后,俞夏和我父母相继回家,生活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在前一天的晚上,老枪与我在月光下握手道别,从此,再无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