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遥
午后四点钟,太阳偏西了一些,仍旧热。罗鹏飞从床上爬起来,身上湿漉漉的。他喝了床头放的一杯凉开水,大声喊:“妈,我打篮球去了。”
王琦正在缝纫机前改旧衣服,抬起头来说:“这么热的天!”
罗鹏飞换了件黑色的T恤衫,抱起墙角的篮球,在手指头上转了一圈。上午刚补住的那块地方颜色醒目,像地球仪上的沙漠。
罗鹏飞走出家门,热气包围了他,他有些后悔答应石晓飞这么早出来打篮球,但瞧了瞧手里的篮球,嘿嘿笑了。
到了公园里,石晓飞他们还没有来。东边半个篮球场的篮球架下停了几辆车,有一辆白色的,其他几辆都是黑色的。以往篮球场也停车,因为“武财神”家紧挨着篮球场,他家里的客人一多,院子里停不下,就停到篮球场了,但今天是星期天。罗鹏飞望了望那辆白车,它上面有个人形的标志,罗鹏飞搞不清楚它是奔驰还是奥迪,问过人好几次了,他总是记不住,但知道这是辆好车。
罗鹏飞拍着篮球往那些车前走了几步,那块有补丁的地方总像有东西在咬他。猛地车上的报警装置响起尖锐的声音,罗鹏飞瞬间满身大汗,赶紧跑到球场西边。“武财神”家的大门关得紧紧的,没有动静,红砖砌成的足有两米高的围墙上面插满尖玻璃,在阳光下像一把把匕首闪着寒光。
报警装置响了会儿安静了,围墙上的尖玻璃仍旧闪着寒光,像能把热空气刺出些洞。那几辆车搁浅在沙滩上的鱼似的,车壳反射着灼热的白光,白色的那辆像死鱼在水面上翻起的肚皮。
罗鹏飞蹲在篮板的阴影下,等石晓飞他们来。水泥地面传来阵阵热气,他感觉自己快要热死了,等到四点半,石晓飞他们还不来,他就准备回家去。
没到四点半,石晓飞他们陆陆续续来了,阳光照得罗鹏飞看不清楚这些人的面孔,但他们各自走路的架势让罗鹏飞辨认了出来,望着七长八短晃动的影子,罗鹏飞站了起来。
石晓飞看到罗鹏飞说:“操,怎么四点半了,只有咱们几个。”
“太热了!”
“咦,鹏飞你还带了颗球?”石晓飞惊讶地问。
罗鹏飞把球拍了拍说:“你看怎样?”
石晓飞接过球,拍了几下,“气挺足,但是……”
罗鹏飞没有等石晓飞把话说完,接过来说:“就是那天捡的那颗破球,我补了补。”
“正好,”石晓飞拍着球说,“我还琢磨去哪儿找个打气筒,我这颗气不足,本来想在街上找个修车铺把气打足,可是也许因为天气太热,修自行车的一个也没出来,就用你这颗吧。”石晓飞继续拍了几下说:“气挺足。”
“打半场吧,那边停了些车。”罗鹏飞指着对面的车,边说边想起刚才那些报警装置声。
“谁家的车?停公园篮球场。”
“‘武财神家的吧?”
一说“武财神”,没人吭气了。在这个盛产铁精矿粉的地方,县里储量最大品位最高的三个铁矿都是“武财神”的,这儿几乎没有人不知道“武财神”罗玉卿。县城的主街道,是“武财神”捐款和县里合资修的;连接县里南北最大的那座桥,是“武财神”施工完成的;全县有十八口井,是“武财神”出资打的;罗鹏飞他们所在的学校,新盖的教学实验楼,是“武财神”出的钱;县里最好的酒店、宾馆、洗浴中心,都是“武财神”的。“武财神”所在的这个城中村,每户村民的合作医疗保险每年都是他给交。每年过春节,“武财神”给每户村民发一桶油、一袋白面、一袋大米,还给每人三百元,在村里摆三天流水宴,猪牛羊肉鱼鳖虾蟹啥都有,大家随便吃。就连村里的关老爷庙,也是“武财神”捐款修缮的。关老爷就是武财神,但人们不叫罗玉卿“关老爷”,都叫他“武财神”。
石晓飞、罗鹏飞他们开始打半场,天气还是一个劲地热,但玩起来大家很快忘记了热,他们尽情地抢球、争球、投篮、上篮。很快,每个人都像水洗过似的,身上穿的衣服濕了干了好几回,背上都露出白色的汗渍。使人不尽兴的是对面那些车占了场地,他们不能放开手脚打,几次用力过猛,篮球越过中线继续往前跑,跑到车附近,报警装置就响起来,弄得人很紧张。
但渐渐地大家都习惯了,半开玩笑,半发泄心中的不满,每次球到了车跟前,无论谁去捡球,捡起来总要用力拍几下。那些报警装置本来已经安静了,他们一拍,又此起彼伏地叫起来,听着那些报警装置此起彼伏地鸣叫,石晓飞他们嘻嘻哈哈地笑着,仿佛忘记了炎热。
罗鹏飞一直注意着“武财神”家的门,开始大家故意在车跟前拍球时,他总是担心地说:“小心些,别碰了人家的车。”但是没有人听他的话,只要球跑到对面,大家就拍几下,而且整个下午,“武财神”家那两扇褐红色的大门都紧闭着,没有半点儿动静,有一次球蹦到门上,“嘭”地发出很大的响动,门里边也没有丝毫反应,只是门上留下一个醒目的灰色球印,罗鹏飞便不再提醒大家了,但他每次看到那个球印,都感觉好像有一只眼睛盯着他们。
太阳越来越偏西,篮板下的阴影越来越大,公园门口摆烧烤摊的出来了,香味儿和油烟飘过来。罗鹏飞肚子咕噜响起来,因为天气太热,他中午只吃了半个馒头,经过一下午的激烈运动,现在饿了。罗鹏飞想妈妈快做好饭了,回了家痛痛快快冲个凉水澡,吃上两大碗。
石晓飞抱住球说:“时间不早了,再打三个球,咱们撤。”“好!”大家纷纷响应,都把剩余的体力发挥出来,争最后的输赢。
罗鹏飞他们这边抢住球了,同学给他传球,罗鹏飞没接住,球冲出中线,罗鹏飞赶忙去追,眼看就要追上,也许太累了,他伸出脚想把球勾住,没想到打了个踉跄,刹车中间,脚没有勾住球,反而把球踢了一下,本来已经缓下来的球直直飞出去,砸到那辆白车的倒车镜上,然后弹了一下,又蹦到旁边的黑车上,蹦蹦跳跳盖章似的在好几个车上蹦过,钻到车下面去了。
罗鹏飞脑袋嗡地一响,听到各种报警器尖锐地响起来。他跑到白车前面,倒车镜被砸歪,镜框内的玻璃碎了,篮球蹦过的几辆黑车上都留下灰色的球印,像“武财神”大门上的。罗鹏飞吓呆了。
石晓飞他们听到响声,看到罗鹏飞呆在那儿不动,赶忙往过跑,但打球的八个人,除了罗鹏飞,只过来五个,姜赫和田一鸣两个悄悄溜了。
石晓飞他们过来看见打碎的倒车镜,有人问:“一个倒车镜多少钱?”
还没等有人回答,石晓飞瞄了瞄四周。石晓飞瞄的时候,众人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四周瞄,除了他们没有别人,天气热得密不透风。
“赶紧走!”石晓飞说。
他掀起背心,兜住半个头,朝公园的另一个出口走去。
石晓飞一走,其他人也慌乱地离开。
罗鹏飞看着同学们相继离开,他望了望“武财神”家的门,那扇大门依然没动静,门上两个兽头首辅威严地睁着眼睛。他赶紧蹲趴下身子,篮球滚到中间一辆车的后轮胎内侧。罗鹏飞想把它取出来,却看见两个人的腿向这边走过来。罗鹏飞屏住呼吸,猫着腰躲到汽车一侧。那四条腿越走越近,走近来是一对年轻男女,他们像结在一条藤蔓上的两只葫芦,紧紧偎依着,走过来时眼睛都没有抬,男人一只手揉着女人圆圆的屁股,向公园的小湖边走去。罗鹏飞咽了口唾沫,正要再次钻到车下去,看到又有人走了进来,他只好站起来,朝他们相反的方向走去。
罗鹏飞出了公园,没有篮球手里空空的像丢了很多东西,但他不敢回去捡篮球,便痉挛似的紧紧攥着两只拳头,攥得手心里汗津津的。看到冷饮店,罗鹏飞迫不及待地进去买了瓶冰镇汽水,一口气喝完。嘴里还是有些干,他又要了一瓶,咕咚喝完之后,身上的汗落下去许多。罗鹏飞想那颗篮球会不会被人发现,不由自主又要了一瓶,但喝了两口,便打起嗝来,便拎着剩下的汽水,打着嗝回了家。
一进门,热气就裹住了罗鹏飞。王琦正在揉面,看到罗鹏飞回来,问:“篮球呢?”
罗鹏飞扬了扬手中的汽水瓶,正要回答,又打了个嗝,打完嗝,他说:“热死了,我去冲个澡。”
王琦用粘着面粉的手撩了撩头发,“喝完汽水别把瓶子扔了。”
罗鹏飞冲完澡,王琦已经把面盛碗里,罗鹏飞瞧了瞧碗上面漂着的菜叶子,想起公园门口的烧烤摊,咽了口唾沫,挑起面吃起来。他根本没有吃出面的味道,半碗已经下去了。
王琦说:“慢点儿吃,吃快了不容易消化,太烫了对食道也不好。”
罗鹏飞只管吃,王琦说话间,他一碗面吃完了。吃完饭,擦了把汗,发觉没有开风扇,说:“太热了。”打开旁边的电风扇。
电风扇绿色的漆皮磨得已经发白,转起来慢吞吞的,还咿咿呀呀地响。罗鹏飞掀开领口,凑近电风扇,让对着自己吹。
王琦说:“别对着风扇吹,开着这么大风,小心感冒。”
罗鹏飞不吭声,盛了半碗面汤,咕咚几口喝完,进了自己房间,拉上门。
王琦说:“这么热的天,还关门,去夜市上乘乘凉吧。”
罗鹏飞瓮声瓮气回答:“还没有写完作业。”
他话音刚落,听到风扇关了,过了会儿,传来窸窸窣窣收拾碗筷的声音。
罗鹏飞脱了背心,还是热,他把窗户开到最大。忽然发现对面阳台上晾着一溜衣服,黑裙子、黑T恤、黑短裤、黑丝袜,中间却有一条白色的三角内裤,亮晶晶的,似乎还在滴水。罗鹏飞心慌地拉住半个窗户,又忍不住瞟了几眼。对面这幢楼盖好后,窗户对面的房子一直空着,就在昨天,好像还没有人。妈妈说了好几次,好好的房子白白空着多可惜,要是咱们有钱,买下来住住楼房多好。
罗鹏飞叹口气,目光落在自己家墙角。
小工具箱最上面摆着他上午用过的锉子、胶皮、胶水、打气筒。这是罗鹏飞第一次补篮球,以前他只补过几次自行车胎。
罗鹏飞盼望丢在公园的那颗篮球此时补丁突然开了,漏完气。
罗鹏飞掏出作业本,怎样也写不进去。
门“当当当”响了三下,王琦问:“不出去?”
“不出去。”
“你不出去我出去了。”
听到妈妈出去的声音,罗鹏飞打开卧室的门,把电风扇拖进来,风开到最大。电子喇叭叫卖东西的声音、公园里跳广场舞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街上一家挨一家的小吃摊,公园里跳舞的那些大妈、奶奶们不断在罗鹏飞眼前晃。
差不多三个小时,罗鹏飞什么也没有做。
十点多以后,街上的喧嚣声渐渐小下去,跳广场舞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妈妈回来已经看了一集电视剧,关灯准备睡觉。罗鹏飞悄悄推开门走出去,可还是被听到了。
王琦问:“飞飞,这么晚出去干啥?”
罗鹏飞瞎凑了一句:“同学让我取个东西。”
罗鹏飞几步跑出自家院子。路灯下,罗鹏飞换了和白天不一样的打扮,白色长袖衫,蓝色遮阳帽,为了不让别人认出来,他走路故意一瘸一拐。
街上人少了,马路边到处是油乎乎的竹签和餐巾、卫生纸,烧烤摊、小吃摊大部分在收拾东西。罗鹏飞进公园的时候,有两三对情侣正慢悠悠往出走,罗鹏飞不敢瞧他们,一看到人就把头低下去。
到了篮球场,那些小车都不见了,球场上空荡荡的,罗鹏飞心里轻松了些,但他的那颗篮球也不见了,他又很忐忑。他走到白天停车的地方,惨白的月光下,地上有几块碎玻璃。罗鹏飞瞧了瞧四周,确信没有人,他蹲下去把那些碎玻璃一块块捡起来,丢到前面的小湖里。
一阵风吹来,湖里的芦苇丛中传来几声鸟叫,罗鹏飞觉得还是燥热,他拉了拉帽沿,一架飞机闪着尾灯从天空飞过。
晚上,罗鹏飞写作业一直写到两点钟。对面屋子拉上窗帘了,屋里的灯却始终亮着,罗鹏飞睡觉的时候,还没有熄。
星期一,晨读的时候班主任刘老师进来宣布说:“学校的实验楼竣工了,星期六准备剪彩,要从每个班挑选两名学生,组成仪仗队,欢迎到时来参加剪彩的各位领导。”
罗鹏飞把头深深地低下去,脚用劲儿踩着桌腿上的横梁,腿还是有点儿抖。
刘老师扶了扶眼镜说:“咱们挑会敲锣打鼓的,训练时省点儿心,石晓飞、罗鹏飞你们俩行不行?”
石晓飞站起来响亮地回答:“老师,我没问题。”
“你呢?羅鹏飞,为什么脸色不好看?”老师望着脸色有些苍白的罗鹏飞问。
昨天打球的那几位同学目光都往罗鹏飞身上集中,罗鹏飞心虚地起立说:“昨天写作业太晚了,我可以。”
刘老师把眼镜推到额头上说:“咱们班就定你们俩了,每天下午活动时间到操场进行集中训练。”
早自习下了后,石晓飞在厕所里遇到小便的罗鹏飞,问:“你没事吧?”
罗鹏飞咬了咬嘴唇说:“晚上我去公园了,在篮球场没有找到篮球。”
石晓飞拍了拍罗鹏飞的肩膀说:“别想这件事情了,咱们打篮球时没人看见,说不定篮球早被哪个小孩捡走了。再说,谁能想到那颗破篮球是你的,只要大家都不说就没事。”
石晓飞这样一说,罗鹏飞心里稍微踏实了些,确实,没几个人知道他有篮球,但还是心虚地问:“万一知道了咱们打篮球,大家都能不说吗?”
石晓飞解完了手,边系裤带边说:“我和他们都说一下,万一知道了咱们在那儿打球,就说用的我的球,你那颗球咱们装作都不知道。要是出问题,也是姜赫和田一鸣,我叮嘱那两个家伙一下。”
两人结伴离开厕所,约好下午活动时间一起去操场参加训练。
上午四节课,下午两节课,没有任何事情。活动时间,石晓飞叫上罗鹏飞一起去操场参加训练,路上石晓飞得意地说:“你看,我说没事就没事,一天快过去了,没人来找,肯定没事情,我和每个打球的人都说好了,万一有人知道了我们在公园打篮球,大家只承认打篮球,而且用的是我的篮球,不知道那只破篮球,也都不知道倒车镜被打碎的事情。”
罗鹏飞感激地望着石晓飞,喃喃地说:“没事就好,我不是故意的。”
训练的学生集合齐后,足有五十个,训练的老师强调说:“这次活动很重要,只有四天训练时间,所以咱们抽调的都是各班精英,大家要集中注意力,练出水平。”
石晓飞很是兴奋,抢先拿了两只鼓,递给罗鹏飞一只。老师做了一次示范之后,他就喊会了。罗鹏飞紧张,大家一起练时,不敢用力敲,还出现了两次错误。
晚上回到家,罗鹏飞放下书包,不由自主地朝对面阳台望了望。昨天晾的那些衣服不见了,阳台上出现了个年轻女人,边走边打电话。隔着段距离,罗鹏飞瞧不清楚她的五官,但感觉轮廓很漂亮,她穿的大概就是昨晚晾的黑衣裙,走路姿势有些慵懒,像只可爱的猫,半截大腿和小腿匀称纤细,有种炫目的白。
罗鹏飞瞧了会儿,女人进了卧室,他微微有些失望,往出掏课本和作业。把东西准备好之后,罗鹏飞又朝阳台望了望,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罗鹏飞写完作业已是午夜,丝丝凉风吹进来,屋里不像白天那么热了。他趴到窗口,对面屋子里黑乎乎的,仿佛以前没有人住的那样子,但透过朦胧的月光,窗户半开着,说明里面睡着人。
早上,罗鹏飞起床后,看到对面的阳台上拉着道淡青色的窗帘,在晨风下像波浪一样微微起伏。一种美妙的感觉涌上罗鹏飞心头,他匆匆冲了个澡,向学校跑去。粉红色的云层不断褪去,太阳像剥了壳的鸡蛋慢慢升上来。
晨读课上,罗鹏飞想到对面的女人,走了几次神,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一下课,石晓飞找到罗鹏飞问:“课上你笑什么?”罗鹏飞说没笑,被石晓飞追问得紧了,回答:“我觉得打碎倒车镜那件事可能过去了。”他没有告诉石晓飞他家对面住进个漂亮女人。石晓飞说:“昨天就告诉你没事,纯粹是杞人忧天。”罗鹏飞说:“毕竟是我打碎了人家的倒车镜。”石晓飞说:“人家开那种车的会把心思花在追查一个倒车镜上?”
中午放学的时候,校门口围着一群人。结伴而行的石晓飞对罗鹏飞说:“去看看发生了啥事?”罗鹏飞跟着他挤进人群,一颗有补丁的篮球放在桌子上,教务处的黄干事唾沫星子四溅,大声说:“谁知道这颗篮球是谁的,自己承认没事情。”
罗鹏飞的心像被蜜蜂蛰了一下,赶紧挤出人群。石晓飞跟着他挤出来,罗鹏飞搓着衣角说:“当时要是不走就好了,赔人家个倒车镜。”
石晓飞望着罗鹏飞,埋怨道:“他这还咬住不放了。当时不走?那儿连个人都没有!那豪车的倒车镜,你知道得花多少钱?再说,他们凭什么就把车停在篮球场,这是公众场所,停他家院子里能被打烂?”
罗鹏飞苦笑着说:“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万一被人家查住。”
石晓飞说:“谁会老查这个事情,过上几天就没事了。让他接受教训,看以后敢不敢乱停车。”
两人走到岔路口的时候,石晓飞叮嘱罗鹏飞,“千万别去承认,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罗鹏飞的脑袋涨得厉害,一会儿想赶紧跑回去承认是自己的篮球,不小心打碎了倒车镜;一会儿想当时没承认,现在承认别人怎样看待自己,或许下午去了这件事就过去了。石晓飞的话在他耳边嗡嗡地响,不是他们把车停在篮球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打碎人家的倒车镜。
突然身后传来鸣喇叭的声音,罗鹏飞浑浑噩噩间走到了马路中间。他惊出一身冷汗,下意识地转了下脸,赶忙退到路牙子上。一辆白色的有人形标志的车驶过,罗鹏飞看见车上的两只倒车镜完好无损,开车的是位年轻的穿白裙子的漂亮女人,白裙子上有蓝色的星星作点缀。
罗鹏飞脑子中靈光一现,这辆车是不是自己打碎倒车镜的那辆车?如果是,自己向她承认,不是能把篮球取回来了?但她的倒车镜没问题,有可能修好了,也有可能不是她的车。
罗鹏飞惦念着这件事情,回到家心不在焉地进了卧室换衣服,对面阳台上站着个女人,穿着白裙子,白裙子上有蓝色的星星作点缀。罗鹏飞想这么巧,衣服也不换了,往出走。已经盛好饭的王琦问:“飞飞,饭已经端上来了,干啥去?”罗鹏飞匆忙回答:“妈,一下就回来。”
罗鹏飞跑出巷子,跑向前面那个小区门口。正是中午,太阳光像无数支箭射下来,根本没地方躲,他跑得满身大汗,还没进院子,就看见里面停着辆白色的有人形标志的车。他屏住呼吸,进了小区,闻到空气飘散着炝葱花和炒猪肉的香味儿,没有一个人。
罗鹏飞走到车前,确实是人形的标志,和那天的那辆车一模一样。他又走到车前面,两只倒车镜都是好的,一只比另一只好像新些,但又好像一样。罗鹏飞往车里面瞧了瞧,阳光下车里面黑幽幽的,像幽深的湖水,驾驶座上面铺着块棕色竹编的凉垫儿,车头前放着件装饰品,是朵盛开的莲花。
罗鹏飞还想再仔细看一看,门房里出来一位伛偻着腰的老大爷,大声问:“你找谁?”罗鹏飞惊了一跳,想不出怎样回答,讪讪地问:“这院里就一辆这种车?”“一辆!你还想要多少辆?”老大爷像赶鸭子一样拃起双臂赶他。
罗鹏飞像鸭子一样被赶了出来,他回想公园里停的那辆车和刚才看到的那辆车,都是崭新的白车,分辨不出它们是不是同一辆车。
中午觉,罗鹏飞没有睡好,家里太热,脑子里又有事。他迷迷糊糊到了学校,篮球还放在教务处门口的桌子上,旁边没有人,经过一中午的暴晒,打补丁的那块地方鼓了起来,像人脑门上被磕了个大包。罗鹏飞想,它继续摆在那儿晒下去,会不会突然爆炸,或者开始漏气。
活动时间,罗鹏飞想去教务处门口看看那只篮球怎样了。下午两节课,他上得心神不宁,总是担心教室门突然被推开,有人喊他的名字。石晓飞却来找他去操场参加训练。
罗鹏飞说:“我想去教务处门口看看。”石晓飞说:“你不能去,我看过侦探片,许多凶手杀了人之后都想去作案现场看看,就是因为这个被警察抓住了,你去多了,人家会怀疑的。”罗鹏飞知道石晓飞说的有道理,但和他去操場时还是心神不宁。
石晓飞望着紧张的罗鹏飞说:“你这么紧张干吗,人家就是来咱们学校问问,我打听了,二中人家已经去过。”罗鹏飞停住脚步问:“真的?”“真的!今天中午回家我碰见我家房前头的,昨天他们教务处的拿着这颗篮球一个教室一个教室问,大家都笑篮球还打补丁。”罗鹏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当时要是捡回来,还能玩一段时间,别的地方都好好的。”
晚上放学后,教务处前围着的人比中午时少多了,罗鹏飞控制住自己,没有走过去。他盼望星期六赶紧到来,剪彩结束后,倒车镜的事大概也没人追究了,毕竟时间过去这么久了。
第二天,罗鹏飞一去学校,教务处前桌子上的篮球不见了,罗鹏飞想它一定被拿到别的学校问去了,不由自主吹了声口哨。早上的微风中,女生们穿着统一的过膝白色连衣裙,像一大群白蝴蝶飞进校园。
从倒车镜事件中解脱出来的罗鹏飞,彻底放松下来,活动时间训练,比谁都卖劲儿,用力过猛,居然打折了一只鼓槌;晚上写作业,比以前更加用心,经常为了一道题花费半个多、甚至一个多小时。
做完功课,罗鹏飞总要把窗户完全打开,长长吸几口气。这时四周一片寂静,对面屋子里黑乎乎的,月光照在它的窗棂上,像落了层霜。
到了星期五,罗鹏飞心情出奇地好,这个星期终于要熬过去了,倒车镜的事就要过去,明天参加完剪彩,以后他再也不到公园里打篮球了。
这天第一节课是语文课,上课铃响后,语文老师没有来,班主任刘老师来了,抱着篮球。一看到篮球,罗鹏飞的心沉了下去。这就是他那颗篮球,球面磨得起了毛茬子,打补丁的地方像伤疤那样醒目。
教室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刘老师板着脸说:“谁的篮球?自己承认吧。”
罗鹏飞脸上顿时火辣辣的,终于还是躲不过去,他想站起来说是他的,但望着老师黑得能拧下水来的脸,腿发软。
“赶紧承认,承认完上课,不要因为一个人的事情浪费大家的时间。”
刘老师的声音拔高了几度。隔壁教室里老师已经开始讲课。
罗鹏飞挺了挺背,要站起来。背后坐的石晓飞踢了他一脚。罗鹏飞像好不容易打足气的轮胎又被放了气,他的背塌了下去。
教室里安静了几分钟,隔壁传来“这道题这样解”。
刘老师换了种口气,“星期天在公园里打篮球的同学站起来。”
罗鹏飞的心像被只大手狠狠攥紧了,他的腿在下面打摆。
教室里更加安静了,太阳透过窗户玻璃照进来,玻璃好像在融化。隔壁传来“这道题除了这种常规解法,还有一种简便算法”。
几分钟后,教务处黄干事推门进来,刘老师说:“不是我们班的,连星期天去公园打篮球的也没有。”
黄干事瘦长的脸毫无表情,抱起篮球出教室时猛地站住,转过身来说:“谁都不承认罗总要报警了,罗总说查不出谁打碎倒车镜,明天的剪彩他不参加。”
刘老师陪着黄干事一出教室,里面传来嘘声、跺脚声、拍桌子声。石晓飞狠狠捶了罗鹏飞一拳。
中午放学后,石晓飞一出教室门就和罗鹏飞悄悄说:“我就知道是诈咱们的,你要是承认就完蛋了。”
罗鹏飞忧心忡忡地说:“要是‘武财神报了警怎么办?再说还有明天的剪彩。”
“报了警怎样,这么一件小事警察会怎样去查?那么多大案子都没破了,就像前年公园里的那桩杀人案,现在还没找到凶手。”
一说那个杀人案,石晓飞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那是“五一”,石晓飞约同学们去明月寺。那年明月寺还没有开发,据说山中的桃花开得正旺。每天只有早上有趟班车去明月寺所在的山村,可是石晓飞迟到了。没有赶上车的他们好不容易和家长请了假,不想回家,去公园里玩。早晨的公园里有些清冷,只有几个打太极拳的老人。石晓飞带着大家说要在小湖边野餐。他们铺开塑料布,拿出各自从家里带来的食物,石晓飞突然指着芦苇丛说:“死人!”大家以为石晓飞在开玩笑,继续摆东西。石晓飞拾起一块石头,扔向那丛芦苇,大声喊:“那不是个死人?”
被石块砸开的芦苇丛露出一具尸体,肚皮朝下趴着,两条腿不见了,背部泡得发白,随着水波一漾一漾的,像商场里丢弃的一截儿人体模特。
大家惊呼起来,石晓飞喊:“报警,报警,赶紧打120。”
那段时间,石晓飞不断向人们描述发现尸体的过程。时间过去两年了,这桩案子还没有破。
“但查不到谁打碎的倒车镜,‘武财神明天不剪彩怎么办?”
“应该不会吧,他这种人。”石晓飞撇了撇嘴。
罗鹏飞没有先回家,而是向女人那个小区走去。石晓飞说的话有道理,但罗鹏飞害怕,他想找那个女人打听打听,那辆车是不是她的,如果是,她换倒车镜花了多少钱,他赔她,现在没那么多钱,他打个欠条,毕竟他们住得这么近,也算是邻居。如果不是她的,他问问这样的倒车镜多少钱,多找几个人总能借够,悄悄写封信把钱装进去,塞进教务处办公室,那可能就得想办法弄那笔钱了,但总比这样提心吊胆好。或者,也可以让女人帮忙打听那是谁的车,县里开这车的人没几个,她肯定知道那辆车是谁的,人以群分嘛,直接找那人去。
罗鹏飞担心门房的那个老头拦住他,想着编个什么借口,但是走到小区门口,看见院子里沒有那辆白色的人形标志车。
活动时间石晓飞叫罗鹏飞去训练,罗鹏飞问:“明天‘武财神不剪彩,咱们还训练?”
石晓飞说:“训练归训练,管明天的事干什么?你不去才奇怪呢!”
他们到了操场,人已经来了不少。等同学们到齐后,老师强调这是最后一天训练,让每位同学都打起精神来,他没有提剪彩的事。
罗鹏飞很担心,他害怕“武财神”明天不来剪彩,学校会加大力气追查打碎倒车镜的人。又觉得好笑,明天都不剪彩了,今天还这么认真练!他强作镇静,和大家一起训练。
晚上放学后,罗鹏飞进了卧室,首先抬头看,对面楼上亮着灯。他一阵欣喜,快没时间了,赶忙放下书包往出走。
王琦看到儿子刚回来又要出去,忙问:“飞飞你出去干啥?”
罗鹏飞说:“几分钟就回来。”
罗鹏飞跑到女人的小区门口,门房里传出机枪扫射和日本士兵的哇哇声,老大爷正在看电视。罗鹏飞猫着腰进了院子,那辆白车停在楼前面。他深吸了口气,走进单元楼。楼道里黑乎乎的,有电视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从门缝里传出来。罗鹏飞咳嗽几声,声控灯亮了,一层、二层,到了三层罗鹏飞停住,走到西户在门前站住,侧着耳朵他听见屋子里似乎有声音。罗鹏飞抬起手“当当当”敲了三下,屋子里突然安静了,等了大约一分钟,罗鹏飞又敲,东户的门开了,出来个穿背心的男人,看见罗鹏飞敲西户的门,把门关上。
“当当当”,罗鹏飞又敲。终于听到里面有个略带惊慌的声音问:“谁?”
罗鹏飞吁了一口气,确定应该是那个女人的,他有些兴奋地回答:“我是楼前面的,请教个事情。”
“操!”罗鹏飞隐约听到个男人的声音,然后那个女声回答:“等会儿。”
楼道里又闷又热,不时有蚊子飞过来,声控灯过一会儿就灭了,罗鹏飞不住地咳嗽,拍蚊子,足足等了十分钟,门打开了。出来个五短身材的肥胖男人,脖子上吊着块很大的玉佩,罗鹏飞一看,是“武财神”,他的样子像极了刚偷吃到美食而心满意足的猫。正这样想着,“武财神”伸出舌头舔了一下嘴唇,盯着罗鹏飞打量。他足足盯住罗鹏飞打量了十秒钟,才扬了扬眉毛下楼去了。“武财神”的眉毛又粗又短,像两个没有写完的“一”字,给罗鹏飞留下很深的印象。
进了屋子,凉气让罗鹏飞的毛孔瞬间张开,女人屋子里开着空调,太舒服了,罗鹏飞有种待在这儿不想走的感觉。
“你想打问什么?”女人清脆的声音想起。
女人穿着清凉的衣服,罗鹏飞不敢抬头,他盯着地下。女人赤脚穿着夹趾拖鞋,两只白皙的脚上面露着淡蓝色的血管,左脚粉色的大拇指微微翘着,像只会说话的小动物。罗鹏飞脑袋乱哄哄的,白天想好的内容都忘记了。
女人看到罗鹏飞低着头不说话,不耐烦地问:“你到底是谁,这么晚了,来我这儿干什么?”
罗鹏飞抬起头来,看到女人漂亮的面孔,结巴得说不成话。
女人没耐心了,生气地说:“莫名其妙,敲我的门干什么?”
血涌上罗鹏飞的脑袋,他被伤了自尊,接着她的话,带些结巴地说:“对不起,敲错门了。”赶紧朝门口走。
罗鹏飞出了女人的门,屋里传来“神经病”的咒骂声,他后悔来找她打听。
回到家,罗鹏飞拉上窗帘,再不想看对面了。
星期六,剪彩没有取消。罗鹏飞到了学校,和大家一起打扫卫生。快到十点钟的时候,来了一溜车。“武财神”是从第二辆车上下来的,下车时他先探出圆滚滚的脑袋,罗鹏飞一下子就看到了他的眉毛,又短又粗。
罗鹏飞他们的仪仗队从车进校门就开始敲打,等“武财神”和领导们站到主席台上时,他们又排成方队,在主席台前敲打了一会儿,然后领导们开始讲话。
整个剪彩仪式大概进行了有半个多小时,“武财神”讲话时,罗鹏飞想起他昨晚偷食那样子,有些难受。
剪彩在一片掌声中结束了,“武财神”拖着圆滚滚的肚子和领导们一起去视察他捐款盖的实验楼。
石晓飞眉飞色舞地冲罗鹏飞眨了眨眼睛,罗鹏飞读懂了他的意思,终于结束了。
天气还是像前几天那么热,罗鹏飞觉得夏天就应该这样,他想起昨晚开着空调的女人的屋子,那是另一种生活,他们这样的,再热些,他也能忍受。
班主任通知学生们不能回家,一会儿还要集合。
那天打篮球的一帮子同学们站在一起,他们不再为倒车镜的事情担忧。石晓飞说:“咱们打会儿篮球吧,闲着也是闲着。”罗鹏飞感觉这几天因为他,连累了同学,自告奋勇说:“我去教室取篮球。”他怕人和他争,奔跑着去三楼的教室,其他同学往操场里走去。
罗鹏飞他们打的是全场,操场里只有他们班的人,大家打得很痛快。石晓飞大声嚷:“这才是打篮球,怕这怕那没办法发挥。”罗鹏飞和石晓飞一队,每次抢到球,他总是尽量传给石晓飞,石晓飞带球的时候,他冲上前帮他挡人。
打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武财神”和领导们走了,学校的喇叭通知各班同学再次集合。
罗鹏飞、石晓飞他们大汗淋漓,不知道这次集合要通知什么。
慈眉善目的老校长上了主席台。他告诉大家剪彩虽然结束,但打碎倒车镜的事情还要追究,今天各个学校的校长们通了气,一定要把这件事情追查到底。罗总给各个学校捐了款,自己朋友的车被侵害连个人也找不到,怎样也说不过去。
老校长用了“侵害”这个词,接下来再说什么,罗鹏飞没有听进去。他想起他的父亲。七年前,罗鹏飞十岁,他的父亲还不到四十岁,在罗玉卿的铁矿上开铲车。有一天早上,父亲去矿上再没有回来。他的母亲报了案,找过罗玉卿好多回。罗鹏飞梦想有天一开门,父亲就站在门口。有时半夜里,听到脚步声,他会醒来,想父亲是不是回来了。后来,父亲在梦中出现得越来越少,他半夜醒来,经常听到母亲房间传来叹息声。
校长讲完话,黄干事让大家解散,石晓飞推了罗鹏飞一把,罗鹏飞才知道讲完了。他长长叹了口气,一仰頭,墙边杨树上落着许多麻雀,像绿色的树上结满了褐色的果子,它们看起来大小差不多,几乎一模一样,叽叽喳喳在商量着什么。他颓丧地说:“它们真热闹,我要是有几个……”话没有说完,抱起篮球要往教室去送。石晓飞拉住他说:“我去送,你先回吧。”他接过罗鹏飞怀中的篮球去教室。
罗鹏飞往家里走的时候,望见天边有了丝黑云,没有等他走到经常和石晓飞分手的那个岔路口,黑云油毡一样铺满了天空,又大又腥的雨点儿噼里啪啦掉下来,砸在干渴了很久的地上,出现一个个小坑。街上一阵慌乱,人们纷纷跑进附近的商店或屋檐下避雨,汽车堵成一溜,急促地按喇叭。罗鹏飞冒着大雨朝家里走,雨水劈头盖脸浇在他身上,他感到折磨了他好多天的酷热消失了。七年前,父亲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早晨去“武财神”的铁矿的,他走出家门的时候,天边有丝黑云,母亲让他把伞带上,他说雨一时半会儿不会下,伞留给飞飞吧。
罗鹏飞回到家里,王琦看到他浑身透湿,边让他换衣服,边责怪他:“不能等雨停了再回家?”罗鹏飞望着四处蔓延的水流,依稀想起刚才在大雨中,有辆人形标志的白车陷在水坑中。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罗鹏飞还没有吃完中午饭,那块巨大的油毡就被卷了起来,天空像修葺过似的蓝得耀眼。麻雀和鸽子都出来了,啾啾叫着用嘴梳理着羽毛。
罗鹏飞沿着被雨冲洗干净的路面,去了前面那个小区,那辆人形标志的白车停在那儿。罗鹏飞不想独自去见这个女人,他想叫上石晓飞,告诉女人倒车镜是他打碎的,该赔多少钱赔多少钱,一分也不少她的。
午睡过后,还没有等罗鹏飞去找石晓飞,石晓飞来找他了,说是同学们在外面等他。罗鹏飞想不能这么多同学去找那个女人,有他和石晓飞去足够了。
到了外面,那天打篮球的几个人都在,石晓飞郑重其事地说:“鹏飞,这几天看你压力挺大,我和同学们商量过了,咱们绝对不能承认在公园打过篮球,大家也绝对不会把你说出来,怕你不放心,我们打算结拜,八个人正好八大金刚,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石晓飞的话把罗鹏飞整晕了,他不知道石晓飞为什么想到结拜。没等他询问,那天悄悄溜了的姜赫和田一鸣站出来。姜赫说:“我们商量好了,咱们去关老爷庙,对着关老爷结拜。”田一鸣说:“对,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大家不等罗鹏飞说什么,七手八脚拉着他去关帝庙。罗鹏飞有些抵触,因为这八个人里面,有他看不上眼的,但这些人簇拥着他,七嘴八舌讨论结拜的细节,议论“三国”中的刘关张,“水浒”里的一百零八位好汉,瓦岗寨上的英雄,罗鹏飞不再多想了。
到了关帝庙,下过雨的地面已经完全烤干,天气好像比没下雨前还热。看关帝庙的老头瞧了他们一眼,继续坐在椅子上打盹。偌大的关帝庙静悄悄的,一只猫卧在屋檐下打呼噜。
石晓飞把香烛插好,掏出红纸说:“大家把名字和出生年月写到《金兰谱》上。”本来嘻嘻哈哈的众人渐渐严肃了,一个挨一个把名字和出生年月写到纸上面,按照年龄序齿。石晓飞把黄表纸烧了,带领大家在关公面前磕头,念誓词。念完誓词,石晓飞说:“本来应该割破手指歃血为盟,咱们不搞那一套了,每人喝口酒,就算结拜完了。”说完掏出一小瓶白酒。
罗鹏飞从来没有喝过白酒,轮到他时,像别人那样喝了一口,热辣辣的酒流进肚子里,他感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是热的。母亲说起过,飞飞你要是再有个弟弟或妹妹就好了,有事情可以互相商量,不像你爸爸就他一个!现在有了七个弟兄。罗鹏飞抿了抿嘴唇,感觉到了酒的香味儿。
他抬起头,看见了关老爷。以前他来过庙里几次,没有认真看过塑像,觉得关老爷就应该是大红脸,卧蚕眉。眼前这个关公的眉毛却又短又粗,虽然是大红脸,脸型却有些发胖,依稀看起来和“武财神”有几分像。
罗鹏飞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越看越像。他模糊地想起,人们议论过关帝庙的关老爷像是“武财神”让照着他的样子塑的,他不相信,现在看来有几分道理,他对这次结拜厌恶了起来。可是结拜已完,伙伴们兴奋地往关帝庙外走。看门的老头还在椅子上打盹,听到他们的声音,睁了一下眼睛又闭上。
进来时石晓飞他们八个人每人都是一个人,现在每人都变成了八个人。一只青蛙垃圾桶不知道被哪个淘气鬼摆到路中间,妨碍了他们,八个人中的一个一脚踹过去,青蛙腿瘪下去一大块。巷子对面兴冲冲跑来两个小孩,看见他们踢垃圾桶,惊慌地掉头跑了出去。大街上,花店的姑娘用力扶一盆刚才被大风刮倒的发财树,他们中的一个走上前,其他七个跟过去,姑娘被挤到一边,花盆一下就扶好了。
……
罗鹏飞渐渐忘掉了关老爷的眉毛,忘掉了曾经有过的那些议论,这个集体让他体会到从来未有过的力量。
星期一,八个人约好一起去学校,石晓飞迟了几分钟,害得他们差点儿迟到。匆忙中,他们中的一个不小心撞到高三年级的“土匪”,“土匪”动不动就打架,还敲诈低年级同学,现在正要发火,看到他们八个人,吸了下嘴走了。走进学校,黄干事正吊着脸呵斥这些快迟到的学生跑几步,看到他们,居然扭过脸,装作没有看到。
坐进教室,上课铃响之后,罗鹏飞还在走神,回忆刚才的一幕幕。班主任刘老师进来,他没有讲课,而是让班长把一摞表发下去。刘老师说:“上周六校长讲的事情大家回去应该想过了,但是它的严重性大家可能还没有认识到。我再强调一下:第一,不给罗总找出打碎倒车镜的凶手,学校里没办法交账;第二,这件事情说明咱们的德育教育出现问题,当然不一定是咱们学校的同学,但学校要把这件事情作为抓手,加强德育教育。”
刘老师这次说得平淡,但一张大网撒了下来,罗鹏飞感觉手脚被慢慢捆紧,他拿到表一看,是份非常详细的调查表。“你喜欢打篮球吗?6月17日下午(打碎倒车镜的那天)你去过公园吗?如果去过,干了什么?如果没有去过,你在哪里?谁能证明你的行踪?”等十几个问题。
罗鹏飞慌乱地扭头看周围,那些结拜的弟兄们把头深深埋在问卷表上,都眉头紧锁。刘老师看了看腕上的手表说:“大家如实填写,十分钟后统一收回。”罗鹏飞填了几项,再也填不下去了,到收表的时候,胡乱填了些内容,交上去。
中午放学后,结拜的八个人有意无意互相躲着对方,罗鹏飞最后一个走的,没有人招呼他。快到岔路口时,他看见那辆白车驶到前面去了,屁股上的人形标志闪闪发亮。
下午活动时间,黄干事在喇叭里通知各班级集合。同学们纷纷猜测是关于倒车镜的事情,有几位同学说篮球的主人已经找到,马上另外几个附和说就是打碎倒车镜的人,还有的同学问哪个班的。罗鹏飞望向石晓飞,石晓飞不敢接他的目光,低着头装作收拾东西。罗鹏飞的目光一一扫过他的结拜弟兄,他们有的慌乱地扭过脸去,有的蹲下去找什么,有的与同桌正在说话,有的已经走出教室。罗鹏飞迈着僵硬的步子一层层走下楼梯,想起父亲失踪前的那个早上,这时偏西的太阳红得耀眼,红光洒满整个楼道,上星期这个时候,罗鹏飞他们正要准备训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