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白在《北流》林白:《北流》,《十月》(长篇小说双月号),2021年第3、4期。的一开始,就露出了她的诗人本相。她以一首长诗《植物志》作为引子,才把读者带入小说繁复的叙述之中。记得林白最早是以写诗走上文坛的,她的诗带有明显的先锋味道,读她的诗,仿佛在迷宫中穿行。后来她专注于写小说,但我一直有一种预感,她迟早要再一次捡起诗歌的。果然我的预感应验了。然而我猜想这首长诗一定仍是一座迷宫,我不想纠缠在这座迷宫里,只是浅浅地浮过诗的表面,便直接进入小说的文本。这并不妨碍我对小说文本的阅读。
这是一部有着强烈艺术追求的小说。当然,对于林白这样一位始终保持着先锋性的作家来说,她的写作动机基本上都不是由故事引起的,往往是因为内心生长出某种特别的艺术感受而酝酿出相应的叙述来。读她的小说,最突出的印象便是她的敏锐感觉和丰沛感性,以及主观化的色彩。这一切构成了林白鲜明的个人化风格。毫无疑问,这也决定了她的小说具有很高的辨识度。《北流》即使遮住了作者的名字,但其敘述和语言却轻易让人分辨出这是林白的言说方式。这同时也是一部具有自觉的艺术创新诉求的小说。也许这部小说将成为林白创作生涯的一个里程碑。
这部作品在结构上采取了后现代式的麻花结构。小说由一首长诗作为引子,正文则由“注卷”“疏卷”“时笺”“异辞”“尾章”“别册”等部分组成,其中还嵌入“李跃豆词典”和“突厥语词典”的条目。这种麻花结构不仅打乱了时序,造成叙述的错位,而且也将多重主题弥散开来,使作者的表达更加隐晦多义。在林白以往的小说写作中,几乎很少在结构上要如此地大动干戈。林白过去基本上采取的是线性结构,主要遵循着个人化的思想逻辑展开叙述,借以表达她对历史或人物的认知,这种认知又是建立在主观性很强的感性情绪的基础之上的。在《北流》这部作品中,个人化的思想逻辑还在,强烈的感性情绪也还在,但显然林白所要表达的内容远远比针对某一人物或某种历史状态要丰富得多,因而难以在一种线性结构中展开。她在决定写作《北流》时,大概是她心中隐隐感觉到,她与历史和世界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她应该将自己所思考、所观察、所体悟的一切和盘托出。因此不妨将这部作品视为林白在完整呈现自己的世界观。她通过完整呈现世界观让自己得到了一次艺术的提升。
北流是林白的家乡,当然也是她最重要的文学资源。正如许多作家都会把自己的文学创作根基于家乡这片特定的土地上一样,林白的长篇小说几乎都与家乡北流有着不同程度的关系。但家乡对于林白来说,其意义远远不止于从这里获取写作资源。北流,既是林白的文学策源地,也是林白的精神栖息地和文学乌托邦;除此之外,我以为还可以说,北流是林白的思想炼狱之地,是林白的情感过滤器,也是林白个人的“宗教”仲裁所。总之,林白是将北流视为人类社会的浓缩版,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小世界。世界的一切仿佛都汇聚到了这里,北流的一切也都能从世界上找到附会的影子。在《北流》这部小说中,林白对北流做了一次整体性的描述,同时也是通过北流将自己对世界的认知做了一次整体性的表达。“注卷”大致上是讲述林白与北流的关系,小说主人公李跃豆自然可以视为林白的精神化身,或者说在李跃豆身上有着较重的自传性,林白不仅将自己的经历,也将自己的价值取舍和思想好恶赋予了李跃豆。在“注卷”中,通过李跃豆及其家人、朋友的生活和交往,展现了北流丰富驳杂的世界。“疏卷”则是讲述李跃豆在北流以外的活动。
对于林白来说,她的可贵之处就在于,自从她离开家乡北流,无论曾经历过多少事情,到过多少喧嚣繁华之地,她始终能够守住在北流的原初状态和心理。她的世界观似乎早已在北流就形塑好了,以后只是不断地丰富、不断地成熟而已。因此,林白非常迷恋在北流的童年和少年生活,因为这一段对于林白的世界观具有奠定基础的意味。关于这一点,林白在以往的小说创作中就得到了充分的表现,《北流》不过是再一次重申了这一点,于是那些曾在以往小说中出现的少年时代的人物和场景又纷纷进入林白的叙述中。我发现,如果将《北流》和林白以往的一些小说对照着来读,会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这不仅能将某些人物的线索勾连得更加结实,而且还会对林白的思想脉络有更清晰的理解。比如林白在多部小说中都写到了上中学时在学校宣传队进行文艺演出的事情。在那个特定的年代,人们以排演样板戏为荣,中小学生排演样板戏便成了最普遍也最疯狂的活动。林白饶有兴趣地写到当年的疯狂。但她的关注点却总是让人意想不到。如在十多年前写的《致一九七五》这部小说中,她写到小学的文艺老师林南宁如何带他们排练《白毛女》第一场,尽管发生了很多精彩故事,但林白的关注点却在一双软底鞋上。这是学生们挖空心思买回的芭蕾舞鞋,林白赞美道:“芭蕾舞鞋,那么奇异,那么超凡脱俗,除了专业的县文艺队,哪里还会有呢!在我们凡俗庸常的生活之上,在南流镇
在这部小说中,林白称家乡为“南流”。
的米粉和酸萝卜之上,在我们的头顶,闪耀着光芒的芭蕾舞鞋,它根本就不是人穿的,仙女的脚才能穿得进去呢!难以想象,它竟从天而降,落在我们小学里。”到了《北流》,林白仍不会放过书写文艺宣传队的活动。她写到在北流演出《白毛女》的情景。尽管扮演喜儿的姚琼是她最艳羡的人物,但她的关注点却越过人物停驻在一盏木头灯上。这盏木头灯是舞剧中的一个道具,喜儿第一场端着这盏灯出场。林白赞美这盏灯“遥远而神圣”,“没有火而能发出光”,她详细讲述了有一次去看演出时如何意外地替姚琼拿着这盏灯入场。她写道:“手举那把木灯,我仿佛也变成了神奇舞台的一部分”,哪怕后来她把木灯交给了姚琼后,“但我仍然觉得它还在我手里,在我的头顶和四周围,某种光环绕着我”。最终她在颤抖中感觉到自己“成了姚琼手上的木灯”。虽然所谓意想不到,但都是一名少女出自内心的本真反应。所幸的是,北流这个偏远的小城镇,宽容地给予了这种本真反应存在的空间。另一方面,林白智慧地为这种本真反应找到了与宏大政治话语和社会话语衔接起来的途径。我曾经把林白的自传性叙述称为她的个人化的小历史,但她并不是将小历史置于与大历史的对抗之中来叙述,而是在小历史与大历史的合流状态中呈现小历史是如何遵循着生命伦理法则以柔弱之躯一路前行的。这恰好就是林白观照世界的出发点。
《北流》强调了北流之于林白认识世界的重要性。北流在林白心中是一个自成系统的世界,她通过对这里的人物、场景、习俗和行为的描述,表达出她对现实、历史、社会、人性的看法。这种世界观的呈现带有林白鲜明的特点,她不像有些作家那样会以清晰的理性来统领自己的看法,而是让这一切附着在自己的感性之中,因此整部小说基本采用的是一种碎片化的叙述。可以说,碎片化是林白的世界观以及文学观的一种基本体现方式。她在作品中写到一个细节,李跃豆在香港的大学讲课,她对学生们提出要求:“找到自己最喜欢的方式琐碎,琐碎到底,将来琐碎会升华,成为好东西。”这其实就是林白写这部作品的基本原则。她是把琐碎上升到世界观的层面来理解的。可以说,这部小说就是一堆琐碎的排列组合,而这种排列组合并没有十分清晰理性的逻辑关系,她的叙述又充分发挥了她的跳跃性思绪的特长。
林白世界观成熟的最鲜明的标志是她对语言的深刻认识。在《北流》中,林白表现出对北流方言的格外钟情。在她的描述下,北流之所以显得那么强悍,那么有趣,那么生机勃勃,都是与北流人说一口流利的方言有关系。但是,北流的方言只属于小历史和小世界,大历史和大世界则是普通话的天下。在作品中,林白展示了分别讲方言和普通话的两类人,不同的语言塑造出人物的不同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让林白感到幸运的是,北流还保留着生动活泼的方言,因为方言,才有了这个独特的北流小世界,才构建起了北流的独特品质以及北流人的个性。因此方言在这部小说中被林白肆无忌惮地加以运用。同时,林白在作品中还反复将北流方言与普通话加以对比来书写。尽管普通话构建起了大世界和大历史,但林白高度警惕着普通话对小世界的侵略性。小说中的李跃豆发现自己的弟弟米豆爱说普通话,但一旦弟弟说起普通话,就失去了自己的灵性:“这个句式不像米豆的。是规范语言、书面语,央视腔,像梦一样高拔虚幻,完全是他生活的反面。”而只有当他回到母语——北流方言时,他才变得像野蜂一般的活跃。林白的叙述似乎在传递这样一层意思:世界的丰富性是存在于语言之中的,语言又把这种丰富性移植到人的精神层面,从而使人也变得丰富起来。但普通话是一种规范语言,它伤害了世界的丰富性,它也会磨蚀掉人们固有的丰富性。林白还与我们探讨了一个语言与生活的关系问题,她对北流方言的描写,充分表现出方言与日常生活的密不可分,但她嘲讽普通话、书面语等这些规范语言与生活的隔膜。她以“爱情”这个词为例,她说爱情写在书中看上去还不错,但它不是口语,“当它以口语出现,它就变了,变得生硬别扭古怪,直到丑陋……即使是用普通话讲出,在日常中,爱情这个词也是生硬和可疑的,很不合身”。李跃豆是从北流走出去的,她离开北流后自然放弃了北流的方言,改说普通话,但所幸的是,她一直对北流方言心存好感,她深知北流方言的魄力。她曾反省自己改说普通话是在用她的脚、她的脑浆一点点磨熟路上生硬的石头,“普通话这种第二语言使她没有自信,光彩顿失”。但林白更担心的是北流方言的生存危机。既然普通话代表了至高水平,“时代车轮滚滚,随便一想,方言迟早会被普通话的大车轮碾压掉的”。当然,林白不是为一种方言的衰落而担忧,因为在她的世界观里,语言就意味着世界。北流的方言不存在了,那个丰富多彩的北流还能存在吗?林白于是让李跃豆孜孜以求地做了一件与北流方言有关的事情,编写一本《李跃豆词典》,她希望李跃豆能以这种方式将北流传承给未来。果然,40多年后的2063年,北流人只会讲普通话,北流方言基本消亡。一个年轻人想要为消亡的北流方言制作一套语模,最终发现唯一可以依赖的便是这本未完成的《李跃豆词典》,遗憾的是,这个词典“实在简约,只注了词义,没有例句,不能知道一个词在一句话是怎样用的”。最终这个挽救北流方言的工程只好取消。
林白的世界观似乎是一种语言本质论的世界观。当然以理论概念来描述一个感性充沛的作家总是不靠谱的。但我仍然要提到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说。维特根斯坦说:“想象一种语言就意味着想象一种生活形式。”这多少有些像林白对待家乡北流的态度。这也许同样解释了为什么林白要以一首长诗作为序章来开启小说的叙述。布罗茨基说过,诗歌是语言存在的最高形式。当林白将语言与世界之间画上等号时,她自然要重视诗歌的作用。我也是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发现林白对语言的态度后,回过头去认真读了她放在开头的长诗《植物志》,才明白这首诗对于小说文本来说绝不是可有可无的摆设。诗歌一开始就说:“寂静降临时/你必定是一切”,这似乎是一个暗示,当北流的方言不存在时,只有北流的植物才能将北流这个小世界保存下来。于是林白要为北流的植物写一首叙事诗,记录下它们的风采和形态,也只有“无尽的植物”,才能穿过“无尽的岁月”。当然,担当起这一任务的也必须是诗歌这一“语言存在的最高形式”。林白在诗歌中赞颂了北流植物旺盛的生命力,语句洋溢着诗人的激情。它是林白世界观的另一个窗口,当她面对生机勃勃的植物时,顿时充满了一种自信心。林白或许希望诗歌能够担当起拯救语言的功能,但回到现实中,她又不免大失所望。作品中写到了多位诗人以及各种诗歌活动,但要么是闹剧、喜剧,要么是悲剧。
《北流》显然不是孤立地在说北流这么一个偏远的小乡镇,北流完全是一个象征,它以一个小世界映射着眼下我们大家共同生活着的大世界,它揭示了我们这个大世界在处置多样性时的态度和趋势。这是一种难得的宏大叙事。有意思的是,林白真正引起文坛重视的作品便是以拒绝宏大叙事为突出特征的,为此她成了当时“个人化写作”的代表性作家,从此她的创作一直在逃避宏大叙事。但在《北流》中回顾历史时,林白坦然陈述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这一代人都是在宏大叙事的文化语境中成长起来的,她说:“我们真心热爱宏大叙事,书信、日记、写文章、恋爱,统统假大空。”然而她并没有被宏大叙事所规训。这还得感谢北流这个小世界,这个特殊的小世界让每一种个人化的精神之花都能够尽情地开放。林白也是凭借这一点给文坛带来新异的东西。中国当代文学曾是宏大叙事的一统天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作家们迎来了一次文学大发展的热潮,在这股潮流下,宏大叙事则被视为阻碍新型文学前进的敌人,于是逃避宏大叙事乃至解构宏大叙事,成为许多作家的首选,日常生活叙事、个人化的小叙述逐渐变成了最为流行的写作。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要彻底放弃宏大叙事,因为任何解构的举动背后都暗含着进行重构的诉求。我们解构的只是一种不合时宜的宏大叙事,而一个完整的文学版图是不能缺少宏大叙事的,因为文学的精神承担就是最根本的宏大叙事。从这个角度说,重构宏大叙事,正是中国当代文学迫切需要解决的问题。事实上,眼下许多作家都在进行这方面的努力。林白的写作也有一个逐渐变化的过程,她从早期的自恋式的个人化写作,逐渐走向与社会对话的写作,她的《北去来辞》就是一次小历史与大历史的成功对话。《北流》则让我看到她大大拓展了自己的精神空间,她试图通过一个小世界去解答大世界的问题,她也以未来的眼光去质疑今天的精神忧患。所有这一切,都表现出一种文学的精神承担,因此它是一種宏大叙事,但它又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宏大叙事。
【作者简介】贺绍俊,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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