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
嘿,咋是你?这才刚解封你就跑出来了,是不是都迫不及待了?都说庚子年不好,今年又是庚子年,科技发达了,反倒满世界都是疫情,美国、非洲、印度……听起来没有一个地方没疫情的,你说人活着究竟图啥呢?疫情这么厉害,台湾那个勺婆姨还瞎闹腾,你说她是为国为民呢,还是为她自己?对对对,你说得对,这不是我们小老百姓该管的事情。咦?听你这口气咋像是过来跟我抬杠来了,不管是谁,活人总该是一样的吧。你还站着干啥?赶紧坐吧,你看你那怂样儿,封在家里这么长时间,是不是也快疯掉了?昨天麦西拉打来电话,说他们那边也解封了,但不能出县城。你瞪眼干啥?你别说你不知道麦西拉。那次去木垒,麦西拉还请你喝酒了,再说每次他从木垒带来的羊肉,你也没少吃。对呀,就是他,喝酒喝到最后,你俩还互相搂着脖子,扯都扯不开。
一说起麦西拉,我咋真想手抓肉了?你看,我口水都流下来了,忍都忍不住。要是搁在疫情前,我早一个电话打给麦西拉了,就说馋得不行了,狗日的你还不赶紧托人带些羊肉过来。然后安心等着,出不了两天,羊肉保证如期而至。我嘴馋?这能怪我嘴馋吗?你要知道,这个季节的羊肉可是真正的草羊肉。草羊你该知道吧?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我真是服你了,你这辈子算是给“术业有专攻”这句话做了最好的注释,除了你的破设计图,其他啥都不管不问。草羊就是整个夏天只吃草的羊。关键是那些可怜的草,紧贴着地皮,远远望去,一片荒凉,看不见一点绿色。天刚蒙蒙亮,羊从圈里出来,嘴贴着地皮,一路啃过去,再一路啃回来,一整天都往返在啃草的路上。我都让你气糊涂了,说草羊,咋又说起草了。
麦西拉说我假惺惺,心里想着手抓肉,嘴上又在可怜吃不上草的羊。每次我去看他,给他说我是专门来看他的,他就撇嘴笑,我嘛,不是你真正想看见的。我也笑,但从不反驳他,而是看着他去羊群里抓一只春羔子羯羊回来。你不知道他煮的肉有多香。他在后院里垒了个土灶,烧羊板粪,烧干柴,他煮肉从不用高压锅煤气灶。他说,手抓肉是山里吃肉的办法,要用山里的办法煮出来,高压锅煤气灶煮出来的手抓肉,肉的魂都煮没了。你听听,肉魂煮没了,人家把吃都上升到哲学层面了。
算了,不说手抓肉了,说了嘴更馋,我给你说说麦西拉吧。
麦西拉跟你可有得一比,除了不想放羊,啥都想干。早先贩皮子倒羊毛,赔得一塌糊涂,现在在县城边上租了个农家小院,开手抓肉馆。他阿达都快被他气死了,说起他就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就像你说你儿子一样……天下的爹可能都一样。说他不务正业,不是真正的哈萨克人,他的脸都让他丢光了。哈萨克人的魂在草原上,在马背上,不放羊的哈萨克人魂在哪个地方?他们家的夏牧场在平顶山南面的石人子沟,冬牧场在北塔山附近的梧桐窝子,离大黄水泉不远,就是现在的胡杨林鸣沙山景区。那地方哈萨克语叫“玉托朗格”,翻译成汉语的意思是毡房一样的树。一年四季下不了两场雨,即便下雨也像老汉的尿,滴滴答答的几滴,一阵风刮过来,雨就跟着风跑的影子都找不见了。麦西拉不喜欢那里,他说那里只有风,其他啥也没有。我说麦西拉,那个地方好,名字也好,梧桐窝子,招凤凰的地方,家有梧桐树,不怕引不来金凤凰。
他嗤一声,斜着眼睛瞪我,你为了吃一点点手抓肉,哪个话好听哪个话说出来。你那个地方三天住,你着实厉害得很的人。天黑了,风来了,毡房底下钻进来,一个晚上,呼啦啦,呼啦啦,惊掉的马一样,直到天快亮的时候,一点点声音都没有了,都让风刮跑了,星星刮跑了,梦也刮跑了,全世界死掉了一样。
清朝有个叫洪亮吉的人,你总该知道吧?就是那个说话没高没低,得罪了皇帝被发配到伊犁的那个。他路过木垒写了不少诗,我记得两句:乌兰以北地不毛,极视千里无秋毫。说的就是麦西拉他们家那个地方。你一听这两句诗,就知道那不是啥好地方。人都说天道不公,要我说,老天爷还是很公道的,就那么一个毛都不长的地方,偏偏羊肉好吃得不行,不腥不膻……算了,你看我的口水又流出来了。
我是不是变成话篓子了?你别斜着眼睛看我好不好?这不都是封在家里憋出来的毛病嘛,嘴都闷馊了,过不了手抓肉瘾,你来了让我过个话瘾总行吧。那些在戈壁滩上放羊的人咋过的?对,你说得对。我被封在家里,好歹还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那些在荒天野地里放羊的,除了羊,平时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一代一代,几百上千年也过下来了,那不是没办法吗?有一次麦西拉对我说,人嘛,吃不饱的时候一个麻烦,吃饱了以后一堆麻烦……
我头一次碰见麦西拉就在離他们家不远的地方。那时候,麦西拉贩羊皮挣了钱,正得意。
那年我去打黄羊,连黄羊毛都没看见,还迷了路,差点撂在戈壁上。你别瞪眼,你看你眼睛瞪得要吃人似的。我说的不是现在,是好多年前。那时候,野生动物保护法刚刚开始实施,管得不像现在这么严。原本约了朋友一起去,临出发时,朋友忽然有事,我只好一个人去。我不熟悉路,早前跟朋友去过两三次。你不知道那个鬼地方有多日怪,一马平川,大白天都能迷路。我开212,就是那种老吉普。油表指针噌噌噌地往下滑,眼看就要没油了,方向也辨不清,越走心里越没底。那时候又没手机,更不要说导航了,就是有,也没信号,只好停下来等天亮。你说怕不怕?我说不怕你信吗?天高地阔,又冷又怕。你笑啥?你笑个锤子。你要是去过那个怂地方,你就能真正体会到啥叫天高地阔,就知道人在那样的地方连根毛都算不上。风刮得像鬼叫,呼啦啦直往骨头里钻。四下里静得让你觉得不真实,啥声音都往你耳朵里灌,狼嗥鬼叫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狼。听人说,狼遇见人,不是一上来就扑倒你,而是像个老朋友悄悄往你背上一趴,等你扭过头看它,朝着你的脖子就是一口。我麻着胆子缩在车里,越想心里越毛,就放枪给自己壮胆,啪,放一枪,过一会儿,啪,再放一枪……好不容易熬到天亮。
我是让太阳光刺醒的,眼一睁,红彤彤一片,太阳从天边上冒出来。麦西拉来了。狗日的骑个马,跑得像风,我嗓子喊烂了都没喊住他。眼看他跑远了,忽然想起枪,赶紧放一枪,还把T恤脱下来挂在枪管上使劲晃。他勒住马,往这边望了望,马在原地转个圈,又走了。我急了,又连着开了两枪,他才过来。
他在马上欠了欠屁股,嘴不停地说,你一个晚上和风在比赛摔跤吗?你是戈壁上的神吗?他朝我扬了扬下巴,龇着白晃晃的牙,笑得咯咯咯的。我抹了一把脸,沙土扑簌簌地往下掉。你还别说,他怪幽默的。啥?你说我也幽他一默,幽个锤子的默呢,当时我那个土迷日眼窝的样子,洗了满满两盆水都没洗干净。我让他再给我倒一盆水,狗日的死活都没再给我倒。他说,行了行了,这个地方丫头子没有的,洗这么干净,看的人没有,这个地方的水,酒一样少得很。后来和他熟悉了,倒是经常拿他那天穿衣裳的样子取笑他。你想吧,活脱脱一个进城的陈奂生。暗红西装、大红领带、印花衬衣、黑礼帽,这些都没啥,关键是裤子,金丝绒的,还是墨绿色的,再加上一双看不出颜色的回力鞋。你说我不会欣赏,就你会欣赏,你看你牙龇得怂样子。我先抽根煙再说。
那天,车没开多远就没油了。我是被他驮到羊房子的。他煮了风干羊肉,还举起一块羊胸茬子朝我晃了晃说,这个好东西。我说,胸茬子都是油,太肥了。他说,你不知道,这个好吃得很,再有一点酒的话,啧啧啧,今天我们两个啥都不干了,神仙一样的。狗日的嘴不识闲,一直叨叨叨,人也不识闲,从把肉放进锅里煮就开始东翻西翻。我说,你找啥呢?他说,找酒,这么好的肉酒没有的,好的味道吃不出来。我说,你们家的酒放在啥地方,你不知道吗?他一愣,说,这个我们家不是的,我们家还远一点。他说得理直气壮,把我也说愣了。我说,这是你亲戚家?他说,亲戚也不是的。哎,你不要这个样子看我,天下的哈萨克人都是一家人,哪天他到我们家去了,也一样嘛,你奇怪啥呢?我张了半天嘴,不知道再咋说,就没再搭理他,想着车没油了咋办,也不知道这是啥地方,离最近的加油站有多远……他把肉端上来,我还在发呆,懊悔得头发都快揪光了。你看你笑得坏怂样,要是换成你,说不定比我还愁。你和麦西拉一样,都是没心没肺的东西。他也说,你愁啥呢?这么一点点事情,这么大的戈壁,蚂蚁跳一个蹦子的事情,我在呢,你还害怕得很吗?来来来,你一口这么香的肉吃一下,啥事情都没有了。
麦西拉给我削了一块胸茬子肉,那块肉跟五花肉差不多,肥油中夹着一层瘦肉,看着就诱人。肥油已经泛黄了,嚼起来有点脆,不像羊尾巴油,白兮兮软乎乎的,尤其啃完肉的胸茬子骨头,放在嘴里慢慢嚼,慢慢咂摸,啧啧啧,香得你心里直打战。四大香你听说过吧,鸡骨头、羊脑髓、天没亮的瞌睡、小姨子的嘴,哈哈哈……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四大香。你看你嘴撇得像个涝坝,你就装吧,装得像只童子鸡。我眼睛咋了?你说我说起吃肉眼睛像饿狼,你张嘴不噎我一下心里就不舒坦。我不就是嘴馋嘛,也不至于说是贪婪。不都是小时候缺肉缺的吗?那时候我们吃顿肉容易吗?穷怕了饿怕了,看见啥都想多占些多吃些。忧患意识,对,你说得没错,就是根深蒂固的忧患意识。麦西拉跟我说,一个汉族人和一个哈萨克族人住邻居,看一眼门口的柴火堆就知道谁是谁。院子里柴火垒得跟房子一样高的不用说都是汉族人家,只有一两根柴火的肯定是哈萨克族人家。山里的柴火多得很嘛,烧的时候拿一点回来就行了,都拿回来别人咋办?柴火没有了,牛粪、羊粪烧也行,只要一群羊有,几个牛有,吃的有了,穿的也有了,烧的牛粪今天没有了,明天牛粪又来了,还担心啥呢?他说得也有道理,不过,毕竟生活方式不同,没有谁优谁劣,未雨绸缪总比事临头仓促应对从容一些,你说是不是?
你说他的肉咋就煮得那么香呢,是水的缘故吗?那附近只有一口泉,每次能舀起来一桶水。喝到嘴里有点涩,那味道跟尿差不多,说是含碱量高。据说常年吃这种水容易得大脖子病,就是那种脖子下面吊个大嗉子。不过泉水怎么也比雪水好,至少看着心里舒服。你喝没喝过雪水?麦西拉带我去他们家的冬窝子住过两三天,喝的就是雪水。他妹妹每天都要背雪化雪水。刚入冬的时候还好些,不用走多远,背回来的雪也干净,越临近春天越糟糕,越来越远,有时要走一两公里甚至两三公里才能找到雪。背回来的雪有沙子不说,化出来的雪水有时候还会漂几个羊粪蛋。从古到今,一代一代,这样的日子,你说他们是咋过来的。有一次电视上播甘肃一个缺水的地方吃窖水,水沤在水窖里,不知道沤了多久,青苔都长出来了,还得吃,看的我头皮发麻。不过现在好了,牧民都定居了,自来水通到了家里,再也不用吃雪水了,好像大脖子病也没有了。
我咋回来的?这还用说?当然是麦西拉帮我了。吃完肉,我正发愁,他说,你先睡觉,我大黄水泉派出所要一些油回来。他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我说没有。我问他认不认识人,他说,你不管,油我拿回行了。到半下午,他真把油拿回来了。我问他咋给派出所的人说的,他嘿嘿笑,我给他们说一个大领导的车油没有了。我说他们咋没把你当骗子抓起来。他拍一拍西装,头一扬说,哎,他们一看我好人嘛,巴依一样,抓我干啥呢?他趴在车门上东一句西一句,我以为他舍不得我走,狗日的吭哧半天说,你几颗子弹给一下,行不行?我心想:你帮我这么大个忙,别说几颗子弹,你要啥我都给。枪咋能给他?好好好,是我错了,我不该把话说得太满,行了吧?你别瞪眼。你这人就这点不好,其他啥都好。算了,还是说麦西拉吧。我把包里连同枪里的子弹都拿出来,总共二十几颗,都给他了。后来咋了?大概过了二十多天,他来找我,神神秘秘地把我拽出办公室,说,我给你一个羊拿来了。我说,你帮我我还没感谢你呢,你咋还给我羊?他说,你给我的子弹三个羊换了。我一下没反应过来,愣怔地盯着他。他看我不说话,以为我不相信他,脸一下红了,赶紧又说,五个羊换了,真的换了五个羊……看我还是没说话,一下急了。哎,你有没有让人误会的时候,想说清楚又没办法说清楚,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对方看,当时,他就是那个样子。我一看他急赤白脸的,赶紧说,你太厉害了,这么多羊换回来了。他眨巴眨巴眼,又开始手舞足蹈,哎,一颗子弹出去一个黄羊回来了,他们才五个羊给了,太少了,子弹还有的话,多多换回来。
他做生意算是早的,大概是全民经商那段时间。他的生意具体咋赔的,我也不太清楚,只听他说过一次,好像是和别人合伙收羊毛。他倒羊皮挣了些钱,应该没多少,别人和他合伙,是因为他跟当地牧民熟悉。他把人带到牧区,给一部分钱,再赊一部分,就能把羊毛拿走。收的羊毛都放在那个合伙人家里,忽然有一天,合伙人报案说羊毛被盗了。公安来了,查无结果。他倒霉了,赊的那部分账他得赔给牧民。你说得没错,是应该合伙人和他一起赔,可人家嘴一抹,人影子都找不着,牧民只能找他。那时候羊毛收回来,都往羊毛里掺沙子,十块钱收来的羊毛,八块钱卖,还能挣钱。你知道当年那些毛纺厂都是咋倒闭的,雇车往外运沙子。那些搞质检采购的哪个没挣钱?你看你惊讶的样子,这些事对你来说,是不是像天方夜谭?
麦西拉还是太实在,做生意不赔才见鬼了。他的手抓肉馆刚开的时候,生意也不行。要不是他老婆帮他,估计早赔光了。他们家的牛奶比别人家的多卖两块钱,多少年一直都是。我问他为啥比别人家多两块,他说别人家的牛奶水有呢,我们家的牛奶好得很,牛身上怎么出来,我们怎么卖给别人。我说别人不买咋办,他说不买我办法没有的,掺水的事情我干不下。他说得一本正经,他老婆在旁边一个劲地撇嘴。他说,你撇嘴干啥呢?奶子里掺水,头上老天爷看着呢。他老婆看我在,有些不好意思,手一甩,别人家的牛奶都掺水了,偏偏老天爷把我们家看见了。狗日的一看老婆不高兴了,也不管我在不在,搂着老婆吧唧一口,我的老婆子是个好得很的老婆子嘛,给我儿子生出来了,丫头生出来了,生意也做好了……
他老婆人不错,长得不咋漂亮,做饭那是没说的,尤其羊肉焖饼子做得好。你要知道,真正好吃的羊肉焖饼子好吃的不是肉,是焖出来的面饼子。端上桌红白相间,红的是羊肉,白的是面饼,清清爽爽。面饼薄得像宣纸,举起来透亮,吃到嘴里又筋道……呵呵呵,我就是没救了,一说起吃的就眉飞色舞。不过像你这样的人,用麦西拉的话说,哎,好吃的看见了嘴里口水没有的,漂亮丫头子看见了心里不痒,死掉算了,还活得啥意思有呢?好好好,我说的都是歪理,你说的是真理。有一次,我给他说齐木匠九十多岁了,别人给他找个四十五岁的女人,他还嫌老。狗日的一蹦子跳起来,齐木匠是谁?这个人太老到了,他哪个地方的人?我找他去,跟他好好学一下。他老婆边骂他边把他往外推,去去去,找年轻的去。他抱起老婆抡一圈,你看,我的老婆子也年轻得很嘛,一点点没有胖,十八岁的时候一样,又拽过他老婆的手,说,你推我干啥?你把我推出去,我跟那个齐木匠学回来对谁好呢?我别的想法没有的,就是想对你多一点好,你摸我的心,跳得老实得很,羊一样老实得很。他老婆推开他,斜嗔着眼睛,骂他“勺子”。
他老婆是个二转子,娶亲也是一波三折。
他阿達给他定了一门亲。听他说,丫头漂亮得很,两个眼睛羊娃子的眼睛一样,水多得很,干净得很,看你的时候嘛,咕嘟嘟咕嘟嘟,泉水一样,你都想跳进去淹死算了。他是不是吹牛我不知道,我又没见过。听说是因为聘礼。哈萨克人的聘礼那是很要命的,通常都是给多少大牲口,大牲口就是牛、马、骆驼,给多少只羊,丫头家的老老少少、七大姑八大姨,见一个人给一份礼,穿的戴的、吃的用的,总之,一场婚礼下来,男方家要扒掉一层皮。哈萨克女人吃饭上不了桌子,男人们吃饭,她要在旁边倒茶侍候。哪天惹得男人不高兴了,男人往头顶上指一指。头顶上有啥?马鞭子呀,那是挂在毡房顶上的家法,和你老婆给你准备的搓衣板一样。你撇啥嘴,你老婆不过让你跪一下搓衣板,马鞭子那可不一样,一鞭子下去那可是皮开肉绽。离婚?离婚后咋办?嫁给谁都一样,再说,哈萨克人的婚姻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稳固的,就是现在离婚率也很低。这应该跟传统观念有关,是不是跟聘礼多少有关我不知道。我又不是研究这个的。嗤,反正比你知道的多那么一点点。
那时候,麦西拉的生意赔了,欠别人的钱,还不了就拿牛羊顶账。他们家本来也没多少牲口,欠着的账可以慢慢还,聘礼你总不能欠。没听说哈萨克人有赖账的,现在有没有不知道,过去没有。他阿达就在他妹妹头上动心思。没换亲。哈萨克人有换亲习俗,不过他们没换亲,只是准备从他妹妹的男方家要一堆东西。这又要了那一家人的命了。拿不出来那就谁家能拿出这么多聘礼就嫁给谁。他妹妹和那家的小伙子好像是自己谈好的,这下难题来了。麦西拉把那个小伙子喊出来,让小伙子领上他妹妹去民政局把结婚证领了。他对那小伙子说,你要敢对我妹妹不好,我放不过你。后来也给了聘礼,那不过是象征性的了,关键是他自己的媳妇没了,他只好跑出来,最初好像就在他老婆家打工。
他老婆家就是开饭馆的,他在她家烤烤肉。我咋知道他咋把人家追到手的,你老婆咋追的你?是不是她先搞定了你?呵呵呵,我相信麦西拉那贼怂也有这本事,总之一波三折。最初是双方家里都不同意,后来,他老婆家同意了,他阿达死活不同意。是,是好事情,又不要他一只羊的聘礼,他阿达应该高兴才对,可他偏偏不高兴,你有啥办法?原因还用说吗?你用脚后跟都能想出来。
你猜他后来咋弄的?你当然想不出来。他把我拽去见他阿达。他给我安了个头衔,大领导。哎,你会不会说话?我咋没有大领导的样子?我说不行,你看我哪有大领导的样子。麦西拉说你就是大领导,还啥样子要呢?你是民政局管结婚的那个里头的领导,结婚的法里不是说,两个人都愿意想结婚的话,别人胡管会被抓起来判刑呢,你说的话我阿达他相信呢。我说不行不行。他说我们哈萨克人对政府的人都尊重得很,政府的人说的话都真理一样的。我说,这是你们的家事,我去不合适。他说,你跟我去,我的这个忙你帮了,我让阿达一个好吃的给你弄。我说,啥好吃的?他说,斯勒克拜,好吃得很,你保证没有吃过。我问,斯勒克拜是啥?他说,你去不去?没办法,我只好跟他去了。我让他缠得头都大了。你看你嘴撇的。对,我这辈子就是嘴馋。你想知道斯勒克拜是啥,我偏不告诉你,急死你个贼怂。
我在梧桐窝子待了三天,临走的时候,他阿达拍拍我肩膀,说,你大领导不是的,你大领导的样子没有。他阿达跟你说的一样,这回你高兴了。
麦西拉他阿达现在住在阿拉苏牧民定居点,再不用辛苦放羊了,羊都在暖圈里,吃的是精饲草,科学喂养。可现在的羊肉吃起来就让你觉得缺那么一点点味道。啥味道?草原的味道,蓝天白云的味道……有一次,我问他阿达,再让他去梧桐窝子放羊他去不去。他的眼睛就瞪得跟你现在一样。唉,我现在还那个地方干啥去呢。我现在这个地方好得很,水有电话有电视有,我还那个啥都没有的梧桐窝子干啥去呢。你要知道,当年为了让他们定居下来,那可是费了劲了。
老头倔得很,一开始死活不愿去牧民定居点。那一年,正赶上第一个建成的定居点拜格卓勒废弃了,定居在那里的牧民有的重新回到了山里,有的搬迁去了五棵树,新的定居点阿拉苏也才建成不久。听说拜格卓勒废掉是因为没水。要是前一年积雪少,遇到旱年不下雨,那里就是撂荒滩,引水渠更是摆设,水引到那里早蒸发掉了。不知道第一个定居点为啥选在拜格卓勒,可能是想那里地形开阔吧。
那年转场,麦西拉领着老婆孩子去山里,让我跟他们一起去。我们到的那天下午,老头已经收拾好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启程转场。麦西拉的老婆抱着两岁多的儿子,领着丫头。丫頭是头生子,打扮得像花蝴蝶。照哈萨克人的还子习俗,头生子要还到大房子,就是送给他阿达抚养。送还到大房子的娃娃把亲生父亲不叫阿达,叫哥,好像大家也都有意无意地瞒着这层关系。为啥?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是个习俗。麦西拉的老婆死活不同意,她说娃娃到大房子,长大也是放羊娃的媳妇,她要把娃娃全都送进学校,让她的娃娃都上学。现在麦西拉的丫头在上海研究生都毕业了,就嫁在了上海。
那天,老头兴奋得像个老顽童,抱起孙子上马狂奔。他说哈萨克人的魂在马背上,要让孙子记住马背。那丫头也在草地上玩疯了,笑得叽叽嘎嘎……哎,在那样的地方,你会觉得心里干干净净,那些青的山绿的水,天蓝得能把人化掉……麦西拉宰羊做了手抓肉。附近两家人听说麦西拉带着媳妇回来了,都过来看望,几个路过的人也被留下来。晚上,烧了一堆篝火,吃肉喝酒,唱歌跳舞。麦西拉他阿达弹冬不拉,老头的手指粗得像树杈子,弹起冬不拉居然那么灵巧。邻居那个小媳妇唱得也好。你见过开春时融化的雪水在冰凌下咕噜咕噜流淌的样子吧?那小媳妇唱歌的感觉就像冰凌下流淌的水,唱得你心都醉了。
明天你就要搬去红石头沟了
想你的时候看不见了
…………
你听听,“想你的时候看不见了”,你听了心能不醉!
第二天天蒙蒙亮,麦西拉帮他阿达收拾驮子,他阿妈把头一天吃剩的肉熬了一锅肉粥。那粥有点像八宝粥,他们叫诺鲁孜饭,麦子、大米、葡萄干,好几种放在一起熬,还有酸奶疙瘩,吃起来酸酸甜甜,吃得胃里暖融融的。吃过饭,他阿达赶着羊群出发了,麦西拉蹲在篝火的灰烬旁发呆,好半天才发狠似的起身离开。
第二年,麦西拉他阿达到阿拉苏定居了。
我又扯远了?嗤……喧荒又不是开会,不就是天上地下地胡扯。斯勒克拜是啥?你还在惦记斯勒克拜。
那次跟他去,可把我冻惨了。那阵子刚进九,去的头一天才下过大雪。还是开我的那辆破212。那时候,到胡杨林鸣沙山的路还没修,走的是牧民转场的牧道,路埋在大雪下根本看不清,跌跌撞撞走了一天,到他们家都快半夜了。黑天黑地,都走得绝望了,旷野上忽然闪出一星灯光,我眼泪都快下来了。他阿达不在家。头两天雪下得太大,几头牛没回来,他阿达找牛去了。麦西拉煮了熏马肉熏马肠,还特意煮了一块马鬃,就是马脖子上长马鬃的那块肉,煮出来金黄金黄的,看起来都是油脂,嚼起来是脆的,带点爬地柏的香味,含在嘴里你都舍不得往下咽。马肉是哈萨克待客的上品,来了贵客要宰一匹两岁的青马。两岁的马肉嫩,这好理解,只是不知道为啥必须是青马。
过了一晚,到第二天他阿达还没回来。麦西拉有些不放心,拉着我去找。天刚刚透亮,四下里一片白茫茫,骑在马上连方向都辨不清。我说往哪个方向找呢,麦西拉很奇怪地看我一眼,好像我问了一个很无知的问题。他没说话,很笃定地一扬马鞭子,我只好跟着他走。不能不佩服他们在这种环境中的生活能力,这本事是老天爷给的。不要说啥方向,方向在心里,在脚上。你听说过没有,不管放多大一群羊,他们不用数,看一眼就能知道少不少,少了哪只羊。
出了地窝子,没走多远我就感觉冻透了。临出门时,麦西拉给我裹上干板羊皮袄,让我把皮鞋脱了,套上他阿达的毡靴。你无法想象那种冷,什么冰寒彻骨、冻彻心扉,那都是扯淡。你根本说不出哪里冷,整个人都冻僵了,冻得无依无靠。不管你转向哪面,都觉得风是直冲着你吹过来的,风也不大,若有若无,可刮在脸上就是刺刷子。
不知道走了多久,麦西拉说找见他阿达的时候太阳才偏西。反正我还在迷糊,就听他们大呼小叫地冲到了一起。我给你说不清楚,那种亲热绝不仅仅因为他们是父子。要是你在你也会被感动的,我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那时候,我们正站在一个干滩上,四周光秃秃的,风把地上天上都吹得一样干净,放眼望去,没啥东西挡你的视线。地上薄薄一层雪,三四头牛在啃露出雪面的荒草茎。那些可怜的草……我咋又说起草了,呵呵呵。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小群黄羊。当时,麦西拉和他阿达说得正欢,一路上,他们都在不停地说话。他阿达忽然停下来,在马上直起身子,四处张望一阵,招手让我们下马,他自己拐到远处一个小土包下。大概半个小时后,几十只黄羊斜刺里朝我们走过来。他阿达挥着套绳从小土包后冲出去,那些黄羊一时间惊住了,愣怔了片刻才开始跑,迎头碰上麦西拉,再折返回去。哎,那个场面,那个场面才真正体现了男人的血性。你想想,太阳落在西边,天地一片金红,你骑着马追逐你的猎物。他阿达在马上直立起身子,套绳抡圆了,在头顶上盘旋,猛地甩出去,套住一只黄羊。
麦西拉回头朝我喊了一声,你的好吃的来了。
哎,你的电话响了。是不是你老婆喊你回去吃饭?黄羊?那天的黄羊没吃成,麦西拉的刀子都抽出来了,他阿达摸摸黄羊肚子,嘟哝了一句,让麦西拉把黄羊放了。那只黄羊怀孕了。那些逃走的黄羊在远处的土坡上站成一排,惊魂未定,朝这边张望。那只怀孕的黄羊跌跌撞撞冲向黄羊群。你想想那样的场面,你会忽然觉得心里有种东西在往外拱,你会忘了冰寒刺骨的风,还有……算了,我也说不清。麦西拉和他阿达一动不动地望着奔逃而去的黄羊,他们的身影印在地上……你看你的电话又响了,不说了,不说了,赶紧回家吃饭去吧,我这里可没饭给你吃。
斯勒克拜?斯勒克拜我也没吃过,你想知道就自己百度去吧,要不你跟我去木垒,去找麦西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