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
1
一条河流端坐在晨光里,陪万物生长,也陪万物流逝。
以楫为马。在上古,用竹筏或桴,蠶丛、柏灌、鱼凫,沿着岷山深处,沿着古代湔水来到成都平原渔猎,桑蚕和耕作。古文明的遗址,根植于河流边,青铜神树、金杖、青铜面具和人像……在大水和青铜时代,谜底般,沉在河谷中。
水流,花开,叶落。一条河流,蜿蜒,曲折,流域面积2057.3平方公里,它水晶的镜面,是影像。月亮在河心圆缺,泉、霜、雪、雨、露,沿河而生,带着它的基因遗传密码,这川西大地上的动脉、血脉之河,繁衍两岸的村庄和姓氏。它身后有数以万计的土地、庄稼,以及飞禽走兽。
方向。坐标。
一条河的长征,充满隐忍;
一条河流,有着善良和慈悲;
一条河流,承载深广,流向星空万古的地平线。
2
千里之行,始于太子城峰下。一条河流撕开一条路从太子城峰下来,穿越龙门山。
一路高山雪线不断隐现。劲风,追逐在起伏的青色波浪间,蜀王柏灌建国于河流边的“瞿上”。
一条河流为它标记,河流边有鲜花和绿植,计量了在境内约90公里的长度;
一条河流,也记下了一条河流的复杂性与变性:一地一方言,拐过境,一条河流的湔字,在彭州读音与毗邻什邡不同。一条河流的包容,让民间的语音多了生趣。
3
一条河流拐进什邡。秦汉大型木椁墓,静静地伏在杂草的岸边。
这古蜀先民的载魂之舟,散落着戈、矛、剑、箭簇、青铜兵器,以及陶片、白骨。
棺木何以成船形?历史,在只字片言的文字记载和支离破碎的种种猜测中起伏、沉沦。
一代代人沿着一条河流探寻、追问……一条河流,蜿蜒、曲折,在市境流经23.5公里后拐进广汉,系着三星堆遗址的难解之谜和悬念。
4
一条河流,从彭州到什邡,从什邡到广汉,从广汉进金堂,以不断的流淌,计量、计算着一个个地域的春花秋月、夏云冬雪。
一个个城市与村庄唱着有关一条河流的经典小调。
一条河流,139公里龙飞凤舞之后,与同一水色的水——石亭江、绵远河汇集。
它们在阳光或月色下,集合,整装,列队,随弯就势。入沱江,下长江。
一只鸟衔来回溯的一两声川江号子,一条河流,一路奔赴,流过二十四节气的烟火,流过繁茂,也流过正在枯萎的事物。
5
元宵会摆在鸭子河河坝。竹木农具、花草树苗、日用器具纷纷亮相,人如水流而来。在桥上流涌,也在桥下流涌。
一场盛大的民俗传承起源于清朝乾隆年间。
热切的手,化为一支画笔,在鸭子河古老的水意上,再显现清明上河图。
6
二月的鸭子河岸,幽闭,灰暗。一些水雾,像冒烟的云的呼吸,芦苇枯涩着,还没有展开它青色的发辫。雁鸭藏在深处做梦,偶尔有一两只叫着飞过头顶,嗓子仿佛刚刚经历了水洗,鸣叫声落在光线织成的沙丘和河心上。
一条河流静默如谜。
河水细小,岸边有三两个人正在垂钓。
河洲上,紫云英正在慢慢开放。
7
三月透明的水上,所有的植物都开始用力发亮,所有的鱼都游上岸。
太阳从天边升起,太阳也从天边落下。已经很久了,星星像灯泡般挂在星空,照着大地,照着我,照着堤草拍打着的雁鸭。离我最近的那只,背着光,泄露在芦苇上,它开始练习发声。
像眼睛,芙蓉花树在堤岸上站立。看河流上那些雁鸭似古人和今人纷纷出没,羽衣上飘着不同年代的声音。
8
鸟鸣声形成一条河流的听觉。
河流上端是古蓝的天空。我和囡囡在河边静静地走,囡囡满眼都是河流,囡囡满眼都是花朵。
当我站在繁花深处,当我站在河洲深处,尽力克制自己去描述琴键般起落的鸟鸣和曦光。
小小的囡囡缩进紫云英的阴影里,一丛青草摇过来,分享她身上的早春阳光。囡囡听见鸣叫,跟青草一起抬头。她假扮雁鸭叫,她跳舞,她躺在紫云英上笑,看着这世界新的眼睛。
一条河流在声音里坐着,摸到一个孩子的明亮。
9
这是一个适合怀想的春夜。
雨水在河里撒下银网,撒下满河的萤火和梦的羽毛。
雨如果一直不停地下,明日堤岸上,燕斜飞,风微微。
明日堤岸上,将会有各种青色的语言诞生。
雨一阵密过一阵,构成形式主义之美。一条河流在春夜里长,唱着雨滴潮湿的歌。
各家有名有姓的树,都会被雨水抚摸,整个雨夜,我摸到雨水似鸟的叫声。
整个雨夜,我的灵魂挂在我的身体上。
用雨水掏尽黑,抱着梦,像那些树上的花苞。
10
两岸的炊烟笔直地升起;两岸的鸡鸣犬吠遥相呼应。
流水的旋律是一致的,流水上云朵的白也是一致的,被雁鸭剪辑,从天空飞扬出去。
两岸的小孩子站在河边打水漂,当小石子漂过水面,就溅起一朵朵明亮的欢叫。
或者干脆像石头一样浸进白花花的河水。那是流水的童年,丰饶,旖旎,奇特。
多年以后,我仍感觉得到在我的身体里,流淌过鸟鸣和河水的光亮;多年以后,我仍感觉得到嘴里衔的一根草茎,咀嚼出甜美;多年以后,那个灿烂的夏天,河边掏鸟窝的小男孩,落在我的黑白记忆里。
11
我没有见过一条河流曾经的模样。百度也无从查询。
听老人说,这河流曾经有码头、船只、渔夫与鱼老鸹,以及卖膏药的、耍杂技的、川剧、清音、笛子、唢呐……
都是一条河流上曾经的缩影。
找来县志,撰记:在通航盛期,从马井的水码头沿河逆水上行达隐峰,顺流而下可抵金堂。运输叶烟、粮油,少者有木船二三十只,多者百余只。现在,大坑小凼挖沙机摆放在河道上,水逐水,浪打浪,映照时间之衰。
万事万物各自在出演自己的人生。
一条河流,一个露天的剧场,在各个时代都有深深的痕迹;一条河流在天地间讲话,它喜欢还原出长长的滩涂和河心洲,来顺应自己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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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插上树木的羽毛。
鸟鸣,时而稀疏,时而繁复,讲述二战期间,从这里起飞轰炸日本本土的飞机,像蝴蝶;讲述水路发达的时代,砍伐的木头顺水而下。
鸟翅移来移去,河中,潜藏着深幽的眼睛,如今,写进书里的历史和码头接送木材的人,已成为河流的遗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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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带走她,在一个村庄陈腐的脚边——一个独居的寡妇,在夜黑风高时投了河,化成一根黑木头飘走。
也许,她只是误入了夜的黑森林;也许,在心越来越凉时,她找到了母腹,走进这微光沉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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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水来临时,一条河流要做些什么?变换着它的颜色和形态,大浪拱起,大浪盖下,穿着黄袍马褂的河水涛声雷动。大漩涡撕心裂魄,凶猛、浑浊、充满野性。
那洪水里有几百年的风云在滚动。这一刻,它彻底掌握命运,一改以往的低调、内敛、不事张扬;这一刻,它独立成章,为这个世界上演一场宏大、复杂、惊心动魄的川剧折子戏。
愤怒地撕开束缚它的T型坝、防浪堤,一条河流的气势由雷霆构建。这是一次对话和凝视的精神之旅,带走人命、牲畜,摧枯拉朽,清洗河床,带走碎屑和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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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河流生下了福田村。
我出生的门,在黄昏,被一条河流拉开。
一条河流记录了村庄和人的生辰;一条河流,是鸟群的飞向,是荫庇。
河流生下村庄,村庄生下人。几千年,村庄都在同一种命运里轮回。
掌灯,添喂牛草,几千年,村庄呵,怀揣着半卷残损的家谱。
从我记事起,村子里的人,都是忙忙碌碌。忙着在庄稼地里,播种,收割;忙着嫁娶,忙着生于黄昏葬于暮色。
在荣辱浮沉的人世,我的村庄有着火柴头一样的坚硬头颅。
在我的村庄,我才能内心干净,目光清晰;在我的村庄,我才能想起自己。
它是我骨头里的颤音和灵魂里的雪;它是我的出生地,也是我的归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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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带来丰沛的雨水;风,吹来了赵、钱、孙、李……
各种姓氏和各式各样人的脾性,他们在这个村子里或卑微或高大地活着,带着他们的种子和牲口。
而我,缩进一阵风里,被吹到一户人家出生。像有神灵这样安排,从此,就有一条河流奔我而来;從此,我带着鲜于的姓氏,带着身体里的细流与幻象,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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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的语言就是打开天窗,所说的亮话。
水的身影,代表造物之美和自然的恩赐。这些来自灵魂的语言,在太阳神鸟出没的地方,游进村庄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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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游,一个村妇在割草。
一个小男孩用小石子打着水漂。流水上飘着水烟。
农业的天空,乳白的云朵下,蟋蟀有好听的叫声。大野鸭小灰雁,大白鹭小白鹭在河心摇桨。
那时,我还小,十岁的姐姐领着我,举起小锄头,我们在河滩地翻挖人参娃娃似的花生。篦了一遍又一遍,一粒,二粒……到晌午,翻挖了小半篮子,也算是颗粒归仓。风也过来弯曲着,听这条乡土路上竹篮里细微的响动。
19
这是我的村庄,乡野和家园。
现在,它在那里像风中白头的芦花;现在,我们已离开。
每日午后,风烛残年的老人们从老屋里出来,聚拢在河边,像一堵堵四处透风的墙。
他们头发花白,牙齿脱落,在混沌的日子里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说着陈谷子烂芝麻事。
见惯人世的风雨,这些来自草露又将归于尘土的老人,像是继承了全村语言遗产的人。
夕阳,把他们的话语燃成一堆灰烬,变成流进下游的余晖。
20
那些野花都擎着灯,照着老屋一小部分病毒和霉菌。高兴了,它就抱着老屋的门窗和锈锁摇晃,不高兴了,它就让这遗址在那里冷清。
老墙皮斑驳,人走后,老屋就浮出来野花、野草,还有蝙蝠和吱吱叫的地鼠……
瘪着身子,黄昏,风声和漏洞也住了一屋又一屋。如同从前的屋主人从昏暗的油灯前走过,它们蓬头垢面,躲在屋里不出来。
也有走动的亲戚——雨、雪、雷、闪电……在不同时刻,一个一个,耳语着,在林盘院落,进进出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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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尚有父母居住的村庄里,还是有一点光亮的;在尚有父母居住的村庄里,曾住着贫穷年代的辛酸,也住着繁华年代的荒芜。
青壮年有的外出打工,留下的新宅住满了蛛网、尘灰和一股潮湿的霉腐味。
还有的在城里置办了房产,留下的老人,在自留地里翻土播种不打农药的蔬菜。再用老年证坐上公交车,隔三岔五就往城里送去一些。
一座村庄,就是一堆用名字点燃的篝火,也是这些名字避寒取暖未舍弃的护身符。
一座村庄,在多年后亦如沉默的河水。是的,只是我们不愿面对和承认。
22
一条河流,一个简陋的自然主义者,流经我的村庄,再流经城市。
一路带着湿漉漉的脚印。一条河流有传说,有史记,还有冒烟的灵魂加入进来,赶着花期或汛期。
从陡峭的上游,到平缓的中流,再到急湍的下游,一条河流,水天一色。
在自己的河床上,有精通隐遁术的麻鱼、鲤鱼、鳅鱼、鲢鱼……水草丰茂,水鸟们站在沿途的树冠上。
这里,鸟类品种超过110种。
河洲上,蜻蜓和豆娘正忙着繁衍。
在缓慢的光阴里,莺莺燕燕,馥郁芬芳。
心里藏着情爱,这些河流的孩子,在流水上心有所依。
23
千年的汉语,跟着一条河流辗转。
千百年的流动,千百年的惊惧、疼痛、慰藉,要一条河流来复述。
一条河流,有插图的语言;一条河流,一只冷峻的时间之鸟;一条河流,一本怀旧的词语和流行的经典。
川蜀大地的动脉、血脉之河,仁义礼智信,星月,美酒与涟漪,沧桑与荣耀,在一条河流上获得完整性。落日西垂,人世半凉,究竟为谁,一条河流,流向远方,询问宿命和未知。
啾啾的声浪传来,一条河流仍是完整而透明的。
鸟飞,石飞。
一条河流装下长夜、泪水和尘灰;装下朴素的晨昏;装下星空上的二十八星宿;装下三星堆的神秘;也装下太阳神鸟,一个神话原型意义上的心灵故事。
注:鸭子河,又名湔江,属于长江水系。鸭子河是古蜀文化的源流,孕育了灿烂的三星堆文明。因每年冬季有成千上万只来自北方的雁形目候鸟(俗称野鸭子)在此越冬而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