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忠龙
山
山是村庄的围墙,终年四季遮挡自然的造访,风放慢了脚步,霜减缓了力度,鸡鸣犬吠便有了一个适宜生长的空间。
山是姓氏的命脉。孙家山、李家山不是孙家、李家的山,一个倚山而居的姓氏繁衍出生命的村庄,山的厚实与高大旺了这儿的人脉。
山是时间的台板。东山上太阳升起,西山下日头归窝,阴历的日子揭去一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台历换了一沓又一沓,物是人非,时间的台板依旧清唱着如歌的季节。无论背阴向阳,不均匀分布的阳光,都让阳坡、阴洼的庄稼有了不同的性情与品位,迂回上山气不喘的农谚,树起村庄错落有致的瓦房理念。
山是岁月的门槛。那门槛很高,像鲤鱼眼中的龙门,祖祖辈辈守在那里,却很少有人跨出去,只有悠悠岁月通过门槛很深的过道,点亮乡村的灯盏,绣着农历的日子。
在“山”字上加一撇,山就有了生活的斜面,有了日子的坡度,有了盘桓的土路,一头通往云彩的故乡,一头连着河水行进的方向。
野狐屲、老虎屲,一旦安上村庄的门锁,这些土著的朋友就隐匿在岁月深处。
马莲屲上的马莲盛开入夏的清香,白草屲的白草储蓄过冬的柴禾。炊烟升起,一群跳跃在枝头上的阳光啄食清晨的露珠,一丝柔软的微风逗得早春的桃花露出笑脸。
屲头上孩子每天仰望的国旗,让村庄有了信仰的方向;急促的钟声与琅琅的书声,让村民的肩头多了一份人生的担当。
坡
坡是人类栖息的理想之地,像一把躺椅,让村庄背靠大山,心情惬意。
坡是历史的源头,半坡村的陶罐装着五千年文明,每一个炭化的谷粒来不急发芽就尘封进历史的记忆。出土,让重见光明的汉语叙说刀耕火种的农事。
坡是岁月的滩头,黄家坡的老井蓄满世事的沧桑,轳辘摇响的时候,岁月的绳索扯起生命的歌喉,一把夯、十几辆手推车硬是让青山着意,一片梯田成了村庄通向致富的阶梯。
“下坡好走上坡难”,坡成了民间的杠杆,没有几个人愿意一生走着好走的下坡路,他们总是向往高处,往高处走。只有在高处,才能找到撬动光阴的支点,晴天照透雨天的路,让积水十分顺畅地流向低处,带走往事的月光。
坪
一张平整的毛边纸上画着一幅山村风光。
正月的年鼓敲打出欢快的情绪,阳光渐暖,几只麻雀在雪地上印出早春的足迹;六月的汗水把日子浸泡成白花花的盐巴,一树黄了的杏子总有一两颗酸透童年的牙齿;腊月的场里空旷了许多,颗粒归仓,只剩下挤在一起取暖的麦草垛,挡着农历的风寒。坪是一架古老的风琴,踩着岁月的踏板,白天黑夜的双色琴键弹奏出民歌的《十二个月》。
坪是村庄最好的看台。风从坪上经过,撞响洋芋蔓上吊着的绿色铃铛。雨从坪上走来,田埂上东张西望的土拨鼠一个个钻进地穴;霜落水家坪,一片挺立的玉米秆在田野上守望着家园;雪花覆盖了文家坪,总有一位早起的人扫完自家门前的雪,在众人行走的沟坡上也扫出一条路,直通那个永不枯竭的水泉。
坪是故乡的塬,是一片很难捏出水分的旱塬。种什么种子,结什么果,不掺假的泥土永远生长出朴素的庄稼。
崖
山与沟、河、川之间,一道竖着的高地悬空陡立,那就是方言里的崖。虽为黄土断层,但坚实牢靠,不管八百年,还是一万年,总把一座大山、一片高地支撑得稳稳当当。
崖边盖几座茅草棚,崖下挖几孔窖洞,从传说中的大槐树下走出的百家姓,两三个在这儿扎下了根。住在崖边上的张姓叫张家崖,崖下面的王姓叫王家崖,从此,崖成了故乡村落的一种代表性符號。
站在崖畔上大喊一声,生命的回声由远及近,认定有凝神静听的乡亲,认识了因果轮回的自然法则,悟出了房檐水照窝滴的人间真理:做事不做愧心的事,走路走正自己的影子。
崖不是生活的舞台,但崖悬着死亡的边缘,也会衍生一出民间的悲剧。于是,崖边上生长的一墩冰草,永远在风雨中攥牢命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