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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3-02 01:21少况
散文诗 2021年2期
关键词:野人

少况,1964年生于上海,1982年考入北京外国语大学英语系,1989年获得该校英美文学硕士学位,入职外国文学研究所。现供职于一家国际企业,居住在南京。作品曾发表在《中国作家》《香港文学》《一行》和《飞天》等刊物上。另翻译有布罗斯基、阿什贝利等诗人的作品及小说《白雪公主》和《在西瓜糖里》。《新九叶集》诗人之一。

多 佛

靠近沙滩的水两种颜色:浅绿与无色,透出下面淡淡的黄沙。几个游客趟在水里拍照。于是,我看见了背后的白垩岩,建在沙滩上的一排草棚屋,每一座前面都站着一家三口,红扑扑的脸,胸前挂着花环,扑扇着胳膊,表示欢迎,或者为拍照摆出各种别扭的造型。有一只海鸥,为了表示抗议,停在一个父亲的秃顶上,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我们坐的小船也是透明的,船夫是一位瘪嘴老头,脸太小了,像草草几笔勾勒的速写。“我们到了英国?”他看着比我们还迷惑。我赤着脚,可是船上并没鞋。我明明记得刚才自己脱了鞋和袜子。我看见旁边的几位都长着鸭蹼一样的脚。

一条铁青色的鱼在不远处一动不动。透明小船在匀速前行,鱼与船保持不变的距离。一朵海龟形状的云投下阴影,浅绿的海水像含了杂质的玉。有人在云上大声喊叫,感觉在被人痛打。

我们进入了一片森林,高大笔直的树木遮蔽了天空。我脚底的老茧扎进一根针。

黄瓜园

从楼道出来,外面在下雨。《画语》写到三分之一,脑袋昏昏沉沉。朋友说,文笔太激烈,感觉老了二十岁,和他父亲是一代人。有一天,读到话语权,才意识到自己心理深处有大片阴影。太多排比句,对皴法的批判,比昨夜的雷声还响。佩服隔壁老彭的心理素质,咳嗽声打在墙壁上,像戴着拳击手套的人砸在沙袋上。据说老彭的岳父是体院的搏击教练,但他从来不提,只是周末约他喝酒,他总是没空。他画中的老人,永远矍铄、古怪,没有松散慵懒的肥胖。

还有人劝临帖,说可以减轻自闭症。真是难以理解,天天闭门,竟然能开阔心胸?帕斯卡尔曾说过人的终极问题,但他自己也没解决好这个问题。如果他活得长寿,他会像维特根斯坦那样否定自己吗?

一个自虐狂,可能比自闭症患者更可怕。智慧是一种可怕的东西。这个小区的居民都太自恋了,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商摧毁自己。老彭画了三十年,还不如他老师家的保姆画的青绿山水。《画语》中会写到她,一个休宁瓜农的女儿。

迪耶普

不知何时起了云,海滩变得清冷。我合上斯皮瓦克译的《论文字学》,叠好毛巾,抖抖身上不多的沙子,往停车场走去。

四个男人在用地钻捣碎水泥地面。他们边干活,边聊天,慢悠悠地,但丝毫不给人磨洋工的感觉。个子最高的是黑人,下巴宽平,如一把铲刀。两个矮小的,看着像阿尔及利亚人,卷发,眼窝深陷。我兴致勃勃听他们谈论球赛和姑娘,差点忘了他们站立的地方,上午,我在那里停了一辆福特。

“先生们,打扰一下。我好像在这里停了一辆车,能不能麻烦告诉我,它现在去了哪里?”

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儿,诧异地相互看看,然后才转向我。那位黑人用印度式英语慢条斯理地说:“兄弟,这不是停车场,你看看这把椅子。”他指着旁边固定在地上的长椅。

“欢迎大家来到敦刻尔克!”此时,后面来了一群印度游客。敦刻尔克?我不是在迪耶普?其中一个小伙子突然走过来:“爸爸,你怎么在这里?”我一辈子单身,不过,他确实长得太像我了。

井 陉

树顶上的野人三天不下来吃东西了,我们很担忧。堆放在树下的土豆、苹果、枣和馒头开始腐烂。有人想换上煮烂的羊蹄,被冒牌小说家拦住。这是对野人的亵渎,他煞有介事地说。野人逃到山里,住在树顶上,就是表明要弃绝我们的动物性,他补充道,并从麻袋里摸出一个本子,准备把他的《前叙事理论》读给我们听。幸好,我敲响了锣,宣布晚饭开始,大家可以喝酒吃肉了。

今天轮到我值班,举着松明巡夜,确保冒牌小说家睁大眼睛时不坠入无底的黑暗,心智被野人攫取。我还要一刻不停地念叨,把各种菜名转化成凝聚部落向心力的语言。每隔十五分钟,我拍拍那棵古柏,提醒野人我们的存在。冒牌小說家考证过,噩梦的噩,和饿,还有恶,原先都是通假字。但野人醒着做梦和睡着了做梦,虽然都可以称作梦,实际上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字。

再过两个月,苍岩山会迎来第一场雪。我们每个人,把野人逼上绝路后,成为了真正的野人。冒牌小说家把这些话刻在树干上。

芝加哥

我离开这座城市时,它已经浓缩成一张薇薇尔·迈尔的照片。

可能是本世纪初,或更早。我总是混淆街道、面孔和年代。他们说我应该养一条狗,最好是斑点狗。和它建立亲密关系,识别它的独特性,世界才会真正进入我的记忆。而记忆,我那位丑陋的心理医生说,无非是生命的骨密度。他太瘦了,眼光显得格外凶狠和贪婪。“我曾经养过一条萨摩耶,我的前任喜欢去迈阿密度假。所以我现在只收藏犬毛。”他一口喝掉浓缩咖啡。我不明白,他怎么总是在喝浓缩咖啡。“你的问题是,喜欢穿松松垮垮的衣服。”

出门后,我发现手机上有两条未读短信。一条是儿子发来的。他现在在田纳西读文学博士,研究史蒂文斯。我多次劝他改修心理学,这样,我就不必把这么多钱全花在这个瘦骨嶙峋的死灵克博士身上。

“我给你买了生日礼物。罐子非常漂亮。我很抱歉,为了节省邮费,我寄给妈妈了。老爸生日快乐!”

我的前妻已经过世。

她生前住在俄亥俄州的哥伦布。

富尔希尔

我叫保罗,出生在英国,和那位英国摄影师同名,但我是美国人。

昨天,有人在网上问我,如何给一头长颈鹿的忧郁编程,我的答案是,树叶都有两面性,你们家后院的篱笆太矮了。

后来,我出门买杀虫剂,遇见隔壁的委内瑞拉人。他过去是牙医执照签发人,现在赋闲,迷上了迷你高尔夫。

“下午好,格雷汉姆先生!”

“嗨,何塞·伍兹!”

他张开长茧的手,自豪地投降,一举两得。“今天不太热,他们说明尼苏达下雪了。”

“是啊,保险公司有事干了。”

我突然想到西西里岛的古希腊人,海水蒸发后的思想空白,还有腌制的橄榄。对了,白蚁的繁殖速度是下一个程序的自学习,模拟各种环境。关键是要可控,并穷尽所有的可能性。模糊性也要有一种非常高级的白,如过度曝光的贫穷。

路上没车,我把速度设在80。小区的房子像映在一块玻璃上,从我眼前闪过。我的问题是想得太多。风停了,我的答案落下,碎成玻璃渣。

兰 州

我是在磨沟沿总店里注意到他的:四方脸,平头,大眼珠,感觉要弹出来,但并不凝视,而是无视一物地没光,好像不是他的一双眼睛。他的动作中规中矩,端直坐下,把醋倒满一整勺,均匀洒在面碗里。仿佛为了省去一切不必要的事情,他不像我们那样急着去吹散碗里的热气。他从口袋里掏出整整齐齐的白纸包,打开,里面是九粒一模一样的花生米,感觉不是自然生长的,而是用人工模子刻出的。他吃两筷子面,夹一粒花生米进嘴,若无其事,又充满仪式感。周围的热气腾腾和进进出出,被一种巨大的漠视和自我约束屏蔽了。此刻吃面的他,从坐下开始,到喝完最后一口汤,把那张白纸再展平、叠好,小心翼翼地装进上衣口袋,整个过程是十分钟,不多不少,因为我的手机闹铃设在七点半,他那时正好进来坐下。等他起身,我会看一下手机,正好七点四十。如此五天下来,我准备下周一和他聊聊,但他再也没有出现。问其他常来的人,他们说根本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

补记:1.十七年前,当阳光下白色的岩石闯入视野,非常不真实,我知道那是英国。2.忘了谁在诗下面写“创作于黄瓜园”,后来又看到一幅画的落款,“写于黄瓜园”。3.我在迪耶普第一次喝到卡尔瓦多斯,诺曼底产的苹果白兰地酒。4.进入山底,狭长的街,我记忆中的井陉是这样的。5.史蒂文斯说得对,“伤感是失败的情感”,所以他“放置了一只坛子在田纳西”。(《坛子轶事》,茱萸译文)。6.人工湖,喷泉,篱笆后的狗叫,富尔希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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