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黎平
衣 架
一般情况下,木制的衣架更容易产生信任感。以手摸之,木头衣架会在林子里起风。
我们把湿漉漉的衣服晾上去,勾挂在露天的晒衣杆上。让阳光和清风,慢慢挤干湿衣服里的水分——此时的衣架已被我们忽略,如同对老婆的勤快也视而不见。
她在横置的铝合金晒衣杆上,将衣架一个个预先排好,仿佛指挥一班士兵列队、立正、稍息。这个时候,作为她的先生,我非常愿意为她多提供几个木制衣架。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还想给她搬来整座森林。
画 风
风从我们身边吹过时,扯了扯我支楞的头发和起褶皱的衣角。
起风了,但是并没有阴影出现。我转头试图察看个究竟,风又再次从身边经过。
而我还是没能看清平地掀起动静的风长得啥样,这样的经历一次又一次,但到底有风无风已不确切。
然而,我每次看见的旗幡飘动,听见的树叶喧响,其策源者又是谁。由此可见,我有一颗沉寂的心灵。我看见的风动,听见的风声,依旧那么稀少。
当秋日盛大的阴影莅临,我知道,风最终无可逃遁,其真实的面目亦如人面,必将被我清晰地画出。
水 塔
校园里有座水塔,高耸,通天,几乎成为这一带空旷区域的地标建筑。
说它通天当然只是个比喻,如果你爬到水塔的圆顶上就会发现,水塔离天的距离仍然很远,遥不可及。
但是,水塔真的已经很高了,我们在水塔下面必须使劲把头往脑后仰,方能望见水塔高耸的古怪顶部。而平日里我们庸常的活着并不需要,每天都仰望水塔,作为一个沉默不语的家伙,它跟我们一样,多数时候是孤寂落寞的。
虽然在一堆低矮的建筑物里,它已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阳光灿烂的日子,它是最早被暴晒的事物,而每逢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之日,又独自承担着风吹雨打和雷击。
多么糟糕的处境!但这一切都不消问,风霜雨雪过后,它照旧巍然耸立,精神抖擞。不能说它毫发无损,雷电施予的暗伤我们看不见,生命自身的局限让我们知晓,水塔就像一道屏障,天塌下来,首先有它扛着。
这就让我们放心、踏实,仿佛生活中的高人在替我们经受苦难。而眼下,我们在水塔高耸的校园里学习、散步、一日三餐。一段时间后各自回单位,又换一茬人过来,他们第一眼望见的,也会是那座鹤立鸡群的水塔。
或若有所悟,或若有所失,大家都在水塔下面平静地活着,看到一些表面的事物,领悟一些浅层的事物真理。对水塔顶部掠过的风声和雨声知之甚少。
因为我们都是大地上平庸的物种,偶尔能发现一些在水塔顶部闪烁的少许微光,已属幸运和难得。
孤 岛
某年夏日深夜,我们几个弄了条小船,划到湖中间一座孤岛上去。
为什么半夜了还要这么做?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这不是我们预先设想过的事情,大家凑到一起纯属偶然。
聊着聊着,忽然有人提议,我们到码头对面的岛上去玩下。
那座岛,平日总在我们面前摇晃,风穿过岛上稀疏的松林,会发出呜呜鸣响。是夜,我们成功登陆那座小岛,几个人在岛岸边的岩石上坐了一会。也没多聊什么,就那么仰着头,看天上杂乱而茂密的繁星,可我们却在一座孤岛上,漫无目的地干坐著。
这场景仿佛一种象征。
尔后,我们又都各过各的,难得再有聚首时。偶尔邂逅,互相打个哈哈就别过。如果你恰巧见到这情景,肯定不会想象到,我们曾于某个深夜,一起划着小船,登上过一座无名的孤岛。
一辆永久自行车
一辆消失在风中的永久牌自行车,于某日从记忆里复冲出来。自行车仍保持着旧时的模样,像一头中年的老虎,威风凛凛。
骑在自行车上的人身穿藏青咔叽布中山装,左上口袋里别一支钢笔。我不知其笔尖是否仍流淌墨水,只见骑行者脸色坚毅如磐石,同时我也看清,他就是我的老父亲。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的老革命。终日骑着公家发给他的永久牌载重自行车,驰骋在乡间小路上。
挟风带雨,但不是采风,更非游乐。而是赶着去每家每户征收屠宰税、印花税……或者帮助寄住的房东抢收抢种,在挥汗如雨中,一寸一寸送走青春。
我则在他转身的背影里成长起来,并于若干年后接过他的衣钵。从那时开始练习骑一辆边三轮摩托车。与此同时,永久牌自行车也日渐老迈。而我踌躇满志,摩拳擦掌。
未来三十年光阴已归我,未来风雨兼程,万事俱备,只欠一辆永久牌自行车,载我抵达那忠诚与坚韧之境。
老 砖
模样长得笨重的老砖,被砌筑在一幢老宅的墙根时,曾与风和岁月签订过一份承诺书。书中说:它将保证以其方正厚重,承担起百年不动摇的祖传基业。
那时,我们虽未出生,但作为历史的特定承接者,我们一帮尚未识字却天生早熟的幼童,已不自觉地担负起验证老砖是否兑现承诺的责任。
我们小心刮下长在砖块表层的白硝,用以自制火药,通过观察其能否引爆来判定一块老砖可能的年轮;我们认真观察一些蚂蚁和百足虫在砖上爬过的路径,从而得出一块老砖是否具备某种神性的结论。如果春天下起了大暴雨,我们则会留意从屋檐上下来的雨水是否已对老砖造成侵蚀;而一场进村入巷极具破坏性的洪水过后,那留在墙上的印迹又成为我们判断掠过的时间阴影有多深厚的依据。
必须承认:一块老砖的品质已得到了岁月的多重印证。而我们也从百年老宅的墙根处成长起来,怀里揣着一部老砖的精神谱系——在命运的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