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光灯亮了,11个穿着校服的女孩登台,拿起吉他、贝斯、架子鼓棒,站到麦克风前。演出开始,她们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
这些姑娘来自海嘎小学曾经的两支乐队,“遇”和“未知少年”。这是一场毕业生的“返校”演出。2020年8月19日傍晚,在贵州省六盘水市钟山区大湾镇海嘎村海嘎小学操场临时搭建的舞台上,她们完成了这场属于自己的演唱会,中国知名乐队“新裤子”是演唱会邀请的嘉宾。村民和学生坐在台下,挥着荧光棒为她们喝彩,还有142万人在主办方的直播平台在线观看了这场演出。
海嘎小学位于海拔2360米的大山深处。2019年之前,学校一度只剩1个老师和8个学生,没有学生从这里“小学毕业”。如今,这里的108名学生每人都掌握一种乐器,还有人叫这所小学“摇滚学校”。
海嘎小学坐落在贵州最高峰“韭菜坪”的山腰上,演唱会的舞台设备从北京运来,9.6米高的大货车卡在离小学300米处,动用了拖吊车。
“新裤子”乐队的贝斯手赵梦记得,她刚到海嘎小学,听到第一遍排练,就流眼泪了。她参加过无数演出和音乐节,大多数时间里“不会想太多”。但这一次,她觉得“女孩的力量比我们都强大”。
“遇”乐队主唱晏兴丽的父亲在外打工,她和弟弟、妹妹住在家里,家务主要由她来做。吉他手龙梦要照顾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盯着他们写作业,为他们做饭,父母年底才能回家。鼓手罗丽欣和小自己一岁的妹妹、吉他手罗春梅同在“遇”乐队。低年级的时候,家里让罗丽欣留级一年,“等妹妹一起上学”,目的是以后去镇里读书能一起租房,省钱。
老照片里,海嘎小学的合影找不到露齿笑的孩子,他们习惯沉默,很少主动张口说话。“未知少年”的主唱晏兴雨就总是一个人缩在角落。
把音乐带给学生的人叫顾亚,一个2016年来到海嘎小学的特岗教师。
一次课间,顾亚弹吉他,发现一群学生扒着门缝偷看。他就把吉他带到教室,让孩子们试着拨动琴弦。最开始,海嘎小学没有乐器。“学校小,办公经费不足,想买也买不了。”校长郑龙回忆,他从3所学校借来4件乐器,“厚着脸皮”一再拖延归还的时间。后来,组过摇滚乐队的顾亚又搞来几批捐赠,目前,学校里的吉他、贝斯、尤克里里、手鼓等乐器总数超过200件,每个学生都能用上。
一开始,顾亚只教孩子们玩乐器,后来,他尝试为每一届学生组建乐队。第一次选拔成员时,没人知道什么是“乐队”。顾亚便在黑板上画了几个乐器,把它们连起来。乐队按5人来设置,1名主唱,1名鼓手,1名贝斯手,2名吉他手。学一首歌,从旋律到技巧,再到舞台动作,都要靠老师来教。海嘎小学的校长郑龙说,作为音乐特岗教师的顾亚,是他见过的“第一个正正经经的音乐老师”。
孩子们的第一场演出在小学附近的停车场,是海嘎村委邀请孩子们表演节目。之后,镇里的邀请也来了。演出前一天的排练,顾亚十分不满意,发了火。第二天孩子们上台,音乐一响,他捂着眼睛不敢看了。令他意外的是,那天,“遇乐队”表演了《追梦赤子心》,她们随着节奏尽情摇摆,“挺像那么回事”,他放下遮住眼睛的双手,觉得那是自己看过最好的演出。
这一天,他第一次把乐队演出视频发到网上。
顾亚回忆,那段时间的演出“差不多一年两三场”,村镇办活动,或是教育部门举行晚会,演出没有报酬。每次演出,孩子们都穿着校服,扎着马尾辫,不化妆。
学音乐之前,孩子们几乎从未离开过海嘎,有人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镇上。去年,天津电视台邀请乐队前往当地录制节目,顾亚看到,孩子们麻利地收拾着背包。那是他们第一次坐飞机。透过飞机舷窗,罗丽欣看到高楼大厦闪烁着灯光,龙梦第一次发现,外面的世界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丰富,她想以后一定要再出去看看。
海嘎村是汉彝杂居自然农业村寨,2010年,360多户的海嘎村有300户贫困户。一开始,海嘎村没通自来水,没电,也没公路,老师去镇上开会时才有机会洗一次澡。
2002年,郑龙到海嘎小学任教,2014年担任校长。他从山脚下二塘镇的家走到学校要花三四个小时。第一天来上课,他在松林迷路,赶到学校已经放学了。还有一次,雾太大,他和别人撞在一起,两人都以为对方是来抢劫的,撒腿就跑。
20多年来,海嘎小学一直没有高年级,孩子们继续读书要去山下的大湾镇。大部分老师选择离开,郑龙在山下的小学劝过四五位老师上来,最后不敢再劝,“那时候老师有限,上来了,底下的学校就办不下去了。”2014年,这所小学只剩下1名教师和8名学生,镇上“垫底”。郑龙还是镇里另一所腊寨小学的校长,每周回海嘎一次。“再动员几个老师上山,很可能办成完小”,他总讲海嘎小学的故事,讲完却不好意思说“现在就跟我一起上去吧”。
2016年,考上特岗教师的顾亚被郑龙说动心了,两个人凑了4名教师,和教育部门打了报告。顾亚曾经报考六盘水师范学院音乐专业,是想玩音乐,从没想过当老师。他练琴,创作,演出,以为可以靠音乐吃饭,但现实是,演出几个月也没有一场。后来,听家里的话,他考了大湾镇腊寨小学的特岗教师,“保证一份稳定的工作,再利用假期玩音乐”。
刚去学校的第一天,他觉得和校园格格不入,让校长“别排课,我可能之后不来了”。然而后来,他不仅决定留在学校,还在两年后跟着郑龙来到海嘎小学,担任语文兼音乐老师。这所学校里的孩子谈起梦想,龙梦直言“想成为顾亚这样的人”,把所学的知识教给学生,让他们也爱上音乐,改变自己。
“接触更多,才会更有想象力。”顾亚说,“能通过学习改变以后的生活,这才是最真实的梦想。”他从没想过,孩子们接触了乐器,然后整所小学都活了。
为了让海嘎村的孩子能就近入学,郑龙把适龄儿童都找出来。2016年8月,趁着其他学校都还没开学,他们就去家访,动员学生来上学。“未知少年”贝斯手熊秋花的爸爸当时半开玩笑半严肃地说:“如果你不把这个学校办到六年级,我把小孩背到你家去念完。”一有空闲,他们又去家访,两人各骑一辆摩托车。郑龙记得,到访时,一半的学生家中没有家长在,孩子们有的在做作业,有的在切菜做饭。
李美银和龙梦就是他们从腊寨小学带上来的学生。后来,龙梦参加市里的比赛,没有一套穿得出去的衣服,顾亚咬咬牙,买了一条200多元的白纱裙给她。
在学校,郑龙挑过水、接过电、修过路,顾亚给破损的楼梯拐角刷过白漆。在学生眼里,他们不代表“权威”,郑龙被称为“长得最不像校长的校长”,顾亚则“又胖又矮,但很可爱 ”。新校舍的墙上,有顾亚和学生一起绘制的“Mussic Rock”,“music”代表乐队的5个成员,中间多出的“s”是“师”,融入了学生。
顾亚发布的视频一开始并未受到太多的关注,平均算下来,每条只有20个赞。2020年夏天,视频突然走红,媒体开始报道,不少音乐人转发,点赞。顾亚在心里想,“一场暴风雨要来了”。他和郑龙很欣慰,但也担忧,热度过了,孩子们要承受落差带来的压力。事实上,学业对他们来说更重要。
最新的演唱会落幕,顾亚马上召集学生开会,“不要跑偏,不要一味追求被关注,首先还是要学习”。郑龙记得,有网友批评“这帮老师和学生不务正业”。他想了好几天,想通了,“成绩没掉,孩子们也更快乐了”。
每年夏天,海嘎小学的操场上都会举办毕业演唱会。已经毕业的“遇”和“未知少年”还未解散,但女孩们已经很少有机会再拿起乐器演奏。去年,“遇”乐队成员升入同一所初中,学业紧张,寝室也不能练琴,她们没能再以乐队的身份一起登台。除了老师,没有同学知道她们曾是一支乐队。
只有1个家庭为孩子买了吉他,郑龙和顾亚就把学校空置的乐器借给一些毕业生,有人因此有了偶尔重温音乐的机会。龙梦每个月回家都抱着吉他练习和弦,离开海嘎小学后,她没再学过新曲子。两位鼓手毕业后带走的只有哑鼓垫。罗丽欣把2块垫子铺到家中矮墙上,用鼓棒敲击,有时也会拿铅笔、筷子敲桌子。
晏兴丽后来参加过的唯一一次和音乐有关的活动,是学校举办的一场英文歌比赛。她想考音乐学院,翻看了姐姐的高考志愿手册,发现这类专业每年学费要1万多元,就再没提起过。她把对音乐的情感写成一首歌词《遇》,与她的乐队同名。当初起名时,孩子们嫌顾亚想的“五朵金花”太土,自己拟了名字,意为“在海嘎小学遇到这样的老师”。
“你曾多次对我们说要勇于尝试,向着自己的梦想前行,因为遇见你……”晏兴丽说,“如果没老师,自己连乐器都不会认识。”
从学生们的成绩来看,2017年,海嘎小学夺得了大湾镇第一。截至2018年,3年里,学校平均成绩都名列全镇前三。学校有了高年级,郑龙和顾亚没再为招生发过愁,每学期的学生人数都在上涨。这所小学终于成为“完全小学”,它拥有电脑室、实验室,教室墙面贴上了隔音海绵,演唱会的主办方还拉来了其他捐赠。
“我没再想过离开了。”顾亚说,小时候,在外打工的舅舅背了一把吉他回家,他一下子就迷上了那个“大葫芦”。家里不宽裕,好几年后,他才拥有了一把二手吉他。镇上没人会弹,直到考取音乐专业,顾亚才第一次系统地学习音乐。然而在不久前那场盛大的演唱会上,这个热爱音乐的人拒绝了独自与“新裤子”合作演奏曲目的邀请,“希望它纯粹属于孩子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