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雨
作者有话说:今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漫长,下课时路过操场,刺鼻的塑胶味瞬间把我带回刚入学的那年九月。军训的过程确实很“痛苦”,但十四天后一起举杯说出“六连最棒”时,我脑子里却又只剩下那些快乐的、胡闹的回忆了。时光在一个个夏天中走远,那就选一种独特的方式留住它一下吧。
在你的世界里,他从来都不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季风。
(一)
九月已至,C城的秋老虎依旧威风凛凛,顶着炎炎的烈日,C大的新生军训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
彼时正值休息时间,五、六连队分坐在同一片树荫之下,几缕微风拂过,不少同学的手机里都传出了同一段背景音乐。
那是C大官博最新发布的热门内容,视频中身着迷彩服的高马尾女生正在跳一支民族舞,身段婀娜多姿,飒爽间不失柔情,惹得弹幕连连飘过“小姐姐仙女下凡”之类的溢美之词。
等到播放进度过半,顶部却突然飘过几条彩色弹幕——“别光夸舞蹈啊,我看这摄影师的运镜也很不错,妥妥加分。”此言一出,犹如一石激起千层浪,原本还相安无事的两支连队忽然就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因为两支连队的教官——C大有一个军事爱好者协会,素来以严苛的军事化管理闻名,每年的军训教官也是由其中的优秀学员担任。刚刚视频里那名高马尾女生是五连的教官江明月,而那位被称赞运镜技术的摄影师则是一旁六连的教官周朗。
到底是哪个教官让这条视频冲上了热门榜,本就是竞争关系的两支连队各执一词,只是这个问题就好比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起来,宁静的树荫下转眼间已经吵成一团。
江明月和周朗刚从总教官那里领回下午的训练计划,抬眼就看见了吵得不可开交的两支连队。和走高冷路线的江明月不一样,周朗是出了名的好说话,他立刻叫出两边的连长,听完汇报后回头一笑:“咱们六连的同学还是要谦虚,这种功劳也和人家江教官抢,实在是不大气。”
少年教官身形挺拔,一双桃花眼里闪过狡黠的光。眼见有了他的撑腰,六连的气势瞬间高了一大截,一直在旁边冷着脸不说话的江明月也看不下去了,说道:“如果没记错的话,周教官为隔壁三连掌镜的那套军体拳的视频,至今都点击量寥寥吧。”
周朗嘴角的笑意一僵,凑近面前的女生,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用得着这么揭老底吗?江明月!”
江明月懒得理他,转过头去集合自己的连队,绑得高高的柔顺马尾还像鞭子似的抽了周朗一下。在新生面前颜面扫地,这无疑是每个教官的大忌,周朗为了找回面子,只好在背后朝着江明月喊道:“江教官,一个视频没什么好争的,要不咱们争一争今年的最佳连队,看看到底花落谁家?”
面对周朗的宣战,捧着花名册的江明月一个眼神都没递过去,她顶着C城的大太阳晒了好几天,皮肤也依旧白皙通透,再加上本就高挑的个子,愈发显得有距离感。一直等到点完了名,她才轻轻合上本子,挑起纤长清冷的眉眼,对着那头已然显得有些焦灼的周朗说道:“周教官,我劝你还是先做好认输的准备吧!”
(二)
那晚,一个ID为“残酷小月光”的用户发布了一条微博——“五、六连教官许下君子之约,谁要是拿不到最佳连队的称号,就要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要求。另外,我觉得他们的对视好甜啊!”
文末附赠的是一张不知何时偷拍的照片——江明月长睫微垂,周朗则眉目含笑,整张照片被加了澄澈明亮的滤镜,立刻烘托出了旖旎的宠溺氛围,让人丝毫联想不到当时的他们其实是在进行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评论区瞬间被划分为两个阵营,一边是毫不知情的其他新生,他们纷纷表示:“计科系的当家门面果然名不虚传,俊男靓女惺惺相惜,简直就是行走的招生简章!”
而另一边则是负责唱衰的学长学姐,他们透过键盘语重心长地劝诫道:“醒醒吧,孩子,郎才女貌什么的都是假象,他们俩,豺狼配虎豹还差不多!”
据可靠人士透露,江明月和周朗早在大一入学时就已经结下了梁子。那时的周朗刚顶着理科第一的成绩入校,一时风头十足,教授为了考验他,特地给他布置了一项编程作业。
周朗丝毫没含糊,一个人埋头在图书馆里奋战了三天,终于把黑眼圈和代码一块给熬了出来。只是教授那时正在外地开会,一时忙不过来,就索性把它发在了群里,让大家观摩学习,也顺带检查一下bug(漏洞)。
其他同学纷纷象征性地膜拜一下大神便算完事,唯独江明月一个人较了真,也同样花了三天时间,不仅修改了周朗代码里的bug,还写出了一套更高效的進阶版。
她这边的程序倒是跑得又快又好,周朗那边却炸开了锅。他其实也是第一次接触这样难度的题目,最初版本的程序之所以能够运行,完全是误打误撞嵌套在了一个循环的bug里,如今被江明月这么一修改,他的程序已然崩溃,而且他断然不相信,能写出进阶版代码的江明月会看不出那几个bug的作用。
气势汹汹的周朗找到江明月时,她正坐在图书馆的窗边看书,天光明亮,映着她白皙的侧脸,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内容,她的唇边忽然漾起一抹笑,浅浅的酒窝也莫名带了丝清甜。
周朗看得一怔,直到身边的同学请他让路,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忙走上前去讨要说法。彼时的江明月还没那么高冷,一双清丽的眸子看什么都专注,面对周朗的质问,她淡淡开口:“我只是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而且你既然知道自己的代码特殊,那为什么不备注一个‘本程序靠bug运行,请勿随意修复’呢?”
周朗被她唬得一愣一愣的,最后竟然还觉得挺有道理,等到他想起来自己兴师问罪的初衷时,面前看书的女生早已离开,只留下一个高挑又挺拔的背影,还有空气中那抹若有似无的柠檬清香。
(三)
从图书馆回来,周朗就像是受了刺激似的狂码代码,等到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一声清脆的“叮咚”提示音也终于响了起来。
教授回来时,两份不一样的代码已经躺进了他的邮箱,一时间他还真的难以分出高下,最后愣是给了两人一个一模一样的分数。
也就是这个一模一样的分数,让周朗和江明月彻底杠上了。从那以后,凡是有江明月参加的活动,他即使是去打杂也要掺和一下,而学院的那些评奖评优,更是成了他们厮杀的主战场。正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靠着他们两人的不懈努力,计科系的考试和评优难度一路攀升,他们也喜提一个新的名号——“当代内卷CP(组合)”。
“是他非要缠着我的。”江明月曾无数次撇清过她和周朗的关系,奈何CP感却是一种神奇的玄学,他们这边斗得越狠,那边观战的同学们就看得越欢。江明月不知道周朗是什么态度,反正她是已经看破,索性秉持着清者自清的想法,再也没理会过同学们的臆想。
大二那年的冬天,江明月因为频繁的聚餐不小心在身上囤了几斤肉,她听说学校军协的训练素来严苛,想想就觉得是个减肥的好法子,便咬咬牙报名参加了。等到她在寒风中坚持跑五公里时,一个熟悉的男生身影已经抢占了前边的跑道,始终在她前头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让她超不过也落不下,就连兜满衣袖的风也充斥着他的味道。
跑到终点时,周朗那张带着薄汗的脸愈加阳光俊朗,桃花眼里染上了点点嚣张笑意,回头朝她说道:“好巧啊,加入军协的第一次长跑就能碰见江同学。”
刚跑完步的江明月差点一口气没提上来,因为她着实没想到,平时一向公子习气的周朗居然也会加入纪律严明的军协。她想着左右他也撑不了几天,此刻被他气倒才是真的输了,便也装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应道:“是挺巧的。”
只是之后的那个冬天,这样的巧合越来越多,周朗非但没能如江明月的愿离开军协,还多了个让好事者津津乐道的证据——他和江明月在男女组负重跑上咬牙拼搏,分别位列第一,最终赢得本期的优秀学员称号,同时也赢得一张拍双人合照的机会。
这张皮笑肉不笑的合照至今还被军协挂在宣传栏里,作为他们一同磨炼意志,相携走上智能体能双巅峰的证据,同时也激励了一代又一代平凡的计科学子——“瞧瞧人家,谈个恋爱都不忘记互卷,你还有什么资格躺平?”
是的,周朗为爱追去军协的行为已经在校内流传出好几个版本,再加上当事人双方不否认,不辩解,每天还在跑道上你追我赶地散发着小情侣气息,很多同学都已经默认他们在一起了,这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和江明月朝夕相处的室友。
“怎么样,我就说你俩有点什么吧!在军协里拉小手感觉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正在广播室内和室友一起准备“每周之声”的江明月蹙了蹙秀眉,低声问道:“谁和你说我们拉手了?”
室友被周围突然降了几摄氏度的凛冽气场吓得支支吾吾:“大家不是都那么说吗?更何况有你在的地方就有周朗,他那么不喜欢被管束的人甚至去了军协,成天秤不离砣的,难道不是……”
室友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那句“在一起”硬是卡在喉咙里说不出了。江明月放下手边材料,把她拉到一旁的挡板后,认真而严肃地开了口。
“第一,周朗去军协是为了那五分的个人综合评定;第二,我们一起去跑步只是日常训练需要;第三,”江明月一顿,深吸一口气后,声音愈发冷冽,“他从始至终都不喜欢我,他只是喜欢看到我因为谣言而难堪的样子,这种虚伪的行径你们为什么还会觉得很有趣?”
江明月一口气说完,像是在解一道证明题,逻辑严密,层次清晰,最后又无情宣判——“命题为假”。
只是她也不知道,在她拉过室友在后头解释时,前边刚进来的小学妹已经打开了广播,刚刚的那番话也就伴随着音乐前奏传遍了整个学院。
她当时正在气头上,语气是自己也没察觉的重,又被广播这么没有前因后果地公放,无异于在公众场合当面严词拒绝了一个男生,末了还要批判他的人品。饶是平时的周朗再有风度,此刻的面子也挂不住了。正在自习的他立刻走出教室,没让众人察觉他眼里熄灭的光,只留下个略显落寞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连正在敲代码的电脑都忘了带走。
“内卷CP”被拆得轰轰烈烈,付出过真情实感的围观同学也只好作鸟兽散,从此两人再无过多交集,偶尔要传递信息也主要靠着代码。江明月的世界像是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却也莫名空荡了一块,她努力用忙碌去填充,试着写更多的代码,跑更久的步,可最后又无奈发现,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徒劳。
少年留下的痕迹太过深刻,越想清除就越是清楚,伴着那些擦肩而过,融进了细小的习惯,熟悉的 ,还有无数个中途陡然收回的默契对视……这一切无不在向江明月昭示——承认吧,在你的世界里,他从来都不是一场来去匆匆的季风。
(四)
江明月和周朗维持了小半年的“不熟关系”,直到最近接到军协通知,作为上一期的优秀学员,他们要担任这届新生的军训教官。
军协的命令严格,没给两人留下拒绝的余地,又因为负责的两支连队相邻,平日里自然少不了打交道,当年僵硬的关系竟也在此时渐渐破冰,训练场上时不时就会出现两道登对的身着迷彩服的身影,也就因此涌现了一批以“残酷小月光”为首的新一代追随者。
这时的军训已经接近尾声,五、六连的平时得分差不多持平,三天后的考核会操无疑就成了最后一战。两人都不敢松懈,顶着下午毒辣的大太阳指导起了队里同学的正步。
江明月连队里有几个大块头男生,踏起正步来总是同手同脚,僵硬得四肢仿佛忘了上油,着实令她头疼不已。扑面而来的热风刺激着本就烦闷的心情,到底是令人窝火,她忍不住脱口而出:“怎么就教不会呢?想当年我和周……”
后半句话隐没在滚烫的热浪和对面那人灼灼的目光里,江明月叹了口气,努力迫使自己清空脑海里有关周朗的那些画面——挺拔如松的脊梁,还有那融在晨曦里的清俊侧脸,继续认命地教那几个大块头踢正步。
三天后的会操如期而至,大块头们总算克服了同手同脚的毛病,但那形如AI的正步,还是让江明月在周朗面前败下阵来。解放了的新生们一窝蜂地冲上来和他们合影留念,江明月和周朗被簇擁在两股人群里,一时还找不到单独说话的机会,也就无从得知那个所谓的要求究竟会是什么。
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高悬头顶,直到那天晚上,江明月才收到周朗的微信——“出来聊聊吧,我在操场等你。”
彼时的她刚洗完澡,也懒得再搭配衣服,随意抓起一套新购入的运动套装穿上,就出了门。等到了操场,她才惊觉,站在不远处的男生从头到脚都和她穿的是一个系列的运动套装,就连身上挎着的包都是军协统一发的,她额角抽搐,无语地走上前去。
“说吧,你要提什么要求?”江明月单刀直入,末了还不忘补充,“最好不要太过分。”
周朗倚着旁边的一棵树,眼里像是揉进了那晚细碎的星光,笑得有点漫不经心,“保证不过分!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讨厌我,可别说是因为大一时的那个bug!”
眼见周朗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江明月自知搪塞不过去,也抬头看他。月光流转,映出少女姣好的容貌,她一字一句认真地问道:“周朗,有女生给你写过信吗?”
(五)
学生时代的周朗,从不乏给他写信的女生,那些小心翼翼地藏进桌洞的粉色信笺,往往被他一笑置之地抛诸脑后。唯一让他印象深刻的,其实是一个叫贝贝的女生,因为他们曾你来我往地通过整整两个月的信。
江明月的小名就叫贝贝,她出生于警察世家,自幼被一家人宠得如珠似宝,小小年纪,一张白嫩的小脸就因为幸福肥圆如满月,一笑起来还会浮起两个浅浅的小肉窝。
读初中时,因为超标的体重,有几个调皮的男生嘲笑了她,她跑回家窝进被子里哭了一场。第二天,一大家子替她撑腰的亲戚就风风火火地踏进了校门。
亲戚们常年在一线工作,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不过短短几句询问就吓跑了所有欺负过她的同学,也让那些想和她交朋友的人对她敬而远之。胖乎乎的江明月整天坐在窗边,除了看书就是数窗外的树叶,落寞得好似一幅背景画。初三那年,学校组织了一场心语活动,孤独的江明月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用自己的小名试着写了一封信。
回她信的是一个笔名为小月饼的男生,他偶然间提起,其实他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闪光点,就像胖胖的女孩子也可以很可爱,因为拥抱的时候就像抱着一块软乎乎的棉花糖。这句话让江明月在看信时弯起嘴角,觉得自己好像也变得可爱了起来。不知不觉间,她和小月饼的通信越来越频繁,聊的东西也越来越多。
在知道小月饼和她一样对数学着迷,最爱看同一部电影,甚至连喜欢的柠檬糖都是一个牌子时,江明月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趁着心理活动室没人的时候,鬼使神差地溜了进去。
仅仅用了一秒,她就在一大片名字里找到了小月饼,以及后边跟着的备注——“初三(一)班,周朗”。
回去时路过球场,恰好赶上(一)班和(三)班的篮球赛,人群中一个小白杨似的少年格外抢眼,他以一个漂亮的三分球赢下赛点,在众人的欢呼声中绕场奔跑,红色的球服闪耀在冬日的暖阳里,明晃晃印在背后的那个名字,和江明月口中念叨的一模一样。
江明月没敢上前,只是远远地看着他,毫无察觉的少年正在收拾长椅上的零碎物件。在他准备离开时,臂弯里垂下的围巾被椅子钩住,刮出个不大不小的洞。
上课铃响起,江明月和身后的少年背道而驰,可她还是记住了那条被钩破的围巾。放学时分,她在店里挑了几团最好的羊绒毛线,是周朗说过喜欢的蓝灰色,一路追着落日喜滋滋地跑回了家。
因为赶工织围巾,江明月一连熬了好几个晚上,就连中午吃饭时,她也端着餐盘昏昏欲睡,一个不小心,耷拉着眼皮的她就撞倒了班里一个瘦小的女生。
汤汤水水都浇到了人家身上,还没等她开口道歉,对面那女生就抢了她的台词,扔下一句“对不起”后匆匆跑远了。
看着那个逃命似的背影,她又想起了家里人气势汹汹的撑腰,也不由得叹了口气。之后的午休时间,她捧着织好的围巾去楼上找周朗,却在鬼鬼祟祟打探时听见了他和另一个男生的对话。
“周朗,中午那胖子也太霸道了吧!明明自己撞了人,还要逼人家道歉,怪不得我听说她在班上都没什么朋友。”
周朗闻言,飞扬的眉宇间染上一抹略带讥讽的冷冽,说道:“是挺胖的,也的确挺霸道。”
外头的江明月听得一清二楚,胖乎乎的十指掐进柔软的围巾里,她永远也忘不了少年眼中的厌恶,可他明明说过不讨厌胖女孩,却又在背后中伤一个真正的胖女孩。从小就有着很强正义感的江明月,最讨厌那种两面三刀的人,在认清周朗的真面目后,她一把扔掉了手中视作珍宝的羊绒围巾,强忍着泪水跑下了楼。
(六)
说到这里,江明月原以为周朗会有些许愧疚,却不想他已经气得跳脚:“我早说现在的偶像剧对你们荼毒太深,一言不合扭头就跑,连我说话的对象都没搞清楚。我问你,和我讲话那个男生长什么样?”
这可难不倒江明月,她略一思索便脱口而出:“和我当时一样,也是个小胖墩!
周朗看她想了起来,马上对着空气还原起当时的场景——他对着那男生说道:“我说的不是她,是你——你看看自己,也不比人家瘦吧?还有,你不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武断地下结论,不是霸道又是什么?”
江明月一時哑口无言,原来他真的是在帮自己,望着眼前直呼“六月飞雪,冤似窦娥”的少年,她不禁也“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晚风浅浅拂过,吹散了少女眼中的漠然与疏离,也吹散了横亘在漫漫光阴里的误会与隔阂。月色朦胧,两人的神色都不甚清晰,婆娑树影下一双影子却在渐渐靠近,宁静安然之际,闪光灯却在一旁突兀地亮起。
“糟糕,怎么忘关闪光灯了!”正打算偷拍穿“情侣装”散步一幕的五连连长许伊伊被抓了个现行,“残酷小月光”的马甲当场掉落,而她也被端起学姐架子的江明月结结实实地训了一顿。
许伊伊灰溜溜地跑远后,周朗貌似不在意地提了一句:“其实还挺有趣的,你没必要那么生气。”
江明月微微张了张嘴,错开少年灼灼的视线,最后只轻轻说了句“你不懂”。天边的月亮躲进云层,那晚星光些许黯淡,她自然也没看清周朗眼里那抹欲说还休的落寞。
(七)
尽管嘴上在铁面无私地教训,江明月还是抽空去找了许伊伊,别扭着问了一个那晚不敢问的问题——“我和周朗的关系之前肉眼可见的僵硬,为什么你还会觉得……很甜?”
许伊伊在言情小说界浸淫多年,立刻开起了小课堂:“学姐,你知道吗?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每当你看向他时,眼中的整个世界都会变得温柔。我就是在你和周学长眼里看见了这份温柔,所以你不妨相信我的直觉,再勇敢一点啊!”
江明月好似醍醐灌顶,弯起眸子,对着面前的女生说道:“谢谢你,还有,借你吉言!”
其实江明月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对周朗的感觉,那些因他而起的敏感悸动,就像月球引力牵引下的潮汐,周而复始地漫过她心跳的海岸线。或许是因为在他面前挥之不去的自卑,又或许是害怕面对失望的结局,她一直自欺欺人地不肯承认罢了。
如今有了许伊伊“旁观者清”的鼓励,她忽然明白,喜欢一个人并不丢脸,丢脸的是明知自己的心意还一直徘徊不前。终于,她决定赶在天气变冷前为周朗织一件毛衣,连同那些藏在心底好久的话也一并送到他的手里。
只是她的毛衣才织到一半,一场突如其来的冷空气就已席卷C城。周朗换上了一件胸口织着爱心的毛衣,并且一连好几周,他都穿着同一款式和花纹的毛衣,只是换了好几种不同的颜色。
这下连一向乐观的许伊伊也坐不住了,一连在微博发出好几个“裂开”的表情,毕竟很多人都知道,这一整套毛衣是一个绑着双马尾的小学妹在食堂送给周朗的。当时的周朗不仅收得很爽快,还请小学妹吃了一顿饭,于是很多人都认为,他这是对高岭之花产生了阴影,甜美可人的女孩或许才更得他心。
其实不光别人,正在织毛衣的江明月也是这么想的。那晚误会解开后,她和周朗除了偶尔一起去图书馆学习,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进展。这甚至让她认真地思考起来——或许蓝灰色针织物都拥有一个不幸的诅咒,因为它们最后的归宿都会是暗无天日的垃圾桶。
绯闻过后,周朗依旧穿着那套毛衣招摇过市,原本和他一样拥有保研名额的江明月却突然考虑起了出国。或许是压力过大的缘故,那段时间的江明月一直有些失眠,晚上睡不着时,便跑去走廊上织毛衣打发时间。
这样的行为让黑眼圈找上了门,她也因此收获“江熊猫”的美称。那晚的晚自习,精神恍惚的“江熊猫”奉教授之命去给大一新生的选修课答疑,好一阵叽叽喳喳的讨论过后,她实在是顶不住了,便打开了随身携带的U盘,打算让新生们看几段國外讲座的节选视频以求片刻宁静。
视频里的外国教授念着催眠曲般的专有名词,在底下“划水”的江明月也终究抵不住困意,轻合上眼小憩了起来。再醒来时,班里似乎陷入了一场莫名的骚动,她顺着大家的视线看去,只见屏幕上侃侃而谈的金发教授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周朗在阳光下的一张俊脸。
视频背景音乐《有点甜》欢快袭来,江明月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那是许伊伊之前发来的她自己剪的江明月与周朗的情侣向视频,剪辑取材于许伊伊军训时偷偷拍摄的影像,因为江明月经常循环播放的缘故,被播放器软件默认了排序,于是便在讲座放完后自动跳了出来。
冲上讲台的江明月迅速关掉了视频,但早已于事无补,那段存在她U盘里的视频正以录屏的方式在新生们的各大社交软件上疯狂转播。网络的触角四通八达,不过片刻大家便纷纷奔走相告。
此起彼伏的《有点甜》回响在计科系晚修的教学楼里,此时的男主角又一次扔下电脑跑出教室,大家纷纷惋惜地猜测他或许是去找学妹解释,自证清白。背后议论声不休,少年快速消失的背影却分明轻松愉悦,眼里藏不住的笑意也一路飘散在晚风中。
(八)
周朗是在操场找到江明月的——她正因为无地自容的羞愤,已经在操场跑了整整五圈。眼见周朗朝她走来,她立刻加快了速度,少年也不依不饶,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身后。
又一个五圈跑完,江明月实在跑不动了,双手撑着膝盖喘了一会,看着眼前略带笑意的少年,只好破罐子破摔地吼道:“周朗,你看够笑话了吗?我承认我愚蠢地喜欢过你,因为你,我拼命地练舞减肥,即便是现在还会偶尔自卑。也因为你,我试着鼓起勇气,甚至明知道你已经有了爱心毛衣,却还是找各种理由织完了那件送不出去的礼物。心动这件事,我的确输得彻头彻尾,你满意了吗?”
周朗听完这番慷慨陈词,没有去拦想逃跑的江明月,只是同样在背后喊道:“江明月,喜欢从不是精准控制的算法,也不是非输即赢的竞技,两颗心的彼此靠近,少了谁也不行。所以此时此刻,我只想告诉你,在喜欢你这件事上,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出我的bug。”
心中的小鹿被魔法唤醒,江明月忽然顿住,周朗也步步朝她走来,每走一步就说一段话。
那是他岁岁年年珍藏的秘密,和江明月有关的所有秘密。
(九)
“我五岁那年就遇见了小名叫贝贝的江明月,你或许不知道,当你用那把假手枪瞒天过海骗过那群欺负我的小孩,拉着我跑过那条林荫道时,我就在想,原来故事没有骗人,盖世英雄真的会从天而降。
“初三时,我再度遇见你,看见你往心理活动室送信,就偷偷请求在那里工作的小姨,让我和你匹配为笔友。我给自己取名叫小月饼,是因为月饼为了明月而出现,我也只为了你而出现。
“入学时的那条代码,我本可以写好,可我看见了在图书馆查资料的你,就特意留下了bug,想借此和你产生交集。之后你说我虚伪,就像当年被你说讨厌一样,我的心再次跌进谷底,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喜欢你。可有一天你忽然对我笑了一下,不争气的我又立刻原谅了你。
“我用全年高数辅导的条件收买你们连队的大块头,就是想听听你为什么讨厌我。误会解开时,我不知道有多开心,可看见你因为许伊伊的玩笑那么生气,我又恍然发觉,原来你即便不讨厌我,却也真的不曾喜欢过我。
“爱心毛衣是学妹送来的,可她也是我邻居,那是我妈妈织好托她带来的。我拥有很多件毛衣,但接下来的每一个冬天,我最想穿着的还是江明月送我的那件。”
一大串话说完,周朗与江明月也只有一步之遥。年少心动随着时间轴逐渐清晰,原来每一个巧合都是我喜欢你的证明。逃跑的步伐忽然就迈不动了,江明月想起周朗许多年未曾改过的一条个性签名。
——“我自然不会试图摘月,我要月亮奔我而来。”
她回头转身,明月入怀的那一刻,周朗就知道,他已经做到了。
月色撩人,少女轻踮脚尖,在心上人唇角落下一个吻,十指相扣的瞬间,星光也无限灿烂。
夜色中,有情人相携渐渐走远,不远处的单杠边,一道鬼鬼祟祟的身影也终于走了出来,那是做完运动在拉筋的许伊伊。
那晚,“残酷小月光”再度上线,发了一条定位在操场的实时微博——“今晚的月色真美,我爱的CP全世界第一甜!”
编辑/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