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萤灯(二)

2021-03-01 17:53采舟伴月
花火B 2021年12期

作者简介:采舟伴月,纠结症进阶重度选择困难症患者,喜欢情感细腻的文字,渴望将感触融入笔触。

上期回顧:

钟远萤再次回到楠青市过年,并遇见了十八岁暑假过后,从未再见的付烬,两人之间气氛微妙。

破冰之日在一个暴雨的夜晚,怕黑的钟远萤情绪崩溃,付烬找了个借口留下陪伴她……

02

自那顿年夜饭后,一直到初七晚上,四人才再次共用晚餐。和以往一样,吃饭时间大多沉默,有时付菱青会温声说上几句话。钟远萤一边吃着,一边准备开口说自己明天回北棠市,总归还是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更加舒服自在。

这次谈成一个大项目,钟历高情绪明显高涨,多说了几句话,忍不住跟付菱青聊起这个项目,见她态度冷淡,才想起她说过在家里的饭桌上不谈工作。他悻悻然结束话题,视线一转,看向付烬,关心道:“阿烬啊,怎么样,有没有谈女朋友,有的话带回家里看看。”

这只是过年过节作为长辈最常问的一个问题,不过他这一问,付菱青皱起眉头,筷子一放,明显想要转移话题。

付烬倒是表情淡然:“有。”

闻言,钟远萤不由得瞥了他一眼。她想起昨晚做的关于暑假的梦,听到他这么说,顿时松了口气。过去的东西,真的算是过去了。

付菱青也看向他,张了张口,也没说什么,惊讶之色一闪而过。

懂得察言观色的钟历高也知道自己踩到了雷区,但他仍旧撑着面子,毫无异样地问:“明晚我和菱青也没什么事要出门办,你那女朋友方不方便?不如你把她带来家里给我们看看?”

付菱青神色不悦,语气依旧温婉:“如果不在本地,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明晚带。”付烬说。

钟远萤那句“明天回北棠市”的话就这么卡在嗓子眼里,毕竟他明天带女朋友回家见长辈,算是挺大一件事,她想说明天要走,应该还是会被挽留。

钟远萤:“我后天回北棠市。”她不想麻烦说那么多,晚一天也没什么关系。

付菱青点了下头,也问她:“远萤谈了男朋友吗?”

“还没。”钟远萤说。

“我们远萤这么漂亮,追求的男人应该不少。”付菱青笑着说。

钟远萤实话实说:“我没太注意这些。”

餐桌上方是璀璨明亮的水晶灯,冷白的光线落在付烬细碎的额发上,更衬得他肤色白净。他全程眼皮未抬,神情漠然,好似对什么都不上心,唯有手指不着痕迹地攥紧,而后又慢慢地松开。

初八这天晚上,钟远萤靠着沙发背,百无聊赖地拿着遥控器换台,见付烬坐在沙发的另一边拿着电脑在弄什么,她就把电视音量调到最低。

付菱青经过客厅,见付烬半天没动,就问:“不去接人?”

刚问完话,门铃响起,她走过去开门,门边传来轻柔的女声:“阿姨新年好啊,阿姨您真的年轻又漂亮,如果不是阿烬和我说起您,我都还以为开门的是他姐姐呢。”

“哪里的话,”付菱青招呼她,“外面冷,快进来吧。”

钟远萤循着动静看过去,眼前是个高挑清丽的女人,五官出众,笑起来格外养眼。

见到钟历高,女人微笑道:“叔叔您好,我叫乔觅雪。”她语气自信而不羞怯,给人一种很有教养的感觉。

钟历高满意地点头:“你先坐,大冷天的,跑过来不容易,晚饭马上就好。”

“谢谢叔叔阿姨,今晚麻烦你们了。”乔觅雪顺势坐到付烬旁边。

付烬正敲着键盘,头也没抬。注意到扫来屏幕的目光,付烬没什么表情地合上笔记本。乔觅雪也不尴尬,笑了笑说:“哎哟,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呢,不过你喜欢这样的话,我也尊重你,谁让我这么喜欢你呀。”

钟远萤收回视线,因为过年这几天回来见到付烬而紧绷的心弦,此刻放松下来。付烬认准一样东西,很难再会去改变,有一种渗透到骨子里的执着。他从小就和别的小孩不一样,情感缺乏,封闭自我,对什么都很难产生兴趣和情感,一旦产生就是沉溺。

他毫不讲道理地占有钟远萤的童年和年少时光,她也从一开始的别扭、排斥,到后来的退缩、躲避。她现在回过头来想想,好像又没什么了,他其实没有错,他只是没办法。不过他现在能谈女朋友,说明他有所改变,已经把以前的事情放下了,不再纠结于过去,走回对的道路上。这样很好。

一屋子的人聚在餐桌边吃饭,这一次多了个人,热闹不少,两位长辈终于有了统一发问的对象。他们问来问去都只是问女方家里是干什么的,现在在哪里工作生活,她和付烬是怎么认识的,以及一些日常琐事。

乔觅雪一一回答,话语恭敬礼貌,行为妥帖得当,笑得好看,声音又好听,一般家长都很喜欢这样的。钟历高看起来满意得不行,付菱青带着一贯的笑容,态度却有些冷淡。

乔觅雪只在聊到和付烬相关的事时,露出娇羞的表情:“当初是我追的阿烬,他总是冷冷的,拒人千里,后来就对我可好了。

“可惜我做菜做得不行,阿烬只喜欢吃家里的菜,他工作又忙,三餐吃得少又不规律,人都瘦了。”乔觅雪娇嗔着看了付烬一眼。

“阿姨,您这排骨怎么做的呀,这么好吃,还有这个里脊肉,太入味了,比我做得好一万倍,也难怪他不肯吃我做的菜。”她把一个心疼深爱男友,恭顺夸赞男友母亲的标准女友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钟远萤没说话,虽然没有刻意去听,但每个字都入了耳,从乔觅雪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付烬这几年应该过得不错,起码有个懂得珍惜他、心疼他的人在身边。

晚饭过后,乔觅雪又待了许久才告别回去,付烬这次起身去送她。

夜晚的气温很低,出门的瞬间,寒风就将两人周身的暖意搜刮殆尽。付烬取车开过来,乔觅雪冷得跺了跺脚,立马钻进副驾驶座,里面的暖气开足,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冷死老娘了,哎,端着个模样累死我了。”

付烬面无表情,开车出了别墅。他开出两条街,离家有段距离后,停在路边,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

乔觅雪包里的手机震了震,响起短信提示音。她摁亮手机一看,五万块钱转入银行卡中。她笑眯眯地说:“真大方,希望下次还有合作的机会。”

付烬有点儿不耐烦:“下车。”

“行。”乔觅雪拿到钱,非常好说话。

解开安全带,乔觅雪又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两眼,路边暖黄的灯光透过玻璃车窗落在他的脸侧,光与影让他的脸部轮廓变得更加立体好看。

“其实装你一晚的女友,哪怕不用钱,算起来都是我赚了啊。”乔觅雪笑眼里透露出喜色。她大手大脚惯了,钱真不够花,每逢过年过节,有不少人为了面子,都会租女友回家撑场面,她做过几次,有几百的,最高也就上千。

她只是没想到付烬这样的人居然也要租女友回家过年,装他一晚的女友,哪怕不用钱,应该也有许多女人心甘情愿去做吧。不过乔觅雪是聪明人,明白付烬给这么高的价钱也有封口费的意思,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且不要再和他有任何瓜葛和纠缠。她没再说什么,也知趣地没深问,刚打开车门,冷风呼呼地从缝隙灌入。

“还有一笔交易,做吗?”付烬声音像沁入冷风,有些寒凉。

乔觅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多少钱?”

“一共二十万,现在给你十万,事成之后,再给你剩下十万。”

喬觅雪第一次遇见这么交易的,开玩笑道:“现在就给我十万,你不怕我直接拿钱走人,不做事?”

“你可以试试。”

他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无波无澜,却让她觉得心头一寒,就像冬日的冰水兜头淋下,让人瞬间清醒。她下意识地讷讷道:“那你……”

“你得到甜头,为了剩下的好处,才可能会尽全力。”付烬直截了当地说,“而且你曾经做过什么事,要想翻出来并不难。”

简直是“黑吃黑”,乔觅雪本来以为遇上的是个傻帽儿富二代,没想到这么难搞,一直靠小聪明没吃过大亏的她,没想到这么一下被人拿捏在手里。乔觅雪咬牙说道:“有钱当然好办事,你说,要我做什么?”

付烬看也没看她一眼,却一下读懂了她的心思,淡淡地道:“我对你没兴趣。”

街道冷清,灯光和树影交织形成各种图案,偶然听闻其他车子从旁边行驶而过的声音。

“有个男人,需要你去对付。”他眉眼沉郁,修长的指节轻叩了下方向盘。他太了解钟远萤,知道唯有证明他放下过去,过得很好,她才能减轻心里的顾忌和负担。

钟远萤订的下午两点的飞机,她早上起来收拾行李,本来也没住几天,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

午餐过后,司机将她的行李箱拿下楼,放进后备厢里。钟远萤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只剩付烬,他的视线随意落在一角,有些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本不想回来看见钟历高,这次回来也是付菱青叫的,她也只是抱着回来看看的心情,这一走,也不知道过多少年才会再有这样的心情回来。

也许再也不会见到他,钟远萤脚步一停,临走前跟他打了最后一声招呼:“付烬,我要走了,那就……再见了。”

午后明媚的阳光映亮客厅的落地窗,明亮的光线让他的眉眼更显清晰,他动了动薄薄的眼皮,抬眼看过来,声线低沉:“嗯,一路平安。”

司机还是李叔,黑色短发里多了不少白发的他有些感慨:“一晃而过这么些年没见,你们都长大了,都年轻有为。

“那时我刚来当司机,你和阿烬都还没车门高呢。”

钟远萤笑了笑,应了声。

李叔问:“远萤明年过年还回来吗?”

钟远萤看向车窗外不断倒退的熟悉景物,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看情况吧。”

车子一路平稳地行驶到机场,钟远萤拿过行李箱,笑道:“谢谢李叔。”

“哎,”李叔无奈地笑了,“还真是生分了。”

钟远萤笑着挥手道别,而后去取票、安检、候机,最后检票登机,离开这座满载她年少回忆的城市。飞行接近两个小时的飞机落地,钟远萤拿出手机开机,微信对话框里不断弹出消息。

增加:到了没,到了就快出来,人群中最靓的人儿就是我。

钟远萤弯唇往外走,刚准备把手机收起来,看到屏幕上弹出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年过得还好吗,没冷着吧?照顾好自己……”

她扫了一眼,没看完就直接将号码拉黑。

在出口处,钟远萤走向贝珍佳,上下扫视她,忍不住说:“你不冷?”

如果说钟远萤裹得像颗球,那贝珍佳就单薄得像根冰棒。贝珍佳“凹造型”等她,强忍寒意,被她一句话搞破功,抖了两下,牙齿都在打战:“还不是为了美瞎你的眼。”

“就这?”钟远萤毫无感情地嘲讽她,“你换比基尼,我可以假装瞎一下。”

贝珍佳说:“你怎么就知道损我,你是不是偏爱我。”

“你明天不是要开始上班吗,怎么?想请几天病假延续假期?”钟远萤解下围巾,脱了大衣给她。

“呸,”贝珍佳瞪她一眼,“我哪怕拖着病体,也要在漫画行业发出光与热!”

“行,”钟远萤把她拖走,“不说别的,你好歹也得保证一下自己在大冷天不会凉透。”

贝珍佳:“……”

贝珍佳开了车来,两人去停车位取车,一路上她低头收发消息,钟远萤见她边发消息边开车,眼皮直跳,把她摁在副驾驶座上:“我来开。”

“哦。”贝珍佳头也没抬,系上安全带,继续低头回消息。

手机提示音响个不停,钟远萤又看了她一眼,说:“谈个恋爱这么腻歪,还能不能行了。”

“就我这工作量,连头发都不一定能护住几根,还谈什么恋爱。”贝珍佳回完消息,把手机放入包里,苦着脸说,“准备开工了,好多事儿,又要催画手的进度,又要核对剧情脚本,网络连载和出书情况都要管控。”

钟远萤耐心倾听着,虽然贝珍佳在事多的时候会抱怨一下,但其实她爱极了自己的工作。

学生时期的朋友大多有阶段性,小学一批朋友,到初中又是另外一批,换学校、搬家、换联系方式等等,就能筛掉不少朋友。她们俩能从小学到现在十几年联系不断,感情深厚,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们有着共同爱好——漫画。

初中时期她们满腔热血地憧憬看不见的未来,不怕人笑话,也壮志凌云不怕困难挫折。钟远萤曾指着一本本心血画稿,坚定地说:“我将来要成为漫画家。”

贝珍佳也曾拿起一本漫画杂志,认真地说:“我画画不太行,那我要成为编辑,要在漫画杂志的编辑栏里,出现我的名字。”

那时年少稚嫩的话语仿佛就在耳边,她们都在彼此的眼里看见明亮的光。不过努力的结局不一定都和最初想象的一样,现在这个结果倒也不错。

贝珍佳看向车窗外:“等下送你回家,我就不上去了,得去趟公司。”

钟远萤:“不是明天才上班?”

贝珍佳:“还有些画稿没审完,我再做些准备工作,不想搞得明天那么匆忙。”很多人不懂她上班为什么总是满脸开心,经常加班也没有怨言,说到底还是因为喜爱这份工作,因喜欢而源源不断地供应动力。

“我之后几天应该挺忙,”贝珍佳说,“回头再约。”

钟远萤点了点头,握着方向盘拐弯。贝珍佳继续说:“过完年得再签些书做,我好想签个大佬,和大佬名字挂钩,绩效还能被带飞。

“这回我试试看能不能去签木食心,再看看涧纸的新作有没有可能。”

车子驶入小区,缓行一段路后,停在一栋楼下。钟远萤踩下刹车,转头看她:“你怎么不说签沅尽,还天天念叨着她。”

“她是人能签的吗?”贝珍佳一脸渴望又不敢痴心妄想的表情,“她那个工作室的团队可厉害了,再加上她这咖位,我们小小出版社还妄想什么。”

钟远萤想了下,说道:“也是。”

“有自知之明,”钟远萤忍笑补充道,“你也不要放弃做梦的权利。”

贝珍佳翻了个白眼,挥手赶她:“我们的友情就到这儿了,这位路人,请你下车。”

钟远萤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取了行李箱上楼。

当天晚上,钟远萤来了月事,半夜痛醒,吞下一片止痛药,才稍有缓解。她在家宅着养了几天,刚好贝珍佳那边也稍稍空闲下来,当即发了条消息来:我准备下班,你先来我公司这边,附近新开了一家干锅店,听说还不错,我们去尝尝鲜。

钟远萤回了她的消息,起身换衣出门,打车一路来到漫星时光,站在楼下等她。

北棠市今天空中飘着小雪,雪花被路灯晕染成淡黄色,悠悠落下。呼吸形成白气,围巾闷得有些潮湿,钟远萤扯了扯围巾露出下巴,鞋尖点了点角落里的小雪堆。

皮靴踏地的声音在楼道间响起,不多时贝珍佳走了出来,朝她招手:“走吧。”

钟远萤应了声,倏然若有所觉地回头看向街边一角。

见她脚步停住,贝珍佳问:“怎么了?”

那边没有街灯,只能看见大片阴影和车子影影绰绰的轮廓。

“没什么。”钟远萤收回视线。

贝珍佳:“反正不远,我们直接走过去吧,回来我再取车送你回家。”

“行。”

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街边那处的车子里坐着一个人,一直看着她们离开,而后抬眼看向漫星时光这个公司,拿起手机拨了一通电话。

走到路口右拐,大约五分钟就能看到一家干锅店。天气寒冷,用小火炉煮的干锅十分受人青睐,小店生意很是不错。一开门就能闻到辣香味和啤酒味,老板娘热情地招呼她们:“两个人是吗,这边坐,想吃点儿什么?”

钟远萤扫了一眼菜单,看见最上面一行文字加图片的招牌菜——干锅麻辣鸡、干锅啤酒鸭和干锅肥肠。钟远萤和贝珍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干锅麻辣鸡。”她们总能达成一个关于干锅的共识——必须加点儿辣,麻辣最佳。

老板娘笑了:“还有吗?”

两人又点了些配菜,老板娘记下后,把单子交给后厨,而后叫她们稍等一会儿,便去招呼其他客人。

“别看这儿店小,”贝珍佳说,“我听来过的同事说,这里的干锅味道挺正。”

钟远萤:“感觉出来了。”辣味飘香,菜味十足。

玻璃窗外冷寂萧瑟,店内灯光暖黄,热闹温暖,给人一种惬意懒散的感觉。贝珍佳拆开碗筷用热水烫过,突然想起什么,问她:“对了,你不是说你一直痛经难受吗?我认识一个老中医,感觉他挺厉害的。

“刚入职那阵子,我特别焦虑,失眠、脱发,精神不好,给他看好的,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

“不了,”钟远萤摘下围巾说,“我以前去医院看过,受了一个月中药之苦都没半点儿效果,懒得再折腾。”

“不看病也行,”贝珍佳突然高深莫测地说,“那个老中医挺有意思的,还会算命,你是事业编,这方面不愁,不如让他给你算算桃花运。”

钟远萤木着脸,把话题推回去:“你找他算过?”

“对呀,我算的是事业运,”说到这儿,贝珍佳喜上眉梢,兴冲冲地说,“他预测我要遇到贵人了!”

“没收你钱?”

“没收。”

钟远萤“哦”了一声:“还好没收,不然我就当诈骗举报他。”

自上次的干锅夜宵之后,贝珍佳又接连几天忙得昏天黑地。离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所以钟远萤仍旧处于闲适的假期生活中,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多接到贝珍佳的电话。

钟远萤在被子里转了个身,艰难地伸出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闭着眼睛“喂”了一声。

“啊啊啊——”

尖叫到破音的女声传来,钟远萤一个手抖,瞬间掐掉电话。下一秒,电话又不死不休地响起,她抓了把头发,不情不愿地接起。

“寶贝,你知道吗?”贝珍佳抑扬顿挫地说,“我一定是在做梦!”

钟远萤神情漠然:“请你继续,挂了。”

“配合一点儿,不然你下一秒会失去我。”贝珍佳持续激动,“那个老中医神了,我真遇到贵人了,你猜是谁,能猜中我这辈子都叫你女王!”

钟远萤打了个哈气,声音困倦地道:“你在哪儿打的电话,怎么还有回音。”

“厕所啊,这地儿适合渲染气氛,不对,这不是重点!”

“……挂了。”

贝珍佳急了:“沅尽要和我们出版社签约了!!”

电话安静片刻,贝珍佳还以为她真挂了,看了眼还在通话中的手机,问道:“你怎么没点儿反应?”

钟远萤脑部神经像电脑重启开机一样,慢慢运转起来。沅尽?!她睁大眼,猛地坐起来:“真的假的?是你没睡醒,还是沅尽工作室的团队睡着了?”

贝珍佳语气激动:“别说你,我现在都不敢相信。”

钟远萤感觉不太真实:“消息准确吗?!”

“是真的,沅尽的助理已经打电话和我们总编沟通好,就等沅尽来签字了。”

“签的哪本?”钟远萤想了想说,“《俗冥》和《雾未》不是都和别的出版社签了吗?”

贝珍佳喜极而泣:“签的是她的新书《长夜萤灯》!”

钟远萤对这个有印象,沅尽发过一条关于《长夜萤灯》的微博,只有几句简介,还没开始连载就有不少出版社竞价要签,相关的话题很多,读者的期待值很高。

贝珍佳声情并茂地说:“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就是那种被一张飞来的彩票糊脸,然后一夜暴富的感觉!”

钟远萤像是礼尚往来一般,也问:“你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受吗?”

贝珍佳:“鸡犬升天?”

“请把那个老中医的联系方式推给我。”

春日冬雪消融之时,实验中学迎来了开学季。钟远萤结束假期,把各种教学汇报提交后,开始正式上课。初一初二共有两位美术老师,每人教八个班,一个班一节美术课,美术老师一个星期要上八节课。余穗美老师教初一,钟远萤教初二。这种不需要认真听,又不用试卷考试的课,学生都很喜欢。

钟远萤有时会放点儿美术鉴赏的视频,大多数时候会用粉笔在黑板上画一幅简单的山水画。为了不增加学生的课业负担,她都会让他们当堂完成,下课前交上来。不敢说能教会他们什么,一个星期才四十分钟的课程,要想培养点儿兴趣出来都很难,钟远萤就尽量让学生在她的课堂上多放松些心情。

她偶尔还会结合一些心理学,让学生们开开脑洞。

钟远萤站在讲台上说:“大家撕张草稿纸,在右上角写班级学号,这节课的安排是,前二十分钟大家画一幅画,画的要求只有两个,画一个人和一样你能想到的东西,后面二十分钟,我给大家分析一下画的内容。”

“好!”学生们异口同声地应道,刚上完一节数学课,状态蔫了吧唧的,再上美术课,顿时如鱼得水,活跃起来。

气氛过于放松,有些同学跟小猴似的,在下面搞小动作。钟远萤在讲台上一目了然,也没点名戳破,就往过道里走,寻了几圈,目光扫向他们的稿纸。有些同学画得歪扭随意,有些同学则画得认真仔细。

二十分钟一过,钟远萤抽了几张画好的画来分析,她站在讲台上,敲了敲黑板,示意大家安静。

“大家看看自己手里的画,人物往往象征一个人意识层面的自我,先看看你画的人是正面还是背影。”

“是背影的话,说明你有某种逃避心理。”

“再看人物画的大小,画得很大,说明你意识里的自我比较自信。”

“大家看我手上这幅画,王稚馨还画了棵树,画树的同学都注意了,树代表某种目标和想法,树上还画有果实的话,说明你期望有收获和成就。”这是一种绘画心理学,比较简单初级的,而且不够客观和准确,不过放在初中课堂上,权当一种放松游戏。

教室里再度热闹起來,你看看我的画,我再瞄瞄你的,纷纷讨论起来。

“老师,我同桌画的是一个厕所,这有什么含义吗?”

钟远萤:“他只是单纯地想上个厕所,让他去吧,快去快回。”

“老师,那我这个呢?”

钟远萤看了几眼,迟疑地问:“你画的是?”

“羊驼啊,老师你怎么连羊驼都不认识。”

“啊……”明明没有羊,只有坨状物。

“老师,一把杀猪刀有什么含义吗?”

“这个嘛……”这时候孩子的想象力特别丰富,没有被矩形、辅助线之类的东西框住,能画出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的东西,许多还超出钟远萤的理解范围,更别说分析其中的含义。

到了下课时间,钟远萤敲了敲讲台:“每组的小组长把画纸收上来。”

不少同学意犹未尽,依依不舍地说:“又要等到下周二了。”

“同学们,下周见。”钟远萤拿起画纸离开二班教室,在走廊上遇到刚给初一上完美术课回来的余穗美。

余穗美两只手空着,瞥了眼她手里的画纸,说道:“小钟啊,你的课上总是特别热闹,我在楼下都听到了。”语气有些调侃,谁都知道钟远萤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可能是年轻吧,容易和学生亲近,余穗美感觉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都调动不起氛围。

“你怎么老是收他们的画,他们用草稿纸随意画的,也不太用心,转头就能扔了,你还专门收上来一个个看,写完评语再发下去,不是增加工作量吗?”余穗美有些感慨钟远萤工作四年,仍旧像新上任的老师,有用不完的热情和耐心。

“就因为收上来写评语,他们才会稍稍画得用心些,”钟远萤说,“而且他们既然画了,我当然也要用心看看。”画时常能表达出作画人无意识的心境和情绪,她也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了解到他们的心情和所思所想。

四楼尽头有间小办公室,专门给美术、音乐、生物和地理老师办公用。她们穿过学生下课闲聊打闹的走廊,进了那间办公室。钟远萤坐在自己的办公位,喝了点儿水,润了润喉,就拿起刚才收上来的画纸看。

当她看到画纸上的变形蛋、独眼沙漠侠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忍着笑给他们写评语,还有一张画了个很奇怪的东西,她横看竖看都没看懂,最后才注意到角落里有个箭头标注了文字——树叶精。

钟远萤拿起红笔写批语:下一次试试给树叶加上点儿脉络会更加生动好看哦。

拿起下一张画,钟远萤愣了下,画的是一幅漫画,画得很认真,笔触虽然稚嫩,但能看出一笔一画展露的喜爱之意。虽然没按她的要求画一个人加一个物,但能认真地画出自己想画的,也令她为之动容。她看了眼右上角的班级和名字——初二(二)班董培川。

钟远萤弯了弯唇,提笔写道:你画得很好,老师看好你。在批语后面,她还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在放学前,她把画都写完批语,让课代表发下去,才离开学校。刚回到家,她半躺在沙发上,接到了方怡帆的电话:“喂,帆姐,怎么了?”

钟远萤大学时找兼职的时候认识了方怡帆。方怡帆租下两层楼开美术兴趣班,就看准了艺术烧钱的属性,以及家长都有培养孩子特长的意愿。

那时钟远萤带了几个小学的小班,方怡帆好说话又大方,给她的工资略高于市场价。她得以挣了不少学费和生活费,由此很是感激,毕业之后也偶尔回去帮忙上课。

“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时间,”方怡帆说,“我还开了个成人班,但阿枚怀孕待产不能上课,你能不能替她一段时间,钱可以多付,你看怎么样?”

钟远萤刚开学那段时间比较忙,要上课要开各种会议,忙过那段时间倒也还好,她说道:“有空的,钱不用多给,和阿枚姐一样就行。”

方怡帆放下心,笑了:“这次可多谢你了,回头得请你吃饭。”

“认识这么久了,还客气什么啊。”钟远萤问,“课程怎么安排?”

“一周三次课,每次三小时,”方怡帆不再客套,直接说道,“成人基础班,一个班三十人,你根据你的时间排课,确定下来后,发到我微信上。”

“行,没问题。”挂了电话,钟远萤想了下,成人班还是排到晚上吧,这样下班有时间的人多一些。定下周三、周六和周日的晚上,钟远萤打开微信,把消息发过去。恰好贝珍佳此时发来了消息:远萤,你知道吗,《长夜萤灯》今晚八点开始在微博上连载。

此地无萤:嗯?

增加:我也是刚知道,感觉沅尽有点儿操之过急,她还有两部漫画正在连载呢,一下三开吃得消吗?如果不是她的风格无人能够模仿,我都要怀疑她找枪手代画了。

此地无萤:你不是她编辑吗,怎么也不过问一下?

增加:她有自己的工作室,不缺编辑,我只是出版她新书的图书策划编辑,哪能去干涉她的工作。

漫画出版社大多是签书,也会签一些画手,这些画手负责将小说改成漫画的形式,或者是由编辑带,出一些自己的作品。

此地无萤:你加了沅尽的联系方式没?

增加:没,我都是和她的助理沟通,听说篇幅很短,按照她现在连载至完结的时间,我要写策划案了,到时候把新书的进度排一排。

此地无萤:那只能这样,后面你一定得穷尽毕生之力把书做好。

增加:知道了,晓得了,你的心头肉嘛。

结束聊天后,钟远萤登录微博,看到沅尽的最新微博确实是《长夜萤灯》的第一话,她细细看完后,当即点赞、评论、转发。时间还早,她翻看素描、速写和色彩方面的书籍,而后搜集素材和视频,制作讲课的PPT。

周三那天,天黑得早,接近七点时夜幕已经降临,冷风中夹杂着银针般的细雨,被灯光一照,好似淡黄色的毛绒,悠悠荡荡地飘着。钟远萤下了地铁,找到方怡帆办的名为“非凡艺术”的兴趣班。

兴趣班位于一栋居民楼的一、二层,“非凡艺术”这红底黄字的宣传报贴在墙上,旁边有一条小黑巷。这个地段还行,平日里许多人上学上班要经过这里的,毕竟是私人的,外面看上去挺简陋,里面却是被方怡帆花重金装修过。

钟远萤走进去,一楼是少儿或者中学的美术兴趣班,不会上到太晚。最后一个小班上完课,学生正在往外走,有些家长在外等着,走廊上传来聊天和走路的回声。

等人走光了,一个绾着头发的女人走出来,顺带锁上那个小班房间的门,正好看见准备上二楼的人,出声道:“哎?远萤!”

钟远萤踩在台阶上,听见声音回头看去:“小晗姐,挺久没见了。”

“是啊,帆姐说找人带一下成人班,我就知道会找你,”何小晗笑着说,“你晚上十点钟下课对吧,到时候你记得断电锁门就行,家里小孩还等着我,先走了啊。”

钟远萤道谢后,继续往二楼走。二楼有三间房还在装修中,已开放的三间分别是成人班教室、杂物室、给老师用的休息室。鐘远萤进入休息室把包放下,取出U盘就往教室走去。

由于周围比较空旷安静,显得这个教室有些吵闹,钟远萤站在门口,看了眼手表,十九点整,已经到了上课时间,只来了大半的人。没有讲台,她走到教室最前面的位置,有一个画架和一张单人桌,单人桌上备有HB铅笔、纸张、颜料、尺子和水粉笔这些绘画工具,其他人的也都一样,方便教学。

钟远萤清了清嗓子,说道:“大家晚上好——”话音骤然停顿,她一眼扫过去,注意到坐在窗边的一个人,是付烬。

他怎么在这儿?钟远萤愣了一下,视线定格在窗边。夜色朦胧,窗玻璃照出冷白的光,把细雨描成银线。付烬微低垂着眼,微抿着唇,他冷漠的模样莫名与窗外冷寂之景相融,成了一幅和周围热闹景象形成鲜明对照的画。

有三四个女人不断地看向窗边的他,眼里俱是惊艳,前桌的成熟女人很是大胆,直接扭头问他要微信。他完全没有反应,冷眼旁观一切,如同一瓢冷水浇了别人的热情。

画室里过于吵闹,有人用手机打游戏还外放声音,有人打电话正在唠家常,也有人前后左右聊天搭话,各种声音汇成嗡嗡的嘈杂声,盖过了钟远萤刚才突然止住的话。钟远萤回过神来,敲了敲黑板,提高音量:“大家晚上好,请安静下来,开始上课了。”

刚说完,三三两两地又来了几个人,他们不像真正的学生那样迟到了会着急,他们慢慢地走进教室,挑个座位也能旁若无人地看半天。钟远萤笑容不变,说道:“希望下次大家能有些时间观念,毕竟每一分钟都是算钱的,来到这里,相信大家还是想抓紧时间学点儿东西的。”

“请大家把手机调至静音。”她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不少短信电话提示音响起。挺多老师不愿教成人班——成年人随性惯了,毛病反而比学生还多,而且有些人年纪比老师还大,就有点儿端架子,没学生那么听话。

不过成年人有成年人的客套,面子也会给的。不多时教室里安静下来,也没了手机提示音,钟远萤满意地点点头:“感谢大家配合,我姓钟,叫钟远萤。”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和联系方式。

一个坐在后面的黄衣男人忽然说:“哟,老师你多少岁啊,看着这么年轻漂亮。我也自我介绍下,我叫黄茂钱。”他的语气很不正经,眼神很黏腻,从进门开始,钟远萤就感觉到这怪异的视线,不太舒服。

钟远萤抬眼看去,这个叫黄茂钱的男人看起来很有吨位,是那种酒肉过度的虚胖感,那双鼠眼眯着笑起来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不过钟远萤又不是小女孩,遇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知道不用多搭理这种人,越理他就越起劲。

“好,咱们这个是基础班,”钟远萤拍了下手,召回大家的思绪,接着道,“我想知道谁之前有过一点儿美术基础,举手我看一下。”

在座的有二十七个人,只有两女一男举了手。其中一个黑色长发女人说:“老师,我中学学过一点儿素描,不知道算不算。”

钟远萤点了点头:“算。”

举手的男人是付烬,虽然他一直没抬眼,也没什么表情变化,但看样子还是在听。其实钟远萤从见到他开始就觉得有点儿奇怪,这里又不是什么出名的兴趣班,又在位置比较偏的地方,没想到他在北棠市,更没想到他会来这儿。如果他有点儿基础,说明对美术还是有点儿感兴趣,这么一来报个美术兴趣班好像也说得过去。

“看来大多数人是没有基础的,那我从最基本的讲起,学过的人就当是再复习一遍。”钟远萤打开画室电脑,把U盘插入,将投影屏也打开,讲道,“铅笔用于打草稿,笔芯太硬的话纸张容易出现刮痕,太软的话纸面就容易被弄脏,所以选HB或者4B的铅笔最佳。”

“画画的执笔方式总体来说有这三种。”钟远萤点开PPT,而后拿起一支铅笔和一张白纸,“前排可以看我示范,后排看不清的可以看PPT。如果想要画出物体细小的部位或者需要细节刻画的地方,都可以像这样把笔尖立起来。如果想快速且均匀地大面积填充颜色,可以这样斜着捏笔……”

钟远萤花了近一个小时讲解绘画工具的用法,而后开始让大家练线条。她在黑板上示范弧线、斜线、直线、密线和疏线的画法,说道:“大家试着画一下,这些基本线条掌握好,才能为后面的画面构造打基础。学画画得需要很多耐心,大家有问题可以叫我。”

每个人的理解能力、动手能力和审美水平都不同,所以在画画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时常也会有所不同,她在上面光讲没用,还是得去具体地看,仔细指导,这才是开兴趣班的意义所在。

在学校时间短,学生多,顾及不到每个人。不过这会儿大家都还没怎么混熟,碍于某种面子,有些人有了问题也没出声问。

钟远萤经过看见,会耐心地说:“你这样执笔太‘空’了,线条就容易抖,试试这样子。”

钟远萤手把手地给一个年轻女人纠正握笔姿势。一来二去大家发现她好说话,又有耐心,就很喜欢叫她过来帮忙看看。黄茂钱也叫道:“哎,老师你帮我看看,我这笔啊,怎么握都不对。”

毕竟他也是交了钱来上课的,钟远萤也不可能彻底无视他,走过去一看就发现他根本没听课。她耐心地重复了一遍,又给他演示正确的握笔姿势。铅笔衬得她白嫩纤细的手指十分好看。黄茂钱咧了下嘴,伸手摸了下钟远萤的手背。钟远萤松开笔,抽回手,面色不变,起了一身恶寒,见他一脸装模作样、毫不知情的样子,她抿了抿唇,直接走开。

后面他又叫了两次,没得到回应,干脆咬着腮帮子玩起手机,实则是调出录像功能,拍钟远萤。她今天穿了件宽领的浅棕色毛衣,略微俯身给人画线条时,会露出一小片嫩白的皮肤,白净娇嫩得晃眼,尤其是脖子和锁骨姣好的线条,浑然天成。

“老师。”一道冷冽的声音响起。

钟远萤抬起头,撞入付烬那道冷淡又深沉的视线里。其他人或多或少都叫过她两三次,这是今晚他第一次叫她。那两个字配上他的声音,有种禁欲之感,莫名让她觉得耳热。

她直起身来走到付烬旁边,看看他出现了什么问题,结果这一看,就看到堪比龙卷风过境的画面。糟糕透了,好吧,简直不能用糟糕形容。只是练五种线条能画成这个样子也是绝了,就像无数卡车碾过石路,留下纵横交错的沙石。说好的美术基础在哪里?!

钟远萤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感觉问题不是出在繪画上,只好从另一个方面说:“画画得心静。”所以你今晚是很烦吗,钟远萤看着断掉的铅笔头和几乎被画穿的纸张,心说。

她的注意力从画面上抽出来,放在他身上,这么一近看,发现他状态不太好。距上次过年见面已经过了快两个月,他更瘦削了,面色苍白,眼睛有些许血丝,唇形好看却淡而无色。

从美术更严苛的审美视角来说,他依旧美得动人心魄,像被精心打磨出的艺术品。只是钟远萤没头没尾地冒出一个想法——他在熬枯自己的身体,像在点油灯一样,等待灯火燃尽,然后无声无息。这样的想法很奇怪,她很快停止胡思乱想。

付烬视线落在她手上,缓声说:“老师,其实我没有基础,你再从头给我讲讲?”

“好,这回要静下心来认真听。”钟远萤又仔细耐心地从头说了一遍。

远处的黄茂钱举着手机,见钟远萤半天不动,不爽地“啧”了声。由于隔着太多人,他再怎么样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偷拍。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点开相册,里面有不少女人的照片,越是对比,越是让他觉得这个老师好看、出挑。

距离远就远,拍几张背影也行,他换了个坐姿,把手机卡在画架上,对准钟远萤的方向。而就在此时,她旁边的男人懒散地往椅背上靠了靠,侧过头,眸光冰冷地睨着他,毫无温度的视线令黄衣男子不禁打了个寒战。

黄茂钱僵着脸,把手机放下,每每再看向钟远萤时,就会对上那道森冷的眸光,一来二去,他老实下来。没了乐趣,剩下的小半节课黄茂钱上得兴致索然。要不是家里给他找对象,对外说他有特长,他琢磨着要不是画画轻松点儿,才懒得来报这个班,没想到这儿的老师这么漂亮,让他失魂落魄,心猿意马。下课的时候,几个女人围着钟远萤聊了几句,黄茂钱见那个多管闲事的男人也在,哼了一声,离开了教室。

付烬抬了抬眼眸,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钟远萤,而后起身下楼。外面的路灯坏了两盏,一些路段显得昏黑,只剩些轮廓模糊的剪影。付烬拿出手机拍下那两盏坏的路灯,刚把消息发出去,余光瞥见旁边小巷里晃动的人影。

黄茂钱还没走,因为他猜想钟远萤最后才走。

“宝贝儿,快下来吧,我可等不及了。”黄茂钱傻笑两声,忽然眼前出现一个黑影,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把摁在墙上。

黄茂钱一张脸憋红了,看着眼前比他还高半个头的男人,发出破碎含糊的骂声:“你……”

小巷里有许多老化的电线,被积下的灰尘盖住原来的颜色,因为少有人来维修,他们头上有条电线不时发出刺啦的声响,冒出些许电火花。黄茂钱看清这个面无表情,眼底却满是阴鸷的男人,一边犯怵,一边掰他的手,而对方纹丝不动,一副要把他弄死在这逼仄角落的架势。

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

黄茂钱抬手就往他腹部砸去,谁知付烬反手就把他的脸摁进旁边的垃圾堆里,声音冷得仿佛掺了冰:“物以类聚。”垃圾桶的铁盖“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滚了两圈,垃圾倾倒出来,酸臭腐烂的气味在阴湿的巷子中弥漫。

想起那双白皙的手,付烬抬起另一个拳头,要往他身上落,然而就在一瞬间,他突然停住了动作。好似一台机器少了某个零部件无法运转,他停了几秒,神色有片刻恍惚,仿若忆起了什么,慢慢地收回了手。

——你为什么总要打架,总是闯祸?

——阿萤,我错了。

……

钟远萤等人都走完之后,简单收拾一下东西,把门窗都锁好,断了电源,走出这栋楼房。她听见旁边巷子传来的动静,拐过去一看,就看到这样一个画面。昏暗肮脏的小巷里,湿冷,散发着恶臭,黄衣男人倒在垃圾堆里,捂住喉咙,痛苦地干呕。另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一步步走出来,光与影交替落在他的脸侧。

付烬在距离她三米处站定。那里正好有一盏微亮的晚灯,他处在橙黄的光圈里,轮廓都带着浅橙色,可整个人都显得很是冷漠阴郁。

在雨雾中,他的发梢湿漉漉的,睫毛上也落了细小的水珠。钟远萤把伞稍抬起一些,朝他走去。

“付烬?”

付烬眼睫轻颤,瞳孔微微一缩,整个人恍惚得好似堕入噩梦深处。

“我错了。”他艰涩地说。

钟远萤一下没反应过来:“什么?”

她扫了一眼踉跄着离开的黄衣男人,很像那个油腻男黄茂钱,再一瞧付烬状态不对,甚至有些精神失常的样子,实在弄不明白这个局面是怎么回事。钟远萤把伞举过他的头顶,问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陪你去医院看看?”

此时有一道车灯光照过来,一辆车子停在他们面前。车门打开,立即下来一个男人,他撑着一把大伞快步走来,到付烬面前,满脸歉疚:“有事耽搁,来晚了。”

他注意到付烬旁边的钟远萤,朝她点点头,就要把付烬接走。钟远萤出声询问:“等等,你是他什么人?”付烬情况不明,哪能让人随便接走,还是保险一点儿好。

“我叫徐子束,是他的助理。”

看出钟远萤眼里的警惕,徐子束也不恼,反而脸上带笑,礼貌地介绍自己,而后又说:“车里还有一个人是司机,您要回去吗,我们可以送您。”

“不用,我自己可以回去。”钟远萤又套了几句话,看他真的跟付烬挺熟,才放下心来,“付烬好像不太舒服,你们要不要把他送到医院看看?”

“多谢您,我们会处理好的。”徐子束把付烬带上了车。

钟远萤拿出手机,把车牌号拍了下来,后知后觉地想起一件事。徐子束?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而且他刚才看她,也不像是看陌生人的眼神。

车子平稳地行驶在道路上,路灯树影一一闪过,车内光线明明灭灭。徐子束坐在副驾驶位上,低头看了眼付烬前一个小时发到他微信上的图片,说道:“也不懂你怎么想的,管那么宽,还管路上的灯亮不亮。你还怕路黑啊,明明你自己在家连灯都不开……”他边说边扭头看向后座,当即表情一变。

付烬一只手抵在眉骨上,太阳穴传来尖锐刺痛的感觉,像有什么虫子啃噬骨髓,撕烂血肉,忍得手指痉挛抽动,面色难看至极。徐子束当即对司机说:“快,开去最近的医院。”

司机也急了,快速转动方向盘。付烬隐约间听见医院的字眼,皱了皱眉头,冷声道:“不去。”

徐子束“啧”了一声:“祖宗啊,你行行好,到底是折腾谁啊。”他从挎包里翻出几瓶药,递过去,“不去医院吃点儿药,行不行?”

徐子束知道他的性子,不敢惹怒他,只得催促他把药吃了:“给,这个吃一粒……”

徐子束话还没说完,付烬看也没看,随便倒出几片药就吞了下去,而后靠着椅背,半张脸被阴影遮住,表情晦暗不明。

徐子束真心服了,跟着付烬这几年,他一颗糙汉的心都被磨成了绣花针。

狹小的空间里恢复安静,只能听闻车轮压过马路的声音。徐子束闭了嘴,他知道付烬身体难受的时候不喜听到任何声音。车上也从来不会放音乐,付烬总是不想让外界的东西侵扰他封闭的世界,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可能性。

徐子束叹了口气,低头看手机。过了一会儿,徐子束忽然听到后排响起一句话。

“她看见了……”阴暗巷子里的那一幕。

仅仅是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让徐子束愣了许久,因为他从未听过付烬这般压抑痛楚的话音,低哑又晦涩,如同只剩灰烬的荒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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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世界死寂沉沉,唯独钟远萤是他的意外。

他不许她和别人玩,不许她忽视他,甚至不许她玩洋娃娃。

钟远萤: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我?

付烬:从认识你开始,我已经没了别的选择。

像是长夜漫漫,一个人绝望独行,在前方看到一盏萤灯。

你是我的遥不可及,也是我的死心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