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有
作者有话说:分秒更迭,心动如初。
“是的,乐景弘一直都是个胆小鬼。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勇敢的机会?”
第一章
2004年,仲夏。
往山上的路本就不好走,加上石道上新生了野草和青苔,纪如许的鞋底又沾满了泥土,稍不注意就会打滑。
这时,前方传来一阵清晰的狗吠,估计是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它叫得更大声了。
杨伯看出纪如许的畏怯,帮她正了下草帽,让她闭上眼睛,抓住绑在竹筐上的麻绳,放下心跟着自己走。
到院子里时,纪如许的手心都出了汗,天晓得方才她经过那只腊肠犬身边时,是有多害怕。
纪如许一眼就瞧见了那个坐在石凳上的人,他正晃着头打瞌睡。面前的木椅随意上摊放了几本薄册,还有一些蒙肯纸零零散散地掉在地上。
听到木门发出的嘎吱声,他当即警醒,拿起竹笔,洋洋洒洒地写起了字。他的装模作样还是逃不过杨伯的慧眼,杨伯抄起长棍,中气十足地吼道:“乐景弘,站起来!”
乐景弘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他穿上夹趾拖鞋,话里满是不情愿的意味:“您还不如罚我练拳站桩呢,抄书练字背武规,这就不是我静下心就能完成的事。”
原来他也是习武之人。纪如许端量起他棱角分明的五官,练武的人通常皮肤黧黑,但他却生得白净,也是奇怪。
“不准。”杨伯铁青着脸,“罚你再抄五天书。”
乐景弘拢起棕色的汗衫,顺手打了个结后,拿起短柄瓜瓢,舀了水就往头上浇。见杨伯往竹林里走,他没个正形地歪坐着,拉长尾音叹道:“我真是可怜咯,未习拳,先站三年桩。习了拳,不站桩,不练武,改抄书。”
“一定是你做错了事,所以才会这样的。”
乐景弘瞥了纪如许一眼,反驳道:“跑去摘积雪草算做错什么事,这还不是他找的借口,不想让我随弘家班去市里比武。”
“跟班上的那些人比,我哪里差了。”乐景弘交叠双手,低声抱怨。
“你哪里都不差,就是太过恃才傲物。”杨伯抱了一把蕨菜回来,“这段时间留你一人在山上静心,我看正是好事。”
晚些时候,记如许的父亲才到山上。杨伯差人打手电去接,纪如许还在饭桌上吃饭,她埋着头,只顾着扒饭,极少夹菜。坐在一旁的少年看出她胃口不佳,夹了腌萝卜丝塞到嘴里,和她作对似的,故意大声咀嚼起来。
窗外在这时传出窸窸窣窣的响声,纪如许捏着手,表情说不出的怪。
“胆小鬼,那是风吹青檀树的声音。”乐景弘将仙草冻切块,看她面色不见缓和,纠结了几秒后,他又说,“别怕,有我陪著你呢。”
吃完饭,碗筷被放到木盆里,乐景弘打了一桶清水过来,看纪如许洗碗时的笨拙动作,他让她老实坐到凳子上。
仰头就能望见挂在天边的斜月,乐景弘喊她一声,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就溅了一把水花到她脸上,笑得十分畅快:“胆小鬼,你是不是也做错了事,所以被叫来山上闭门思过了?”
“不是这样的。”纪如许辩驳,“阿爸要来给馆长治病,阿母最近要在医院值夜班,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我就,我就想一起跟过来,锻炼锻炼。”
乐景弘挑眉,看她抓着衣角,怯怯地补充:“还有,我不是胆小鬼。不许你这么叫我。”
闻言,乐景弘哼了哼。
第二章
2004年,仲秋。
弘馆的馆长病未愈,秋季比武完,有人开始撺掇选新馆长。
年事已高的老一辈掌握着决定这事的话语权,斟酌了几天后,杨伯替弘馆的老人们宣布:将在乐文秋和乐义山两个人当中,选出弘馆新的当家人。比武大赛在农历十一月,也就是仲冬时举行。
结果大家自然是分成了分别支持“乐文秋”或“乐义山”的两派人,双方争执不下,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每天都要为谁输谁赢吵上一回。
纪如许从父亲的三言两语中,多少也得知了这事,她问乐景弘:“你觉得最后谁会赢?是文秋哥还是义山哥?”
她和弘馆的人都混得熟了,时不时就会跟他说起见到的新鲜事,这些话听在乐景弘耳里更不是滋味,他用力挥了两下金丝草扫把,青石板上的落叶霎时纷纷扬扬地飘起。
少女清脆悦耳的声音传进乐景弘的耳中,他的心像被芦苇扫过。
半天没听到他的回答,纪如许戳了戳他的肩,又问了次:“乐景弘,你觉得这场比赛谁会赢?”
“我不知道。心清水自清,我觉得,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乐景弘耸了下肩,眼底是要和她划清界限般的疏离。
说完这话,乐景弘抱起灌满水的瓦罐,依次给蟹爪菊和凤尾兰浇了水。
纪如许手托腮,看他忙前忙走地来回走动,嘟囔道:“也是,你的心思就不在练武上。”
“谁说的?”
纪如许控诉般说道:“前几天我还看见你在做笛子呢。好几回你趁杨伯不注意,溜去竹林里,都被我看见了。你的手就是磨竹子磨破的。要是被杨伯知道了,你肯定又要被训了。”
乐景弘神态自若,挑起狭长的眼,满不在乎道:“我挨罚这事从来就没少过,我现在可不怕他。”
“杨伯……”
听到纪如许的喊声,乐景弘应道:“你少吓唬我。”
这话才说完,乐景弘的左耳就被揪住,他顿时变了脸色,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
不出意料地,乐景弘还是挨了罚。饭点时间,徒留他一人在弘馆外练白鹤拳和梅花拳,每一套拳都打了好几遍,身子稍微一歪,就会被喊:“再加练一次。”
好不容易等到了吃饭的时候,他面前的餐盘里只剩下残羮冷炙。
乐景弘往额头上敷了冰,他恹着脸,对着那一桌的剩饭菜叹气。
纪如许弄来了他最爱吃的腌萝卜和油柑子,她话多,可以从在学校里发生的趣事,说到去医院时看到的见闻,乐景弘倒也不嫌烦。有时说到开心的事,纪如许会自顾自地笑起来,弯弯的眉眼足以搅动人心。
只不过,时间长了,纪如许也会问乐景弘:“你也说说你练武时的事吧,我想听。”
乐景弘不自觉地敛眉,眼眸暗了几分。其实没什么好讲的,他自幼练拳,学的是闽南本地的传统拳种,武术讲究的东西多,单是入门就要花上好几年的时间。
习武的日子过得单调无趣,拳师讲课时说,班上的同学亦敌亦友,只不过,上课时是敌,下课时才是友。
乐景弘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倒树了不少敌。他打拳时不谦不让,铆足了劲只为争个赢家。杨伯让他抄书,在书上着重圈了那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乐景弘抄完便忘,下次仍旧争输赢。他也不是总能当上赢家,高段位对打时,碰上六段金龙的学长,他有次发挥不好,输得彻底。
罚归罚,杨伯还是会仔细地给他抹药酒,接着又一次训他:“我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一寸长一寸强,硬劈硬进人难防。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要沉得住气。哪像你一般,这么莽撞?”
乐景弘面上沉静如水,心里却有自己的主意和想法。
第三章
2004年,孟冬。
書上这样解释,孟冬,冬季第一个月,对应旧历十月,又称小阳春。
学校的老师布置了实践作业,父母都不在家,纪如许想了想,打电话到山上,接听的人却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人。那头问她要找谁,纪如许支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好不容易等到周末,纪如许跑去了山上。
蜿蜒起伏的山川笼罩着缥缈的烟雾,有水珠从虎耳草的叶片上滴落。
弘馆的人都在忙着筹备比武大赛的事,谁都抽不开身。
纪如许在枫杨林里找到乐景弘。他躺在长凳上,拿练功服挡住半张脸,身上只穿了件背心,也不嫌冷。
纪如许蹑手蹑脚地走近,捏了下他的鼻子,小声喊道:“乐景弘。”
乐景弘倏地睁开眼,少女清秀的面容登时映入眼里。他收起防备心,恢复了以往在她面前时那大大咧咧的模样,“找我有什么事?”
纪如许磕磕巴巴地开口,将事情的原委说了一遍。
乐景弘听后,将手一挥,不以为然道:“不就是个手工作业?再说了,这种事情,你找我也没用,我也不是很懂。”
话是这么说,第二天乐景弘还找了个借口跟她一起下山。他难得下次山,不太认路,全程都不苟言笑地跟在纪如许身后。
太阳不大,乐景弘却不肯摘下草帽。
纪如许凑到他面前,半开玩笑地问:“你是不是怕被人看到你的小平头?”
乐景弘的眼睛乌黑清澈,笑起来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稚气。因为他头发剃得短,额头中间的美人尖尤为瞩目,为此他没少被人笑过。
这会儿被纪如许直接指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接着摸了下鼻尖,故作镇定地回:“什么啊,才不是。”
美学课的老师让他们去了解金苍绣,可以一个人做,也可以分组合作。纪如许原先找的伙伴中途转学了,现在只剩她一个人。这次的实践作业成绩关系到期末考核,期末考核又关系到之后的升学……
乐景弘听她苦着脸说了一通,他堵住耳朵,吓唬她:“看来这个作业很重要啊,你还是自己做吧,我不打算帮你了。”
纪如许当了真,她急得瞪他,眼眶泛红,看着就要哭出来了。有阵风吹过,吹散了她额前的刘海。她的头发长了不少,夏天初见时只到耳际,现在已经齐肩了。
乐景弘带她找卖刺绣店,老阿嬷说的话,乐景弘听不太懂,纪如许这才知道原来他不是本市人。
五月初,他刚过了生日,吃了弘馆厨师煮的长寿面,生日时必须吃面线,已经成了惯例。他才十七岁,练武却已有十三年的时间,四岁时他初到这座城市,具体的细节已经记不太清了,只听人说,他那时随父母从湛江坐了车过来,行了拜师礼后就久居山上了。往后的年岁里,练武打拳、背书写字,这简单的八字,足以概括他生活的全部了。
乐景弘极少和人谈起自己的事,但在纪如许面前,他却什么都愿意说,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天气渐冷,作业的事情还没有着落,纪如许跟母亲说了这事后,得到一句“手工作业能有什么难度,你应付着做一做不就好啦”,就再没有下文了。
为了这个作业,纪如许连山上也去得少了。她每天不是去学校,就是去图书馆查资料,她变得越发沉默。
南方的冬天湿冷,纪如许戴了手套,围了围巾,身上穿了加厚的羽绒服还是忍不住打冷战。每天一放学,走出校门后,她的脚步就迈得又急又快,她只想快点回家。
这天,直到耳根被人捏了下,纪如许才回过神,冰冷的指尖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
乐景弘拍了拍手里的练习卷,朝纪如许眨了下眼睛,调侃道:“让我看看,是谁这么粗心,书包拉链没拉紧,卷子都掉了一地。”
纪如许脸红得不像话,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本该在山上的人,这会却坦然地站在自己面前,嘴角还噙着笑,一段时间不见,他好像又高了些。
这么冷的天,乐景弘身上只穿了件大盘扣棉服,脚上一如既往地踩了双老式布鞋。他将练习卷连同手里的一个红布袋递给纪如许,嘴角不自觉地漾起笑意:“看看,半个月的成果都在这里了。”
回到家,纪如许拆开袋子,看到里面装了幅绣法传统的刺绣画。画上的一针一线,看着都是精雕细琢过的。
纪如许将画带去学校,如实地告诉老师,这不是自己的成果。老师并不诘责,只问她可不可以将刺绣画拿去展示厅展示,又说,在这个时代,能专注地完成一件事,是很难能可贵的。
她把这句话告诉乐景弘,少年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水珠,以为她是在为作业评级的事发愁,安抚她:“别担心了,我那儿还有剩下的绣线。我教你,这样……这样你肯定能拿到满分的,我保证。”
纪如许字写得好,老师让她写了幅字,实践课的作业勉勉强强地也算通过了。她点点头,将这事藏在心底,抿唇笑得有些害羞:“这可是你说的,你会教我的。”
他摸了下刚剃过的头发,微不可察地笑了:“说话算话,习武之人绝不耍赖。”
第四章
2004年,仲冬。
比武大赛举行的那天,学校刚放寒假没几天。纪如许随父母上山,山上的冬日寒意更甚,母亲耐不住寒,拿围巾将脖子裹得严严实实的。老式的灶台飘出袅袅炊烟,一问才知道,厨师正在准备下午的宴席。
那只腊肠犬趴在地上休憩,纪如许已经不怕它,正准备逗它两下,父亲就来叫人。
走到观席台时,纪如许还有些不自在。台下的人都正襟危坐,坐在前方的老者们须眉白如雪,表情更是一个比一个严肃。
乐文秋和乐义山先行了礼,其后各展拳法。纪如许看不懂这其中的奥妙,只觉得他们的打法都恰到好处,出拳动腿的每一记力度,都如顺水推舟般自然,却又绝不含糊,动静之间皆是学问。
几个回合下来,纪如许甚至猜不透谁会输、谁会赢。
透过身旁大人们的耳语,纪如许多少也了解到,这次的比武大赛,不仅是要选当家人,还要选出来年去参加武馆比赛的代表队队长。
乐义山赢了。支持乐义山的一队,敲锣打鼓,将他高高捧起。举行完交接礼后,鬓白须眉的那位长者就下令道:“把那小子叫过来。”
纪如许还在想“那小子”是谁,乐景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台,他敛着眉,情绪看着并不高涨。
长者紧接着又说了句令人咋舌的话:“我们两个,比试一局。”
台下的人开始交头接耳,其中不乏有人说乐景弘不自量力,试图挑戰武术老前辈的话。
纪如许望向乐景弘,他似是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很快偏过头,露出了一抹孩子气的笑容,他用口型说:“别为我担心。”
怕她看不懂,他又摸了摸自己心脏的位置,接着摆了摆手。纪如许被他一连串的小动作逗得极力憋笑。
“今天,就由大家见证,我们的这场比试。作为前辈,我不会礼让。作为晚辈,也还请你用尽全力。”老者率先行了礼。
一共较量了三局,乐景弘只堪堪赢了两局。纪如许看到杨伯和其他老者都露出欣慰的笑,再看旁人,原本等着看乐景弘笑话的,此时表情微变,而以乐义山和乐文秋为首的一众师哥,似乎都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我宣布,明年去佛山武馆参赛的队长是——乐景弘。”
纪如许事后才从杨伯那儿得知,老者作为弘馆德高望重的前辈之一,底下的小辈,同他比武,能赢一局都难,更何况是两局。
“是我建议他去和栢书先生比试的。”杨伯又说。
纪如许不解:“那你怎么就敢笃定他会赢?”
杨伯笑了下:“乐景弘定力好,是个难得的好苗子,最重要的是……栢书先生也说,在他身上,看到了馆长年轻时的影子。”
纪如许去找乐景弘,他正蹲在百香果树下,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看到她,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朝她走去。
他们坐在凉棚下,好半天后,乐景弘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递给她,语气听着有些别扭:“我照着书上的做法做的,放我这也没什么用,就送给你好了。乐景弘牌梳子,仅此一把。”
说完,乐景弘就拿起水管给院子外的那些花浇水,阳光照到他的脸颊上。纪如许故意绕到他面前,口吻窃喜:“让我看看,是谁害羞了?”
被她说得无奈,乐景弘佯装恼怒,作势要去抢她手里的篦子:“再说下去,就把东西还给我。”
纪如许抬手,顽皮地跑开,几分钟后,她再抬眼,看到乐景弘倚在树干旁,眼角眉梢间带着浅浅的笑。
少年俊朗的面容映入纪如许的眼睛里,在她还未发觉时,一不小心,少年就走进了她心里。
之后的日子里,母亲偶尔会想往山上送腌萝卜,纪如许总是主动揽下这活。
有一天早上,她去得早,七点多就上了山,正好和乐景弘打了个照面,他的嘴里叼着牙刷,手里提了个热水袋,衣服还皱巴巴的。
乐景弘拧开水龙头,往脸上扑水,嘴上不知嘟囔了句什么,纪如许没听清,他却不肯重复,将话题扯到别的地方去。
在纪如许的追问下,他才别扭道:“我会努力,争取在武馆拥有一席之地。”
纪如许回道:“这一行,已经有了属于你的位置。因为,从你练武的那天起,你就已经是武馆的一分子了。”
是啊,从练武的那天起,他就已经是武馆的一分子了。如此简单的道理,他练了十多年的武,却还是没能参透。
乐景弘往纪如许手心里塞了一枚纽扣:“约好了,你上一次山,就得到枚纽扣。攒齐了十枚纽扣,就换我下一次山。”
他能下山,一定是在日常的比武中赢了。如果要赢,在这中间所要付出多少时间和努力,她不是不知道。
纪如许目光凝滞,像尝了青梅果子一样,心里酸甜交织。
第五章
2006年,仲春。
最新一次的段考成绩公布出来,和纪如许预估的分数差不多,老师让他们提前准备好夏天选大学的事。
父母照旧不在家,她索性跑山上去找乐景弘。这两年不知跑山上去了多少次,往山上可以坐几路公交车,每一班车分别在什么时刻到站,她早已记在心里。
“攒够十枚纽扣了。”一找到乐景弘,纪如许就献宝似的摊开手心,她挑眉道,“走吧,下山,我请你吃东西。吃姜母鸭好不好?”
可是这日,乐景弘却不为所动,表情比以往都冷,只听他悠然开口:“纪如许,以后你没事就别山上了。总往山上跑,打扰了不少人练习,特别是,弄得我都不能专心练武了。”
乐景弘继续说了一堆不允许她上山的理由,他瞪她,赶她走的话一句说得比一句狠。
纪如许无措地站在原地,泪水在眼眶打转,她不懂,一向性子温暾的人,怎么就突然发起了脾气。
纪如许只顾着生气,没有细想乐景弘的变化。
纪如许觉得被他说得丢了自尊,她也恶狠狠地回:“不来就不来,这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绝对是。”纪如许抹了把泪,声音更大了些。
乐景弘神情恻惐,他假装看书,蔫巴巴的样子和霜打的茄子没什么两样。
四周静得只能听见树叶的摩擦声,走的还是平时走的那条路,这一次,纪如许却是在慢慢地踱步。
她吸了吸鼻子,好几次都想回头问乐景弘,不是都要赶她走了,那怎么还一路跟着。
那段时间父母总是早出晚归,好几次纪如许都听到,他们在房间里的争执声。父母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
又一次模拟考后,家里来了几位客人,纪如许听到他们说着饯行的话,她认出,那些人都是父母的同事,就连医院的院长也来了。
晚饭时,父亲问她打算学什么,她想也没想地就说,也要学医。父亲给她夹了只黄鱼,叹道:“医者仁心,有这志向是好事。”
母亲却不大高兴,她瞪了父亲一眼,“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这晚注定不能风平浪静地度过,母亲摔下筷子,先提起陈年旧事,接着又带着怨气说:“过两天,咱们就搬家。”
要搬到北方去,说是父母工作调动,在当地学校的借读手续都帮她办妥了。
搬家前一天,她坐车去山上,弘馆院门半敞,其间碰到在练拳的人,注视她的表情都是不屑或暗讽的。乐义山呵斥了下那些人,他朝她走来,打量了她半天,问她知不知道最近发生的事,她摇摇头,乐义山叹了口气,简单告诉她事情的经过。
馆长突然离世,他的家人责问纪如许父亲,流言蜚语越传越夸张,不少人指责她父亲医术不当,有些不明事理的练武之人还闹到了医院去。
“乐景弘呢?他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纪如许问。
“这……”乐义山有些犯难,“不是这样的。”
想到乐景弘之前的冷淡回避,纪如许神色黯然,鼻尖一酸,忽地落泪。
回家时,母亲正在把柜子里的东西打包装上。纪如许在这时鼓起勇气,小声问:“我们要搬走,是不是,是不是,因为馆长那事被那些人指责……外面的人说,我们家是不堪背负骂名,才搬走的……”
母亲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纪如许总觉得,母亲在这段时间一下子憔悴了许多。
“医者仁心,学医的人要是被人挤对了几句,就丢盔弃甲地落荒而逃,那哪能行?”母亲明显来了气,“是那边医院科室的人手不够,我们要去支援,这才是搬家的主要原因。”
起初要调去北方,母亲也是不太乐意的,要千里迢迢地举家搬迁,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换作任何人可能都会要考虑一下。
后来的年岁里,纪如许一直记得,母亲在这天告诉她,这世上的事大多复杂,我们能做到的,唯有遵从本心。
第六章
2015年,季秋。
雅加达的十月,艳阳高照,屋檐下的人席地而坐,空气中的暖意让人昏昏欲睡。吃过午饭,纪如许和同行的医生打了声招呼后,便打车去了唐人街。
路过一家贩卖中国茶的茶舍,纪如许好奇地驻足,和其他游客围在一起,听老板介绍茶品。就在这时,前方的糖水店传来一道求助声,纪如许穿过人群,走到那家糖水店,好奇地问:“发生什么事了?”
“好像是有人突发心脏早搏,昏迷过去了。”
记如许用英文和店员沟通:“我是医生,请让我进去看看情況。”
她没想到昏迷的那人是杨伯。纪如许为他做了心肺复苏,本地医院派车过来接,她也跟了过去。
几年前,杨伯生了场大病,在那之后身体状态每况愈下。纪如许多半也猜到了,他此次来雅加达,为的是来参加世界武术锦标赛。
“趁我还走得动,能看一年是一年。”杨伯躺在病床上,笑着说,“在山上待了小半生,也该出来走走了。”
杨伯的目光眺向病房外,纪如许也跟着看过去。乐景弘徘徊在外面,没有推门进来,他们两两相望,时间貌似都凝固了。
乐景弘表情严肃,这么多年过去,他仍旧理着短短的平头,瘦瘦的身子罩了件灰色开衫,只是,现在的他,较之从前的青涩,更添了几分俊逸。
从医院出来时,暮色渐浓,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像极了从前,她下山,他就沉默地紧跟在她身后。这一次,纪如许照旧没有回头,一辆摩托车从她身旁驶过,乐景弘下意识地拉住她的胳膊:“如许。”
他的声线有些低,喊她名字时尾音拖长,纪如许抬起双眸直视他,她在等他开口,他却缓缓松开了手,什么也没说。
武术锦标赛还未正式开始,当晚主办方办了宴会,纪如许作为官方邀请的随行医生也一并参加。宴会放映厅内在放一部传记电影,看电影的大多是些华人面孔。
离开时,她在留言本里看到了一句留言,力透字背的中文字夹杂在一堆英文留言中,凭着感觉,她一下子就猜到了是谁写的。
——我很幸运地遇到你。而最终,身边没有你。
来医护区的选手并不多,偶尔一两个过来,也就要了棉棒或者创可贴就走了。其间有几个少年和纪如许熟悉了,中场比赛完就会跑来找她聊天。
“泉州,弘馆。”有个少年挥起旗帜,同她介绍,“我们来自这儿。”
几个人围在一块喋喋不休地交谈起来,不知是说到了谁,有人说:“你就不怕挨训,小心他罚你抄书。”
纪如许“扑哧”笑起,过去一代又一代,弘馆惩罚人的方法还是没有变化。
晚些时,所有人围在一块就餐,看到乐景弘时,纪如许的笑意一点点凝在嘴角。他将手里的海鲜餐盘推到纪如许面前。
清凉的晚风吹进回廊,乐景弘盯着纪如许泛红的耳根,一晃神,好像回到了昔日。
那时山上的人全在谈论离世的馆长,谣言传得沸沸扬扬,他用最笨的方法赶她走,他不愿让她听到那些流言,更不愿让她为此遭人指责。
从佛山比武回来,乐景弘才从杨伯那儿得知,她已经不在本市了,弘馆内有人说起他们家一定是因为心虚才搬走的。他为此火冒三丈地和对方吵了一架。
杨伯罚他,问他知不知错,他摇头,也不管旁人怎么说,说他性子倔强也好,莽撞也罢,他就是咬牙不肯认错。
攒够了十枚纽扣就可以换他下山的约定,他始终没忘,纽扣一枚又一枚地攒,比赛赢了一次又一次。有指导老师夸他聪慧,他敛眉,将手心里的一枚纽扣攥得紧紧的。
因为有牵绊才想要赢,才想要在绝境时重拾一线生机。
在最初的那几年里,关于纪如许的点点滴滴,他总是通过杨伯旁敲侧击地打听。
得知她以高分考上医学院,他高兴得一个晚上没睡着。任何有关于她的事,对他来说,都是极重要的。
在这些年,他去的地方越来越多,走到了更广阔的天地,但面对她时,他却仍会手足无措。
有一次,他拿到了她的电话号码,却无端地生了怯弱,迟迟不敢拨通电话。
当你在意和挂念一个人时,就会顾虑太多东西,思念与日俱增,到最后,只能独自慢慢地沉淀。
第七章
2015年,孟冬。
锦标赛进入决赛阶段,杨伯问纪如许:“你觉得7号和10号谁会赢?”
“7号。”纪如许望向台上,笃定道。
杨伯将目光锁定到乐景弘身上,望着他的背影,跟着勾起唇,明知故问道:“为什么?”
“我相信他。”纪如许笑起来,露出浅浅的梨涡,“而且,他说过,心清水自清。”
比賽结束后,乐景弘看着纪如许抱着一束花的背影,他缓缓地跟她在身后。纪如许早已感觉到,走了一小段路后,她回过头喊他:“乐景弘。”
“嗯?”
“关于你的这些年,杨伯都告诉我了。”纪如许朝他伸出手,“原来你才是胆小鬼。”
来参加比赛前,杨伯看到,在随行医护人员的名单里,有她的名字。
杨伯在那时告诉他:“人生无再少,我们又能经过多少个十年呢?喜欢的人,怎么可以远远地看着。”
乐景弘专注地望着她,想到杨伯的话,他脸上挂着和煦的笑意,过去的怯懦、退缩,在这一刻被风吹散,他握住她的手,声音柔和:“是的,乐景弘一直都是个胆小鬼。就是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勇敢的机会?”
“那我就,拭目以待咯。”纪如许朝他眨眨眼。
哪怕是看过天地,见过众生,见过自己,谁也都说不清什么样的人生才算好,什么样的人生又算差,完美中有残缺,残缺中亦带着美。只是好在,历经风雨年华,看过落庭花后,能再见故人来。
在最好的时候,在他们最好的年纪。
青山原不老,为雪白头。愿只愿,我再见你时,风致如许。
编辑/图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