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昌
有两个小故事先说到前头。一个发生在八十年前,主人公是我的太姥爷,这是一幕十足的悲剧,但都是他们村里人笑着说出来的。太姥爷过去家境好,干过几天给皇协军收粮的营生(能干这个也基本上出于胆小怕事),后来日本投降开始清算,他就觉得自己是汉奸,终日惶惶,再后来服毒自杀了。更可悲的是,他吃的老鼠药药性很差,躺在床上足有七天之久才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是故事的高潮,当然也是他们口中那個笑话的梗。我常常想他这七天是怎么度过的,真是难以想象,而且叫人分外难过。随着年岁渐长,我也琢磨出点意思来,为什么如此津津乐道?他们就是在笑话我太姥爷是个胆小鬼。你以为你能躲过去,也许情形会更糟糕。你可能最终沦为一个笑话。
另一个也算不上故事,是个小情节。我二姑有三个儿子,好勇斗狠,尤其是老三(他小时候不这样,他们都不这样,都可爱好玩),打架不要命,没人敢惹。我说的还不是老三,是他的小儿子。那时他也就三岁多吧,从高墙上向下跳。墙有多高,大概齐胸高,我一米七一。他向下跳的时候,还挑衅似地冲我笑。我是被这孩子惊到了。他就是个小钢炮,天不怕地不怕。后来回老家,我总是想去看看他。我很想知道,这样的勇气到底是从哪来的?
《埋伏》最初不叫《埋伏》,叫《枯井那一夜》。《枯井那一夜》说的就是有关勇气的事。两个小男孩在枯井里待了一夜,那个更小的男孩安慰了他的表哥,也就是文中的“我”。在“我”印象中,却是相反的。“我”是较为勇敢的那个。很多年过去了,表弟坐了五年牢,出狱来找“我”这个表哥。他们又有了一次对决,似乎还是在较量谁更勇敢。后来我把小说名给改了,不是因为从前的有多不好,而是觉得它不仅仅指涉勇气,这更是个有关记忆的故事。你是怎么从那个瑟瑟发抖的井中男孩变成这样的?其实过去的那个你一直在前头等你。所以它还是个埋伏的故事,而埋伏的人恰恰又是你自己。有一句诗我很喜欢,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佩索阿说过,我们自身的存在是一块广阔的殖民地,那上面有着各式各样想法不同、感受相异的人。回到这个小说上来的话,大意是,我们既是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也是那个给人以安慰较勇敢的男孩。“我”在表弟身上看到了“我”。我想,表弟亦如是。
但只是这样,我也觉得挺没劲的,这很像是自我狡辩。那到底有没有一个真正的“我”呢?你是天生勇敢还是天生怯懦?勇敢和怯懦之间有那么泾渭分明吗?勇敢和怯懦还会变来变去吗?这也是我想先说那两个小故事的原因。《埋伏》要问的是,你究竟是哪个男孩,这很重要。我相信,这世上的人和事不会无缘无故地来。我们内心里也许永远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这小孩就是我们自己。我是很害怕恐怖片或者恐怖小说里出现的孩子,比如闪灵,比如螺丝在拧紧,比如九故事里的泰迪,太多太多,想想就让你汗毛倒竖。为什么呢?除了孩子的不可预测不可理解之外,我们会不会害怕,心中的那个男孩再次出现呢?
《枯井那一夜》改成《埋伏》,似乎更切题一点。枯井那一夜,是富有代表性的瞬间,是可以被一次次追溯的。这样的瞬间的确让我们能拨云见日,尘埃落定。可在我们过往中,还有无数微小的瞬间,不起眼,不经意,注定无意义,但也不知为何,有时会突然奇迹般重要起来。比如小说中那个有雪的夜晚。“我”忽然在小鹌鹑身上找到了年轻的“慧慧”。看样子,过去不仅仅在塑造现在和将来,还有可能被将来改变。有些时刻的存在就是为了点亮许久之前的某个时刻,人应该是连续的。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若假装没发生,可能也没什么,可终有一天你忽然发现,你骗了自己。你可能会遭遇一个响亮的耳光,是那个过去的你穿越岁月给了你一巴掌。《埋伏》就是这样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