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世昌
我去印度留学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
说必然性,可能是命运使然,冥冥之中有上天的安排。说偶然,是因为印度在我眼里是个神秘而又遥不可及的国度,去印度留学只能在梦中。不料偶然碰上了机遇,真的还去了,梦想变成了现实,一去六年,居然还修成正果,获得了博士学位。
2002年秋天申请印度的学校时,报了尼赫鲁大学、孟买大学和加尔各答大学,最后被尼赫鲁大学录取。尼赫鲁大学建于1968年,以印度独立后的第一任总理尼赫鲁的名字命名,为世界著名的综合性大学,其国际关系、梵文研究、生物、历史、软件、中文等专业在印度非常有名。印度历届总理担任尼赫鲁大学校长,学校日常事务由副校长负责,学校只有五千学生,包括来自世界各地的五百个留学生。除外语专业外,其他专业都从硕士开始,一直到副博士、博士、博士后。
9月2日赴尼赫鲁大学英语系报到。外国留学生报到可没有来我国的外国留学生那样有专人和志愿者接待,才没有人理你呢。我像无头的苍蝇,自己背着包跑来跑去办手续,一天完不了第二天再去。中午倒是可以在学生食堂吃饭,一般的中国学生开始吃不惯学校的饭菜,太简单,永远一个花样,咖喱味太冲。我自己自小缺食,什么饭吃起来都香,只要有饭能吃饱就行,第一顿饭没有感觉到任何不适,吃得挺香。自然别指望报完到当天就能住上舒适的房间。校方说,暂时没有房子,何时有,还不知道。我只好匆匆在外边租房,人生地不熟,哪能那么容易租到?暂时在其他留学生租好的房子里委屈了一个月,校方才分配了一间房子。尼赫鲁大学的学生宿舍都以河流名称命名,给我分配的是布拉马布特拉(Brahmaputra意为“梵之子河”,即流入孟加拉的雅鲁藏布江和恒河汇合段)宿舍,房间可不像我们国内宿舍一样立即能住进去。不到十平方米大,只有一张不平的床板,一张小桌,一把木椅,一个永远呼呼响的电风扇,日光灯只有架子没有灯管,别的什么都没有。好在印度天气热,在光板床上先睡一晚,第二天再去置办床单、被子等用品。
印度大学没有学生入学教育这一环节,也没有辅导员这样的编制,没有人告诉你学校的情况和规章制度,没有人过问你,一切靠你自己观察摸索。我每天往只有一个主任和一个助手的系办公室跑,一个月后才步入正轨,开始上课。上课就是选听教授的课,和他们的硕士生一起听课,参加课堂讨论。老师知道我是访问学者,要求不严,听不听课随便,布置的作业完成完不成也不在乎,全靠自己安排。虽然我选的方向是翻译理论,但来到陌生的国度,一开始无从着手,必须先了解印度。
了解什么?一到印度,扑面而来的就是浓浓的宗教气氛。到处是庙,到处是神,凡有人处便有庙,有庙便有神,有神就有善男信女,就连司机方向盘前面都有神像。不了解宗教,简直无法了解印度。印度被称为“宗教博物馆”,光印度本土就产生了四种宗教:印度教、佛教、耆那教和锡克教,外来宗教印度几乎都有。印度教是代表印度主流文化的、占统治地位的宗教,教徒占人口总数百分之八十三以上。所以,我们首先得认识印度教,认识印度教的大神、神话故事、著名人物等。最初,要认识印度教的三大男神和他们的配偶三大女神即创造之神梵天和配偶萨拉斯瓦蒂、保护之神毗湿奴和配偶拉克希米、毁灭之神湿婆和配偶帕尔瓦蒂,以及毗湿奴的十个化身罗摩、黑天等,还有象头神加奈沙、猴神哈奴曼等,否则寸步难行。在进入印度任何一种宗教的庙之前一定要脱鞋光脚,在进入锡克教庙和清真寺之前最好先洗脚(许多庙前有洗脚处)。
刚去印度觉得什么都新鲜,进庙学教徒的样子顶礼膜拜,看印度人的婚礼,看宗教圣地,看泰姬陵、胡马雍墓、莲花庙等世界有名的几十个世界文化遗产。最令人难忘的是,印度文化关系委员会(ICCR)组织的全国各大学的留学生在被誉为“天河之门”的恒河圣地瑞诗凯诗和哈瑞德瓦尔一周之久的旅游。瑞诗凯诗是恒河从喜马拉雅山流向印度大平原的山口,恒河水清澈见底,站在铁索桥上往河里扔鱼食就能跳出一片金色的鱼儿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每天清晨有无数的苦行僧在河边打坐,顶着水罐的美女在河里沐浴。有个很神奇的现象:美女沐浴之后拖着湿淋淋的衣服上岸,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窸窸窣窣地魔术般地换上一身干衣服,顶上一罐圣水,款款摇摆着迷人的身姿回家,让人目瞪口呆。距离瑞诗凯诗十五公里的哈瑞德瓦尔是灌溉系统把恒河水引向恒河平原的地方,每天日落前的恒河放灯仪式惊天动地,几千个来自不同国家、不同文化、不同肤色、不同审美情趣的青年男女一起唱歌跳舞、尽情交流。恒河泛舟是一件最惬意的事,凉风吹拂,缓缓而行的船后随着激起的浪花翻出阵阵鱼群。
一年时间转瞬即逝,觉得连新鲜感都还没有过去,连迷人的印度文化的大海边还没有走到,时间就到了,似乎才只记住几个印度教的大神,课堂内容几乎没有记住多少。“印度是个迷人的国度,印度文化是迷人的文化,越待越想再待下去,待得越久越着迷于印度文化。”这是我在几千个留学生聚会上说的心里话。好不容易来到魂牵梦萦的地方,就像遇到了一个披着面纱的美女,还没有揭开面纱就要离开。现在要回国,不甘心啊!
于是,我向中国大使馆文化处万大林老师表达了这种心情,试探性地问能否继续学习,万老师说,我国印度访问学者的名额很宽裕,鼓励继续学习。又一个喜出望外!
印度的教育为英殖民教育体系,读博士必须首先经过两年的MPHI即副博士阶段,通过副博士阶段才有资格读博士。我把之前在国内参与的几部所谓的学术著作抱给系主任看,请求免去副博士阶段,系主任当即同意我直接读博士。
最难决定的是博士的攻读方向即选什么题目。花了一年时间翻阅了大量的印度宗教、文化、文学资料,写了上百页的开题报告,被开始选定的导师纳让格教授否定,认为题目太宽泛,写不出来。又花半年多时间重新翻阅资料,重新定博士论文题目,确定为《印度两大史诗和泰戈尔作品中的女性人物研究》。这一来,纳让格教授很赞赏这个题目,认为它把印度最偉大的文学作品、“古代社会的百科全书”两大史诗即《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和印度现代最伟大的文学家泰戈尔联系起来,又把史诗和泰戈尔作品中女性人物加以对比研究,很有新意,印度很少有学者做这样的题目。他鼓励我做下去,做好。纳让格教授很谦虚,他说对这个题目他的指导水平有限,怕指导不好,给我推荐了印度有名的梵文文学专家卡皮尔·卡普尔教授。
卡普尔教授给我的研究定了四部曲:一是通过阅读印度四大吠陀经、森林书、奥义书、梵书、往世书、摩奴法典等经典作品,弄通印度文化背景知识;二是弄通两大史诗和泰戈尔作品;三是掌握印度文学欣赏与批评知识;四是开始撰写论文……
博士论文答辩之前紧张了好几天,答辩那天提前一小时到了会场,心里极其忐忑不安,生怕由于自己的不慎而把几年的辛苦毁于一旦。没有想到,只来了一位从外地聘请的教授,还迟到了两小時,只是简单地问了几个问题便满意地宣布结束,这点倒是没有想到。后来问印度同学,他们说,导师提前好几个月和外校专家联系审阅稿子,如果专家对论文一致满意,答辩只是象征性的,这点倒是和我们国内很不相同。
按照尼赫鲁大学的规定,博士论文通过后,需等待一年,第二年由校长即印度总理亲自来颁发博士证书,这难免有点叫人着急。不料,卡普尔教授和助理导师萨林教授、纳让格教授分别叫我去找尼赫鲁大学学位办的负责人,没有说去干什么。找到那位负责人,他问我哪来这么大的面子,竟然有三个教授来给他为我说情:“那个姓毛的中国学生人特别好,你就特事特办,别让他等一年,在一个月内给他办好博士学位证书,让他拿上安心回中国。”我感动极了。教授们居然如此善解人意,主动为我考虑。后来,尼赫鲁大学学位办的负责人还果真特事特办,仅二十天我就拿到了博士学位证书,怀着对恩重如山的导师的万分感激之情和难以报答的愧疚,恋恋不舍回国。
我总共在印度待了六年,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从西姆拉到大吉岭,从孟买到加尔各答,从德里到马德拉斯,几乎走遍了印度的山山水水,充分感受到了印度文化博大精深的迷人之处。
我在印度留学,收获的不仅是获得了博士学位,更重要的是精神和道德上得到了升华,这在别的地方似乎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印度这个圣人迭出的地方。
印度教教徒特别是高种姓教徒和耆那教教徒都不吃肉,耆那教教徒连土里长出的薯类、蔬菜都不吃,怕不小心吃了里边的虫子而犯杀生罪。我在尼赫鲁大学生活的第一年在博士楼学生食堂吃饭,食堂大多数时间是素食,每周只有两顿为非素食者做的肉,羊肉或鸡肉或鸡蛋,但量极小,只有鸡蛋大的一块,外加一小勺肉汤,我感觉这不是吃肉是尝肉。在和印度人接触的六年中,自然吃肉少了,我自己慢慢也就不吃肉了,甚至对牛肉更是特别敏感,连看都不想看见。后来,来兰州大学的印度客人,我在招待之前一定问清他们是不是素食者,不管是素食者还是非素食者,千万不能有牛肉,最好在他们面前别提牛肉,不然会引起客人极大的不愉快。
中、印作为几千年的文明古国,在生活观念上各有特色。印度人在道德层次上似乎和我们有不同之处,印度教教徒在精神上追求多,在物质上远远不如我们强烈。我见过几个富可敌国的印度人,丝毫看不出趾高气扬的神气,而是很谦恭,开的车一般就是印度国产的塔塔牌车。印度人似乎没有“红眼病”、劫富济贫之类的观念,他们安贫乐道。我在印度生活六年,心胸似乎豁达多了,对什么事都想得开了,对一些事也能理解并原谅,对物质的追求也淡多了,吃饭时只要有面条再加一盘土豆丝就满足了,脾气也温顺多了。二十多年来,想不起因为什么事生气或耿耿于怀过,吵架对我来说根本不会发生。自己感觉活得轻松多了,因为人的痛苦往往是欲望得不到满足引起的。
不少国人对印度印象是负面的,归纳起来三个字“脏、乱、差”以及“强奸”等负面宣传,使许多国人心生畏惧。事实上,我每年去印度,印度的所谓“脏、乱、差”比过去改善多了。假如你去了印度,多待些时间,深入到普通民众的生活中去,你肯定会改变想法。
照我说,印度是一个戴着带点尘土的面纱的美女。请你揭开面纱看,你会越看越觉得美丽迷人,越看越舍不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