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和他笔下的动物乐园

2021-02-27 06:22许彦丹福建师范大学
文艺生活(艺术中国) 2021年1期
关键词:常玉金鱼线条

◆许彦丹(福建师范大学)

我们翻开西方艺术史的时候,会发现每一页都画有女人体。本以为女性身体再也画不出什么令人惊艳的花样了,但常玉的“宇宙大腿”却又给女人体的绘画传统加上了动人一笔。不过常玉的特别之处不只在于他善画女体。回顾他一生的创作,无论是在其早年的粉色时期还是中晚年的黑色时期,动物都是常玉绘画中不可缺少的部分。他的画面里会有常见的猫、狗和马这些关于家乡记忆的动物,也会出现豹、鱼、鹰、象,甚至是长颈鹿这些在当时只出现在异国动物园里的奇妙生灵。这是在同时期的中国画家作品中很少见到的,可见常玉对动物有一种特殊的偏爱。

中国古代艺术史中对动物的描画常被看作是一种“小趣味”,鱼、鸟、猫、狗比不上高山流水、历史人物的深远寓意,只不过是大场景中的一笔点缀生灵。但在常玉画中,这些在美术史中一直被忽视的动物形象却变成了主角,成为了艺术家美学和思想的载体。常玉对描绘动物的喜爱也许是受自身浪漫性格的影响。他年轻时家境殷实,留法前师从四川的赵熙学习书画,尤其擅长花鸟。出国后,他不是传统意义上那种勤奋苦学、兢兢业业的好学生,没有选择进入正统的学院接受艺术教育,而是去了当时法国更为自由多元的私立业余美术学校“大茅屋画院”,从此他迈进了生机勃勃的现代主义风格的大门。常玉经常衣着考究地出没于咖啡馆、画展和聚会之中,如归河鱼儿般迅速地融进了巴黎人的生活。

常玉把欧洲绘画比作一席丰盛的佳肴,而自己的作品则更像是蔬菜、水果及沙拉,希望能帮助人们转换及提高欣赏绘画艺术的品味。那个时代的画家们总带有一点欺骗性地以多种颜色作画,而他不欺骗,追求内心的真实。常玉将自己的绘画风格比喻成清淡的水果沙拉,在他的作品里,从不赘述,笔笔均有其意,没有繁杂多样的色彩,他试图用最低限度的颜色与线条,表达出他的信仰,阐述着自己的世界。虽然看似寡淡,但他艺术中动人的光华却从未被削减,历久弥新。

少年时殷实的家境把那带着傲慢的洒脱深深地埋藏在了常玉的性格之中。那些粉红系列中的女子、猫、马既像一种对理想人生的追求,又似对那些沉重严肃绘画风格和题材进行一次玩闹般的嘲讽。然而他笔下的动物,绝不仅是为了抒发个人的“小趣味”,而有着更广泛的指涉与深刻的暗示。比如他画中仰躺的马和豹子,可以是裸女的变形;裸女也可以看作是动物的一个分身。出现在他画里的无论是女人体、动物,还是花朵静物,彼此都是一脉相承的,仿佛是从同样的形状和物质发展而来。

常玉旅居异国四十余年,他的乡愁随着岁月越来越浓烈。乡愁其实并不具体,也许并不是抽象概念的土地和人民,也不是世俗的国家或民族的笼统意象。乡愁有时是一段难以忘怀的曲调,魂牵梦绕,挥之不去;乡愁也有可能是常玉画中的一片红色,喜气之中带着些许寂寞。但是在他的画里,你找不到到一丝意向明确的乡愁。他笔下的动物都伏敛着自由高傲的灵魂,背景是如梦似幻的线条,无限延伸。从早期的粉红春梦,到晚期的深邃迷梦,总是抑制不住界限的线条深深融入天地的大美之中。也许是受生活上的困苦及乡愁的影响,常玉在上世纪四五十年代之后的作品,总是刻意把动物的体积缩小,把这些生灵安放在深远无垠的空间下,流露出淡淡的孤独与寂寞。面对着残酷而孤独的生活,他仍是心中饱含热情和天真。

八尾金魚 油画 常玉

在常玉众多的动物绘画中,鱼可以说是他个人色彩最为强烈却又最为隐晦的一个主题。众所周知,常玉一生油画寥寥三百幅,出现“鱼”形象的更少,大概只有十来幅。而且其中之“鱼”多是以配角作衬托画面或藉以抒发情感之用。一幅《八尾金鱼》却是以八尾金鱼为主题,并采用静物绘画方式表现动态物象主题的作品。鱼儿各有不同的动态,或上下舞动,或互相追逐嬉戏,或悠然自得,画面充满了幽默感和欢乐趣味,引导观众进入辽阔开朗的思想世界,游走于诗情画意、现实与梦境之间。这幅作品完美结合了他以 ”油画之生韵,水墨之神气” 所呈现的独特艺术风格,在用笔、色彩和空间处理上,既沿承了西方现代艺术思维和探索脉络,又体现了东方的美学元素。有别于常玉30年代以粉红与白为主调的“粉红时期”,他以富涵东方民族系谱的鲜明配色调度画面,采橘红与白为主色,将画布分为上下两大块面,上半为其所依傍的墙下半为桌。在中心主体上,他以具书法性的刚劲线条,自信地勾勒出一个透明鱼缸和八尾在缸中回旋嬉戏,带有朱砂胭红、白与墨色的金鱼。

常玉的艺术探索的是一种“简化再简化”的过程。漫长的沉淀,形体的提炼,最后把最精纯简练的元素留下,以最简约的方式来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整个提炼的艺术过程,已超越了对物象的客观再现或模仿。花、鸟、鱼、虫自古以来就有画家描绘,要在传统题材上有所创新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常玉不落俗套而自由创造的笔法线条,自成一格,让人联想到八大山人笔下逸气横生、章法不求完整而得完整的山水花鸟画;也与近代中国画大师齐白石所描绘的那些不落旧蹊、极富创造精神的花鸟鱼虫有异曲同工之妙。八尾在鱼缸里畅游的金鱼展示了常玉如何精妙透过毛笔线条结合油画赋色的特点,重新诠释了中国传统花鸟鱼虫画类,成就了常玉个人的独特画风。《八尾金鱼》这幅作品乍看简单,但许多细节却埋藏着艺术家的功力与巧思。

另外一个直观的问题:常玉为何要画“金鱼”且一生仅有这一幅?要回答这个问题,先要了解常玉画这幅画时的生活境遇。与他的大部分油画一样,《八尾金鱼》并没有明确的年份落款,我们只能通过风格和色彩大致判断是在1930-1940年代。1931年,一直在经济上支持着他的兄长常俊民过世,常玉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经济来源。昔日“波西米亚王子”式的生活,瞬间跌入到温饱线的底端。紧接着,相恋十年的爱人玛素•哈蒙尼耶提出与他分手。按照常人的逻辑,常玉应该就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负起对家庭的责任。但他没有,继承遗产之后,如常挥霍,过了一段富足的生活后才尝试开始养活自己。某种程度上,常玉拒绝长大。你很难评判,他是太笨拙还是太天真。此时,常玉的作品,已几乎没有早期明亮素雅的粉红、赭黄等色调。他开始对漆黑钟情,虽然线条依然明丽,却缠上了一缕缕莫名的沉郁惆怅。

在画《八尾金鱼》时的常玉,想必是思念着故乡的:一方面是对家族经济支援的长期依赖,另一方面也是对幼年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怀念。所以在桌面上,常常铺陈着一块带有中国纹饰的刺绣织布,提醒了我们常玉出身的家庭。回顾他30至60年代的作品,这块织毯不断地出现在他的作品中。此物不仅仅是一个被描绘的对象,更带有一种深层的指涉。在被孤寂彻底吞没前,常玉仍是心怀热情和天真的,他的大胆用色与舒放流畅的线条,使得笔下的金鱼,与马蒂斯亦曾在盛年时创作《金鱼》相比,多了一分恬静的优雅。他将东方的文人气质与华丽的民族色彩完美融合,取得一个自然完满的平衡,东西争辉各显特色。常玉的金鱼呈现对线条、色彩的抽象美感的追求之外,舍弃极致的表现主义或形式主义方式,成为两者之间的连接点,成就艺术上一种大开拓、大境界,为当世中国现代艺术家奠定了一种完美范例及艺术高度。常玉虽然是巴黎画派的活跃分子,但他依旧像个局外人。他总是想要带着他笔下的生灵在传统和现代、东方和西方风格之间搭建起恰当的桥梁。

常玉往往让人们最先想起的是他笔下的裸女和静物。然而,除了这两类之外他还有很多以动物为主题的作品,从椅子上的猫狗到草原上的马群、月光下的花豹等等主题涵盖广泛,构建起常玉心中一个静谧而孤独的动物乐园。

总结:常玉一生对动物有着一种特殊的偏爱,他的画里会有常见的猫、狗和马这些关于家乡记忆的动物,也会出现豹、鱼、鹰、象这些当时只出现在异国动物园里的动物。常玉的艺术探索的是一种“简化再简化”的过程。漫长的沉淀、形体的提炼,最后留下最精纯简练的元素,以最简约的方式来表现最丰富的精神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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