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勇
宋神宗元丰六年(公元1083年),被贬黄州已经三年的苏东坡,见到了好友王巩和随他远行的歌伎柔奴。王巩当年因受苏东坡“乌台诗案”牵连而被贬谪到地处岭南荒僻之地的宾州,他的歌伎柔奴不离不弃,随他远行。此次,他们自南国北归,路过黄州,与老友苏东坡见面。苏东坡惊讶地发现,柔奴这柔弱的女子饱经磨难之后,依旧是那么年轻和漂亮,而且增了几分魅力:“万里归来年愈少,笑时犹带岭梅香”,苏东坡心有不解,弱弱地问一声:“岭南的风土,应该不是很好吧?”柔奴坦然相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东坡心有所动,写下一首《定风波》:
常羡人间琢玉郎,
天应乞与点酥娘。
自作清歌传皓齿,
风起,
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
微笑,
笑时犹带岭梅香。
试问岭南应不好?
却道,
此心安处是吾乡。1
苏东坡一生作词无数,我书架上摆着厚厚二十卷《苏轼全集校注》,其中诗词集占了九卷,文集占了十一卷。在黄州最困顿的三年,反而让苏东坡迎来了创作的高峰,“大江东去,浪淘尽”(《念奴娇》),“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临江仙》),“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这些名句都是黄州赐给他的,更不用说前、后《赤壁赋》这些散文,《寒食帖》《获见帖》《职事帖》《一夜帖》《覆盆子帖》(以上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以上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这些书法名帖了。在这些林林总总的作品中,这首《定风波》(“此心安处是吾乡”)或许并不显眼,但我想,对苏东坡来说,这次见面、这首词的书写都是重要的,因为它们让苏东坡安心,或者说,让已经安心了的苏东坡,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安心。
自元丰三年抵达黄州,苏东坡就被一个又一个的困境压迫着,以至于在到黄州的第三个寒食节,他在凄风苦雨、病痛交加中写下的《寒食帖》,至今让我们感到浑身发冷。时隔九个多世纪,我们依然从《寒食帖》里,目睹苏东坡居住的那个漏风漏雨的小屋:“小屋如渔舟,蒙蒙水云里。”不仅苏东坡的人生千疮百孔,到处都是漏洞,连他居住的小屋都充满漏洞。风雨中的小屋,就像大海上的孤舟,在苍茫水云间無助地漂流,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
其实《寒食帖》里透露出的冷,不仅仅是萧瑟苦雨带来的冷,更是弥漫在他心里的冷。官场上的苏东坡,从失败走向失败,从贬谪走向贬谪,一生浪迹天涯,这样的一生,就涵盖在这风雨、孤舟的意象里了。
但苏东坡熬过来了,渐渐和异乡、和苦难达成了和解,能够长期共存、和谐相处。苏东坡一定是这样想的:苦难啊,你千万不要把我打倒,要是把我打倒了,你又去欺负谁呢?还是咱俩一起,长久做伴吧。在黄州,他耕作、盖房、种花、酿酒、写诗、画画,眉头一天天舒展,筋骨一天天强壮,内心一天天丰沛。他的心,渐渐安了下来。但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心为什么会安,直到那一天,他听到柔奴轻轻地回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心中恍然大悟,原来他心安,是因为他把这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黄州,当作了自己的家。
苏东坡的家,原本在四川的眉州2,岷江、大渡江和青衣江交汇处一座美丽的小城。十几年前,我第一次去眉山,就喜欢上了这里。这里有茂密的丛林,有低垂的花树,有飞檐翘角的三苏祠,还有一条名叫时光的河,苏洵、苏
轼、苏辙一家就住在这条河的中游,他们青衫拂动,笑容晶亮,形容举止,一如从前。我写《在故宫寻找苏东坡》,写《苏东坡》纪录片,在北京、成都、眉山之间不停地游走,每一次到眉山,我都会异常兴奋。我觉得我是来见一个熟人,他姓苏名轼字子瞻号东坡居士,我一厢情愿地把他视为好友,尽管我在他的眼里默默无闻。
苏东坡自从宋仁宗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和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起离开眉山进京赶考,就几乎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家。只有在第二年春季殿试(欧阳修为主考官,梅尧臣等为判官)后,突闻母亲去世,苏东坡和父亲、弟弟一起回乡居丧,以及宋英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苏洵在五十八岁上病逝于汴京,苏氏兄弟一起护丧还家,将父母合葬。
又过了四年,到了熙宁三年(公元1070年),苏轼给故乡的乡僧写信,托付他们照看祖上坟茔,此札就是《治平帖》(现藏故宫博物院),内容如下:
久别思念,不忘远想,体中佳胜,法眷各无恙。佛阁必已成就,焚修不易。数年念经,度得几人徒弟。应师仍在思蒙住院,如何?略望示及。石头桥、堋头两处坟茔,必烦照管。程六小心否,惟频与提举是要。非久求蜀中一郡归去,相见未间,惟保爱之,不宣。轼手启上。治平史院主、徐大师二大士侍者。八月十八日。
“治平”,是苏轼故乡眉州一寺名。《治平帖》笔法精细,字体遒媚,是苏轼早期书法典型的风格。所以元代赵孟<\\Xh-elecroc\设计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20年当代\1\连接\頫.eps>在卷后题跋中说它“字划风流韵胜”。
苏轼、苏辙兄弟名字里都有一个“车”,苏东坡的儿子苏迈、苏迨、苏过、苏遁名字都是“走之旁”,不知是否暗示了他们一家将越走越远——苏东坡在宋神宗时任职于凤翔、杭州、密州、徐州、湖州等地(从湖州贬谪至黄州), 宋哲宗即位后出知杭州、颍州、扬州、定州等地,晚年因新党执政被贬往岭南的惠州,最终到达大海另一边的儋州,直到宋徽宗时,才获大赦北还,不幸于途中常州溘然长逝。
但苏东坡对眉州的家始终是充满怀恋的,无论他走得多远,故乡都会如影随形,跟着他走。因此说,故乡并非只是我们身体之外的某一个地点,它也在我们身体的内部,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它先天地内置于我们的身体中,连接着我们的血管神经,牵动着我们的痛痒悲欢。
当然,狭义上的故乡是千差万别的,是各有千秋的,是百家争鸣的,我相信并非所有人的故乡都像歌里唱的那样美丽而丰饶,正如并非所有人的父母都像书上写的那样慈祥和善良。一个人的故乡不可能是所有人的故乡,正如一个人的母亲不可能成为所有人的母亲。不排除在有些人的记忆里,故乡是冰冷甚至是残酷的,哪怕是同一个的故乡,在不同人的心里也会留下迥然不同的印象。比如绍兴,既是陆游的故乡也是鲁迅的故乡,但陆游和鲁迅这两个“同乡”对于故乡的印象却并不一致,于是我们看到了两个彼此“打架”的绍兴——陆游诗里的绍兴,“门无车马终年静,身卧云山万事轻”,这是一个温润的、闲适的、可以睡觉打呼噜的地方;鲁迅笔下的故乡绍兴则显得阴冷灰暗,犹如一块均质的岩石,有泰山压顶之势。鲁迅是从进化论的角度出发,站在启蒙者的立场上,批判中国乡土社会的愚昧与落后,他笔下的“故乡”,是文化意义上的“故乡”,是封建主义的“故乡”,是扼杀了闰土、祥林嫂、华小栓生命力的故乡,不全然是他个人生命里的故乡。
但这些都与苏东坡没关系,苏东坡既不认识陆游,也不认识鲁迅,但他认识苏洵,认识苏辙。“唐宋八大家”里的“三苏”,天天腻在一起,当然是在故乡,在他们成为“唐宋八大家”之前。在苏东坡的心里,故乡是干净、单纯、灿烂的,一如他“像少年啦飞驰”的旧日时光。一个人在少年时代总会向往远方,但当他历尽沧桑、故乡成为远方,他对故乡家园的怀恋就会在每个夜晚沉渣泛起,让他热泪纵横。苏东坡爱自己的父母,爱自己的弟弟,爱自己的妻子。只是当他回忆他们时,他们早已四散分离,甚至已经生死相隔,只有在故乡,在从前的家里,他们才能聚齐。
终于,在离家二十年后,不惑之年的苏东坡,在密州1给亡妻写下了一首词,这就是著名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
自难忘。
千里孤坟,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
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
正梳妆。
相顾无言,
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
短松冈。2
只有在梦里,苏东坡才能跨过千山万水,回到故乡眉州,回到自己从前的家。他推开门进去,看见自己的妻子还坐在原来的地方,在轩窗下面梳妆。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自己已然老去,满面尘土,满鬓斑白,即使彼此看见,她也认不出自己了。于是,他们相对无言,只有两行热泪,默然流下。
这首词,无华丽的辞藻,无炫目的技巧,无深奥的用典,质朴得完全不需要翻译,但我认为这是苏东坡最令我们感动的一首词,因为词里的感情,至真,至深。
苏东坡对王弗的那份深情,就是对家的深情。
在《江城子》之前,几乎没有人填词来写自己老婆的。同样,在苏东坡之前,中国的诗词歌赋,描写田园的不少,描写家园的却不多。或许是因为家太日常,太琐碎,所以不入文人的法眼,而糟糠之妻,更是一点也不浪漫,上不了文学的台面。
但在中国文化中,家无疑是重要的。我们往往把结婚说成“成家”,把“成家”与“立业”相提并论,可见“家”在一个人生命中的重要性。儒家士人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确立了天下—国—家—身(个人)之间的序列关系,在我看来,在这个序列中,最核心的环节是家,家是身(个人)与国之间的纽带。有了家,个人才有了具体的容身之所。个人是家的细胞,而家又是国的模型。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齐家,是对治国的预演。一个人只有通过家,才能跟国发生真正的联系。
那什么是家呢?首先,家是一个房子,包括房子里的一切物质。没有房子,一个人就无家可归。今日之中国人热衷买房,其实他们心里想的不仅仅是房,而是家。中国房地产热,外国人难以理解。有了房子,对家、家园的理想才有了安顿之所,否则一切都是空中楼阁。
其次,家是房子里住着的人,因此它不只是物质意义上的存在,它的核心是人。没有人的房子只是房子,或者说是不动产,有了人(亲人),房子才成了家。苏东坡记忆里的那个家,有父母,有弟弟,也有王弗,一个也不能少。哪怕王弗已经去世十年,她仍在原处,在原来的窗下坐着,等待着丈夫归来。所以,《江城子》里,王弗始终是在场的。苏东坡的一生,王弗也始终是在场的。
第三,家里的人不是孤立的人,而是一个集体,通过血缘的纽带彼此联系。血缘比人更抽象,看不见摸不着,但它存在着,对于一个“家”来说,它是具体的,一家人的相貌、性格、习惯、思维、文化甚至命运都与它有关。血缘是家的本质,但血缘是很难表述的。古代中国人很聪明,在宝盖头下面加一个“豕”,就清晰地表达了“家”的含义。“豕”就是猪,在商代甲骨文中,“豕”就直接画成猪的形状。所谓的“家”,就是屋檐下面加一头猪(甲骨文中也有把“家”画成屋檐下的两头猪的)。不是号召养猪(我想起很多年前在乡村见到过的一条标语,上写:计划生育政策好,少
养孩子多养猪),而是以隐喻的方式描述血缘的存在。在古人看來,猪是一种能繁衍的动物,没有什么比它更能代表血缘的传承。古代的家都有家谱,现代的家没有家谱了,但也一般都有一本相册,记载着一个家庭乃至家族的来龙去脉,其实就是为血缘的传递提供物质的证据。血缘是一条看不见的线,把一代代人串起来,无论他走出多远,那条线都牵着他,该回来的时候他终会循着血缘的线索,如约而返。当下的中国人,每逢春节都要跻身于春运的大潮中。中国没有一条法律规定春节必须回到父母身边,但中国人心里装着一个坚定的信念,就是在这个日子,无论多远都要回到父母身边。因为父母代表着一个人生命的源头,回到父母所在的那个家,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回家。这是文化的力量,在很多时候,文化的力量比法律的力量还大。法律依靠强制,文化则体现为内在的需求。“父母在,不远游”,说明父母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在现代生活中已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了,但在一年一度的春节是可以做到的。在中国人心里,夫妻的家只是“小家”,有父母的家才是“大家”,只有父母在,那条血缘连线才在,血缘的传承才能被看见,被体会,被感动。没有了血缘,一个人被孤立出来,他就不再有家,即使他有再大的房子。
苏东坡一生,最值得夸耀的就是他的家。
他的老爸苏洵,擅长于散文,尤其擅长政论,议论明畅,笔势雄健,为“唐宋八大家”之一,著有《嘉祐集》二十卷,但我以为他最大的成就,是培养了苏轼、苏辙两位学霸。在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的礼部考试中,一个考第二,一个考第五,殿试中,宋仁宗亲自主持策问,苏轼、苏辙兄弟二人成为同科进士,名震京师,连宋仁宗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兴奋,对皇后说:“吾今日又为子孙得太平宰相两人。”那一年,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苏氏兄弟后来在文学上的成就,不可车载斗量,只不过这一切,老苏洵都看不见了。
苏东坡一生坎坷,所幸他的家庭是幸福的。他的第一任妻子王弗与他生活十年,正是他“出道”的十年,苏东坡的率直天真,甚至近乎桀骜不驯的天性,既容易伤人,又容易伤己,王弗的运筹叮咛,让他少受了不少折磨,也给了他许多抚慰。年少轻狂的日子,苏东坡没出“大事”,主要是因为王弗教育得好。只可惜王弗于宋英宗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在二十七岁的大好年华上去世,那一年,苏东坡也只有三十岁。
王弗之死,让苏东坡痛摧心肝。苏轼在《亡妻王氏墓志铭》里说:“君与轼琴瑟相和仅十年有一。轼于君亡次年悲痛作铭,题曰‘亡妻王氏墓志铭。”平静的语气下,寓绝大沉痛。
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王闰之成为苏东坡的第二任妻子。王闰之是王弗的堂妹,出嫁之前,家中称其“二十七娘”。但她也在四十六岁上溘然长逝,与苏东坡相伴的时光,也只有二十五年。这二十五年,是苏东坡在政治旋涡里不断呛水、不断扑腾的二十五年。王闰之二十一岁从家乡眉州来到京城汴京,尔后陪同苏东坡,共同辗转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汝州、常州、登州、汴京、杭州、颖州、扬州等地,“身行万里半天下”,与苏东坡不仅同甘,而且共苦。最困难时,和苏轼一起采摘野菜,赤脚耕田,陪伴苏东坡渡过了生命中的最大危机。
有人诟病,王弗去世刚满三年,苏东坡就娶了她的堂妹,有些不地道。对此,苏东坡解释说:
昔通义君,没不待年;嗣为兄弟,莫如君贤。妇职既修,母仪甚敦。三子如一,爱出于天。1
“通义君”,就是王弗;“没不待年”,是说王弗去世尚不到一年,东坡和闰之的婚事便已定下。这样做目的很简单:唯有闰之作为继室,王弗留下的儿子苏迈才不会受到歧视。后来的事实证明,王闰之对姐姐的儿子苏迈和自己后来所生的苏迨、苏过,“三子如一”,皆同己出,以至于苏东坡用“爱出于天”来形容她。
苏东坡的长儿媳、苏迈之妻吕氏在十一年前(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就去世了。王闰之去世这年(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次子苏迨
之妻(欧阳修的孙女)又去世了,苏东坡写下《尊丈帖》,帖中说“近以中妇丧亡,公私纷冗,殊无聊也”,可见他心情黯然。此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
第二年,即宋哲宗绍圣元年(公元1094年),苏东坡被他昔日的好友、宰相章惇贬至惠州。惠州在岭南,就是五岭(也叫“南岭”)之南,就是王巩和柔奴曾经到达的地方。即使在宋代,那里也是遥远荒僻之地,用今天的话说,叫欠发达地区,只有广州等少数港口城市相对繁荣。为了到达那里,他要由长江进入赣江的急流险滩,其中包括最为恐怖的“十八滩”,文天祥诗曰“惶恐滩头说惶恐”,这惶恐滩,就是赣江十八滩的最后一滩。苏东坡过此也留有一诗:
七千里外二毛人,
十八滩头一叶身。
山忆喜欢劳远梦,
地名惶恐泣孤臣。
长风送客添帆腹,
积雨浮舟减石鳞。
便合与官充水手,
此生何止略知津。1
在赣江上体验过“激流勇进”的惊险刺激,苏东坡要再翻越五岭,体验“五岭逶迤腾细浪”的磅礴壮阔。宋代不杀文臣,政敌章惇就想借刀杀人,这把刀,就是赣江、就是五岭,那是一条危机四伏的路,自古十去九不还。对于五十九岁的苏东坡来说,能活着过去就算他命大。
苏东坡知道凶多吉少,临行前把家中的仆人都遣散了,准备轻车简从,万里投荒。唯有朝云,死活不肯离开苏东坡,于是像柔奴陪伴着王巩那样,与苏东坡唇齿相依。那时王弗、王闰之都不在了,朝云布衣荆钗,像王弗、王闰之一样与苏东坡共患难。苏东坡历尽风霜而屹立不倒,与他的文化自信有关,也与他生活中的三位女性密切相关。
朝云陪伴苏东坡,柔奴陪伴王巩,情况类似19世纪俄罗斯贵族女性陪同流放的“十二月党人”前往西伯利亚。俄罗斯的西伯利亚与中国的岭南冰火两重天,但流放者的地位、处境相似,区别只在于中国的流放者,身份不是囚徒,而是犯错误的官员。真正值得敬佩的,倒是与他们同行的妇人,她们用隐忍、包容与爱,支撑甚至重塑了男人们的精神世界。遗憾的是,在中国,表现这一主题的文学作品却不多。苏东坡写给柔奴的那首《定风波》,也因此值得铭记。
面对苍茫而未知的岭南,苏东坡心里还是有恐慌的。眼前的柔奴,自嶺南北归,不仅容颜未曾苍老,反而“笑时犹带岭梅香”,愈发明丽动人。她的笑容,她的回答,一定让苏东坡的内心安稳了许多。“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这轻言细语,如醍醐灌顶,一下子点亮了苏东坡的目光,让他的心瞬间开阔起来。眉州固然是他永远的家,但随着命运的展开,家的概念是可以放大的。浮云沧海,山高水长,只要自己能够安心,哪里不可以安家呢?在苦难的黄州,当他开始建起属于自己的小屋,在里面安然地生活,他不已然如此了吗?如此的心境,他早就写在诗里了:
畏蛇不下榻,
睡足吾无求。
便为齐安民,
何必归故丘。2
齐安,就是黄州。在黄州做一个百姓,也不失为人生的一个选择,何必一定要回到家乡呢?
这首绝句,随意中见风趣,我很喜欢,尤其喜欢“畏蛇不下榻,睡足吾无求”,对经常失眠的我,不失为一种诱惑。装修新家时,我就把前两句写下来,挂在我卧室的墙上。
被后人称为“天下行书第三”的《寒食帖》,是苏东坡个人书法风格的一个分水岭,也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个分水岭。在那以前的文人书法,基本都在晋唐书法的规则下亦步亦趋,苏东坡也曾努力汲取王羲之的书法精髓,追求
一种淡散清逸的品格。如果把现存苏东坡最早的书法墨迹《宝月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和王羲之《初月帖》(辽宁省博物馆藏)放在一起比较,会发现二者的神似之妙。但这般的风流潇洒,被黄州改变了。在黄州,苏东坡成了漂泊异乡的人,在他真正把黄州当作家乡以前,他的内心是孤苦的,就像他后来在过惶恐滩时留下的诗句:“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意思是思念故乡山水使我忧思成梦,这唤作惶恐滩的地名更让我忧伤不已。凄风苦雨中的苏东坡,就蜷缩在《寒食帖》里,用文字温暖自己,借笔墨抒写无尽的感伤。
反观那时的墨稿,苏东坡在冲淡之中,融入了激愤与感伤,也让他的笔触超越了法度的限制,而与他的生命感悟完美结合,将书法提升到书写生命经验和人生理念的高度上,也让这无心插柳的《寒食帖》,把宋代“尚意”书风推向了极致,在书法史上拥有了纪念碑的意义。
但在《寒食帖》之后,情况又发生了变化。在苏东坡后来的命运里,奔走、漂泊、无家,已成家常便饭。就在他们抵达惠州的第三年(绍圣三年,公元1096年),陪伴他的最后一个女人朝云也染疫而死,而且就死在苏东坡的怀里。那一年,她只有三十四岁。朝云是为苏东坡而死的,否则她一辈子也不会来到这瘴疠之地。是苏东坡的流放害死了她,或者说,是苏东坡的政敌们,害死了她。
王弗死了,王闰之死了,朝云死了。他的家,也就烟散云灭了。
我想起余华在《活着》中写下的话:“往后的日子我只能一个人过了,我总想着自己日子也不长了,谁知一过又过了这些年。我还是老样子,腰还是常常疼,眼睛还是花,我耳朵倒是很灵,村里人说话,我不看也能知道是谁在说。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家里人全是我送的葬,全是我亲手埋的,到了有一天我腿一伸,也不用担心谁了。”1
我总能够从这段话中体会到苏东坡当时的心境,尽管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农民,苏东坡是大文豪,但苏东坡当时的处境,和一个老农民没什么区别。
或许一个人终将失去自己的家,就像他失去故乡、失去父老一样。自从他离开故乡、离开家园,他的生命中就会经历一些根本性的变化,一点点地变成他自己,变得孤立无援,拉不到亲人的手。
没有家的人是可怜的、仓皇的、无依的。在路的尽头,或许还有路;在感伤的尽头,却不再有感伤。黄州是苏东坡人生的低谷,在黄州以后,苏东坡的人生,没有最低,只有更低。但在《寒食帖》以后的苏东坡墨稿里,那种强烈的激愤与感伤反而减弱了,他也没有回到最初(类似《宝月帖》里的)那种散淡与飘逸,而是呈现出稳健厚重的姿态,字形也由偏长变得偏扁,出现了后来常受诟病的“偃笔”(“偃笔”问题,留待下一章写黄庭坚的文字里详谈)。
同是在黄州留下的手帖,《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皆为北京故宫博物院藏)就比《寒食帖》从容潇洒得多。此二帖,都是苏东坡给黄州好友陈季常的书札,也就是日常的书信。《新岁展庆帖》讲到他正在建造的雪堂,信中写:“稍晴,起居何如?数日起造必有涯,何日果可入城?” 《人来得书帖》是为陈季常之兄去世而写的信札,信中充满安慰之语:“死生,聚散之常理。悟忧哀之无益,释然自勉,以就远业。”语调平和而悠缓,用笔出锋,意态端庄,清秀劲健。2020年紫禁城肇建六百周年时,故宫博物院举办《千古风流人物——故宫博物院藏苏轼主题书画特展》,将这“姊妹篇”合璧展出。
我更喜欢的,还是《获见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此帖也是苏东坡在黄州写的,同样,也是一通信札,收信人是苏东坡在雪堂结识的朋友董侯。二人别后,苏东坡深情款款地写下这件信札:
轼启。近者经由。获见为幸。过辱遣人赐书。得闻起居佳胜。感慰兼极。忝命出于馀芘。重承流喻。益深愧慰畏。再会未缘。万万以时自重。人還。冗中。不宣。轼再拜。长官董侯阁下。六月廿八日。
与《新岁展庆帖》《人来得书帖》的清秀隽逸相比,《获见帖》的字形更加肥厚,“石压蛤蟆”(黄庭坚对苏东坡书法的形容)的特征更加鲜明,而且是肥蛤蟆,笔触丰润饱满,似乎得到了黄州水土的滋养,全然不见《寒食帖》里的那种悲戚激愤的情感。
在刻骨铭心的伤痛之后,他的字与人,都已脱胎换骨。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站在西风里、田野边,皮肤黝黑晶亮、须发皆白的老者,而不再是当年那个名震京华的文艺青年了。那时的他已经明白,自己经历的所有离别、痛苦、悲伤,都是人生的一部分,都是不可避免的,“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他必须笑纳它们,就像他笑纳雨丝风片、浊水清尘一样。
在惠州时,苏东坡写下一首《纵笔》:
白头萧散满霜风,
小阁藤床寄病容。
报道先生春睡美,
道人轻打五更钟。1
那么的飘逸,那么的淡然,那么的美。这飘逸,这淡然,这份美,让章惇心里很不爽。他没想到,自己没能整治苏东坡,反而成全了苏东坡。他心里一定不服,心想你这不是跟我老章过不去嘛,我就不信整不死你。想来想去,章惇下了一道命令,把苏东坡贬至天涯海角。那是一个不可能再远的地方,再远,就出地球了。
章惇以文字游戏的轻松心情决定着官员的贬谪之地,苏东坡字子瞻,子瞻的“瞻”与儋州的“儋”都有一个“詹”字,看来他和儋州有缘分,所以就去儋州吧;苏辙字子由,那就把他贬往雷州吧,因为“由”与“雷”,都藏着一个“田”字。可见那时的章惇,对政敌的迫害已经达到了随心所欲、指哪儿打哪儿的地步。这还不够,他还要“痛打落水狗”,不断派人到各地检查处置的落实情况,假如当地官员给贬谪人员礼遇,他就要进行严厉惩处。
章惇其实没弄明白,并非惠州这个地方让苏东坡过得开心,而是苏东坡在哪里都开心。幸福是一种主观感受,与客观环境关系不大。苏东坡走到哪里,达观随缘的心性就跟他到哪里,快乐和笑声就会传到哪里,可以说,历经忧患之后,苏东坡已经达到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境界,用他自我表扬的话说,就是“超然自得,不改其度”。这个“度”,是他自己内心的尺度,不以他人的尺度为尺度。无论走到哪里,他对生活的迷恋、对生命的挚爱都不会有丝毫折损。走得越远,他的心越安,他的愁越少,内心所有的悲凉都在蓝天碧海间烟消云散。他的心里没有地狱,所以他的眼里处处是天堂。
苏东坡在儋州写的诗,有一首特别可爱:
寂寂东坡一病翁,
白须萧散满霜风。
小儿误喜朱颜在,
一笑那知是酒红。2
这首诗,也叫《纵笔》。儋州的《纵笔》不是惠州的《纵笔》,但“白须萧散满霜风”这一句是相同的。或许苏东坡有意用这相同的诗句,表明他两次“纵笔”的勾连。只是儋州的“白须”,被一张红脸映衬着,显得鹤发童颜,更加帅气。小朋友看见他满面红光,以为他朱颜未改,李煜不是写过吗,“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3,处境变了,面色也变了。苏东坡心里暗笑,哪里是什么朱颜不改,那明明是自己喝大了,酒有点上头罢了。
在这首诗里,我看见一位白发飘飘、人面桃花(“朱颜”曾被用来形容美女)的幸福老爷爷,站在阳光下、海风里。
在如此处境下还能幽上一默,说明他早已把伤痛放下了,此心装得下四海,此身不畏惧风浪。从这个意义上领略他的书法之美,我们才会有更深切的体会。比如苏东坡在儋州写下的《渡海帖》(又称《致梦得秘校尺牍》,台北
故宫博物院藏),是苏东坡北归前,去澄迈寻找好友马梦得,与马梦得失之交臂后写下的一通尺牍:
轼将渡海。宿澄迈。承令子见访。知从者未归。又云。恐已到桂府。若果尔。庶几得于海康相遇。不尔。则未知后会之期也。区区无他祷。惟晚景宜倍万自爱耳。忽忽留此帋令子处。更不重封。不罪不罪。轼顿首。梦得秘校阁下。六月十三日。
在那点画线条间随意无羁的笔法,已如入无人之境,它“布满人生的沧桑,散发出灵魂彻悟的灵光”1,是苏东坡晚年书法的代表之作。黄庭坚看到这幅字时,不禁赞叹:“沉著痛快,乃似李北海。”这件珍贵的尺牍历经宋元明清,流入清宫内府,被著录于《石渠宝笈续编》,现在是台北故宫博物院《宋四家小品》卷之一。
写《渡海帖》,是在元符三年(公元1100年),宋徽宗即位,苏东坡遇赦,告别儋州。临行前,黎族父老携酒相送,执手泣涕,苏东坡于是写下一首《别海南黎民表》,与海南百姓深情相别:
我本儋耳人,
寄生西蜀州。
忽然跨海去,
譬如事远游。
平生生死梦,
三者无劣优。
知君不再见,
欲去且少留。2
诗里,他已经把自己当成儋耳人(儋州古称“儋耳”,是海南最早设置行政建制的地区),把异乡当作故乡,而对于出生之地蜀州,他却成了一个过客。
苏东坡后来说:“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3把三个贬谪之地,当作生命中最值得纪念的地方,有调侃,也有满足。
原本,苏东坡已经准备终老儋州了。他亲手在儋州城南盖了茅屋五间,重新建起自己的家,尽管那个家里,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没有王弗,没有王闰之,没有朝云,只有他和他的儿子苏过,两个人面面相觑。但两个人的家也是家,因为这两个人的家,同样看得见血缘的纵深。
他们爷俩一起看书,一起下棋,一起开玩笑。那个家,同样像所有的家一样有了生活的气息。那个家的四周长着许多桄榔树,苏东坡就给新居起了个名字:“桄榔庵”。
苏过把妻儿留在惠州,随父跨海,抵达海南这“六无”(食无肉,出无舆,居无屋,病无医,冬无炭,夏无泉)之地,日子虽然清苦,但他有史上最牛家教,因为他的老师是北宋第三代文坛领袖苏东坡4。在海南的三年,他在父亲的指导下,读书作文,吟詠唱和,没有一天间断,因此在兄弟三人中,苏过的文学成就最高,留下《飓风赋》《思子台赋》等名篇,著有《斜川集》二十卷。
他像父亲一样善画枯木竹石,苏东坡曾表扬他“时出新意作山水”;他的书法也遗传着父亲的强大基因,留到今日的《疏奉言论帖》《赠远夫诗帖》《试后四诗帖》(皆为清宫旧藏,刻入《三希堂法帖》,现为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乍一看去,还以为是苏东坡写的。
他在笔墨流动间,延续着眉州苏家的文化香火。
第二年正月,不知从哪里飞来许多五色鸟,纷纷落在他家的庭前。五色鸟为体型壮硕之鸟类,头颈间有黄、蓝、红、黑、绿等色彩,只有中国的海南、台湾才有,据说“有贵人入山乃出”。苏东坡看见满庭五色鸟,举起酒杯说:“若为吾来者,当再集也。”群鸟飞走,又飞回来,苏东坡大喜,作《五色雀》诗。
他把自己当作儋州人,五色鸟把他当作儋州的贵人。
一句“我本儋耳人”,至今仍让儋州人民感到自豪。
说起来神奇,就在五色鸟群栖落在“桄榔庵”的正月,宋哲宗驾崩,宋徽宗即位,苏东坡时来运转,即将入相的传闻不胫而走,连章惇的儿子章援都代表父亲紧急公关,给苏东坡写信,拍马屁说:“士大夫日夜望尚书(指苏东坡)进陪国论……”还说:“尚书奉尺一,还朝廷,登廊庙,地亲责重。”只可惜,苏东坡奉命北返,走到常州1,就溘然长逝了。
生命的最后岁月,苏东坡最想见的人,应该就是亲弟弟苏辙了。嘉祐二年(公元1057年),二人成为同科进士,三年后,二人在故乡眉州为母亲服丧期满,重返汴京,准备制科考试(皇帝为选拔人才而特设的一种考试),二人同居一室,在一个风雨之夕读到韦应物“宁知风雨夜,复此对床眠”诗句,心有所感,相约将来早日退休,同回故乡,再对床同卧,共度风雨寒夜。这就是他们“风雨对床”的约定。此后四十余年,他们兄弟都同守着这份约定,只是官身不由己,这年轻时的约定,他们一生未能实现。
自从兄弟二人步入仕途,见面的机会就越来越少。当年苏东坡被排挤出都,在杭州做通判期满,得知弟弟在济州2任职,就主动要求到距离济州不远的密州任太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水调歌头》)、“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江城子·密州出猎》)这些名句,都是在密州写的。宋神宗驾崩,宋哲宗即位后,苏东坡奉命回京,迁翰林学士,知制诰,就是为皇帝起草诏书,官至三品,达到他一生宦途的巅峰,苏辙也回到汴京,他们一起度过了宦途中最愉快的时光。后来苏东坡从惠州出发,准备渡海时,苏辙也刚好被贬至大陆最南端的雷州3,二人在藤州4见面,在路边小摊匆匆吃了顿饭,粗粝的炊饼和寡淡的菜汤令苏辙难以下咽,苏东坡却吃得有滋有味,四处辗转的生活,令苏东坡对物质生活早已不那么挑剔。苏东坡自称“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院乞儿”,体现在生活上,就是他既可以体面地参加皇帝、大臣的风雅宴会,也可以在鸡毛小店与贩夫走卒一起吃粥喝汤。
随后,兄弟二人在雷州海边分手,苏辙看着兄长孤瘦的身影在海面上一点点消失,至死没能再见。
苏东坡当年南行,走长江,入赣江,越南岭,章惇想用这条 “十去九不回”的道路折磨死苏东坡。苏东坡去时安然,沿着同样的路归来时却染上瘴毒,患病而死,终年六十六岁。
应该说,章惇的目的达到了。
只是那时,政治形势反转,章惇自己已被贬到雷州,成了一条“落水狗”,笑不出来了。
苏东坡像一枚枯叶,飘落在北宋的大地上。他已没有力气,回到他的家乡,回到他生命的出发地,回到父母亡妻的身边。
但他死得心安,因为“此心安处,即是吾乡”。正如他在密州仰望月亮,心里惦念着弟弟苏辙时写下的句子:
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其实都是自己的家。
2020年4月21日至6月6日写于北京
11月7日改于成都
责任编辑 石一枫
1 [北宋]苏轼:《定风波》,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2 今四川省眉山市。
1 今山东省潍坊市诸城市。
2 [北宋]苏轼:《江城子》,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 [北宋]苏轼:《祭亡妻同安郡君文》,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 [北宋]苏轼:《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2 [北宋]苏轼:《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1 余华:《活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1 [北宋]苏轼:《纵笔》,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2 [北宋]苏轼:《纵笔三首》,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3 [五代]李煜:《虞美人》,见《南唐二主词笺注》,中华书局。
1 赵权利:《苏轼》,河北教育出版社。
2 [北宋]苏轼:《别海南黎民表》,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3 [北宋]苏轼:《自题金山画像》,见《苏轼全集校注》,河北人民出版社。
4 北宋第一代文坛领袖为錢惟演,第二代为钱惟演的学生欧阳修,第三代为欧阳修的学生苏东坡。
1 今广东省雷州市。
2 今山东省济南市。
3 今广东省湛江市所属雷州市。
4 今广西壮族自治区藤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