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板栗

2021-02-26 02:59孙海佩
青年文学家 2021年2期
关键词:梧桐树栗子嘴唇

作者简介:孙海佩(1997.2-),女,汉族,陕西西安人,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硕士,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诗歌)。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直是个未脱少女人格的女性。至今我为母亲摄影时,总能在镜头中捕捉到她脸上不时浮现出来的不属于她年龄的那种少女般的妩媚与娇嗔表情。母亲小时候被寄养在她的爷爷奶奶家,少年时期才回到父母身边生活。年少时期来自爷爷奶奶的宠爱或许很大程度上成为母亲在成年后还能保持这份少女般天真性格的原因。可是这种性格却没少让我和父亲吃苦头。在家里,我和爸爸要是做了错事来不及掩盖或是母亲料理家务时遇到了什么麻烦她便会立刻大叫着发脾气。偶尔,她做错事的时候也能被我们逮个正着,每每在这时她又会立刻变身成一个耍赖撒娇的小姑娘极力声辩为自己开脱,我们没辙也只好作罢亲自帮她收拾残局。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家正坐在客厅里看着电视剥栗子吃,连着剥了几个被虫蛀的坏栗子我突然记起一件旧事:“妈,你还记得我小时候那次学琴路上闹着让你给我买栗子的事情不?”母亲白了我一眼:“你个馋嘴猫,小时候闹着让我给你买的东西还少吗!”看母亲的神情自然早已记不得了,但那夜的经历却在我心中逐渐清晰地浮现出来。

我们家原来住的小区一进院门是个大下坡,平时这里就是我们的天然游乐场。不论白天傍晚总能见着一帮孩子骑着单车在这里尖叫着玩疯狂老鼠游戏。不是惹得周围楼栋的窗口里不时飞出一句骂声,就是因为堵得外面的汽车无法驶入小区,而被看门大爷举着拖鞋赶着跑。小区中间是条南北贯通的柏油主干道,沿街两侧整齐地种着两列高大粗壮的法国梧桐,梧桐树繁茂的枝叶后面藏着一栋栋泛黄的鸽子楼。小区里有许多老人爱养鸡,傍晚昏暗的街灯亮起,站在梧桐树下皱着鼻子嗅各家飘出的油烟味儿,倒颇有点儿鸡犬相闻的田园之趣。

小区中间的广场西侧是小精灵幼儿园。幼儿园二楼的拐角处有一个小小的单间,这间房子原本是想要做教室的,可惜建在楼梯拐角处太小了点,又只有一扇门、一扇窗户。之前是给每天放学为我们发糖果的看门老爷爷长年住着,自从楼下装上了铁门,老爷爷就失了业,房间也空了出来。刚巧我们家在仁厚庄的房东要重新装修房子,妈妈便从园长手里租下了这间小房子。从此我上学倒是近了许多。

拐角这面墙上因为只有这一间房,门两边富余出来的墙面自然也格外多些。墙上薄薄地刷了两种不同颜色的漆:上半部分是一层白漆,下半部分是墨绿的亮皮漆。墙体内的方砖在微微有些脱落的墙皮下裸露出土黄色的斑块,几只死蚊子残缺的尸体粘在墙上,留下一朵朵酱红的印记。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子里我的小床和爸妈的大床呈直角状分别抵在北面和西面的墙上,煤气灶和电视机并排紧贴在东面的墙上,折叠餐桌平时不用的话总是收起来立在门背后。屋子中间空出来的地方摆着一副小矮桌和一只小马扎算是我的学习空间。屋里没有厕所,出了门向左拐,下半层,才是一个男女混用厕所。可惜楼道里没有灯,夜里我自然是不肯出去上厕所的:黑黢黢的楼梯尽头只有厕所半掩的门缝中透出一抹昏暗的橘色灯光,黑影在吱呀作响的木门背后微微摇摆,是灯影?还是一颗垂死挣扎的悬空头颅?好几次我都咬着牙继续睡下去,最后自然是在床上画了地图被母亲一阵好打……

可是每天晚饭后的夜色却是我们的集结号!左明总是最先出来扯着他的破锣嗓子满小区跑,急得我们这些还在家里的飞快往嘴里扒饭。昏暗的街灯下我们一帮人一碰面不是这个脸上沾着饭粒,那个嘟着油汪汪的嘴;就是这个正鼓着腮帮子嚼着最后一口饭,那个牙里卡了菜叶,正伸着手指往嘴里探……大人们基本都在家里休息或是做家务,街上跑着的全是孩子。这是一天中最自由的时光:没有作业;没有上课;大人们也仿佛约定好了一样对我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我们撒欢也不见哪个窗口吼出一句骂声,我们自然也就叫得比平时更响亮些。三五成群聚在小区门口玩“疯狂老鼠”;追着流浪猫满小区疯跑,可怜的小猫被我们逼得上了树,我们还要甩了鞋子爬上树去藏在梧桐树叶子里往沿街楼栋的窗户上丢石子,引得那家里的狗一阵狂吠。看着那些窗口的灯亮了又灭我们搓着通红的手指在树上一阵窃笑……

当每家窗口里面传出整齐划一的新闻联播前奏,接着便会听到一阵清脆的自行车铃声由远及近拐进楼栋里,然后就是妈妈清脆的嗓音在小区里回响:“芳芳快回来!爷爷找你来练琴啦!芳芳!”每次躲在树上的我总是默不作声,透过枝丫的缝隙看妈妈在路灯下的影子拉长又变短,终于不情愿地从树上慢慢蹭下来。妈妈冰凉细长的手指刚挨着我温热的手腕时,我浑身轻轻一颤就冷了下来,明明刚刚在树上时还那么热得脱了外套。现在汗慢慢发了出来,夜风一吹秋衣紧紧黏在后背上,冷……

我回过头,惨白的路灯下梧桐树颤动的影子忽长忽短,立在这里我才发现原来那梧桐树那么高,几条粗壮的手臂直挺挺地伸向空中,那上面飘动的笑声也听不大清了,不过我知道已经跟我无关了……

“呦!芳芳这么早就回家呀?回家练琴呀?”

“是呀,不叫不回家嘛!我这刚满小区喊才给她逮回来。”

“哈哈,小孩子嘛!哪儿像我们家……哈哈……唉唷……小孩子嘛……哈哈……”

红嘴唇顶着一头方便面一样的卷发扭着腰走了,妈妈也扯着我往家走。我回过头去,其实红嘴唇是没有腰的:肩部以下一般粗细,小小的脑袋好像通过一截短短的木翘插在一个躺倒的圆柱体上。

今天练琴时我总是弹错,爷爷渐渐板下了脸开始训斥我,银色的老花镜镜框上闪着寒光,跟爷爷车把上那个擦得锃亮的车铃一样,路灯下它总是闪着寒光向我发出脆亮的回家召唤。于是我在爷爷身上便嗅出了一股自行车把上浓郁的铁锈味儿,我赶紧收了心再也不敢走神……

快到十點钟课程才结束,睡前的讲故事环节自然是取消掉了。妈妈看我躺好后就在我床前立上折叠起来的餐桌以防我晚上偷看电视。关了灯,我瞪着眼睛看那些在桌子上方浮动的被电视机光束照亮的灰尘颗粒:一会儿变出了红嘴唇,一会儿变出了爷爷的车铃,我于是也恨恨的,我恨那个红嘴唇;我恨那句“好孩子”;我恨那个闪着寒光永远居高临下瞪着我的车铃;我恨这张立着的餐桌;我恨那个我永远无法看到的电视机?但很快,我也就恨恨地失去了意识。梦里我甩了鞋子嗖的一下就窜上了梧桐树矮矮的枝丫……

星期二的晚上照例是去老师家学习新课程的日子,妈妈背上背着我的大提琴,手里牵着我往车站赶去,雨淅淅沥沥地下着,不大也不小。街上没什么人,连小伙伴们的身影都看不见,我微微扬起伞偏头看一家家窗口飘出的温暖的灯光。《飞天小女警》快要开始了吧?博士今天要给她们做什么好吃的饭菜呀?然而我却孤独地走在这可恨的雨地里。

其实我并不十分讨厌下雨,上周的作文课上我还工整地在作文本上写下:“我喜欢春天绵密的雨丝打在柳条新发的鹅黄嫩芽上痒痒的心悸;我喜欢夏季暴雨突至砸起的黄色的土腥味儿;我喜欢初秋深夜寂静的黑暗中被雨点吵醒的清脆的蛙鸣……”然而我却讨厌这周二的雨夜。不同粗细、颜色各异的长裤、长袜在眼前不断交织变换,裤脚沾着或多或少的泥点。不一样的雨鞋踏进大小不一的水潭,雨珠飞起又急速砸落……下雨天我是不喜欢抬头向上看的——每把行色匆匆的伞下都是一样的厌恶又茫然的脸,只有低下头才能看到在各种雨鞋缝隙中艰难逃生的粉红色蚯蚓;带着一串粘液爬行的蜗牛;或是一只浑身湿透眼睛却亮晶晶的流浪狗……

两道刺眼的灯光透过交织的裤子缝隙直刺入我的眼中,周围的腿迅速绷紧收拢,裹着我到了车门口。门一开,车里浓烈的混着汗味儿的热气拼命往外跑;车外湿漉漉的腿们带着雨水死命往里挤。司机师傅在雨天总是比平时精神得多,站起身来拼命地大吼:“望里挪!望里挪!挤不上来坐下一辆些!”为了避免车子被撑爆,司机师傅骂着人恨恨地关上车门,死命拍着喇叭在路上频频急刹,我们便向罐头里的沙丁鱼一样你踩了我,我撞了你,不一会儿,散着尿骚、汗臭味儿的腿的上方骂声就连成一片了。报站声是没有的,不知是司机忘了开,还是被骂声淹没了,一个金发的大鼻子正在费力地操着生硬的汉语向一个红嘴唇问路。司机也在大声吼着:“别吵吵了!”我和妈妈背对着人群被紧紧卡在车门上,我好奇地透过极速前进的车玻璃努力辨认每家店的招牌:因为下雨,开着的店家并不多,一条街上难得见一两家橱窗中透出明亮的橘色光芒。

正好司机师傅想要抢灯过马路失败,一个急刹停在了路口。街对面一家小小的沿街敞篷门面里亮着灯,这家店的店名在我的视角刚好被行道树挡住了一点儿,“刘?板栗”我不禁念出了声。一盏红色灯罩下,店主围着碎花围裙搓着手正在寒风中招揽生意。她不时掀起红色木桌上那床雪白的被子,于是灯光里便升起一阵阵温暖的热气,我在车里仿佛都能闻到那股甜腻的香气。

“什么?”妈妈低下头来问我。

“妈妈,你看,板栗店!我想吃栗子!”

“好啊!今天你要是表现好,两首曲子都过了,妈妈就给你买栗子吃!”

“栗子栗子……”我开心地暗想,顿时觉得这寒冷的雨夜竟突然变得温暖了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糖炒栗子的香气。有了栗子的诱惑,我那晚的表现自然是极好的,课一结束我就拽着妈妈急匆匆地往车站赶,生怕去迟了店要关门的。

回程的车并不拥挤,可是往日雨夜中开得飞快的司机今天怎么这样慢?虽然不断被从座椅上颠得弹起来,可是我依旧支着耳朵仔细听着广播里单调的报站声,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数着还有几站才能到达目的地。

下了车,那家店竟然关了门。站在漆黑的店铺前,失落和委屈瞬间涌上心头,我鼻子一酸就站在街头放声大哭了起来。

“乖,宝贝,我们走走看,应该还有没有关门的店,妈妈再给你买。”

“不嘛!不嘛!我就要吃这家的!”

“乖,你看,时间晚了,店关门了,我们下次再来买这家的好不好?”

“不嘛!不嘛!你刚刚为什么不给我买!”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赶快给我往家走!没有栗子吃了!”妈妈说完就生气地径直扭头走了。

我站在街头更委屈地大哭了起来。

“你走不走!不走不要你了!”妈妈走了几步看我还站在原地大哭顿时不耐烦地转过来吼我。我于是百般不情愿地跟上去,可是依旧大哭着宣泄我的不满。

“你闭不闭嘴!再不闭嘴,以后也不要指望我给你买东西了!”

这句话果然有效,我瞬间收了声,可是刚刚大哭过,声音一时憋不住,加上刚刚吸了凉气受了寒,我一边打嗝一边慢吞吞跟在妈妈身后往家里走去。临到家门口了,一个红嘴唇立在活动板车后嘶哑地叫卖着:“栗子,栗子,新鲜的板栗嘞!”妈妈见了,还是上前去给我秤了一小袋。

递钱过去的时候,妈妈摸了一把包装好的板栗。

“呦,怎么不热呀?”

“天儿凉,都是刚刚炒好的!嘿嘿嘿,拿出来就凉了,还是温的嘛,温的!”红嘴唇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把妈妈递过去的钱塞在包里。搓了搓裂着黑口子的短粗手指又在满是油污的盖栗子的被子上擦擦手,这才掏出一叠零钱沾上唾沫和媽妈闲聊着慢悠悠地找零钱。

“噢哟!这孩子,眼睛怎么肿这么厉害呀?”

“刚刚不听话,被我骂了一顿,现在老实了!”

“哈哈……唉唷……小孩子嘛……哈哈……”

听到这句话我这才猛地抬起头来仔细打量这个红嘴唇,昏暗的灯光下我总疑心她是那个夸我是“好孩子”的红嘴唇的姐妹,可是她瘦瘦、高高的,眼角又因为堆笑还挤出了几条深深的鱼尾纹,像又不像……

接过找的零钱,妈妈把一包凉透的栗子塞在我的怀里。不管怎么说,到底最后还是有栗子吃了!我吸吸鼻子,兴奋地挑了一颗最大最亮的栗子,“嘎嘣”一声捏开皮。然而拨出来的栗子却不是黄灿灿的,借着橘黄色的路灯,我看到手里捏着的是一枚小小的瑟缩着的酱黑色果实,还有一些没有剥干净的内皮紧紧粘在上面,我犹豫着将果子丢到嘴里轻轻咀嚼。苦味瞬间在舌尖蔓延开来。

“呸!好苦。”我一口把它吐在了街边梧桐树下的烂泥里,又接连吐了好几口唾沫还是无法去掉嘴里的苦味儿。

“欸?我尝尝……哎唷!可惜了!呸!估计是……呸!雨水泡了,生了虫了……”妈妈又接连剥了几个,居然全是生了虫的。

妈妈把栗子丢进街边脏兮兮的垃圾桶里时,一只在桶中觅食的流浪猫“喵”地一声蹿出来倒把我们吓了一跳。我微微移开伞,银白色的雨丝还在不断地从紫色的空中跳下,跌在每把行色匆匆的伞面上。但是,谁也没有看到,明黄色的盲道上一只蚯蚓正因试图扭动被踩扁的一截身躯而缩成了弓形……

一股说不清的委屈涌上心头,我只记得从那天起我的梦里再也没有美丽的梧桐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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