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日长风暖,天方薄明,定慧寺的早课就开了张。悠悠钟声中,和尚的颂唱,一波波荡漾开去,不知是《楞严经》,还是《大悲咒》,似漏出白夜的雾,笼了麓城城南大半个地段。寺院南头是小广场,穿过广场是六里牌坊,沿街小吃店、便利店醒来不少,还有寺院前的梧桐、刺槐、杜梨,连带树上的喜鹊、家雀儿,都因这佛音梵唱,噤得窸窸窣窣,不敢扰了观音、罗汉一众神佛的清静。
早课凌晨四时应卯,咿咿呀呀地唱着,就到了六时。周末,上香的人多,都是远近的善男信女,求子的、求姻缘的,也有问学业前程的,都在无相门与无作门前戳住,等小沙弥洒扫完院落,放人进山门。
突然,涌来一群“鲜衣怒马”的老男女。都是胭脂红中式短款小袄,青色灯笼裤,外配粉白平底布鞋,有的手里拿着塑料杨柳枝,有的腰上系着红绸,大喇喇地拢过来,占了小广场,摆了带蓄电池的大音箱,扭扭哒哒地跳起舞了。
音乐也带劲儿,飘着“最炫民族风”,照着“荷塘月色”,都是“凤凰传奇”的劲歌,惊起一群喜鹊,吱哇乱叫着逃命。跳舞的老男女们,胸前还挂着绿色塑料小喇叭,跳完一曲,“嘟嘟、嘀嘀”地吹上一气,别提多美气了。
信徒们纷纷侧目,面露憎恶。
舞蹈队打出一面小旗,插在小广场美人鱼雕像的手心,赫然是“新时代老年舞团”。这些老男老女跳得整齐,节奏感强,颇有“走进新时代”的闯劲儿。
定慧寺的钟声晃了晃,仿佛喝醉的佛陀脚下遇了绊子,有了不期而遇的慌乱。诵经声也被这歌声压得时隐时现。好在早课该结束了,信徒上香也不耽误。两个青布僧袍小和尚,开了山门,信众们向里涌,听得一声尖利嗓音叫起,似小刀片撕开几尺长彩绸:
“别跑了狗男女!”
几个跳舞老人抢过,劈头揪住一男一女。男的六十多岁,有些气度,光秃秃的脑袋,毛料藏青色西装,三接头皮鞋锃亮;女的不过三十左右,长头发,斯斯文文,挺着肚子,有孕四五个月的样子。
年轻孕妇挽住西装男的胳膊喊着“老公”,男的也慌乱,嚷着:“老闫让你们来的吧,冲我来!别惊吓了孕妇!”
领头的女人,六十岁左右,白白胖胖,像个圆滚滚的棉花团,小圆脸,花白头发。她薅住孕妇的头发,气鼓鼓地说,狐狸精,也有脸来定慧寺?咋不让金刚力士收了你这妖孽?
孕妇伸手夺头发,胖女人愈加攥得紧,向怀中轻轻一带,孕妇就势瘫跪在地上。秃头男见状,使劲推搡胖女人,又去掰手指。老年舞团的人,不尴不尬地围上去,倒不好意思动手,但明里暗里拉偏架,围了秃头男,只护那孕妇的周全。
胖女人挥着指甲,挠了秃头男的脸,左边三道,右边二道,像个绘了彩的蛋壳。
秃头男蹲在地上,抱着脑袋不停地诅咒。孕妇却仰头怒视着众人。周围的群众,有劝架的,也有看热闹的。胖女人没再动手,指着男人的秃头,大声说,大家瞧,这是麓城大学项有槐教授!堂堂大学教授,六十多岁,养个不到三十的小三,把糟糠妻子抛在烂泥,我孟菲看不惯陈世美,今天当回女武松,拿狗男女示众……
众人哄笑,连带着定慧寺的钟声也响了两下,似是表示赞同。秃头的项教授,此时耷拉着头,脖子的筋凸起老高,脸上青白不定,原本像个复活节彩蛋,现下倒像彩蛋真要活了,被骂得春气入体,蠢蠢欲动。
那孕妇挡在项有槐面前,目光坚定地说,项老师有权利追求幸福!我们真心相爱,你又不是他老婆闫凤琴,凭啥打人骂人?我要报警!
人群给孕妇顶得一窒,老年舞团的人讪讪的,胖女人孟菲,声音也低了不少,只恨恨地说,我替天行道,你有本事就告……
捉奸也要“正宫娘娘”领队。“正牌苦主秦香蓮”不在,包拯也拿不得陈世美开刀问斩。
“别闹了……”舞蹈队里透出个糯软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人群倏然分开,走出一个高挑老妇人,身材偏瘦,皮肤白皙,眉眼清晰精致,就是皱纹不少,但气质还不错,想来年轻时也是美人。她也穿着老年劲舞团那套行头。孟菲叹了口气,说,都为你出气,你倒躲清静,老闫你倒是说句话呀。
“大家的情谊我领了,我丢不起人——”女人咬着嘴唇。
几个劲舞团男成员有些激动,一个高壮的老头,拍着胸脯向女人保证,谁也不能欺负你!围观群众有人小声问,这是哪路神仙?有人回答,新时代舞团的团长,也是项有槐的前妻——闫阿姨。
“这些人是你弄来的?”项有槐盯着闫阿姨,扑哧扑哧地出着气,“有分歧,家里可以谈,法庭也可以谈,何苦如此作践?”
闫阿姨唬了一跳,摆着手说,碰巧遇上的,你别冤枉人。
“姐姐,”孕妇嗫嚅着,也没了气焰,“高抬贵手吧,我肚里的孩子,也是老项的骨肉,我们来定慧寺求个平安。”
闫阿姨看看孕妇和前夫,红着眼说,冤孽,我命不好,也是你们坑的,你们快走吧。
好!劲舞团的老头老太,先叫起了好。围观的善男信女,看着这糟糠老婆如此凄惨,也都跟着喊好。定慧寺小沙弥扛着扫帚,站在人群外面听热闹,也搔着青头皮,嘿嘿地笑着。寺院前的大叶法桐,冬天凋零的叶还未长好,干瘪的悬铃球被风吹过,无数小露珠扑在小沙弥脑瓜顶,亮晶晶的。小沙弥利落地一抹,就变成了油油的一层水膜。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我也是身不由己,为情所动,你又何必苦苦相逼嘛。”
项有槐苦着脸,给自己寻着台阶,缓缓扶起孕妇,在众人嘘声中逃走了。
“出了口恶气,”孟菲大大咧咧地说,“今天是佛祖助阵,大快人心!”
闫阿姨倒没多少喜色,幽幽地说,这总不太体面。他大小也是麓城文化名人,闹得太凶,他没了脸,孩子们也面上无光。
“老项何时给了你体面?还不是在法庭上作践你?”孟菲不忿地说。
“老年当自强,咱们是走进新时代的最强音!”
几个舞蹈队的老头,脸红扑扑的,也有点蠢蠢欲动的架势。人群没了西洋景,轰然散去。信众继续上香,求诸佛保佑升官发财,早生贵子。老年舞团的老男老女,各自收了神通,拔了旗子,撤了音箱,又“嘟嘟、嘀嘀”地吹了通喇叭,拥着孟菲和闫阿姨,不知去往何处,只留下一地瓜子皮,飘荡在香火气息的仲春。
“嗡嗡,嗡嗡嗡……”
钟声闷闷的,没了节奏板眼,好像相识多年的老情人的心不在焉的情书。散了早课,和尚去用斋饭,铜钟就归了信众,敲一下,二十元,敲五下,附带送上一下,都说钟声能祈福、保平安,可此时怎么听,都像荒腔走板,生不逢时。
闫阿姨叫闫凤琴,今年六十五,原麓城大学附属幼儿园保育员,前任老公项有槐,麓城大学教授,专攻古典文学。闫阿姨父母都是中学教员,她骨子里羡慕文化人,但从小学习差,初中毕业,就去幼儿园工作。虽说是保育员,但闫阿姨要体面,干净整洁,认真负责,三十多岁起,无论男女老少,都喊她“闫阿姨”。她到底寻了个大学生老公,麓城大学毕业留校的项有槐。俩人育有一男一女,女儿项莉莉,在麓城文联工作,儿子项诚是电厂工人。女儿与儿子均已成家,有了后代。
项有槐临退休之际,爱上了女学生。闫阿姨本以为,项教授不过“老夫聊发少年狂”,谁想到“老房子着火”,更是火得不可收拾。女学生叫章怀懿,本是麓城大学博士生,不知咋的,就和导师项有槐看对了眼。
打电话骚扰,上门摊牌,夫妻骂架,小三威胁,儿女规劝,法院拉锯战,电视剧上的几套“规定动作”走下来,一家人都疲惫不堪。闫阿姨要体面,不想闹得满城风雨,却不想满城风雨早已挤爆了这个小家。那段时间,闫阿姨天天哭,有时半夜爬起,就坐在窗台下哭,儿女们都担心她想不开。
一天,闫阿姨突然一骨碌爬起,拉着项有槐办了离婚手续。离了婚的闫阿姨,加入了新时代老年舞团。闫阿姨是大集体制女工身份,那几年麓城闹买断工龄,闫阿姨为照顾家,不到五十岁就办了提前退休。如今离了婚,更有大把时间了。一群广场舞伙伴,跳出了默契和野心,这群老男老女建了队伍,统一定制服装,排了不少曲目,先在社区演,给学校慰问,后来也上过麓城电视台,成了家喻户晓的“老有所为”典型。
闫阿姨高挑匀称,这么多年,一直保养得不错。离了婚的闫阿姨,没变成痴肥老怨妇,倒成了丧偶与离异老头眼中的“天鹅肉”,大家推举她当了团长。还有一个离异老妇女孟菲,老公本是财政局长,也是找了秘书小三。孟菲自诩闫阿姨的闺蜜死党,也充了副团长。早晨在小广场排练,孟菲发现闫阿姨脸色苍白,才知定慧寺前碰到了冤家对头。她不管不顾,给闫阿姨撑场,上演了“劲舞团大闹定慧寺,闫阿姨怒斥负心男”的戏码。
离开定慧寺,晌午九点多了。没来由地,闫阿姨有些心慌。这些年,虽然家里她说一不二,但在外面,从来都依赖老项,像今天这么狠,是破天荒头一遭。这个男人不属于她了,可他倒霉落魄,自己还是不好受,好像当年他们真有那么恩爱似的,就像装着一副假牙,平时无感,只有摘走了,才觉出假牙的好,甚至想念假牙,恐怕比真牙还贴心贴肺。
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动车,飞也似的溜过身边,忙不迭地喊着“劳驾”。外卖小哥鲜黄衣服,晃得人眼乱,车把上飘出黄焖鸡米饭的香气。闫阿姨回过神,想起要到菜场。女儿嘱咐过她,给外孙小志做辣子鸡块。小志小升初,学业紧张。项诚也要带一家人来吃饭。
她冲到菜市场,和小贩讨价还价,买了鸡肉、排骨和蔬菜。平时都是11点烧菜,项莉莉和小志,大概11点40分到家,今天周末,家庭大聚餐,时间要提前一点了。
离婚后,闫阿姨搬去和女儿住在陶然亭小区。项有槐名下有两套房,一套商品房,在城西關,位置不好,但是新房,面积也大;还有一套,是现住的,在陶然亭小区对面不远的翡翠苑,位置虽好,却是旧房,面积也小。项有槐让闫阿姨自己挑。闫阿姨没主意,让女儿项莉莉参谋。莉莉还是选了新房。
项诚不太乐意,项诚在电厂倒班,忙得臭死,老婆冯春红在东大百货站柜台,也是整天疲惫不堪,翡翠苑房子虽旧,但离他们家近。平时他们把萍萍送到翡翠苑,让闫阿姨照顾。他们两口子,隔三岔五吃个现成饭。现在可好,住在妹妹家,总不是办法。
项莉莉做主,把新房租出去,租金名义上给闫阿姨,由她代收。项诚嘟哝几句,说老爹离婚,损失最大的就是他,如今老爹再婚,小三怀孕,家业更是无望。一个没啥钱的老妈,也给妹妹抢去当保姆。冯春红没少骂项诚,读书不如妹妹,做事也不精明。有了这层隔阂,闫阿姨不愿到儿子家。但再不成器,也是自己孩子。每逢周末,闫阿姨亲自下厨,做上一桌好饭,维持着一个大家庭安定团结的样子。
回到家,项诚一家已到了,冯春红嗑着瓜子看电视,项诚玩手机,孙女萍萍和外孙小志在里屋打游戏。女儿与女婿出门办事,还没回来。闫阿姨训斥了几句,小志翻白眼,只当耳旁风,萍萍也做鬼脸,嚷着说,奶奶,你OUT啦。
闫阿姨开始忙碌。中午准时开饭,辣子鸡块、软炸虾仁、糖醋排骨、红烧带鱼、红焖羊肉,还有一大锅蘑菇汤,家常又实惠,看着挺诱人。
“可馋您的饭了,我们不比莉莉,吃上这么一顿,回味一个月。”
冯春红搓着手,半开玩笑地说,一边拿眼角瞥着项诚。
项诚正喝茶,赶紧放下,拿手机挡着脸,手指头飞快地刷着屏。
闫阿姨对儿媳笑了笑,说,想吃就常来嘛。
摘了围裙,闫阿姨数落萍萍和小志,不该整天玩游戏,要多学习,尤其是萍萍,女孩更要多读书,要有事业,要不然将来结婚也要被老公欺负……冯春红越来越不耐烦,脸好似一张越扯越紧的棉布,看着平滑工整,其实早快撑破了。她冷笑两声,刚想开口,项诚拉着她的袖子,示意别开腔。萍萍爱玩游戏,也是没法子。她和项诚工作都忙,孩子有时只能一个人待在家,不让她玩游戏,万一乱跑乱撞,弄出好歹怎么办?
项莉莉和邹磊回来了。项莉莉一进门,就甩了皮鞋,忙不迭地喊累,闫阿姨赶紧递上热茶。项莉莉阴着脸,喝了几口,又嫌烫,小志饭前不洗手,也被她臭骂了一顿。项家就是这样,只要莉莉发脾气,一家人都不作声。而项莉莉发脾气,八成是在外面遇到不顺心的事。项诚小声问邹磊,邹磊也只是苦笑两声。
一家人闷头吃饭,闫阿姨不大动筷子。
您只干活,不吃饭,想变田螺姑娘? 冯春红劝道。
闫阿姨不动,项诚给她夹几块排骨,她也全给了小志,她只喝蘑菇汤,吃点素菜。邹磊也跟着劝。项莉莉咬着鸡肉,含含糊糊地说,我们可不敢饿死老妈,她自己要健美。
舞团过些天要演出,胖了,舞服穿着不体面。闫阿姨挑着一棵青菜,轻轻地说。
又不是杨丽萍,这么紧张干啥?跳舞倒当成了正经差使。项诚不以为然。
莉莉不知扯了那条筋,吐出几块鸡骨,也不吃了。她掏出盒烟,点上一棵,兀自抽起来。闫阿姨责备她,不该当着孩子的面抽烟。项莉莉不应,脸色不太好看。她早年也不抽,但在文联工作,掉到一堆文人之中,不知不觉也染上了习气。
是不是碰到事了?冯春红也看出项莉莉今天不太顺。
没得事。项莉莉欲言又止,用筷子把饭碗边敲得叮当作响。闫阿姨又来劝,说,你从小就有这毛病,吃饭敲碗不吉利,要破财的。
我不是三岁孩子!项莉莉吼道,要不是你们离婚,小志的事,哪有这么难办?
风暖了,早晚天气还挺凉。新时代舞团改了场地,移师到文化宫北广场。原来他们在麓城大学家属区广场,地方宽敞,地也平整。这些“老舞蹈家”,其实是深秋老玉米——熟透了。有个磕磕碰碰,就易出事。家属院的少年,也看上了那块场地,说要练街舞。老年舞的扇子、小喇叭到底抵挡不住街舞。闫阿姨和孟菲商量,只能另寻地方。
舞团名义上闫阿姨是团长,实际孟菲“掌舵”。孟菲是“前局长夫人”,和方方面面打交道,自然得心应手。闫阿姨不要当团长,但孟菲说,闫阿姨长得体面,舞蹈优雅,脾气又好,能给舞团聚集人气,她愿当“狗頭军师”,辅助明主。自从孟菲当大管家,舞团事业蒸蒸日上。区工委与宣传部都点名表扬过,他们上过电视。常参加社区表演和晚会演出,也有出场费。
闫阿姨早早来文化宫,换了舞蹈服,挂在杠子上压腿。别看她上了年纪,下腰、拉胯、劈叉,身体还有相当柔韧度。闫阿姨长得白皙,身材高挑,还有点残存的娇媚味道。厨师老高,退休机关干部老季,还有些老闲人,都是慕闫阿姨之名前来入伙。孟菲也是“弃妇”,但活得比她有光彩。虽然离婚了,但要了前夫局长两套房子和一百多万存款,每个月还有四千元抚养费。她也喜欢跳舞,但不过图个热闹。与其说她对舞蹈感兴趣,不如说对跳舞的老头更感兴趣。有人告诉闫阿姨,孟菲和几个老头很暧昧,闫阿姨不信。
好一会儿,孟菲才和几个老头姗姗来迟。孟菲嚼着驴肉火烧,嚷着也让闫阿姨吃。闫阿姨不吃这些汁汁液液、不太体面的食物。孟菲却不怕,她矮胖的身子,像拍扁的皮球,横下里宽,纵下里却短,但胃口好,身体也壮实。
人齐了,正式开跳。闫阿姨心不在焉,跳了一会儿,气喘吁吁,有些心慌。她让一个老头领舞,自己坐在石阶上,喝几口柠檬水,才感觉好些了。她早上吃得少,不过一个白煮蛋、一杯豆浆。孟菲过来关心,打趣说,上次在定慧寺见了前夫,魂又被勾走了?
男人有的是嘛,老项有啥好?头秃得像黄瓢!孟菲嘲讽道。
闫阿姨讪笑着,转移话题,说,莉莉逼我找她爸办事。孟菲支持找项有槐,说,你们虽离了,外孙还是亲外孙,他还真不帮忙?闫阿姨点头,又担心地说,孩子们和他爸现在生分了。
女儿和儿子对她都有怨气,埋怨她把家业拱手给了小三。项诚高中毕业进厂,项有槐有个学生在电厂当领导,给了不少照应。冯春红嫁给项诚,也是项有槐给买了婚房。莉莉在麓城大学读书,老师都高看她。莉莉当了系学生会主席,入了党,被评为优秀毕业生。毕业后,顺利分配到文联。老公邹磊也是名牌大学硕士。家里莉莉是中心,一家人都宠她;单位上,她是中层骨干,领导对她也客气。人到中年,老父却出轨了,还和年轻小三结了婚。莉莉咽不下这口气,撺掇着母亲和哥哥闹事。章怀懿博士毕业后,留在麓城大学团委。按照莉莉的设想,趁着学生上课,在教室撒上几百份传单,母亲在领导面前声泪俱下哭诉一番。离婚这事儿,民不举,官不究,但如果成了丑闻,领导肯定重视,再有媒体关注,肯定要处理,章怀懿就得被辞退。项有槐只能回头。谁承想,母亲和哥哥像两块年糕,慢吞吞的,一副不敢惹事的“地狱好鬼”做派。传单没撒,哭庙的戏也没成,领导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打发了他们。项有槐反而得了理,说闫阿姨破坏他的名誉,更闹着要离婚了。
婚是离了,日子还得继续。闫阿姨当了团长,算是找回来些自信。闫阿姨年轻时是美人胚子,但只是“胚子”,眉眼虽美,但没风情,也少灵动,透着股憨厚朴实的本分,犟牛犟脑的死脑筋。项有槐抱怨,说她是冰雕的花,看着好,吃到嘴里全是冰碴。自从当了团长,有男人围着她转,向她献殷勤,她嚷着丢人,心里却颇得意。
他们不晓得,想当闫阿姨的老公,也不是件易事。她理想的男人,应该高大帅气,在外顶天立地,钱挣得多,都交她保管,在家里是哑巴和聋子,尽着女人摆布,干干净净、体体面面,一天洗次脚,三天洗次澡,不喝酒,不抽烟,对媳妇温柔体贴,对孩子极其有耐心,除此之外,还要懂养生,少吃多干活儿,包揽家务事……
闫阿姨理想的男性从没有过,项教授不是,天下的男人也难挑出。男人对女人的温顺,大多是迁就,再就是不屑。“装出”的温顺,好比戏台的刀枪剑戟,看着寒光闪闪,都是假货,伤不了人,专为赚戏迷的掌声。闫阿姨这样的老年女性,读过些书,缠绵悱恻的电视剧更如数家珍,一辈子照剧本来茫茫世界寻“灯火阑珊下”的好男人,怎能找得到?饭桌掉个饭粒,沙发下搜出烟头,都被她拎出来,像中国老妇女版“家庭福尔摩斯”,絮絮叨叨,听得人羞愧又尴尬,只能承认错误,闭着嘴逃走。她天天巡视一百多平方米帝国疆土,管着几个“忠臣良将”吃喝拉撒,谁料想,关公会走麦城,王彦章终遇苟家滩,弄得她是有家难回,晚节不保。
闫阿姨给项有槐打了电话,两人约定,在翡翠苑老房子楼下见面。
闫阿姨望着小区门口“翡翠苑”三个鎏金大字,心突突直跳。这还是项有槐的手笔。他是麓城文化名人,擅长书法,尤工魏碑。翡翠苑也是麓大家属区之一,当时开发商听说项教授要住在这里,就向他求字。原来闫阿姨每次出小区,看到这几个字,胸中都会升起自豪感。如今,这几个字却仿佛压在心头的巨石,让人喘不过气。
到了楼下,项有槐的电话又来了,说出去办点事,让她等一会儿。闫阿姨等着无聊,不知不觉地就去了地下室。她想去拿点旧物。
离婚后,她搬出去,把家门钥匙给了项有槐,地下室钥匙有意无意忘了给。项有槐也没要,有时闫阿姨借口收拾东西,偷偷摸到地下室。项家地下室宽敞,里面积了几十年老旧东西,从他们结婚时买的脸盆,淘汰的家具,项有槐的讲课教材,项莉莉的儿时玩具,项诚的变速自行车,到小志幼儿园用的大字本,萍萍磨破的小皮鞋,乱糟糟地堆满了。
闫阿姨搬个小凳子,懒懒地坐在地下室。她无意看到一张新相框,应是项有槐再婚拍的,也被丢到了地下室。也许是老项有意放在这里,羞辱闫阿姨。相框不大,镶着银白色边饰,老项刮了胡子,染了发,穿着古装长衫,坐在红木桌前,假装看书。章怀懿穿得像清朝格格,旗袍外配头饰,爽利洒落,斜斜地倚靠在椅子背上,假装举着灯盏,给项有槐照明。
闫阿姨满心酸楚。项有槐读书写作时,她也添茶倒水,但俩人从没有默契自然。章怀懿研究古典诗词,一笔漂亮行草,得了丈夫真传。俩人还没好上时,她常来家里,俩人讨论学术问题,一谈几小时。章怀懿盯着老项,眼睛亮晶晶的。可怜闫阿姨那时还觉得,这是学生崇拜老师,却不了解,心意相投这个东西,还真可怕。
下午暖融融的阳光,从窄窄窗口流进,抚弄着她的脸,冲刷着额头的皱纹和眼角的泪痕。无数细小灰尘,随浅黄光柱升腾,弥漫着年久日衰的霉味。老物件就是她最后的东西,有欢乐,也有痛苦。或者说,就是她自己。她一天天地挨着等死,现在还对儿女有些价值,哪天做不動,最好脑梗或心梗,痛痛快快去了,和这些老物件一起,彻底被人遗忘……
闫阿姨想得痴了,没留神项有槐站在身后。项有槐咳嗽着,沉着脸说,什么事?
闫阿姨慌乱地掏出钥匙,说,地下室钥匙忘了给你,我只是拿几个旧物件。
项有槐抖抖地接过,冷冷地说,咱们不要见了,我怕被人打死,如今老了,也打不过人家,只能躲起来安心。
闫阿姨结结巴巴地说,不是我要找你们麻烦,孟菲自作主张。
项有槐“哼”了一声,继续说,知道你不会,你死要面子,那胖母虎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听人说她前夫何局长出轨小三秘书,她自己出轨老公下属,还是保持距离好,你这人大事没有,小事太较真,小心被她骗了。
闫阿姨不认同前夫,又不想和他吵,只说,反正也被骗惯了,你不是骗了我大半辈子?
项有槐跺跺脚,扭头要走。闫阿姨拉住他,吞吞吐吐地把女儿的诉求说了。小志小升初,想去麓城一中读初中。一中是麓城最好的初中部,升学指标控制得严,除了考试名次,就是学区房。别看陶然亭和翡翠苑只隔几条马路,可翡翠苑属于一中学区房。莉莉心气高,小志成绩又不行,她想买学区房,经济实力又不允许。项莉莉想让项有槐把翡翠苑的房子过在她的名下,她和老项签个协议,等小志报名资格审查过后,再把房子过户回来。
项有槐看着闫阿姨,半天不说话,胸脯一起一伏。
闫阿姨忐忑地问,行不行?
项有槐说,莉莉怎么不和我说?把你推出挨埋怨?她倒狡猾,算计起老子了?这事要怀懿同意……估计也很难。
闫阿姨心里发急,小志的前途要紧。她一急,眼泪下来了,哭着说,你风流快活,我受了多少委屈?如今为了亲外孙,连这点小事都不办,我找个没人地方上吊算了……
项有槐拍拍脑袋,眉毛拧成团,急躁地团团转,仿佛哭声是紧箍咒,让他生不如死。
闫阿姨泪水多,年轻那会儿,项有槐觉得她感情丰富,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性情温柔。过了耳顺之际,他才发现,年轻女孩哭起来,是林黛玉般梨花带雨,惹人怜爱,可这老妇哭诉,却都是“容嬷嬷”翻版,哪怕真心护主,也如蚊蝇绕耳,令人苦不堪言。
俩人正悲悲切切,听得楼梯吱吱呀呀作响,章怀懿不知何时走下楼,也没多问,只冲着项有槐示意。闫阿姨反倒脸色羞红了,好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章怀懿挺着肚子,淡淡地说,姐姐,有空来家里坐坐,我们很欢迎。
下午的光,从顶处刺下,将怀懿臃肿的身体笼住,闫阿姨仰着头,看不真切,只有逆光的光晕,毛茸茸的,边缘处闪烁着绯红与荧蓝的光,好似大雨里的霓虹灯,一个人孤立其中,看着不真切的光芒,朦胧模糊,就在身边,却远在天涯。
闫阿姨又羞又恨,章怀懿比自己女儿还小十岁,怎么“姐姐”“姐姐”的叫得出口?这家是她的,一张床、一件家具、一盏灯、一根铁钉,都是她辛辛苦苦攒的,怎么转手就成了别人的了?还有没有天理?
她踉踉跄跄,不知如何离开的翡翠苑。她左脚踏在滑溜的青石板,跌倒在地,只听到前臂骨“咔嚓”响了一下,像荒野中有人脆生生地打了个响指,来得突兀,又戛然而止。
麓城人民医院最近床位紧张,季节流感来势凶猛。项莉莉找了不少熟人,还是邹磊的同学帮忙,闫阿姨才得以安顿。那个病房,都是断胳膊断腿的病号。一个中年女工,被机器扎断了脚,还有一个老女人,七十多岁,深夜上厕所,摔碎了大胯。项莉莉看了两次,推说工作忙,让邹磊和项诚陪床。邹磊也忙,去了几次不来了。项诚专门请假,守在闫阿姨床边。晚上就带着小折叠床,睡在医院走廊。几天熬下来,下巴尖了,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
闫阿姨胳膊打了石膏,嘴也像上了拉链,话极少,只是默默流泪。
莉莉看着烦,说,就知道哭!你豁出命和老头闹,他早降了,男人不能惯着。项诚不干了,护着母亲说,妈不是为你的事,受人家的气?少在这儿说风凉话,有本事你去!
你想认小妈,她认你吗?莉莉冷笑说,比你还小十多岁,你们倒可做一对。
你放屁!项诚暴怒,揪着项莉莉,俩人闹作一团,被护士训斥了。闫阿姨叮嘱他们赶紧回去,在这里不够添堵的。他们这才作罢,只留下闫阿姨在病房长吁短叹。
这一家不肃静呀。旁边床的老女人说。
闫阿姨止了泪,擦擦脸,说,让您见笑了,丢人,我命苦,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长你几岁,老太太说,要劝劝你,人要超脱点,勿贪嗔,勿执着,一切随缘就好。
闫阿姨看着这老太太,瘦瘦小小,皱纹堆叠,目光却清亮,透着慈和,心头有了点暖意。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是麓城棉纺厂退休干部,有三个女儿。这次不小心摔伤,孩子们都很关心,轮着陪床。闫阿姨挺羡慕,也晓得棉纺厂是国营老厂,效益不好,退休金少得可怜。这位老姐姐,摔碎大胯,吃喝拉撒都在床上,動一动都疼,可还看着幸福快乐。老太太戴着佛珠,吃得也素,疼狠了,就念几句佛,想必是信佛之人,或者在家居士。
闫阿姨介绍了自己,老太太听着乐了,说,咱还是本家呢,我也姓闫。闫阿姨细细地问,得知老太太比她大十二岁,正好一轮,祖籍也是安徽,名字叫闫风琴,和闫阿姨的名字,差了中间一个字。闫阿姨不顾胳膊疼,爬起来,一只手握着老太太衣角,高兴地说,咱们真有缘。老太太也高兴,念着佛说,佛祖保佑,这可真是福缘。
谈着谈着,就谈深了,闫阿姨讲了和项有槐的事,禁不住流泪。老太太眼圈也红了,叹息着说,你也不易。说罢,老太太在枕头边摸索,端出一个金丝线绣荷包,递到闫阿姨手上,说这是定慧寺七宝吉祥小福袋,里面有空海师傅开过光的护身符,这是闺女给我请的,转你供养吧,希望给你带来平安。
闫阿姨握着祈福袋,不知如何是好,萍水相逢,却予人善意,这世上也有好人。她赶紧深深致谢,小心翼翼地将荷包放进手提包。俩人谈得热切,一个高高大大的影子,转到床前,急声嚷着,闫团长,怎么样了?
闫阿姨被洪亮的嗓门唬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高大老汉,舞团的“高大嗓”。接着一群人涌进来,七嘴八舌地问安,都是新时代舞团的。胖胖的孟菲,挤出人群,满头是汗地说,闫阿姨,吓死宝宝们了,你可是团长,台柱子,大家担心你啦。
闫阿姨心头发热。大家给她拿了不少慰问品,闫阿姨分给了旁边床的老太太。舞蹈团的伙伴,聊了会儿闲话,都散去了,“高大嗓”不走,正襟危坐在短短的塑料凳上,和闫阿姨聊天。老太太瞅着怪异,给了闫阿姨一个眼色。闫阿姨的脸羞红了半边,重新介绍说,老高是麓城有名的糕点师,糕点做得好吃,嗓门也大。老高“嘿嘿”地笑着说,介绍得不对,我的正牌身份,是你的“御用舞伴”。
油嘴滑舌的,闫阿姨嗔怪着,都被孟菲带坏了。
老高从皮包拿出个精致礼品盒,贼兮兮地笑着说,专门为你做的点心,苏式桂花糕和青团,晓得你得意这口,早上四点多做的,新鲜,下了水磨功夫,不比苏州近水台的糕点差,我过几天,再给你做......
老高做得一手好糕点,西式蛋糕、比萨、中式青团、月饼、糍粑,他瞅瞅摸摸,琢磨琢磨,总能搞得像模像样。老高丧偶多年,孩子在国外,他是国营大饭店退休,麓城几家名饭店,都聘他当顾问。他高声大气,瘦瘦高高,典型北方老汉。也难为他了,那双大手蒲扇似的,却又细又软,一个个点心到他手里,像如来捉孙猴子,被他捏来捏去,团来团去,抻来抻去,变成了一个个精致又好吃的物件。老高乐呵呵的,小喇叭吹得嘀嘀嗒嗒,一股老来俏的劲头。老高也是舞团抢手的老头,好几个单身老太向他暗送秋波。有的“馋”他的糕点,有的是“馋”他这个人。老高偏不动心,只对闫阿姨问寒问暖,争着给她当舞伴。老高舞技不行,跳交谊舞像开推土机,净踩人的脚。但他那双探照灯般热情的眼,瞎子也能看出问题。闫阿姨不置可否。孟菲最了解闫阿姨,她对人家讲,闫阿姨没这心思,一是对老项还没彻底死心。二是闫阿姨要面子,老了还要恋爱,臊得慌。
老高不避人,话说得亲热,他说,团长哇,昨天我早去等你啦,胖菲说你摔了胳膊,我急得眼泪要下来,当时就要来看你,他们不让,非要集体行动,千万别怪我哇。闫阿姨抿着嘴乐,低声说,好个高大嗓,我真不晓得,你除了嗓门大,也会讨女人欢心……
病房门口传来两声干咳,闫阿姨抬头,见项有槐沉着脸,杵在外面发愣。她没了笑容,把头扭过去装睡。老高正说得欢,戛然而止,有些意犹未尽,见一个秃头男人瞪着自己,心下有些明白,讪讪地起身告辞。
闫阿姨有心拦住他别走,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项有槐坐在凳上,闷了许久,才蹦出几个字,说,你可好些?
听到这话,闫阿姨的眼泪不争气地淌得枕头上全是。项有槐垂着头,抓着病床的把手,说,是我负你在先,我也身不由己,你多保重,如果有合适的,也要再向前走一步。
闫阿姨只是不应,项有槐又呆坐了一会儿,起身而去。闫阿姨这才翻过身,却见老太太盯着自己,不由得羞赧惭愧,说,让您见笑了。
老太摆着手说,没啥可笑,你还是没想明白,也没活明白。
闫阿姨不解地说,您为啥这么说?
老太目光转向窗外,说,嫁个男人,生几个娃,天天操劳,就是一辈子不变的安稳活法?一个女人,顺顺当当、和和气气地走完一生,那是大机缘、大福分。世道变得快,不变,就应活着,变了,就受活着,别人都变,你不变,就要有大变。
闫阿姨点头称是,说,我就是绕不过这个坎。
老太太双手合十,说,你当它是劫,就是劫;当它是业,它就帮你修行。
闫阿姨想了想说,您老佛理高深,我还是不太明白。
老太太让她有空去定慧寺,听空海师父说法。闫阿姨又问,怎么没看到大哥陪床?老太说,老伴死了二十多年,我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闫阿姨肃然起敬,这同宗的老太婆,真是刚强。她又想问,为何不再找一个?老太看出来,抢先说,我们那时更保守,带着几个拖油瓶,男人见了都躲,再说,也不像你,这么俊,到哪儿都招人。
闫阿姨和老太聊天,情绪渐渐平复了。老太太看事看人眼光挺毒,她认为老高心里有闫阿姨,项有槐绝对回不了头。老太太说,好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夫妻,离了也割不断情分,来病房看看,空着大手,可见不过顺便过来,瞒着小媳妇,你们的缘分尽了……
闫阿姨咬了口桂花糕,心里隐隐赞同,但老高靠得住?她要再看看。有件事,她压在心底,项有槐说得没错,半年前,她“犯过错误”。到底几十年夫妻,打眼一看,就瞧出了根脚。
那是夏天的事。舞团刚成立,闫阿姨慢慢从痛苦中走出来。她和孟菲原本不熟,是广场上得来的交情。一来二去,同病相怜,就成了闺蜜。在她的怂恿下,才成立了舞团。老高就是那时冒出来的,臊眉耷眼的,尽围着闫阿姨转。闫阿姨没多想,只覺得有人说话也挺好,就和他走得近了些。一个闷热下午,他们跳了会儿扇子舞,热得不行,老高请她去家里吃冷饮,顺便尝尝西式蛋糕。闫阿姨有些犹豫,孟菲也嚷着去,让老高给顶回去,说要探讨舞技,非搭档不宜。
那是一个幽深的小区,门口有仿欧式喷泉,种满湘妃竹、垂柳和槐树,花圃也热闹,茂盛的植被,甚至遮挡了光滑小石子铺成的小径。老高喜滋滋地把她领到一个单元楼。老高一个人住在120平米复式房,装饰得也挺场面,闫阿姨打趣他说,你一个厨子,还挺豪华的,外快挣得多吧。老高感慨地拍了拍真皮沙发,说,大有啥好?空得慌,晚上撒尿,转悠来,转悠去,都不知要去哪儿。
客厅有个曲尺形酒柜,隔断陈列的不是美酒,而是各式糕点。闫阿姨奇怪地说,这么摆放着,不放坏了吗?老高自豪地说,不是真的,都是我们行里的糕点模型,不下百十种呢。
你会做这么多糕点?闫阿姨问。
这小玩意儿,没啥了不起。老高扬着眉毛,说,可我大半辈子浸在里面,看到它们,就觉得活着有些奔头。
闫阿姨沉默了一会儿,说,你条件好,为啥不再找?
老高挠着头说,找女人又不是捏糕点,要讲缘分。
你的缘分到了吗?
近在眼前,老高变得激动,说,你还不明白我的心意?
老高的手脚不老实,捉了闫阿姨的手,往怀里藏,喃喃地说,你穿裙子的样子,真像《庐山恋》的张瑜.....闫阿姨脸挣得血红,尖尖地说,别胡闹!老高不听,继续“胡闹”,闫阿姨一个巴掌打过去,老高脸上显出通红手印。
老高丢了闫阿姨的手,捂着头,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
闫阿姨见不得人落泪。一个男人,被老女人拒绝,还打了耳光,无论如何,是丢脸的事。老高哭得像伤心大男孩,泪水顺着挺长的脸,一点点摔下,闫阿姨明白,这男人真对自己动了心,也真伤了心。她的心也一点点变软了,她又不是貂蝉西施,一个六十多老女人,有男人愿意为她挨打、为她哭,无论如何,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
天热得能拧出水,老高家的床,又硬又潮。闫阿姨搂着老高,闭着眼,闻着他身上甜香蛋糕味,大脑一片空白,仿佛漂浮在一片茫茫宇宙,她是根晶莹透亮的羽毛,不知何处而来的星空之风,托举着她,推动着她,脱去令她羞愧的肉体凡胎。她站在高处,凝视着那两副衰老的肉身。老高的皮,又松又皱,耷拉着像块破毡,她却干瘦得让人惊讶,似乎青蓝色血管,都时隐时现。她有些疼,黑夜之间,有着无尽的大欢欣与大恐惧……
没多久,老高败下阵,浑身淌着汗,手虚虚地发抖,脸上耳光印记,也缓缓退却。闫阿姨飞快爬起,躲在卫生间,将自己反锁了,两行眼泪无声流淌。怎么糊里糊涂地从了他?她打开热水器,仔细清洗,下面隐隐作痛,浅浅地流出些血。她又洗过,想来许久没有经历,突然做起,有些受不了。
闫阿姨从充满蛋糕香气的复式房逃走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再接触,闫阿姨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老高先是愕然、惊诧,后来识趣地保持沉默,只不过对她更殷勤了。有一次,老高拦住她,含含糊糊地表示,自己晓得配不上教授夫人,可如果她愿意,老高想和她在一起。她劝他死了这条心,俩人不合适。时间长了,她也能从老高眼中看出些疑惑。也许,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夜深人静,闫阿姨掐掐大腿,那种深入骨髓的快乐,热烘烘的欲望,又如此真实可感。闫阿姨晚上常失眠,那一幕反复从脑海滚过,像一格格不断加速的电影胶片。
有一件事是真的。几个月来,下面总不干净,不到半个月,就淅淅沥沥出血,按照年龄,她过了经期,不知咋的,只要跳舞乏累,就会犯病,连带腰酸腿疼,食欲大减。有时气味也不太好,她有些慌乱,但又被各种事务绊住,没时间检查。这次摔了胳膊住院,她又犯了这毛病,去卫生间蹲了几次,邻床老太看她脸色不好,劝她在这里做个全面检查。闫阿姨应着,就找医生说了。这样就拖到胳膊好得差不多了,刚拆了石膏,就去做了检查。
查来查去,竟查出了天大的事。
定慧寺中午人不多,流通处的知客胖和尚,用了斋,懒懒地靠在桌前,远远地看到一个老年妇女,神情憔悴,胳膊一扭一扭的,摇摇晃晃地鞠躬,领了香火。
女人跪在佛前,插了三炷香,不住地祷告,眼泪如断线珠子,扑扑簌簌的。
胖和尚不忍,过来问她是否求签。女人摇头,说找空海师父,和尚说,空海首座去政协开会,晚上还有宴请,恐怕很晚才能回。
女人许了愿,捐了两百元,想了又想,又供养了一尊长明灯,纳了五百元香油钱,和尚给念了祈愿文,走了一遍供灯仪轨。女人便又捐了三百元。
胖和尚看着女人踉踉跄跄走出大雄宝殿。春天一来,上香的妇女渐渐多了,这种又哭又许愿的,多半是男人有外遇,或离了婚。最近怪事也多。前些日子,寺院来了一个秃头老男人,领着个怀孕少妇,佛前求平安,一下供养了十盏灯香油钱。看那样子是“老夫少妻”。和尚迷惑,麓城的风气,真的开放如此了?
来定慧寺的正是闫阿姨。她检查了一番,居然发现了癌症。医生说得沉痛,说癌就在子宫,已是晚期,有扩散迹象,必须抓紧制定治疗方案,切除子宫,再做化疗,也许能拖些日子,但治疗效果,就要看老天了。
闫阿姨心乱如麻。外面的事,她都依靠项有槐,现在更多依靠女儿。她没和别人打招呼,就溜出医院,先去定慧寺拜佛,拜访空海师父,却寻人不遇,只好先回陶然亭。莉莉上班还没回,闫阿姨想做饭,胳膊疼得厉害,就偎在沙发上,哼哼唧唧,长吁短叹。
手机响了,电话那端莉莉不耐烦地吼,你咋不说一声就跑出医院?真添乱,你在什么地方?
闫阿姨期期艾艾地说,刚回家。那边电话成了忙音。半个小时,项莉莉风风火火地跑回来,闫阿姨开门,没等她张口,就被女儿训了一顿。项莉莉冷着脸说,人老了,要懂进退,不要给别人添麻烦。你到处乱跑,我还请假去找……
闫阿姨垂着头,仿佛做错事的孩子,听女儿数落了许久,怯生生地说,妈活不长了……
闫阿姨将医院拍的片子拿出,将医生的话也说了,说完就剩下哭了。项莉莉盯着X光片瞅了半天,愣住了,头仰在沙发,蹙着眉头,好一会儿,又掏出烟,烦闷地抽着。闫阿姨也不敢说话,只等着女儿思虑。
许久,项莉莉吐出一个烟圈,说,妈,你想怎么办?
我能咋办?闫阿姨慌了,还不靠你拿主意?你不能不管妈!
莉莉说,生病肯定要用钱,小志学区房的事,一直没着落,我和邹磊商量,买个小二手房,好歹要上一中!上不了一中,就输在了起跑线,我爸不是给了存款?你先垫上,剩下的我和项诚想办法,不耽误治疗……
那些钱,大部分你都拿去炒股了呀,闫阿姨说,这病到底要花多少钱?
再到大医院诊断,确诊后主治医生会给章程。莉莉拍拍手,好像拿定主意,说,西关不是还有商品房吗?不行卖了吧。
还要卖房?闫阿姨心更冷了,手心也全是汗。
别吓唬自己,病要一点点地治,莉莉扶着闫阿姨的胳膊,关切地说,看看啥情况,再作决定,先卖了也行,我这边给小志买房还差点,您先借给我,您要用我再给您……
闫阿姨倒了杯热茶,蒸汽升腾,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攥着杯子,热力透过杯壁,却在她的手心,渐渐化为一根根冰锥。莉莉没说别的,只是叮嘱她,先回医院办出院手续,拿上相关的药,过几天再去省城复查。闫阿姨呆呆地点头,就到里屋躺下。她突然想到给儿子项诚也说说,那边电话打过来,项诚的语气带着哭腔,说,我和春红这就去看您……
闫阿姨心头暖洋洋的。这些年,她嫌弃项诚学习不好,人不上进,但细究起来,还是项诚性格像自己。项诚善良本分,有时不免受气,从前被妹妹欺负,现在被老婆管得死死的。
天刚擦黑,邹磊接着小志也回来了。听莉莉讲了病情,邹磊也安慰了闫阿姨几句,匆匆忙去做饭。小志在网上报了北京辅导机构网课,吃完饭就要线上学习,几百元一节,不敢分心。莉莉从不做饭,她先打开手机,匆匆看了股市,又给几个人打电话,说是文联组织业务培训。闫阿姨百无聊赖地躺着,项诚一家人进来了,孙女萍萍搂着她的脖子,亲切地问候。项诚却绷不住,抓着闫阿姨的手抽噎,一个劲地说对母亲尽孝不够。兒媳冯春红也脸色沉痛。
看病花费大,项诚泪眼蒙眬地说,您要钱,我给您凑,您要人,我给您陪床,大不了我办停薪留职,先把您的病看好再说……
冯春红耐着性子劝,项诚你成熟点!妈这病要从长计议,你有个工作不易,我们娘儿俩还都靠你,你先乱了章程怎么行?
你说怎么计议?项诚抹着眼泪问。
冯春红吸了口气,看了看外屋忙碌的莉莉和邹磊,说,还要通知项诚他爸,您虽然离了,也给他操劳几十年,他也有赡养义务。再有就是两家商议,弄个出资方案,不是攀莉莉,他们条件好,您给他们帮衬不少,我们能力有限,也绝不推辞....
项诚火冒三丈,抬手要打冯春红。闫阿姨将杯子推在地上,“啪嚓”声响,杯子碎得一地碴子,她哭着说,项诚,你长点脑子,都这时候了,别给妈添堵……
萍萍吓得哇哇直哭,抱着闫阿姨的胳膊说,奶奶,你别死!项莉莉和邹磊都过来劝,闫阿姨把被子蒙着脸,示意他们都出去。项诚一家人先走了,趁着冯春红没看到,项诚塞给闫阿姨一张农行储蓄卡,偷偷地说,卡里有两万块,密码是您生日,这是私房钱,您先拿着,剩下的我想办法。闫阿姨有心不要,可看着儿子红肿的眼,就塞到枕头底下。
她浑身发虚,涔涔冒冷汗,一会儿昏睡,一会儿清醒。闫阿姨拉上蓝底碎花厚窗帘,只留下条缝隙。她眯着眼,凉凉月光从窗帘缝隙爬进,挠着她的脸,从眉梢到下巴,有着尖锐而细微的痛,好似几十年琐碎凌乱的记忆,此刻都顺着月光涌来。她想赶走记忆,但它们不投降,继续缠绕她。她仿佛看到,三十年前那个春夜,项有槐去国外访学,她发高烧,但还强撑着,戴着口罩,照顾两个孩子。她在卧室瓷砖地摔了一跤,满嘴是血,差点死过去,莉莉和项诚,一边抓着她的一只手,悲悲戚戚地哭着说,妈妈,不要死,我们照顾好你……
她侧耳听去,屋檐挂角处,楼下的梧桐枝,响着“呜呜”风声,几只小区流浪猫,肆无忌惮地应和着,发出惨厉炽热的呻吟。屋里一切都是暗的,只有窗帘缝隙,还透着微微光亮,一张四方床,两只床头橱,一个棕色大衣柜,默默立在身旁,仿佛在为她哀悼。她站起,踱到窗边,只见墨绿色夜空,一轮金黄发亮的圆月,恶狠狠地瞪着她。突兀而来的月明,似乎引动了身体内的潮汐,她模糊感到,有个鸽子蛋大小的东西,咬在她的子宫,随着她的呼吸,一起一伏地吐纳着、生长着,等待盛开的绚烂时刻……
闫阿姨只能先和项有槐谈谈,看他能否帮衬。舞团顾不上了,让孟菲接了吧。
第二天, 她支撑着爬起,给项有槐打了电话。项有槐说莉莉告诉了他,他已在省城找人,后天让项诚带她去复查。他今天没事,如果闫阿姨不生气,就带着章怀懿来看她。闫阿姨到了这个光景,也只能同意了。
项有槐带着章怀懿,拿了不少补品和水果。项莉莉和邹磊虽尴尬,也只能把他们让进去。章怀懿挺着大肚子,脸上满是幸福满足。小志好奇地钻出来,盯着章怀懿看。章怀懿摸摸他的头,拿出个鼓鼓红包,小志不敢接,看项莉莉。项莉莉点头,小志这才拿了,规规矩矩地鞠躬,说,谢谢姐姐!项有槐纠正说,这是小姥姥。小志犹豫着没叫,项莉莉的脸皮抽动了几下,怀懿向里屋看了一眼,嗔怪道,老项,难为孩子干啥?就是个称呼嘛。项有槐哼了一声,又说,不叫姥姥,叫小奶奶也行。
闫阿姨听到声音,半睁着眼,迷迷糊糊的样子,只是不起身。
章怀懿和项有槐进了里屋,说了会子话。章怀懿推说坐久了不舒服,就到客厅和莉莉闲聊,让项有槐单独陪闫阿姨聊天。项有槐给她倒了碗水,闫阿姨还不应。他沉声说,你打电话,我就来了,你要是避着我们,我就走了。
闫阿姨这才睁眼,断断续续地说了诊断的事。项有槐有些迟疑,说,你平时无大碍,怎么生了癌?还是要到省立医院,找权威大夫再复查。
闫阿姨顺从地点头,说,我活不久了,别太遭罪就算了。
项有槐琢磨着说,不要乱想,治病要紧。怀懿产期就这几个月,我如今也忙,你住在莉莉这里,他们也忙,你本帮忙做饭带孩子,如今却拖累他们。你要了西关商品房,那房虽新,面积大,但位置不好,医疗购物不方便,我和莉莉商量,你还是搬到翡翠苑。你在那里住了十几年,非常熟悉。怀懿不愿住老宅。咱们把房换换吧。
闫阿姨又问,这和看病有什么关系?
项有槐又说,我让怀懿母亲来西关照顾她,你在翡翠苑,一来和孩子们近,照应方便;二来你单独住,医疗方便,我们几家给你雇保姆,省得让孩子们分心;三来你暂时把房产过到莉莉名下,小志也有了一中学区房。岂不皆大欢喜?
这病不知花多少钱呢。闫阿姨叹息着。项有槐也附和说,如今医院真贵,怀孕检查就费钱,怀懿老家在吕梁山,前些天父亲干农活跌断了腿,家里闲散钱都拿去应急了。
老项的意思是,闫阿姨有退休金,离婚也分了些现金,如今莉莉和项诚两家,都急着给孩子用钱,不如看病花费,闫阿姨自己先垫上,回头按比例再几家分摊。
闫阿姨幽幽地说,这些话,你和章怀懿商量好的吧。
项有槐说,怀懿比我想得周全,家里大事,自然和她商量。
项有槐说得热切,闫阿姨却不着头绪,计划看着可行,可每一步都是危险。她不是不相信项有槐,是信不过章怀懿。她跟了项有槐半辈子,总掌握些根脚。老项有学问,心不坏,有些小迂腐、小虚荣,也有小算计,但在女人的事上很被动,当年她用了小心计,就把他笼进婚姻。章怀懿比当年的她更厉害,有文化,会迎合老项,俩人在学问上能说到一起。章怀懿性子极能忍。当年闹离婚,项诚打过她几个耳光,她生生挨着不还手,满嘴的血,还连连鞠躬,说对不起项家,演了一出哀兵必胜大戏,虏获了项有槐的心。闫阿姨有些怕这小三。她往深里想,如果她是项有槐,也未必能架住章怀懿的进攻。
可把救命的钱和房,由着前夫、小三和孩子摆布,这事也不太靠谱。
闫阿姨想着,客厅里章怀懿和莉莉一家人,聊得却很开心。
莉莉感谢她帮忙解决小志的学区房。俩人谈起股票也颇投契,章懷懿也炒股,给她推了几只业绩股,据说长线涨得极平稳。章怀懿听说邹磊为评职称发论文发愁,主动说,她的博士同学,在省城核心期刊当编辑,她也写过中学教育论文,现在不评职称,用不上,先给邹磊用,到时她督促那同学,给邹磊把论文发表了。邹磊连连道谢,说都愁了半年,你谈笑间就解决了。小志得了红包,又听得怀懿会打网游,要赠送他LOL顶级游戏装备,不禁又惊又喜,大生知音之感,连声喊“小奶奶”,亲热得像围着主人卖萌的小奶猫。莉莉也凑趣说,你小奶奶是90后,又是博士,自然懂得多……
闫阿姨听着客厅爆发出的笑声,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毕竟是春天了,小区的栾树、国槐和河北杨,都冒出点点绿意,树上的鸟雀也多了,大杜鹃、灰雀和喜鹊,叽叽喳喳,又是一个快乐与希望的季节。
这些天,闫阿姨一直没过问舞团的事,和孟菲联系了,才晓得一切运转良好。新时代舞团参加麓城市文明创城会演,在闫阿姨缺席情况下,居然拿了一个二等奖,只比一等奖麓城大学合唱团差了几票。闫阿姨替大伙儿高兴,也有点莫名失落。她要将团长让贤给孟菲。
你那胳膊不过骨裂,孟菲劝她,休养些日子,多吃些有营养的,就滋补过来了,何苦辞职?闫阿姨解释着,还是没忍住,倒豆子般将得病和家里的事,讲给了孟菲。孟菲冷笑着说,老项家的人,都是空手套白狼,搞资产优化重组与潜力股投资,一个得了新房,一个办了学区,最终亏下来,又担了风险的,还是你这老实人。
我是没法活了,闫阿姨说,活着讨人嫌,只等都有个交代,就安心去了。
孟菲没安慰她,说最近团里活动多,有空再看她。没等闫阿姨回话,那边电话变成了忙音。
闫阿姨愣住了。自从她摔伤胳膊,明显感觉到了孟菲的冷淡。虽说也去医院看过,但只是站了站就走,知心话也没说上几句。往常两个人常煲电话粥,一打就一个小时,掏心掏肺的,感觉也亲近。可如今,孟菲疏远了她。过去孟菲凡事都给她出主意,替她出头,可现在听到她生了癌,居然问都不问?是她哪里做错了?闫阿姨思前想后,也没个头绪。
闫阿姨想办了移交手续。下午,她联系了舞团财务老吴。当初他们舞团只是玩玩,后来有了知名度,经常演出,就挂在区宣传部下面,成立了一个民办非营利组织,法人是闫阿姨,孟菲、老高等几人都是理事。孟菲帮着跑了些区里拨款,加上社会捐赠,团员自愿投资,还有些演出收入,财务的事多,外聘了一个退休会计师老吴帮着打理账目。这些事闫阿姨原本不管,如今她想退出,就先和财务商量,退了原始保金,做法人转让手续。
吴会计踌躇了一番,说,闫团长,前几天,市审计局的刚给咱们进行了审计,说账目不符,有乱账与资金缺口,正想和你联系呢。
闫阿姨愣愣地说,什么资金缺口?孟菲怎么说?
孟副团长不接电话!吴会计气愤地说,您赶紧和她联系,这事要赶紧,要不真没法解释,您作为法人,可有麻烦。
什么?闫阿姨听着,几乎要跳起来。她和吴会计详细了解情况,从外购服装、演出费支出,到日常消费项目,账都有些问题。吴会计和孟菲说了好多次,但因为上面都有闫阿姨的签名,她也不好多说。根据测算,这资金缺口总也有十万元。
闫阿姨一阵阵眩晕,她尝试打孟菲的电话,也是不通。最后还是在朋友那里找到讯息,说孟菲在一个舞团老头家里打麻将,打了一个通宵。闫阿姨有些生气,就问了地址,径直找了过去。到了老头家里,叫了半天门才开,屋里乌烟瘴气,孟菲满脸倦意,眼里布满血丝,嘴里还有酒气,麻将桌上的烟头,在烟灰缸里堆成了小山。
孟菲见是闫阿姨,懒懒地不起身,只问啥事。
闫阿姨将她喊到门外,低低地问账目是怎么回事,孟菲不耐烦地说,账目有啥事?我不晓得。闫阿姨把吴会计的话说了,孟菲挠着头发,说,等我问问再说。闫阿姨担心地说,我得了这病,啥也管不上了,孟菲你要担起来呀。
孟菲抽了口烟,冷冷地说,你管过啥?什么事不是我操持?你这团长,不过是老花瓶,心里没数吗?孟菲从未对闫阿姨如此讲话,闫阿姨觉得委屈,说,咱们关系好,我才答应当这劳什子团长,现在审计局说账目有问题,都是你经手的,你不要解释一下?
解释?孟菲哼了一声,说,今天说到这里,索性和你讲明白,这个团都是我打的天下,有点问题也属于正常。你别以为有啥了不起。
闫阿姨脸色煞白,孟菲恶狠狠地说,你以为在定慧寺我是帮你出气?我是断了你和项有槐的路,将来就是回头也没法了。我反正离了,破镜重圆不指望,也不能让别人比我好。
闫阿姨颤着手,说不出话。
不就生了个好皮囊?论本事心机,你哪点如我?凭什么男人围着你?孟菲说着,嘴里也带了哭腔,酒意翻上来,两个鱼泡眼,更是瞪得血红。
老天长眼,该着你生癌!
孟菲指着闫阿姨,痴痴地笑,高大嗓爱你?睡过了,就和你结婚?这世道啥都是假的,只有自己好,才是真的。我说你得了癌症,他吓得脸色发白,早躲啦。
闫阿姨一步步地走出門,下了楼,走到街上,全然感觉不到外面世界。汽车呜咽鸣笛,自行车的脆铃声,天空铁箭般穿梭而过的飞鸟,连同汽车玻璃闪烁的白光,摩托车手头盔反射的灰芒,超市前减价酬宾的殷红条幅,都软软地熔了、散了,天地一切归于寂静,好像走夜路的人,夜越走越深,路越来越荒僻,走到最后,真好似地老天荒,脚步声也化了,只剩下了一颗血心在黑暗汩汩跳动,没了什么畏惧和痛苦。
闫阿姨走出很远,回过神,才发现到了马头湖公园入口。临近黄昏,天色不好,北面天空阴阴地透着黑,她犹豫着,还是进了园。也不知有没有机会再来这公园了。
马头湖公园有年头了,年轻那会儿,每逢周末,项有槐骑辆自行车,带着项诚,她骑另一辆,带着莉莉,一家人快乐地穿梭在那些柏树、构树、雪松之间。公园中央,有一个湖心岛,他们就在那里休息,顺便坐坐岛上的摩天轮。如今摩天轮因年久失修,早被废弃,但还没有拆卸。日头一点点西沉,黑铁的轮,也一寸寸地失去了铁锈光芒,沉入了黑暗怀抱,似一个浑身伤痕的巨兽,喘息着被溺毙于古井深潭。
她思索着,那也是下午,她去幼儿园接萍萍,半路想起忘拿东西,回家开门,发现床上有俩人。项有槐匆忙套了衣服爬起,章怀懿缩在被子里不露头,她的手中,还抓着闫阿姨绣的枕套!她窝囊,骂不出口,只指着他们说,不要脸的流氓,你们欺负人!说着自己先哭了。项有槐慌张地套着裤衩,唉声叹气地吟着:“墙有茨,不可扫也。”项有槐就这德性,不想和人解释沟通,就转古文。那天开始,她的体面就没了,她的苦难公开了,日子再也不能回头了,也许,生癌是好事,一切最终要有个了结。
闫阿姨拍着摩天轮铁皮栏杆,眼睛干涩,却没了泪。闫阿姨不怕死,只是怕疼。她也并非爱尘世热闹,只不过恐惧那冷清。然而,人世哪有那么多热闹?不过捣乱罢了。人也终究难免一死,热闹也罢,捣乱也罢,都是演给自己的戏,跳给自己的舞。
风卷过,是飒飒的逼近声,树摇叶落,空气带着土腥味,凝成一个个圆团,瞬间落在湖面。湖里有些水藻,黑黢黢的,被雨点敲打,发出碎铁钉般惊人的声响。闫阿姨呆立着,染黑的头发,被雨水泡过,打了绺,露出灰白头皮,几十年断断续续的片段,仿佛一节节符号、一滴滴雨,从西向东,又由南向北,密密匝匝地纠缠,又跌跌撞撞地逃走。母亲去世时,说她性格软,大事糊涂,小事又太求完美,太依赖别人,最终为人所弃。闫阿姨以为母亲临终发昏,现在想来,还是母亲看得透彻。
闫阿姨模模糊糊想起,十八岁那年,她想考舞蹈学校,原是爱上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后来她吃不了那苦,受不得天天站脚尖,才熄了念头。成立舞团,她跳过扇子舞、交际舞、广场舞、新疆民族舞,就没跳过芭蕾。她认真忆着舞步,在湖边木板铺成的道旁,先是小碎步,小弹腿,交叉展开,再加一个大踢腿,转身旋转,脚尖站立,最后一个“迎风鹤立式”。漫天的雨挤来,包围着她、鼓励着她,又漫天漫地溜走,好似逐渐消退的喝彩声。雨幕尽头,仿佛有歌声隐隐传出:
万泉河水清又清
我编斗笠送亲人
军爱民来民拥军
军民团结一家亲
闫阿姨掏出绿色塑料喇叭,“嘀嘀嗒嗒”地吹着。喇叭声穿越雨幕,听着格外清越。
项有槐习惯早起,这是年轻时和前妻一起养就的,先去散步,回来读书写作。项有槐更忙碌了,精神却更健旺了,像三十岁左右小伙子。他新娶如夫人,比他小将近四十岁,年轻貌美,知书达理,如今新夫人又珠胎已结。他老来娶妻又得子,可谓人生得意!项有槐喜欢带章怀懿参加朋友聚会,怀懿一出场,就是“爆炸式吸引眼球”。老男人“羡慕嫉妒恨”,老女人“惊恐畏惧警惕”。有几次,怀懿还差点引发“宴会惨案”。老男人看着项有槐与怀懿,“心如刀绞”般不平衡,说话办事有些失态,就被糟糠老婆抓住痛脚,一顿狂批。
每遇到此情形,项有槐表情沉痛,心里却乐不可支,仿佛考试作弊成功的少年,得了便宜还卖乖,装老成又带了青春意气。怀懿说,老师你这么弄,很快就没朋友啦。章怀懿人聪明,人情世故又老练,她总穿深色衣服,戴宽边黑框眼镜,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好搭配项有槐的人设。她称呼项有槐,叫“老项”“项教授”,在家里,项教授规定,章怀懿只能喊他“老师”或“哥哥”。章怀懿有些迟疑,但拗不过项有槐的“鬼畜情趣”,也只能从了。
项有槐有些心神不宁。前妻闫阿姨查出癌症,总归是麻烦。他推荐闫阿姨去省立医院复查,他有个好朋友,肿瘤科高教授在那里当副主任。闫阿姨的确去了省里,却没到省立医院找高教授,而是到省二院找了另一个医生。项有槐有心让高教授关照一下,章怀懿提议他不能管过多,要看风势。章怀懿说,你现在大包大揽,到时就赖上推不掉,什么都要你来做。你等她绝望来求你,帮上一分,就能收获三分感激,再不济,也不会过分怨恨你。
项有槐赞同怀懿。这女孩虽年轻,却精明沉稳,换房的提议,也是她给项有槐出的。她说,你虽和闫阿姨离婚,孩子总是自己的,血浓于水,过去这一阵,还是要相互扶持,将来还要让他们帮忙养老,莉莉在文联也是中层干部,你也算在文化界有个知根知底的传人。
就是折腾你换房了,项有槐心疼怀懿。章怀懿微笑着说,别傻了哥哥,我打听过,西关那一带要上地铁,麓城大学要设分校区,房价在三年内肯定翻番。
早上项有槐还是六点起,走到广利河边,早春空气透着新鲜,项有槐吸了几口,在河沿打起太极。刚走了起手式,看到有人立在身边,才发现是闫阿姨。几天未见,闫阿姨好似老了十岁,头发几乎全白,脸上皱纹对垒,走路也弓着腰。项有槐问,你出来转转?闫阿姨木然地说,晓得你早上在这里散步,特意寻你。项有槐又说,检查结果确诊了?
闫阿姨点头说,非常不好,已扩散了。我想和你还有怀懿商量治疗的事。
闫阿姨不哭不闹,项有槐反而有些忐忑,毕竟几十年夫妻,看着她往黄泉路上走,总有些伤感。他带着闫阿姨回家。章怀懿怀孕反应大,早上未起,闫阿姨自然地说,我帮你们做点早饭吧,厨房我也熟悉。不待项有槐同意,闫阿姨进到厨房间。项有槐不太放心,也跟进去,在旁边打下手。闫阿姨动手快,她看到冰箱里有鸡脯肉、剩米饭,飞快地做了份鸡丁饭,又切点瘦肉,熬了皮蛋瘦肉粥,还特意煮了碗青菜鸡蛋面。项有槐晓得,那是前妻特意给自己做的。她有病,还为自己操劳,项有槐也有些于心不忍。章怀懿此时醒了。闫阿姨低着眉毛说,妹妹,你怀着有槐的孩子,不要太操劳,早餐要吃好。
项有槐让闫阿姨一起吃,她推说吃过了,站在旁边,怯生生的。
两人吃过了饭。闫阿姨赶紧收拾碗筷,扫了地。章怀懿有些不好意思,说,姐姐你身子有病,怎好让你伺候我。闫阿姨说,你怀的是老项的骨肉,我是应该的。项有槐眯着眼,心里想,古有大舜娶妻娥皇与女英,今人可谓大大不如。可惜,闫阿姨生了重病,若不然,她心细,厨艺不错,收拾家做饭都在行,有她照顾家,也能让项有槐省不少心。
换房的事,我想了想。闫阿姨缓缓地说。
项有槐和章怀懿,坐直身子,仔细听着。闫阿姨态度平和,但比较坚决。她说,后天她就要到省二院住院治疗,市里医疗设备差,也让孩子们操心。但是,需要一笔费用,最少二十万,她现在没钱,原有些钱,但被莉莉拿去股市了,一时也取不出。这笔钱需要项有槐借她,她情愿让出西关的商品房,让章怀懿暂住。
这恐怕不太方便,章怀懿斟酌着说,我们也没多少钱。
妹妹,你不太了解,闫阿姨平静地说,我和老项离婚有协议,我退休金低,每月只三千多元,老项是教授博导,工资1万多,还不算绩效奖。老项答应给我每月补助一千五百元,这个钱,他其实并未给过,我从不计较,但如今是救命,也只能和他算清楚。
老项,你怎么没和我说?章怀懿颇惊讶。项有槐有些心虚,涨红着脸应承着,当时为快点办手续,仓促了些,离婚后一年多,闫阿姨没和他提过这事,他以为闫阿姨忘了呢。
我这是救命,没办法,闫阿姨继续说,我不白要,你们给我二十万,我和老项签个补充协议,一次性买断,今后也不用他管了。
那不好吧,章怀懿扶着眼镜,说,今后有事还是少不了的。
总不能赖上你们,闫阿姨苦笑着说,离了婚,就没啥关系了,这就算两清。
如果你们不帮,我只有賣掉那商品房。闫阿姨又说。
项有槐盘算着,这样不算吃亏,他和章怀懿商量,也觉得如此甚好。闫阿姨冲着项有槐鞠了一躬,说,咱们结婚三十年,也是苦了你,咱们文化程度差别大,兴趣没啥共同点,强扭的瓜不甜,缘分尽了,就该放手,我事事都要管你,实在是糊涂人!
项有槐身子晃了晃,眼圈泛着红。章怀懿也面露愧意。
项有槐没想到,平庸的糟糠之妻,能说出这番有见地的话。项有槐嗫嚅着说,当初也没想到走到这一步。我和怀懿有共同话题,轻松自在。从前跟你过,晚上没洗脚,被你训半天,理发选个发式,吃什么菜,自己都做不了主。你整天盯着我,说什么都得立即执行,说多了你就哭。现在我也老了,想过几天舒心日子,别人怎么看,无所谓了。
闫阿姨掏出协议,说是律师帮着弄的,章怀懿研究了一下,大体没啥问题,就签了名,同意这几天打款。闫阿姨叮嘱说,莉莉现在炒股炒得凶,钱的事,不要告诉她,省得横生枝节。项有槐想了想,也表示同意。
莉莉那边怎么办?还等着办学区呢?项有槐说。闫阿姨说,我来想办法,你放心。换房的事,因闫阿姨治病,就先搁置,让章怀懿过段时间搬到西关暂住。项有槐将闫阿姨送下楼,看着她一点点消失在视线内,沉思良久。
就这样把钱给了?项有槐看着章怀懿,似是自言自语。
还不是你当时拎不清楚状况!章怀懿叹了口气,真要找律师,肯定麻烦,那房子卖了也可惜,反正这病是绝症,我们可以等,只要我住进去,将来总归是我们的.....
闫阿姨回到女儿家,还是习惯性忙碌,等女儿一家人回来,做了一桌好饭,还是糖醋排骨、油焖大虾、香菇炖鸡,还有红烧羊肉,都是小志和项莉莉喜欢吃的菜。闫阿姨摘了围裙,没有和他们一起吃饭,只是淡淡地说,莉莉,我今天去见你爸了。
项莉莉似乎意识到点什么,“唔”了一声,没了下文,邹磊识趣地闭了嘴巴。闫阿姨去省城看病,本来项莉莉说要陪着,但闫阿姨说不能耽误她工作,就让她找了辆车,送她去检查。检查结果,闫阿姨也告诉了他们,一家人都感到沉重。
妈从小就宠你,闫阿姨说,妈得了绝症,今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项莉莉沉着脸,说,别这么丧气,如今科技发达,会有办法的。
闫阿姨冲着莉莉和邹磊鞠了一躬,邹磊赶紧避让,连声说,妈你这是怎么了?闫阿姨说,这些天我反复想想,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我以为住在这里是照顾你们,其实是你们照顾我、陪伴我,我晓得邹磊是湖南人,喜欢吃辣,可为了莉莉,我从不放辣椒,想来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还是要搬出去。
邹磊说,我们小辈做得不好。莉莉则自顾自地吃着菜,一副“你算说对了”的神气。
闫阿姨凄然一笑,说,我不会连累你们,换房的事,我亲自经手,我委托舞团吴会计找了律师,你们不要插手,吃完这顿饭,莉莉就把房产证给我,我自己去办。
那不行,莉莉满不在乎地说,你年龄大了,不懂这些事,万一出问题咋办?
那是我的事,闫阿姨继续说,你拿了我几十万棺材本炒股,赔了多少,我没问过,如今我的房子,我还做不了主?如果不拿出来,我就去房管局,办理房产证挂失。
莉莉放下筷子,瞪了母亲一眼,好像奇怪,平时软沓沓的老娘,怎么突然强势了?邹磊见状,忙说,莉莉是担心您,您也了解,这些天,她为小志上学的事发愁。
你们放心,不会耽误小志,我保证。闫阿姨斩钉截铁地说。
项莉莉纵然不乐意,也只能将房产证从保险柜取出,气哼哼地塞给闫阿姨。闫阿姨收好,开始收拾衣物,说过几天去省里住院,不再搬来住了。下午,她还约了吴会计谈事。
项莉莉看着闫阿姨匆忙出门,对邹磊嘀咕,妈怎么了?像变了个人。邹磊叹了口气,说,绝症搁到谁身上,都是天塌地陷,性格有些变化,也在情理之中。
闫阿姨来到“梦醒时分”咖啡厅,项诚早等在那里,看到她就嚷,妈,来这种地方干啥?浪费钱,有事我过去就行,您现在要静养,马上就要去医院,可不能有闪失。
闫阿姨点了杯咖啡,呷了一口,拿出那张农行卡,还给项诚,说,你日子紧巴,萍萍上学,用钱的地方多。项诚捏着卡,眼泪下来了,说,您是不是嫌钱少?我再想办法!
傻孩子!闫阿姨慈祥地拍了拍他的手,妈从小就不喜欢你,嫌你读书笨,可妈有了事,还是你冲到前面,你放心吧,你爸给了我不少钱,够用了。
我爸给您钱?项诚收了眼泪,有些糊涂,他不说换房子,要搞装修吗?他这么好心了?
你别管,好好过,妈不行了,也给你留点钱,算是给萍萍的。闫阿姨又说。
项诚还要啰唆,被闫阿姨赶走了。闫阿姨也劝他,男儿当自强,别老哭哭啼啼,让人家看不起。她还说要等舞团吴会计,商量如何解散的事。她现在不能管舞团,总要有个了结。
项诚囔着鼻子,佝偻着腰,回头看看,下午的天阴着,“梦醒时分”酒吧彩灯闪烁,将仿桦树皮门框,照耀得忽明忽暗,仿佛什么神秘的空间洞穴。门口两个黑色大音箱,幽幽地不知传来什么歌曲。母亲坐在靠窗那张桌前,怔怔地端着杯咖啡,一只虫绕着桌子上方汽灯,缓缓地飞行。风吹拂过,母亲苍老的白发撩起了几缕,瞅着触目惊心。母亲年轻时也是美人,但人人爱看盛世红颜,美人迟暮却总是难堪……
五月刚过,北方的天,又是一变,暖风熏过,仿佛出了满月的孩子,皱巴巴的小脸,舒展成粉嘟嘟的模样。国槐花开得早,一串串泛着淡黄底的白玉腰果,多远都闻到香气,风一碰,摇摇曳曳地落下,打着行人的头。油绿冬青,绽放着伞形花群,法桐也吐着粉色花蕊,烧包得不像样子。伴着钟声,鸟雀不再那么低沉,起得早,叽叽喳喳地在各种植物之间跳跃玩耍,谈恋爱,打架,或无所谓地畅叫着。
定慧寺的香火,越发旺盛。早课结束,青头皮小沙弥扛着扫帚,飞快开了山门,等在山门旁的信众,有的上香供灯,有的还愿祈福。大雄宝殿前,香烛插满金鼎,烟气缭绕,大殿香灯也多,将角落照得明晃晃的。流通处的胖和尚眉开眼笑,忙不迭地给施主行礼,介绍各种“套餐”业务。信众虔诚礼佛,不免触动心事,落泪的、发怔的、微笑不语的,都是人生百态。
胖和尚看到那老女人又来了,恭恭敬敬地上香。他第一次见那女人,女人的胳膊还有伤,急急慌慌,求问空海首座。这段时间,老女人来得愈发勤了,但只拜佛祖与观音就走,不啰唆。他忍不住问,您还要寻空海住持?女人不语,他又介绍说,空海首座佛法高深,刚升了住持,这几日在省宗教协会公干,接着要去日本考察,估计这段时间都不在。
女人笑着说,我苦苦寻佛,佛不见不遇,佛在我心,又到何处寻?
胖和尚夸奖,施主这几句偈语对得妙,可见您有慧根,与佛也有缘,定能感通虚空法界,得到十方三宝加持。
女人答谢,冲着盏供灯拜了拜。灯上写“闫风琴女士安息”字样,灯下压着个定慧寺护身符。胖和尚问女人,供灯许愿词上的人可是亲属?女人说不是亲人,但这人可以说为我而死。她把护身符给了我,我这辈子都感恩。
女人拜辞知客和尚,出了山门,穿过小广场,遇到几个跳舞的老头老太,有的说,闫团长,不要我们啦。女人笑着说,对不起大家,账目搞得糟,如今理顺了,我这个不称职团长也该下台啦。女人又问孟菲下落,一个老头气愤地说,胖鬼头!要不是你找律师,我们都被蒙在鼓里,团里那点钱,她也贪污,和她那贪婪前夫一个德行!这人也是怕法,才顺了你的意,补了一部分钱。听说她被一个老頭骗了不少钱,如今投奔杭州的儿子去了。这也是报应!
说着,一个高高壮壮老头,笑嘻嘻地走来,大声说,大伙有空来小店捧场,点心打八折!众人起哄,说,老情侣真腻歪,一会儿见不着就寻来。老高你喜糖都不发,不像话呀。
两人也是旁若无人,挽着手,亲亲热热走到广场对面六里牌坊街,街上开着小门头店,透亮整洁的橱窗,呈放各类花式糕点,店里是六张低矮小桌子。俩人收拾好屋子,开始卖点心。有客人以为是早餐店,抬腿进来,女人就劝,您瞅瞅门口牌子的红纸,这是“小饭桌”,只供应孩子定点包饭,糕点您随便买!
一群穿着校服的小学生,猛地冲进来,纷纷仰着馋虫似的小脸。女人忙不迭地小跑进厨房,拿出黄澄澄煎鸡蛋、白亮亮米粥,还有脆生生的韭菜盒子,暄胖牛肉大包。孩子们欢呼,都说“又便宜,又好吃”,也有的说“闫阿姨厉害!”就埋下头,狼吞虎咽地开吃……
开店的老太和老头,正是闫阿姨与老高。俩人不知咋的,就好上了。一个离异,一个丧偶,旁人也说不出啥。闫阿姨请了律师,找孟菲交涉,清理账目,也交卸了团长的差事。她和老高商量,在定慧寺旁开小店,只负担经五路小学三十个孩子早晨和中午小饭桌吃饭。平时卖些糕点,也不为钱。闫阿姨的饭菜又干净又好吃,价钱低廉,家长都感激,但她说年纪大了,只能负担三十个孩子,不能增多。只有老高晓得,这也是闫阿姨的修行。闫阿姨的女儿,还到小店闹过,听说闫阿姨给了她十万元,给小外孙买学区房用,也不知真假。
舞团的人传说,闫阿姨得了癌症,但信了佛,病竟奇迹般好了,可见定慧寺很灵验。也有的说,人家根本没得癌,那是误诊。闫阿姨摔了胳膊,住在人民医院,病房有个老女人,和闫阿姨名字差不多,被个粗心年轻医生拿错片子,生生担了场惊吓。
老高不信,问闫阿姨,你是不知拿错了,还是将错就错?人家都说你闫阿姨老实却没用,谁想到经了一回大事,倒像变了个人。闫阿姨平静地说,死过一次,想法自然不同,见了人心,心意也自然不同。
小店横匾上歪歪写着“陶然”两字。闫阿姨问,“陶然”啥意思?老高挠头,说,可能就是活着恣呗。
闫阿姨对老高的解答表示满意。她和老高一起,越来越爱笑,人也富态不少,老高摆弄着烤箱,开着玩笑,老年舞星降级成小饭桌老板娘,亏心不?
我不就是阿姨嘛,闫阿姨漫不经心地说,和孩子在一起,心里舒坦。
舒坦就好,老高跟着笑,说,老林黛玉变成孙二娘,也是麓城一大奇闻!
闫阿姨嗔怒着把面粉扬在老高脸上,两个老不正经在小店里调笑打闹。糕点好了,老高娴熟地将一个个喷香的小欧式蛋糕,从模具倒出。脑门的汗,滴滴答答地淌下,打湿了领子。闫阿姨给他擦了擦,不禁又是欢喜,又是叹息。
孩子们吃过饭,乱哄哄地跑了。闫阿姨收拾好碗筷,和老高靠在门口,看广场那些欢乐的老年人,尽情地扭着舞步,拍着手喝彩。定慧寺的钟声,又“嗡嗡”乱响,想来是那些遭瘟的游客又在瞎敲。老高掏出口袋里那个塑料绿色小喇叭,“嘀嘀嗒嗒”地吹着,声音又脆又亮,穿透最后的薄雾,向着尘世而来……
作者简介
房伟,男,文学博士,教授、博导,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英雄时代》《血色莫扎特》,中短篇小说集《猎舌师》。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百花文学奖、紫金山文学奖等,曾入选中国小说排行榜,《收获》文学排行榜。现就职于苏州大学文学院。
責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