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由于同性恋话题的禁忌,很多作家在进行同性恋书写时,都会选取一些暗喻来指代,这些指代既有作家本身的思考和理解,也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意蕴,本文选取了海外华文作家严歌苓的《白蛇》,借此分析作品中出现的蛇意象所代表的含义。
关键词:《白蛇》 女同性恋文学 意象
严歌苓的小说《白蛇》讲述了知名舞蹈家孙丽坤在20世纪60年代中落难后与一个自小迷恋她的“假小子”徐群姗之间的爱情故事。它以三个不同的版本,官方版本、民间版本和不为人知的版本,从不同的角度为我们讲述了“白蛇”与“青蛇” 之间的情欲悲剧。在这部作品中,蛇意象具有多重意味,本文拟从三个方面进行分析。
首先,从蛇崇拜的角度看,在母系社会中,蛇是原始信仰的产物,它的意象与大母神崇拜有关,因其与土地的密切联系在母系社会中拥有崇高的地位。考虑到作者严歌苓在其作品中塑造的一系列的地母形象,笔者认为《白蛇》中的蛇具有崇拜的意味。“白蛇”曾是孙丽坤成名的媒介,孙丽坤“为了观察模仿蛇之动态,曾与一位印度驯蛇艺人交谈并饲养蛇类;所独创的‘蛇步引起舞蹈学者的极大重视,也在广大观众中风靡一时”。“她自编自演的舞剧《白蛇传》被北京电影制片厂拍摄成电影。同时《白蛇传》在全国十七个大城市的巡回演出中引起极大轰动。”“那蛇似的柔软和缠绵,蛇一般的冷艳孤傲已复生”,“粉墙上一条漫长冬眠后的春蛇在苏醒,舒展出新鲜的生命”。蛇的妖娆体态被编进舞蹈当中受到极大的追捧和推崇,“白蛇”在这里是舞迷们对孙丽坤的敬称;学者卜会玲认为,蛇被崇拜的另一个原因是蛇的周期性蜕皮是死而复生的象征,而且蛇具有极强的环境适应能力,人类极度渴求这种旺盛的生命力,“死而复生”这一点在《白蛇》中也有體现,孙丽坤因为被迫害,从一个拥有水蛇腰的著名舞蹈演员堕落为一个身材走形、满口脏话的胖胖的中年妇女,在遇到徐群姗以后,她恢复了苗条挺拔的身材和对生活的向往,“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当得知徐群姗是个女孩子后,孙丽坤精神失常,后在徐群姗的陪护下,慢慢恢复正常,可以说,孙丽坤经历了两次“死而复生”的过程。
其次,母系社会中蛇与大地与大母神之间的联系使得蛇具有崇高的地位,但从母系社会过渡到父系社会之后,大母神地位下降,女性的生殖力量不再被认为具有崇高的地位,男性成为社会的主导者,而“蛇成为被隐喻的女性形象被征服或者杀死”,在《圣经》的《旧约全书》中,蛇诱惑夏娃偷吃禁果,唆使人类 堕落,自此蛇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为阴险、狡诈、诱惑的符号,从《圣经》开始,蛇成为淫荡的象征,沦落为邪恶女性的代名词”。中国古典文学中,《太平广记》《西游记》《聊斋志异》,“美女蛇”的意象层出不穷,即使是《白蛇》 的故事原型——白娘子的故事一开始也并不是后来民间流传的大团圆模式,许仙 与白娘子的爱情故事作为文学作品流传下来是在冯梦龙的《警世通言》中——《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值得注意的是,小说结尾宣扬的主旨是“奉劝世人休爱色, 爱色之人被色迷”,白娘子代表的是引诱凡人许仙的蛇妖,法海代表的是拯救被蛇妖迷惑的人类,白娘子被镇压在雷峰塔下的寓意是佛法制服了淫欲,“白娘子的形象体现着女性——蛇——色欲的隐喻”,白娘子后来能够以正面的形象在民间广为流传很大的原因是她亦人亦蛇的形象几乎完全进化为封建伦理体制内身负道德观的知书达理的贤妻良母,她身上的“蛇性”除了在形体上被表现出来外几乎被完全湮灭。而严歌苓虽未借用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版本,但也可以看出在作品中,蛇与色是分不开的。“在白蛇传的演变中,白蛇的爱欲常被看作淫欲的文化符码。孙丽坤被叫作“妖精”,被称作“国际大破鞋”“反革命美女蛇”,“她那水蛇腰三两下就把男人缠上了床。睡过孙丽坤的男人都说她有一百二十节脊椎骨,她想往你身上怎样缠,她就怎样缠。她浑身没一块骨头长老实的,随她心思游动,所以她跟没骨头一样”。
第三,蛇本身具有同性恋的意味,考古学家埃利希·诺伊曼从众多原始陶罐和古希腊神话中发现蛇有女性神祇和男性伴侣的双重属性,严歌苓从中找到灵感,将蛇意象融入同性恋创作中:“青蛇向白蛇求婚,两人定好比一场武,青蛇胜了,他就娶白蛇;白蛇胜了,青蛇就变成女的,一辈子服侍白蛇。青蛇败了……青蛇已经变成了女的。变成女的之后,青蛇那么忠诚勇敢,对白蛇那么体贴入微。要是她不变成个女的呢……那不就没有许仙这个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讨厌许仙,没有他,白蛇也不会受那么多磨难。没这个可恶的许仙,白蛇和青蛇肯定过得特好。”白蛇毫无疑问代表的是孙丽坤,孙丽坤第一次正式见到徐群姗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他就站在《白蛇传》的断桥下,青灰色的桥石已负着厚厚的黯淡历史”;徐群姗回忆第一次见到孙丽坤的时候,通篇都用“白蛇”代称,徐群姗代表的是青蛇,孙丽坤感觉“他是来搭救她的,以她无法看透的手段。如同青蛇搭救盗仙草的白蛇”。后来徐群姗结婚时,孙丽坤送给她的结婚礼物是一座玉雕,“这座雕得烦琐透顶的玉雕是白蛇与青蛇在怒斥许仙”。从故事的结构来演,徐群姗女扮男装接近孙丽坤,孙丽坤发现之后精神失常,徐群姗后恢复女性的身份来照顾孙丽坤,徐群山与孙丽坤的爱情由此转化为徐群姗与孙丽坤的爱情,即由同性恋转化为异性恋,这与青蛇比武失败后,化成女儿身陪在白蛇身边如出一辙。值得注意的是,在这部作品中,男性角色是缺失的,“男人们在这篇小说里全是配角, 成了愚笨、多余的许仙”。
总而言之,“《白蛇》中的‘白蛇意象既是孙丽坤成名的媒介也是她陷入困境的导线,更是她情感的暗喻”。
不可否认的是,蛇的意象很少以正面的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女作家以这样的形象指代同性恋群体的目的何在?一些学者认为这种指涉是一种自我贬低, 是将女同性恋当作怪胎,徐悦雯曾在其硕士论文《二十世纪华文文学同性恋题材的身份认同与隐喻书写》中提出,在男同性恋文学中,神话意象被大量的使用,例如在《孽子》当中,白先勇用龙凤以及各种鸟为同性恋群体代言,“美好意象的运用却让作者在有意无意间为男同爱情渲染了神话色彩,看似低贱的爱情却在 无形中高出世俗,更容易让读者在唏嘘中交付同情”。而与男同性恋形成对比的是,女同性恋题材在涉及肉欲时,大量使用魑魅魍魉的形象,“这些传统形象的重新塑造、所蕴含意义的颠覆表现了女同性恋者在自我否认、自我怀疑中透露出来的自恋自伤。女性本就被定义为‘他者,女性中的同性恋群体更是边缘中的边缘,她们注定将走上一条更加艰难的自我认同之路”。也就是说,女同性恋者不仅因为自己是同性恋而自我否认,更因为是女同性恋而存在着对自我的双重否定,使用鬼怪形象指代同性恋实际上是迎合了主流社会的期待。
笔者认为,很多作家在描写女同性恋作品时都借用动物隐喻,例如邱妙津《鳄鱼手记》中的鳄鱼、洪凌《异端吸血鬼》中的吸血鬼、李碧华《逆插桃花》中的桃花精,有一些确实是因为女同性恋不能诉诸正常的渠道,“只有在非正常形态下借助变形,女性才能通过自我否定的方式来传达对爱的渴望和爱而不得、爱而不能的悲哀”。但就《白蛇》来说,“蛇”的意象与其他的动物相比,多了图 腾和崇拜的文化意味。美国学者周蕾曾提出“原初激情”的概念,所谓“原始激情”即“意味着在文化危机状况下传统文化面临失落时的一种有关起源的幻想,它经常与动物、野性、乡村、本土、女性等相对原始或弱势的意象相关”,在本书中具体指涉中国知识分子对于自身文化根基的一种想象、迷恋和确信。众所周知,严歌苓的作品中频繁出现“辫子”“乳房”“红衣服”“地母”“動物”等意象,实际上是严歌苓对于原始文化的一种迷恋和追寻,所以笔者认为,“白蛇”在这里的意象更趋近于母系社会中蛇崇拜的意味,并不含有贬低的意思,严歌苓曾说过:“我写《白蛇》这样的作品,我能写的没有任何人感觉到我是在写一段不正常的感情……里面照样有非常高尚和非常神圣的东西。”并且这部作品中并不涉及白蛇和青蛇即女同性恋之间的性描写,也在一定程度弱化了蛇——色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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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张悦,北京外国语大学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编 辑:水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