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晓丹
摘要:《陆地行舟》以扶贫工作为题材,在两个故事空间的切换中展开对扶贫干部和群众形象的塑造,在故事讲述中引发对扶贫工作中城乡关系的思考。小说的三个篇章以隐喻性命题方式提炼出故事内部的核心问题,同时也凸显了如何拓展扶贫小说创作手法、保持文学性的问题。最重要的一点是,小说对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的细腻刻画,表现了作者对个体精神的关注。
关键词:陈宏伟 《陆地行舟》 双重叙事隐喻主题 个体精神
陈宏伟的长篇小说《陆地行舟》由三篇中篇小说组成,以“精准扶贫”为题材,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手法。扶贫工作要解决的是中国农村根深蒂固的问题——穷困、落后、愚昧等痼疾,只有亲历扶贫一线的人才能对贫困地区的真实面貌生发最真切的感触,才能认识到扶贫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和必要性。陈宏伟在创作谈中提到他有过一线扶贫的经历,或许正是有作为“当局者”和“观察者”的双重体验,他有意识地选择了以一种问题视角来呈现扶贫故事。值得注意的是,陈宏伟的写作回避了宏大叙事策略,重心没有落在讲述轰轰烈烈、艰难曲折的扶贫故事上,也不致力于对扶贫问题开出文学的“药方”,而是始终围绕人、指向人,侧重对人物内心的刻画,关注基层干部在扶贫话语下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书写人物在重压之下如何辗转腾挪坚守自己的初心和使命,更可贵的是对落后乡村中普通百姓个体精神世界的关注,突出表现了作者的悲悯意识。本文试图通过双重故事空间、隐喻主题和关注个体生命的精神生活这三个方面对以上观点进行解析。
一.双重故事空间
《陆地行舟》的三个篇章均在两个故事空间中展开:官场与民间,或者说城市与农村,具体指淮城的各级政府机关和贫困县村。社会空间的有意区分使扶贫工作中的两个主体对象更加明晰。叙事在两个空间之间来回切换,呈现人物不同的状态。在机关内部的叙事以心理描写为主,展现了焦灼、紧张的官场情状。《陆地行舟》中地方史志编委署名问题,《台风过境》中检查组胡组长的丢包事件,《镜中之舞》中微信工作群此起彼伏的紧急情况,等等,这些情节以丝丝入扣的描写和强烈的现实感,渲染着机关工作的复杂、繁重以及各级干部谨慎、隐忍的心理。文本中有两处心理描写点出了官场环境和身处其中的官员精神状况的关联:一处是会场上徐主任滴水不漏的话语,使郁洋联想到了机关就像一个永恒的幽暗未明的世界;另一处是胡组长讲话后,郁洋透过油腻不堪的眼镜片看到眼前的世界混沌不清。“幽暗未明”“混沌”既是郁洋对官场的感性认知,也折射着他身处漩涡之中的存在焦虑。“油腻不堪的眼镜片”在不动声色地叙述中叩击着我们的注意力。“油腻不堪”一词与詹姆斯·伍德所指称的“自由间接体”类似,使人物和作者的视角在文本中同时显现,表露着作者融入角色叙述的努力。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细节,“把抽象的东西引向自身,并且用一种触手可及的感觉消除了抽象,把我们的注意力集中到它本身的具体情况”[1]。被放大的细节与人物紧张、焦虑的内心相适应,对扶贫干部自身艰难性的有意识书写,从侧面反映了扶贫工作的艰巨和繁重。当叙事转换到乡村时,则以强故事性为特征,表现为以切片手法,截取并放大典型人物的典型故事。比如,因为隐私被曝光,李道顺对扶贫干部大打出手;来领奶粉的妇女一面拿着奶粉,一面恶狠狠地抱怨扶贫干部的“别有用心”;为了一座私建庙宇的赔偿问题,马忠良一意孤行拒不搬迁;平时只会咧嘴傻笑的张根财也有复杂的心思,他故意向郁洋隐瞒了种西瓜地的事实,想以此多换取扶贫的好处。一系列突发事件将人物的粗鲁、愚钝、固执、狡黠刻画得淋漓尽致,写出了看似简单的农民在实际生活中的复杂性。
“扶贫”这个词语本身凸显的是行为和对象的单一性,是在经济、文化等层面具有现代性优势的“城市”对处于劣势的“农村”和“村民”的帮助。但是,在现实中,情况是否如此绝对?面对城乡差异,扶贫干部应该以何种心态开展工作?作者在小说中对以上问题进行了思考。朱主任与钱支书发生争执时,妇女主任及时化解尴尬;郁洋不敢去面对孙连发的家人,只好求助于妇女主任帮忙完成工作。“妇女主任”所代表的乡村内部力量无疑对扶贫工作顺利开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穿着风衣、戴着呢子帽的朱主任以一副城里人的光鲜装扮去马鞍村送进口奶粉,本以为很有面子,却在村里和村民李道顺发生争执。朱主任的呢子帽被李道顺踢飞在水坑中,“被泥污的帽子”代表的城市符号优势消失殆尽。朱主任确实有心想把扶贫工作做好,但由于没有从思想上重视农民问题的深层心理原因,才会随意对李道顺许下无法实现的诺言,又随口说出李道顺百般隐瞒的隐私。朱主任和郁洋的受挫,代表着作者陈宏伟对城市和乡村、官方和民间在扶贫话语中的关系的深入思考。“很大程度上,贫困的客观存在与‘精准扶贫,其实可以被看做是一件事物的一体两面。”[2]扶贫,不仅仅是城市话语对乡村的颠覆,不仅仅是城市去改造乡村,更需要从心态上去理解,去贴近,需要与乡村内部力量合作。在这样的思考中,作者所提出的“农民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的观点就有了更深邃的思想力。
二.隐喻主题
《陆地行舟》文本的三个篇章命题均包含有强烈的隐喻意味,作者曾坦承这其中的艺术密码并不难破解。究其原因,这与小说现实主义创作手法的写实性有着一定的关系。作者把这看似简单的“艺术密码”自然而然地嵌入故事主题之中,在充满隐喻性的叙事策略下使故事内部的复杂性得以有效呈现。以“陆地行舟”一语为例,《论语·宪问》中鲁国负责开城门的人将孔子称为 “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以此来形容孔子的理想信念;而小说中“陆地行舟”一词与背离现实的行为隐喻迎难而上的理想主义色彩,与儒家的这一精神无疑有着相似的内涵。朱主任在观鱼山庄题字“陆地行舟”,这既是应景之词,也是对马鞍村扶贫之行见闻和当下心态的总结。作者巧妙地安排朱主任题字,点出了扶贫所需要的精神,却没有放任故事顺着惯性向下滑行,没有在下文以朱主任为核心展开扶贫工作描写,而是交待了在经历两场风波打击之后,朱主任的决心熄灭了。在这样的起落轉折情节搭建下,能够多次顶住挫折和重压的郁洋所具有的理想主义者色彩就不言自明了。
事实上,作者在叙述中似乎无意将“理想主义者”的头衔郑重地戴在郁洋的头上,反而多次突出了他的失败:串珠子项目发生意外、主管的扶贫工作排名倒数第二、马忠良反悔拒绝搬迁、蓄水塔被盗。但是,在这些失败背后,在对现实困窘的讲述中,暗含着郁洋精神成长的轨迹,而他在困境和迷茫中的坚持更显宝贵。当我们将郁洋的一系列失败放在现实中去考察,其实也正是对以郁洋为代表的扶贫干部在实际工作中从捉襟见肘到沉稳果断的成长书写。
当然,小说的叙事也存在一个具有典型意味的问题。《镜中之舞》意在借胡衣一“对镜独舞”的自我表演和扶贫工作中的“表演式”扶贫形成有意味地暗示对照,增强文本的艺术性、可读性。尽管这个目的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然而由于作者以完全外部的、有限的叙述视角来描写胡衣一,深层次的心理活动几乎没有涉及,导致了写作的“物态化”。作者有意将胡衣一塑造为“心有高山丘壑、绝壁深渊”的“女神”形象,但同时又赋予了她难以调和的矛盾性,外部的、公开的胡衣一和私人生活中的胡衣一形成了反差对照,神秘、光鲜和混乱、难堪的特质同时出现。人物的矛盾性由于缺乏细致的心理描写而难以自洽,造成人物形象的僵硬和分裂。这个问题实际上也代表着扶贫话语下现实主义写作的一种困境,如何处理好扶贫小说的写实性与虚构性,如何拓展紧贴现实生活的扶贫题材的写作空间,使文本保持高度的文学性,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问题。
三.关注个体生命的精神生活
《陆地行舟》的特质之一是对个体生命的精神生活的关注和对人物行为背后心理动机的谱写。陈宏伟在创作谈中讲道:“我相信小说的目标在于呈现精准的生活描述。”这样的写作态度从根源上避免了创作者高高在上的俯视姿态,日常生活的戏剧性情节服务于人物特征的塑造,而非供读者消遣。无论是官员还是贫困群众,作者都将笔触对准他们作为普通人的内心世界,或批判或同情,在对问题的书写中表现着对个体精神的关注。
故事的主要人物郁洋有一套自己的官场庸俗生存法则,但是当他把“做最好的自己”的具体理解落脚在把自己的工作做好时,也就找到了摆脱精神上虚无的方法。而在现实中,郁洋也确实在和“虚无”作斗争。在形容帮扶对象张根财时,郁洋用了一个颇具戏剧性的形容——“贫困户张根才就好比一个样本,是他深入扶贫一线的隐秘据点”[3]。但是从情理上说,这个由扶贫办主任负责的扶贫对象是不可能具有隐秘性的(后文当郁洋路过村部的时候特意去绕一趟,想让村干部知道自己去走访贫困户的举动即是一种主动暴露行为)。所谓“隐秘”明显带有郁洋个人的心理色彩投射,因此这个与现实充满矛盾性的词语构成了打开人物内心的一个开关。郁洋选择保留张根财这个扶贫对象,是因为想在这里寻找一种真正“在场”的感觉,以这种真实感对抗扶贫工作中不得已的浮于表面的状态,完成对自己心理的调和。所以,真正“隐秘”的不是张根才,反而是郁洋内心深处对于理想信念的执着坚守。与郁洋坚守信念的“理想主义者”形象相对,李北亚和连瑞表现出精神的缺失或幻灭。文化局局长李北亚是官场“老油条”,有一套自己的官场生存手段,凭着几分聪明在真假之间游走,在危机来临时惯会混淆是非,趋利避害,尤其是对胡衣一和连瑞事件的处理方式更是充满讽刺性。李北亚始终带着让人看不透的面具,在工作中处于一种表演的状态,而沉溺于自我表演的背后是真实自我的迷失。在官员身份之外,李北亚也是大学里出来的高材生,能指出辞书里的细微错误,这样一个聪明人发展到在现实中“指鹿为马”的境况,不禁让人唏嘘其人格、精神的衰微。驻村第一书记连瑞在扶贫岗位上一干就是两年,为当地做了一些实事,但对于职位提拔的期望成为他心中的执念,于是他渐渐困于个人得失,虚浮的思想动机使他既不能踏实于眼前的工作,又希冀着不切实际的提拔,已然在怨愤中失去了正确的方向。引入对李北亚和连瑞两个人物的描写,可以看做是作者对当下扶贫干部中存在精神缺失现象及其产生原因的审视、反思。从表面上看,揭示扶贫过程中的问题是“逆创作潮流而动”,但从推动精准扶贫的健康发展層面看,其指向与颂扬精准扶贫的成就殊途同归[4]。
《陆地行舟》在聚焦扶贫干部精神状态的同时,作者也关注到农民被贫穷遮蔽的个体心灵,关心他们内心的痛苦和诉求。村民马忠良在倒塌的蛇王庙旧址上重盖了一座新庙,而花费两周时间盖起的新庙在短短两天后又将被强拆。面对马忠良的荒唐举动,郁洋没有直接去指责他的固执、自私和对扶贫干部的不信任,而是“心中泛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悲伤”[5]。这悲伤是郁洋——也是作者——对马忠良孤傲、决绝行为的同情与悲悯,源自对马忠良作为弱小个体的理解。简陋、粗粝的蛇王庙所代表的痛苦与马忠良家里艳丽的紫薇花、整齐有序的小家庭生活环境形成了微妙的对照,巨大的落差和无意义的坚持,使马忠良的痛苦与决绝显得真切、尖锐,蛇王庙的尖顶在阳光下闪耀,犹如他尖锐的痛苦无处安放。落后的、不合理的事物固然会在社会发展的进程中被淘汰、被清除,但不代表痛苦的意义可以自动消失,作家以悲悯之心将这份意义存放在文字间,记录一线扶贫干部面临的复杂问题和农村转型中普通百姓所承受的重压和付出的牺牲,并抚慰他们内心的灵魂。
结 语
《陆地行舟》最突出的特色,在于陈宏伟在扶贫题材的限定下找到了自己的故事主题和叙述方式。一线扶贫工作经历,无疑使陈宏伟积淀了深厚的责任意识和问题意识,表现在创作中即是自觉与社会发展相呼应,关注扶贫工作,关注扶贫干部和贫困群众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另外,由于作家坚持从实际出发,在真实反映扶贫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中,在对人物精神的分析、批判上表现出诚恳的态度和直面现实的文学精神。
作者单位:河南省文学院
参考文献:
[1][英]詹姆斯·伍德著.黄远帆译.小说机杼[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15:48.
[2]王春林.“精准扶贫”小说是怎样炼成的——对贺享雍长篇小说《天大地大》的一种理解与分析[J].中国图书评论,2020(1):37.
[3][5]陈宏伟.陆地行舟[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0:142,123.
[4]周水涛.略论当下乡村小说对精准扶贫的书写[J].长江文艺评论,2019(6):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