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之俨然,即之也温

2021-02-22 07:01尚新娇
南腔北调 2021年1期
关键词:德昌书法

尚新娇

侯德昌先生的书法生涯经历了漫长的半个世纪,从富有侯氏风格的隶书、草篆到古文字书法研究,在历史的各个时期他都留下光耀的一笔,给人们留下深刻印象。而他的隶书则是他所有艺术门类中最具典型意义的艺术。

侯德昌1933年出生于河南辉县,古城蕴积深厚的历史文化使这一带的人们形成厚德崇文的风尚。他家附近便是明代北学重镇孙奇逢故居和讲学之所兼山堂,孙家祠堂里摆放的印制书籍的木版,让少时的他印象深刻。祖辈几代虽是贫寒的农民,但在侯德昌家里,也藏有水竹村人徐世昌的书联,过节时父亲便在家里将书联恭恭敬敬地挂上。幼时,侯德昌在村里的关帝庙跟着私塾先生识字,读《三字经》《百家姓》。此时,他便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禀性,当别的孩子每日只知在乡野嬉戏玩耍,少有异志的他便萌发出求知欲,常把自己关在屋里读书。直到1947年,已经14岁的侯德昌才到邻村读完全小学,一入学就从四年级读起。一位侯姓老师毛笔字写得好,他受此影响,开始对书法有了更深的认识与兴趣。邻居见他痴迷于此,送给他一本卷边发黄的颜体法帖,小德昌宝之爱之,拿來描红摹临,乐此不疲。书法的种子从此撒下。之后,侯德昌顺利考入辉县中学、汲县师范,尤其是在师范学校期间,深化了他对书法绘画的爱好,扩大了艺术视野。

1956年,侯德昌如愿考上中央工艺美术学院,从此插上了艺术的翅膀。

一.艺术视野从唐楷上溯,直至金文、汉碑

在校求学期间,侯德昌虽以陶瓷美术和装饰图案为专业,但他不辍临池,曾与乔十光、韩美林等同学组织书法社团“墨葩社”。1961年,他因成绩优秀而留校任教。除了教课就是写字绘画。20多年间,他的家室子女都在河南老家。静谧的校园,给了他作学问的条件与环境,孤独的他在这种“虚静空明”的状态中,更适宜与书画艺术结为“伴侣”。教课之余,他全身心投入古碑书林,在星移斗转中专注临习,细细意会,体味前贤书法的奥妙与治学乐趣。

斗室之内,陪伴他的是永远展开的法帖,供他书写的毛笔和纸张。书法有心画之说,的确,出身于农家的他朴实得仿若家乡河畔屋前的榆柳,性格倔强得犹如太行山绝壁上生出的松柏。

侯德昌常称自己是“放下锄头,拿起笔头”,用握过锄头与镰刀的手去握毛笔,将在土地上耕耘的力道转移到毛笔与宣纸上,种地与写字似乎也有了相通之处。屋漏痕,锥画沙,讲的是线条的力量,如同犁铧把铮亮的犁刃插入黄土地,地面上的土看似蓬虚,而内里却经过了坚锐沉厚地深耕。

家乡的绿色田野在二十四节气里循环往复,春播、夏长、秋收、冬藏,这种农耕之道使他养成勤奋、坚韧而专注的个性,与农耕相合的每个节气催生了他艺术的各个节点。窗外星辰渺渺,万籁俱寂,室内的他砚田戴月,永日播耕。

他的艺术视野从唐楷上溯,直至金文、汉碑,自斑驳碑帖上传来的远古气息使他着迷,赋予他一种雄厚妍美、秘不可宣的精神气场。他喜欢曹全碑的舒展奔放与秀美飞动,喜欢夏承碑的篆籀笔意与骨气洞达。这种笔画古朴,富于韵律与动感的书体给人带来特有的美学内涵。他读帖多于临帖,常常在一本法帖上凝注许久。这样,每种法帖的风格特点都镌刻在他心里,书写时随其心性而发。随着他的隶书渐入佳境,声名逐日从学院传至校外。冥冥中,他带着自己的使命,将为这座古老的京城留下当世所重的瀚墨丹青。

二.朴素庄严,一书而鸣

1966年,“文革”狂潮卷进校园,学校领导、老前辈、同事一夜间都成了批斗对象。这是作为教师的侯德昌万万没料到的。出身于农民的他,很幸运未受到冲击,又因为他写字的名气,学校便给他安排了许多任务。1966年8月,即“文革”初期,“破四旧”开始,侯德昌就被授命抄写毛主席语录;1967年,他又为北京展览馆写说明词。

领袖诗词、领袖语录,都是那时经常书写的内容。隶书是当时最适合的书体,这是政治的需要。如果写成楷书则显得太呆板;写成行书与草书的话,笔画容易被人误读。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书写领袖的文句、诗词时一旦出现“歧义”,就可能会惹祸上身,被扣上政治罪名,这样一来事就大了,因而“逸笔草草”要不得。对几种字体相比较后,活动主办方采取了“折中”的方式,隶书既没有楷体的呆板,又没有行草笔画被误读的“危险”,大众又比较好认,因此隶书成了主办方比较认可的一种字体。而在这种政治高压下的书写竟成为侯德昌另一形式的书法修炼。

“文革”动乱时,发生了许多摧毁传统文化的事件,将文物古籍、绝世佳作付之一炬,批判艺术家的“黑画”,要求画“红画”,而戏剧只剩下几个样板戏。侯德昌在北京饭店就目睹了一些古字画被肆意践踏毁弃的场景。

回忆起那个画面,侯老的声音里裹着深切的痛惜:

正值冬季,外面雪花飞舞。在北京饭店的大厅里,红卫兵将墙上的古字画统统都拿掉扔在地上,这些画本来是我们国家的文化瑰宝,是风雅之物,此时却被踩踏得乱七八糟,上面有红卫兵从外面雪地里带进来的鞋印儿,沾满了泥浆……这一幕被刚进来的侯德昌看见了,十分震惊,他站在电梯门口,默默地为字画的命运而忧心……忽然,电梯门开了,一个人随之走出,侯德昌一看,这人认识——是外交部副部长韩念龙。韩部长对他说,“这个不像话,赶快把这些东西收拾起来弄好……”——韩部长以为侯德昌是北京饭店的工作人员。实际上,被派来写领袖语录的他哪能管得了?……

时光已过去几十载,这一幕侯德昌记忆深刻,传统国画在“文革”中遭受的浩劫令他怅惘、叹惋不已。而书法与国画恰恰相反,有点因祸得福,到处张贴的大字报便是书法生长发展的土壤。当时四处造反的红卫兵中几乎没有人会写大字的,所以就需要具有书法造诣的人出来写。“文革”中,侯德昌数次到北京饭店搞书法创作就是奉命而来。

2015年,我看到一幅侯德昌在1968年写的毛泽东诗词条幅,最上面是毛泽东木刻头像,下面是书法内容《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无论是从整体还是从细节来看,作品都沉凝端严,整饬而具内美,高雅而不失通俗,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式样。他的学生画家王成喜说,当时我们学生练书法,就是以侯德昌老师写的毛主席语录为摹本的。

北京饭店是国务活动和外事接待的重要场所,具有相当高的政治地位,接待的多是外宾。“文革”时,其内部装饰色彩与内容单调,政治气氛沸然,在此下榻的外宾很是不满,为此提出了意见。

中央高层对外宾的意见十分重视,于是,北京饭店准备再次装饰。这一次,侯德昌又被请来了,写的内容没变,还是毛主席诗词,但是在宣纸上写,比原先在红色图画纸上写文雅多了。

此外,还请来了画家李可染、田世光、陶一清为北京饭店作画。

戊戌年与庚子年,我数次到北京去,每当看到位于长安街北面豪华气派的北京饭店,眼前就会浮现侯老在那个特殊历史时期在这里从事书法活动的身影。

书法家、理论家周俊杰先生对“文革”书法有独到的论述:

有人说“大字报”培养了无数书法家,当然有些过分。如果说“大字报”是客观原因,那么滞留在人们心底的心理活动,便是更为重要的“主体”因素。其时人们的思想被极为严格地控制,使人们都在一种惊恐、重压下生活,心灵空虚,前途茫茫。一支笔、一瓶墨汁、一本字帖,几张旧报纸,却可使人整日地进入沉静的宣泄状态之中。在家可临帖,在外可抄写大字报,写领导人的诗词,均无政治上的危险。尽管这种被动式的活动显得是如此沉郁、悲壮,但造就了一大批可称为“书家”的爱好者,为以后书法的大气候打下了基础。“文革”中期,已开始了部分的书法展览活动,内容全部为毛主席诗词。到了20世纪70年代中期,书法已在全国各大城市普及开来。这种“书政”联姻的动力固然使书法有些苦涩,但毕竟被社会所容纳,并逐渐形成了强大阵势。

“文革”十年,有人在迷茫中荒废了自我,侯德昌却在乱云飞渡的逆境中从容以对,心性依然,在传统艺术中消然磨砺潜行。

1976年,一代伟人毛泽东去世。1977年,为装饰布置毛主席纪念堂,有关方面向全社会公开征集书法作品。回溯往昔,自1956年侯德昌踏入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校门整整21年了。21年间,除了学业、任教,侯德昌将所有的空闲都用在书画艺术上。这年,身为工艺美院陶瓷美术系青年教师的他已44岁,正是人生成熟的秋季,风霜之后的硕果注定等着他去摘取。

侯德昌回忆,当年国务院副总理谷牧负责纪念堂建设的领导工作。毛主席纪念堂工程指挥部下设美术组,组长由中国美协秘书长华君武兼任,原中央工艺美术学院副院长、工艺美术设计专家吴劳也是成员之一。刚开始的方案是瞻仰大厅的“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17个大字用黑体字,谷牧认为,黑体字是外来字,要用具有中国文化传统的书法体,草书、篆书、正楷因各自特点均排除在外,最后决定用隶书,隶书既庄重又活泼,又有书法味道,于是有关方面号召广大隶体书法家积极参选。当时侯德昌的书法在校内外已颇有影响,基于此,吴劳通知让他参加。

秦汉时期,隶书在当时历史环境中应用最普遍,占有最主流的实用价值,而在20世纪那个特殊年代,隶书这一适于“存载道德,纪纲万事”的特点再次被用上。一位学者曾经对我讲,侯氏隶书生逢其时,他之前日夜孜孜书写仿佛是为此所作的漫长功课。

侯德昌意识到这件事将与历史产生联系,他殚精竭虑,惕厉自警,将自己对伟人深挚的情感融入每一点画,每一条线,最后经华国锋、谷牧审定通过,侯德昌的书法作品正式入选。

17个鎏金大字镶嵌在了毛主席纪念堂瞻仰大厅的大理石墙面上,为避免对水晶棺的光线折射,影响室内视觉效果,呈三角形排列。当人们缓缓地瞻仰毛主席遗容后,抬头便看到“伟大的领袖和导师毛泽东主席永垂不朽”这17个朴素庄严的隶书大字。

毛主席纪念堂落成后,国家在人民大会堂召开总结和表彰大会,侯德昌得到一张简单而朴素的奖状,他把它挂在房间内。他的一生当中,这是一件引以为自豪、无上荣光、值得铭记的大事。

在第一批参观毛主席纪念堂的人流中,有李可染先生的影子,李可染为毛主席纪念堂完成了作品《革命摇篮井冈山》。巧的是,侯德昌和李可染先生刚好排在一起,曾经赞赏过他书法的可染先生对他的入选非常高兴。

从1977年到现在,毛主席纪念堂前每天都排着长长的队伍,当他们抬头瞻仰领袖遗容时,目光必定会与那当年书写的17个隶字交会,如果论起书法读者的人数,谁又能超过那每天川流不息的读者数量呢?从此,侯德昌的书法声名愈盛。

2019年,侯老将这17个字的书稿捐给了毛主席纪念堂管理局。

三.主张“四重”,突显正大气象

谈起侯德昌的隶书,一些人往往以“馆阁体”来定论。其实不然,他在不同时期隶书所呈现出的面貌是不同的。20世纪80年代之前,我们见到的侯德昌的隶书,是其隶书风格的过渡与形成时期。早期隶书毛主席诗词《渔家傲·反第一次大“围剿”》(1968年),有张迁碑的方正和唐隶的丰腴,而他这一时期及20世纪80年代前期,书法创作给人一种沉静隽永的学者气息,笔墨间自然地带有书卷气,比如1981年书法作品唐代李白的《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1984年隶书对联《一畦春韭绿 十里稻花香》,宋诗曾几的《三衢道中》,这些作品可以说美于法度之外,清雅扑面,娴静若水,个别的笔触在处理上还有一丝俏皮,注重笔画的运用与变化,透露出一位知识分子的审美意识与内心观照。

那时的他身着布衣,面容清癯,看他伏案备课与带学生到野外写生的照片,是一位质朴清贫的知识分子形象。书为心迹,此时的心理状态会隐现、流动于笔触之间,这时候他的心境应当是纯粹、澄澈,绝少杂思的,所书写的作品带有个人意绪,个人审美意识。其中也不乏朴茂清新、骨格清劲之作,比如他的隶书作品曹操诗歌《观沧海》。

20世纪80年代后期至90年代,他对汉隶吸收更广,出入张迁、乙瑛、华山、夏承,追求丰厚遒劲,兼容唐隶端严,“并且进一步以篆书笔法入隶,而且融入明清的从湿笔到干笔的变化,更觉苍妍大气,翰逸神飞。”( 薛汉年语)随着不断承担为人民大会堂、中南海、钓鱼台国宾馆等国事活动场所创作书法作品的任务,他的书法完全转向社会主流,走向殿堂,与时代和社会联系得愈加紧密,将书法中的自我隐身于正大气象,隶书作品饱满圆融,凝重沉稳,端严中见浑穆,苍秀中见润泽,将人带入一种崇高的思想境界中,具有强烈的时代意识。比如为人民大会堂东大厅创作隶书毛泽东诗《七律·到韶山》,为中南海怀仁堂创作的《书法四条屏》(1999年)。

20世纪90年代至新世纪以来,侯德昌的隶书融入篆书笔意,饱满雍容,外耀神采。随着人生与艺术的积淀,风格更加稳定鲜明,端庄博大,安详静穆,雅俗共赏,达到人书俱老的艺术境界。宋代汪藻詩《春日》(1996年)、《侯德昌隶书古诗》(2005),为钓鱼台宾馆书写大型隶书《沁园春·雪》《钓鱼台颂》(2008年),陶渊明《桃花源记》(2008年)。

除了这些带有“国家任务”性质的书法作品,侯德昌还十分喜欢一些描写农村景象的诗词,如“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傍鸥不惊”“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再如唐代王驾的诗《社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种描写乡村景象的题材和内容,是这位早年出身于农民的写字老人乐意书写的。

“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是笔者对侯德昌先生的印象,也是对他书法艺术的印象。学书即学做人,人正则书正,书法中体现了书家的人格。侯德昌来自于豫北,可以说,是中原这一方热土养育了他,是古老的中原文化陶冶了他的心灵与胸襟,是太行之质朴淳厚、太行之坚质浩气熔铸成他的隶书风格。

在长期的艺术实践中,侯德昌主张艺术家要有“四重”,即重传统、重生活、重功力、重修养,他托钵积千家米以成一锅,以致精肃骨,养血丰肉,备其法,尽其态,厚其气,以厚积薄发的功夫和能力,以儒家积极进取的精神、积极入世的人生态度参与当下社会政治。

正因为他长期涵养性情,练就担当的品格,他的隶书方才写出了殿堂气象,写出了时代强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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