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万里诗中“新市”到底在哪里

陈冬根

杨万里是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诗人之一。无论是旧版，还是现在教育部新编版本（简称“部编本”），中小学语文课本和读本都经常选录他的诗作。其中，《宿新市徐公店》必选无疑，是经典中的经典。最新（2016年）审定的人民教育出版社部编本语文新教材，编录在小学四年级下册第一单元第一篇的就是“古诗三首”，第一首便是杨万里的《宿新市徐公店》。但凡小学毕业的人都学过这首诗，很多语文教师也都讲过该作品。但是，笔者发现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很少有人对该诗题中的“新市”一语进行细究。笔者搜索了多篇小学语文教师的说课文稿，几乎无一例外，都绕过了对“新市”一词的细解，最多指出这是个地名而已。

最新部编本小学语文教材（2017年9月开始全国推广使用）在原诗旁边附了一个简单注释：“新市，地名，在湖南攸县北。”以“新市”为攸县某地名，笔者不知道教材的编者们的依据是什么？据统计，新世纪以来各地小学语文教材共有12种，编写者多数没敢确定杨万里此作中的“新市”到底是哪里。所以，教师讲课时采取这种存而不论或者含混其辞的方式处理，是可以理解的。

小学语文教师讲课或者说课时，都不细说“新市”在哪，这并不代表社会上没有人去探究这个问题。笔者认真检索一番之后发现，对于该诗题中的“新市”一词的解释，可谓是众说纷纭，有的说在浙江，有的说在湖北，还有的说在湖南，当然也有说在江西的，总之没有统一说法。为此，我们不妨先来看看人们对“新市”一词的各种解说，再做论析。

“古诗文网”说，该诗为杨氏往建康赴任途中所作，这个“新市”就在浙江省德清县东北，处于临安（杭州）与江苏建康（南京）之间。理由大致是其认定这首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年）十二月，即杨万里赴江东转运副使任时。这种说法既没有提供依据，也没有任何具体解释，仅仅是依据《宋史》所述杨万里的履历来推测的。据悉，杨万里就任江东转运副使是绍熙元年（1190年），而在绍熙三年五月開始屡上辞呈，也基本不理职事了，并于是年秋获准。也就是说，绍熙三年十二月，杨万里早已从转运副使任上卸任归乡了。且不论这首诗到底是否为绍熙三年所作，即使时间推测对了，其具体地点也是不好说的。毕竟，杭州到南京之间的距离有数百里，这样说也未免太过于模糊了。“新市”到底在哪里呢？

之所以有较多人采信此诗作于浙江德清之说，可能源于一些学者的说法和判断。比如，杨万里研究专家王琦珍先生据杨氏诗集编写体例，以该诗编入《江东集》之四为理由，认为该诗作于江东转运副使任内，这似乎没有什么问题。王先生接着指出：“（杨万里）许多为学术界所提及的作品，如《江天暮景有叹》……《过松源晨炊漆公店》《宿新市徐公店》《过杨二渡》《桑茶坑道中》……便都写于这一阶段。”（《杨万里与诚斋体》）这没有什么问题。只是王先生这里没有说出这些诗作创作的具体时间和地点，而是一个笼统的描述。所以，这些诗作创作的具体时间、地点还有待考证，而说《宿新市徐公店》作于德清恐怕是要打上问号的。

另一“古诗文”网站对“新市”一词的界定稍微具体一点，说“新市”在浙江德清县的新市镇。更为有趣的是，该文还补充说，德清的新市盛产好酒，当时朱熹的儿子朱塾在此当酒税官。杨万里贪恋此处美酒，在新市河口林立的酒店中喝得大醉，故而只能留宿在徐公店（旅馆）。这种说法跟上面那种一样，不仅缺乏史料依据，而且有今之地方借名人为地方旅游做广告的嫌疑。如果按照该文所说，此作的确是绍熙三年杨万里赴任时所作，那此时杨氏已经六十六岁了，岂能因为这里有点好酒而喝得酩酊大醉？再者，宋代官员赴任途中是否允许这样喝酒，还是个问题呢。因此，其说亦无实据。

还有些网站说这首诗中的“新市”是在湖北省京山县。如名为“诗词名句网”的网站上有文章即是如此。这篇文章说“新市”在湖北省京山县东北。而徐公店则是当地一户姓徐的人开的旅馆，杨氏诗中描绘的情景就是旅馆外的情景。显然，该文说“新市”在京山县，同样是既没有依据，也不做解释，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任何依据的断语。笔者甚至想象不出为何会产生这样一个说法。

此外，特别值得注意的是湖南攸县之说。“为您服务教育网”上有篇文章说，“新市”在湖南省攸县北。然而该处同样未具明任何理由。笔者以为，这可能与杨万里早年出至永州零陵做官经历有关。其间，杨万里曾拜抗金名将张浚为师，并与浚之子理学大家张栻结交。杨氏往来湖南多地求师访友，应该到过攸县等不少湖南州县。于是，攸县（一出江西就到了攸县）当地人便主动把这首名篇中的“新市”纳归己有。不得不说，这同样是拉名人做广告的心理。不过，自打部编本语文教材也注释说“新市，地名，湖南攸县北”之后，湖南人更有底气了。毕竟，国家教材的权威性会直接影响很多人的判断。但我们从王琦珍先生所梳理的杨万里在江东转运副使任上的活动轨迹看，两次巡历路线都是在江苏、浙江、安徽、江西四省，并没有涉及湖南，更没有涉及攸县。

仔细的读者会发现，无论是湖南说，还是湖北说，都没有点出该诗创作的时间。因为，文章作者对“新市”的理解完全是推断，所以也就根本弄不清写作时间了。王琦珍先生认为，杨氏诗作基本是按照人生履历的时间和地点顺序来编写的。假如这个说法成立，《江东集》当为杨氏任江东转运副使期间所作了。如此，则“新市”应与湖南攸县无涉。所以，部编本教材直接断为“攸县北”并没有说服力。当然，杨氏那段经历中也没有涉及湖北，所以，湖北京山之说也没有证据。

杨万里诗作很多，现存四千二百余首。而且，杨万里很有版权意识，他曾经不断编辑自己的诗作，大抵遵循一个时段编一部的原则，分为若干小集并亲自命名，如《朝天集》《西归集》《南海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续集》《江东集》《退休集》等。王琦珍先生校点的《杨万里诗文集》中，将《宿新市徐公店》收入在第三十四卷《诗·江东集》（之四），其前是《午憩褚家坊清风亭》二首，其后是《风花》一首，再下是《晓过叶家桥》二首。从前后作品题名和内容来看，似乎都看不出这些诗作的创作时间、地点有什么特别，也基本不注明相关事件和人物。故而整个这一卷，基本看不出有特别明确的信息。甚至将视野放大到整个《江东集》（共五部分）范围来看，亦是如此。所以，从作品外围相关信息上很难考证其具体创作时地，故而也很难断定“褚家桥”“清风亭”“新市”“叶家桥”之类地点到底在哪里。

既然从外围材料很难断定“新市”具体何指，那么，我们不妨回到诗作本身来。实际上，杨万里《宿新市徐公店》有两首，小学教材中所选的是下面这首：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另外一首写的是：

春光都在柳梢头，拣折长条插酒楼。

便作在家寒食看，村歌社舞更风流。

这两首诗写的主题内容都差不多，主要描写初春寒食前后江南乡村田园风光和风俗。第一首诗写乡村的篱落、菜花、儿童、黄蝶;第二首写“新市”整体情况，如酒楼、柳条上的春光，寒食节的村歌社舞。二作语言风格、表达技巧也相似，运用细节描写，体现诗人对田园生活的深度融入。其语言清新，形象鲜明，富有情趣。这两首颇具“诚斋体”本色。

“诚斋体”是杨氏归隐田园之后创作风格成熟的体现。诗中描绘的景致、诗歌所呈现风味，都是一种活泼泼的自然愉悦之态，能够隐现作者“脱笼”归乡后那种自由自在的内心喜悦，完全不是羁旅行役的清苦之态。换句话说，小学语文教材中这首《宿新市徐公店》（即其一）当是杨万里归于江西之后所作，其地点虽不是杨氏老家湴塘，亦当在杨氏家乡吉水附近。具体一点来说，“新市”当离杨万里住家不算太远。笔者推测，其当在吉水—峡江—新干之间，绝不可能往北出了新干县范围。有人说，这两首诗暗示了作者客居他乡。这是由第二首中“便作在家寒食看”一句所引起。如果说两首诗同在一个较短的时期内所作，那么从诗作整体风味格调来说，都是欢快的，并不像客居他乡的伤愁情绪。退一步说，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旅居，如吉水湴塘人杨万里在峡江、新干等地停靠，诗人也是可以采用“便作在家”这样的方式表达的。

《宿新市徐公店》两首诗作所描绘的情景都是地道的南方情景，所以无论哪种解读，都没有人把“新市”说成北方。德清、京山、攸县都属于广义的南方（德清稍微靠北一点），其地当然也可能存在诗歌中描写的景致。但笔者以为，从诗歌意蕴和风格语调看，这两首诗描写的是充满理趣的江南田园早春景致。而且，两首诗中所呈现的季节时令、农作物以及民风民俗情态，都与略微偏北的德清有差异，而与江西环境更为相似。

笔者之所以做出“新市”是杨万里家乡不远的吉水—峡江—新干这样的推断，是有一定依据的。除了诗歌中所呈现出来的节令景物、风格语调像是在江西境内之外，其所题的“新市”恰恰是杨万里家乡附近赣江沿岸的一个重要地名，而且这个地名经常出现在宋明时代庐陵文士的诗文中。例如，在明代罗洪先文集中，经常可以读到他归乡后游学的路线轨迹。发现他经常以吉水西北的桐江为中心，沿着赣江在江西庐山到庐陵郡城之间游走。其中，吉水—峡江—新干之间更是重点。而在这段行程上，经常出现“新市”这个地方，而且罗洪先和他的朋友们经常在新市住宿。比如，罗氏在《甲寅夏游记》一文中写道：“己酉（即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五月）五日，发客坊，李鹅洲携酒饯，自流滩过罗家渡，龙山与周龙冈来。顷之，别龙冈。出桐江，别鹅洲，待子良、道舆于新市。”又“（六月）十一日，泊峡江。自丰城至是皆逆风，从者牵舟酷日中，困甚，予沽酒劳之。刻期行过新市，道輿别去。至桐江，月初上，豫募舆人。十二日，别龙山、子良，舆入石莲。”又“（六月）二十二日，至桐江，冷塘诸君送別，是夜宿新市。”（以上分别见于《罗洪先集》）仅仅一篇游记，就有三次停靠新市。这些记载都说明：“新市”应该是当时赣江中段岸边一个比较有名的镇埠，而且这个镇埠可能自宋代以来就很有名了。所以，赣江水域南来北往的客人常常在此舍舟登岸，住宿休息。这之中，很可能就包括了罗洪先的宋代乡贤杨万里。

实际上，杨万里诗中有好些江西特别是庐陵郡城—吉水—峡江—新干一带的地名，也会出现在明代罗洪先等人的文集中。比如吉水—峡江之间的桐江、玄潭、玄潭观、雪浪阁、新市等就屡屡出现在杨、罗等人文集中。此外，《同治新淦县志》卷一“地理志”中就有“新市渡”，是赣江边一个重要渡口。但这个“新市渡”是否就是杨万里和罗洪先笔下的“新市”，还是有待考证。笔者认为，杨、罗笔下的“新市”似尚未远出新干，宜在吉水—峡江—新干一带。

最后，我们要说，古人归隐田园，并不是整天坐在家里，必然会在家乡附近走动，参加各种地方聚会，文人士大夫尤其如此。宋明时代，赋闲或归隐的士大夫，是经常活跃在地方的。像罗洪先这种隐居石莲洞研修理学的人尚且如此，我们不难想象，像杨万里这样的诗人更是会四处走动了。那么，离其家乡不远不近的“新市”必然是要去的，而留宿“新市”也是必然有的事情。《宿新市徐公店》诗作在这样的语境下产生，那是完全可能的，甚至是必然的。

（本文系江西省重点教改项目“应用转型背景下普通高校专业选修课程的成绩评定模式探索——以汉语言文学（师范）专业为例”的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JXJG-19-9-4。）

作者单位：井冈山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