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琴
翠山村的水草丰茂,村民一直有在稻田养鱼的习惯,田里的鱼有时多起来,鱼鳞一闪一闪的简直像天上的星星。
在外打工数年的大林昨天夜里坐火车赶回了老家。问候了娘,和妻子说了半宿话,顾不上休息,吃过早饭,他就提着鱼篓子忙忙地往稻花田里奔。大林有个七岁的女儿,他给女儿取名星星,也是因为稻花鱼的缘故。想女儿了,也便是想家乡的肥鱼,家乡的风物。
女儿告诉他,说身体不舒服,只要一吃药就准呕吐。那么,捉几条野生的草鱼,回去煮个鱼汤,炒几样时鲜菜蔬,给她换换口味。大林只要回来,总是抢着干各种活计,这个三十出头的农村男人,以质朴的方式爱着他的父母妻女。
河水哗哗,灌木丛戳人,鱼腥草、半边莲、紫苏叶子,长满了田边的坑坑洼洼,这里是大林童年少年玩耍的地方,来来回回地不知走了多少次,他很熟悉这里的路头沟坎。
女儿小星星,虽说头疼肚子也疼,但非要跟着出来玩耍,小孩子么。大林拗不过,看着河边老槐树的叶子被太阳晒得蔫巴蔫巴,还是提醒她回去补个晚觉养养精神,看网鱼,真的没啥看头。小星星睁着星星一样的眼睛,笑得有点古怪,她摇着头,说网鱼就是有趣哩,她更要看爸爸的身手,是不是真像他吹嘘的那样厉害。
“你爸可是村里的网鱼高手,那你就跟着吧。”
对这个唯一的女儿,大林当然是宠爱的。如果不打工,他种庄稼收稻子也是一个好把式,只是收入低微了点。现在,对着女儿,他觉得要像模像样地做一件事,不能丢了当爸爸的威风。很快,大林就网到了一条肥肥的大草鱼。
小时候,他和村里的小伙伴们最常耍的事,就是来田里捉鱼掏蟹,忙活个半天,然后背着沉甸甸的鱼篓子回去,将白花花的鱼儿倒出来,洗剖干净,煮熟,晒干,是送给母亲的最好慰藉。如今小伙伴们也都像鱼一样地游去了南方,就数他最恋家,即便出门打工,去的地方也是不太远的省城。
想起昔日的伙伴们也都和他一样成了家,有了妻儿,却又为生活所迫,撂下他们外出打拼……大林叹口气,出了会神,笑呵呵地将鱼尾高高举起,给女儿看大太阳底下闪闪发光的鱼鳞。
“爸爸好棒哦,我也网到了一条鱼呢!”小星星眨巴眨巴大眼睛,憋住笑,在坑坑洼洼的田埂边蹦来蹦去。
“在哪儿呢?”大林爱怜地看着女儿。
“是一条……顶大顶大的你看不见的鱼儿哟!”她使劲地抻开胳膊,眯着眼,想象着爸爸就是这条得来不易的大鱼。
大林过来疼惜地抱了抱女儿。昨晚上,女儿睡熟后,他偷偷地看了她用拼音写的日记。原来,她肚子痛是装的,她是想爸爸了,要他回来陪。
“爸爸做你的大鱼好不好?”他用手模仿着鱼儿做了一个来回凫游的动作,语气轻柔的像天上的白云,软软的。
“可是,大鱼要是游走了,多少天才能回来呀?”小星星认真地听过老师讲的童话故事,她模仿着童话里可爱公主的语气,故意说着饶舌的普通话。
“每个月都回来。”男人已经想好了通过加班来折抵假期。
“那,咱们拉钩。”小星星伸出稚嫩的手,牵着她的大鱼往家走,小脸蛋藏不住的得意。
大林用另一只充斥着鱼腥味和车间油漆味儿的手,悄悄地擦了擦泛红的眼皮儿。
他是真的愿意变成一条鱼。
半个月亮爬上来
砰……
老槐树洞外的一只母灰兔被击中腹部,它奋力地蹦跳几步,还是趔趄在地。这一声猎枪响,惊得附近玉米田里的一对男女立马将纠缠的身体分开。
今晚咱们就走。
男人下了决心,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是山外人,跟着一支桥梁队当临时工,进山筑路。
枪响过后,四野很安静,唯有风声呼啸不停。深秋天气渐凉,男人不想和女人一直这样私会下去,要想搏个长久,只有带她离开。 还要……带上啥?女人低低地问。
啥都别带。
男人的态度很坚决。
女人咬著唇,犹豫地看向山坳口忽明忽灭的灯光,说还要回去收拾几件衣裳。
小月,可别再变卦了。男人用手指轻触她的唇瓣,再次叮嘱。
她的心立马软塌了,语气轻柔:林子哥,这一次不会了。
半小时后,她推开一扇沉重的铁门,走进里屋,两个孩子头挨着头睡得正香。大床的另一侧,躺着一个断了一条腿的男人。男人鼻腔内发出的鼾声忽高忽低,令女人紧紧地皱起眉头。
她屏住呼吸,站在月光的阴影里一动不动……她恨父母,为给儿子娶一个媳妇儿,硬是逼她嫁给这个深山里能给一笔彩礼的老男人。
老男人比她大十五岁,是矿区的矿工。整天面对坚硬的石土,他的性子也变得粗糙暴烈,一不高兴,就往死里揍女人。今年开春,他半夜喝醉酒回来,一不留神跌进沟子,摔断了一条腿,女人才缓了口气。
辗转曲折的,她又遇上了以前的相好林子。林子放不下她,托关系跟着造桥队,进山找她。不用多说,一个眼神,几声叹息,他们便如干柴遇了烈火,频频在田里树丛幽会。
女人打开柜子,找出一点现金、替换的衣服。阖上柜门的那一刹那,她又将现金放了回去。钱,她不拿,虽然这里头大部分是她卖粮食挣的。孩子,林子不同意她带走,实际上她一个也带不走。如果她偷偷带走孩子,老男人会动用山里的青壮男女,将她绑回来杀了的!
想到这里,她抱着衣服,加快了脚步离开。
“娘!你要去哪儿?”
女人一惊。
大孩儿醒了?她大胆地将头探进去。
大床里侧,五岁的大孩再次张口。“娘,明天我还想吃你下的臊子面!”
女人心口一哆嗦,大着胆子将头探进去,一瞅,大孩闭着眼睛睡得沉呢,
他只是在说梦话。
女人狠狠心,决定不再回头。她弓着腰,一溜儿小跑地赶到老槐树下,胸腔扑通扑通直跳。满脸橘子皮的老猎手并没有来捡垂死的母兔,母兔蔫蔫地躺在地上,像随时被风吹走的土疙瘩。
女人突然想到:这只兔子该有小崽儿了吧?
她转过头,怔怔地看向洞口附近,果然有几只小兔躲在树丛后面,毛绒绒的身躯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女人的相好林子来了,见她果然守信,咧嘴笑了,告诉她:再走半里路,那边有辆卡车等着,很快就能离开这鬼地方。女人木木地被他牵着上了车,随着卡车发出的咔擦咔擦声,山路绕了一圈又一圈。
天蒙蒙亮时,她回头看了看,清晨时的山坳像是蒙上了一层忧伤的黑纱,哀悼着被暗夜吞噬的一个个弱小的魂灵。
女人低着头,将脸埋进咯吱窝,一声不吭。
林子的表情变得复杂。
突然,她捂住脸,对着车窗,朝着乌青色的越来越小的大山,哀哀地嚎叫一声。
日头还没上来,半个月亮还爬在天上,老槐树下的兔子洞呢,依旧张着狰狞的血盆大口,等着把她挤干榨干拧干,变成一个风干的老太太。
那几只小兔崽,它们胆怯的小脑袋,很像是大孩二孩刚出娘胎时皱巴巴的汗毛脸孔呢。母兔死了,从此只能奔向岩洞的荒凉处觅食,要么就是变成山民的房梁上悬挂着的腌肉。
她的两个孩子,不管怎么说,以后是见不到了。
她,是永远不会再回去了……可,说不定明天又回来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