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立梅
去年四月,我把开过花的风信子,埋到楼下的一排黄芽树下。
偶尔,会想起我家的风信子。跑去看,没有一丁点踪影,似乎这块泥土,从未曾接纳过它来住。
一个夏天过去了。一个秋天过去了。冬来,先捎来一场雪。雪后,那人回来,惊且喜道,你知道吗,我在楼下发现了什么?
我并不在意,继续做我的事,一边随口说道,是蜡梅开了吧?不是。你头想破了也想不到的,是咱家的风信子,冒出芽来了!
真正意外。意外极了!我穿着睡衣就冲下楼去,一口气跑到那排黄芽树下,仔细察看,果真啊,一枚小芽儿,像粒小绿虫子,羞羞怯怯的,探出颗小脑袋来。确定,它就是我的风信子,复活了的风信子。
生命的神奇,在植物身上最叫人不可思议。想它衰老了、枯萎了,在泥土下长长睡了一个夏,一个秋,又被冬天的雪唤醒。要是人也能如此,每个长眠于地下的人,都会在某个清晨醒来,那该有多好。
也许,他们以另一种方式醒过来了。比如说,长成一棵风信子的样子。
买回的小碗莲,在我每日勤快地为它换水后,终于冒出芽了。
嘱那人去屋后的小河边,挖点河泥回来。小碗莲得栽在河泥里才能长成。
那人去去便回,一手托河泥,一手给我带回一枝结香。他兴冲冲地跑进书房,说,河边有两棵大大的结香,全开了!
我把他带回的结香,插在电脑旁的笔筒里。下午,写了一会儿东西,被笔筒里的香,熏得三心二意的。到底坐不住了,我要看结香去。
人往往分不清梅花、樱花和海棠,也容易把迎春花和连翘搞混淆,但绝不会把结香误认成别的花。只因为,它太特别了,特别得独一无二,不好模仿和抄袭。
在开花前,有好长一段时间,它实在有些丑,低头耷脑的,皮肤褐红,上面爬满斑斑点点。我们散步经过,那人看着它问,这是什么?我告诉他,结香。他“哦”一声,说,结香?没听说过,样子真不咋地。我说,你且等它开花了,准会吓一跳。
他果真被吓了一跳。
它的花,密密的。远远望着,就像一个很壮硕的人,撑着一把油纸伞。走近了,才看清,人家那是攒着一个一个的小球球呢,每個小球球上,密布着像小喇叭一样的小黄花,多达六七十朵(对,我数着玩了)。那香,不用说了,又浓又烈,莽撞得很。
我打量着它,悄悄为它鼓掌。多不简单啊,积蓄了这么久,为的就是这场华丽盛放。好,盛放了就不枉一生了。
从前家里是有梨树的。
长了好多年。两棵,在屋门口。一棵结瓢梨,一棵结苹果梨。
瓢梨果实大,渣滓多,皮糙,我们不大喜欢吃。苹果梨光滑,皮脆肉嫩,水分足,果实小巧,一咬一口甜。我们问过奶奶这个问题,长那棵瓢梨做什么呢,为什么不改长苹果梨呢?
我奶奶怎么答的,我忘了。似乎是答,万物的存在,都自有它的道理。奶奶是个惜物之人。她将那瓢梨摘下来,去皮,切片,和冰糖一起炖,好吃得很。还治多痰,咳嗽。我们又因此喜欢上那棵梨树了。
四月天,蜜蜂嗡嗡出来了,那么多。它们整日缠绵在两棵梨树上。这个时候,桃花落了,梨花正当时。
梨花真白,白得耀眼,冰清玉洁。梨花一来,整个世界便都安静下来。梨花是静的,是不多言不多语的一个好女子,温婉都在骨子里。它们衬得几间平房是静的。屋顶上的茅草是静的。轻轻飘洒的阳光是静的。鸡鸣也是静的。鸟飞也是静的。连喜欢蹦跳的狗,也安静许多。
有日黄昏,我从外面玩耍归来,天上一弯月亮,已如水印子似的,印在头顶上。而夕阳,像颗饱满的红果子,正慢慢下坠。我看见我奶奶,倚着一树梨花在打盹。梨树底下,长着一些蚕豆,蚕豆花也开了,像一些亮晶晶的黑眼睛。她是给蚕豆们除草的吧。她可能除一会儿草,看一会儿梨花,看着看着,春困上来了。那一树梨花,映着奶奶的白发,叫我发怔。我叫,奶奶。奶奶一惊,醒过来。呀,怎么睡着了?她笑。
多年后,每当看到梨花白,我自然而然会忆起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头顶上是月亮,西边天上是夕阳,奶奶和梨花共白头。我们所谓的人生,就是由这些不起眼的细节穿起来的吧,因此具有温度。
雪茹摘自《天上的云朵,地上的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