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琨 王晖
“黄瓜王”侯锋一辈子话少,前半生三句话不离黄瓜,后半生三句话不离黄瓜所。“我既然已经把自己的生命同黄瓜联系在一起,就要继续为这个事业拼搏下去,直到永远。”多年前,面对媒体采访,侯锋曾郑重道出这句承诺。
1954年,26岁的山东青年侯锋从北京农业大学(今中国农业大学)园艺系毕业,被分配到天津做农业技术员。
在津郊的一片菜地里,侯锋遇到了一位绝望的农民,他辛辛苦苦栽下的黄瓜苗染上了霜霉病。这种病有一个残酷而贴切的俗称,叫“跑马干”—霉菌像癌细胞一样以跑马的速度扩散,被感染的叶片迅速干枯、布满黄斑。一两周之内,黄瓜就会绝收,地里只剩下满眼枯黄。
那时候,国内的黄瓜品种抗病性差,更谈不上植保技术,菜农只能靠天吃饭。地里下两场雨,黄瓜染上一场病,倒霉的时候霜霉病、白粉病一起找上门来,一年的辛苦就白费了。
看不得菜农无能为力的眼神,年轻的侯锋做出了人生中的一个重要决定:专攻黄瓜抗病育种,帮农民抵挡“跑马而来”的病害。
侯锋是个执着的人,心里认准的事就要干,还要干到底。从津郊回来,他就一头扎进了黄瓜地—1957年主持黄瓜地方品种整理研究;1958年主持日光温室黄瓜栽培试验研究;从20世纪60年代开始,侯锋又和同样学农出身的爱人吕淑珍一起,率先在国内开展黄瓜抗病育种研究。
霜霉病、白粉病都属于叶部病害,为了获取研究数据,两口子一大早就钻进试验大棚,一整天蹲在地里,一片叶一片叶地观察。
5月进入人工授粉时节,为了避免蜜蜂等昆虫的影响,黄瓜花将放未放的下午,侯锋会自己动手,做扎花隔离。这是个细致活儿,也是个体力活儿,要用十二三厘米长的红线分别扎住雄花和雌花,第二天早上花开时再把线解开,以便通过人工方式由父本花给母本花授粉。
夏天塑料大棚里的最高温度超过40℃,还不透气,侯锋从早到晚得在黄瓜藤前完成数百次深蹲。“衣服能拧出水来”这样的描述,用在他身上一点儿也不夸张。
1969年,在侯锋的试验大棚里,能抵抗霜霉病、白粉病两种叶部病害的黄瓜新品种津研1号诞生,凶猛的“跑马干”第一次遇上了科技的“套马杆”。
1978年,因为解决了国内黄瓜品种低产、抗病性差的难题,津研1、2、3号在全国科技大会上获奖,侯锋成了农民心中当之无愧的“黄瓜王”。
1980年,南开大学生物系毕业生李加旺加入了侯锋、吕淑珍牵头的黄瓜抗病育种课题组。李加旺说:“课题组人不多,一边搞科研一边搞实践。我们一个人分一个黄瓜大棚,扣膜、栽苗,什么活儿都干。侯师父那是大科学家,也跟菜农一样,自己装粪,装完吕师父就往地里挑。”
李加旺记得很清楚,当年侯锋拿出一亩四分的试验田,设计了一个钢结构大棚,作为筛选品种的“病圃”。老两口四处搜集各种得病的黄瓜秧子或植株,剪碎了撒到地里,人为制造发病环境。
“这个棚里得什么病的黄瓜都有,病得还特别严重,有些抗病性不强的品种栽下去就死。”李加旺说。侯锋当时告诉他:“只要是在这里头不死、不得病,还能有点儿产量的品种,它在抗病性、耐病性上就算过关了。”
20世纪80年代初,靠着一亩四分“百病地”,“津研”系列黄瓜品种能抵抗的病害从两种增加到三种,且具备了在全国各地栽培的条件。更具杂交优势的新品种“津杂”系列也在此时崭露头角。
“地里长出来的成果,比实验室里出来的更有说服力。”李加旺说,这是侯师父用行动教给他的道理。
1983年,由课题组育出的品种占到了全国露地黄瓜种植总面积的80%,黄瓜亩产由过去的1500公斤左右提高到5000公斤以上。我国黄瓜生产史上第一次品种更新换代就此完成。
早在1980年,侯锋就率领课题组到各地挑选适合大量繁育良种的制种基地。最终,侯锋选定了在山东省宁阳县建设黄瓜良种繁育基地。小小试验田里“扎花隔离”的精细操作,显然不适合制种基地大规模生产的要求,于是他又摸索出一套“网室隔离杂交制种”技术。“简单来说,就相当于用纱网在地里支个‘大蚊帐,不让昆虫飞进去授粉。”研究员陈正武介绍,“这就比拿红线一点点把父本、母本扎起来要省工多了,农民也好操作。”
1985年3月,中共中央发布《关于科学技术体制改革的决定》,侯锋决定趁势创业,做体制改革的“吃螃蟹”者。他和爱人放弃了“铁饭碗”,创建了自负盈亏的天津市黄瓜研究所。
他想好了,研究所不仅要培育良种、建制种基地,还要搞种子全国销售网,让有需要的农民都能种上优质高产的新品种,让千家万户都能吃上便宜可口的好黄瓜。
黄瓜所成立了,侯鋒和吕淑珍更忙了。“老两口没有家的概念,后半辈子80%的精力都放在了育种基地。”陈正武说。
在基地,一间村里的小屋,一张硬板床,一天三顿面条,老两口一住就是40天。没人能看出侯锋是拿过国家级奖项的大科学家。“他都是等农民忙完了一天的活儿,晚上才把人召集起来上课,讲播种的注意事项、讲怎么育苗、讲纱网怎么扣。就在地头讲,用的就是农民的语言,大白话,一讲能讲到晚上10点钟,嗓子都哑了。授粉的季节多热、太阳多毒?老两口连个草帽也不戴,就蹲在田里看着农民操作,手把手地教。”
技术有人教、产量有保障、收入又可观,越来越多的农户加入了制种队伍,黄瓜所的制种基地面积不断扩大,分布区域也不再局限于山东。
种子制出来了,还得要卖出去。从基地采回来的种子,在正式出售之前,要先经过晾晒。因为量太大,每回晒种子都能把黄瓜所前后院儿的地皮铺满。
要把这么多晾干的种子再回收起来,也是个不小的工程,落下几粒似乎情有可原,但侯锋不这么认为。
王全是现任天津科润黄瓜研究所(原天津市黄瓜研究所)副所长。他还记得有一次,干种子已经收完了,侯锋还拿着根笤帚苗儿,小心翼翼地抠出卡在地缝儿里的五六粒,托在手心里捧到他眼前,提醒他:“全儿啊,这还有几粒种子呢。”
王全明白,侯锋不光是怕浪费,更是怕这落下的几粒混入其他类型的黄瓜种子里,影响了产品的纯度和瓜农种植的效果。
搞销售,侯锋依然秉持着搞科研时的严谨。在他的推动下,黄瓜研究所的全国种子销售网络逐渐建立、完善。
当年,所里摆了个如今在中药房才能看到的大柜子,上面密密麻麻排满小抽屉,每个抽屉里都放着购种客户的资料卡片。“按照侯所长的要求,无论多少,就算某个农户只买了一包种子,也要建档立卡。”所里研发出新种,还会按卡片上的地址免费邮寄给老客户试种。
因为品质过硬,黄瓜所的种子卖到了全国各地,结出了饱满翠绿的黄瓜。这些优质的黄瓜又被装进菜篮,端上餐桌,成了中国老百姓想吃就吃的新鲜蔬菜。
1991年,侯锋培育的中国黄瓜新品种被成功移植到美国,相关新闻登上了《世界日报》《费城咨询报》等当地报刊,报道赞美这些“漂亮、美丽、直溜溜的黄瓜”是“世界珍品”。
“我们一个小小的黄瓜所,在20世纪90年代,科技成果转化率达到100%,制种总量达到整个欧洲黄瓜用种量的六七倍。从1985年成立到20世纪90年代末,十几年累计创造经济效益超过50亿元。”亲历了黄瓜研究所发展全过程的高象昶至今还能说出这组让他骄傲的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