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学文
城堡属于卡夫卡,当然也属于卡达莱。作家均有钟情的叙写对象,如俄罗斯作家的草原和天空,南美作家的丛林和河流,这无疑与作家的出身、经历、环境、文化有密切关系,那是在血液里流淌的神秘因子,无时无刻不在生长、繁衍、创造,正是那种欲望和力量成就了作家,而叙写对象也被赋予永恒的生命和魅力。属于阿尔巴尼亚作家卡达莱的是城堡与传说,除了《石头城纪事》等直接镶嵌于题目的小说,他的其它作品均有关于城堡的凝视与描写,如果算上大大小小的库拉,算上战争的遗址、那些形状各异的堡垒,可以称得上是城堡博物馆了。传说其实是城堡的一部分,把活人砌进桥墩,从坟墓出来践行承诺,诸如此类。它们是样貌,也是色彩与性格。没有它们,城堡或也将失去吸引力。
卡达莱将物质城堡带入小说,用它们构建了自己的文学城池。相比前者,后者更别致,更神秘。称之为卡达莱城堡,因为,我觉得没有一个词比城堡更形象、更贴近其写作。卡达莱的小说篇幅甚短,除了《石头城纪事》 《亡军的将领》 《雨鼓》达到二十万字外,其余小说多在十几万字。作品的分量当然与篇幅无关,无需例举,但从另一个角度讲,较短的篇幅难有繁复的结构。所以,卡达莱的城堡并不复杂。别致,却是简单的。而在文字上,浓缩、简练近乎白描,有着朴雅的气息,可以长久回味。加上他对故事的迷恋,其小说可读性强,捧起来就难以放下。《谁带回了杜伦迪娜》,我是在火车上读完的,差点坐过站。
但结构与叙述的简单、没有障碍的阅读并不意味着作品没有深度,没有魅力。2005年,卡达莱击败入围布克文学奖的五位诺贝尔获奖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君特格拉斯、索尔贝娄、纳吉布马哈福兹、大江健三郎,成为首届布克国际文学奖得主,其作品翻译成数十种文字,这至少能部分地证明其创作的影响力。我是喜欢他的,如对其它迷恋的作家,一定会搜集其所有作品。卡达莱属于世界,但在书房,他只属于我。
那么,卡达莱的魅力在哪里?每个读者有不同的解读,于我,最突出亦最吸引我的是其在作品中不遗余力营造的氛围。城堡、村庄、高原;阴雨、积雪、四季、乌云;故事、传说、法典;神情、对话、心理,所有这一切,都散发着相同相近的气息。用无声制造、传递声音,这是卡达莱的秘诀和杀手锏。所有说出来的声音也是为了那个目的,通过无声转化成另一种只能听而不能说的声音。走进某座城堡,也许看不到窗,也许看不到顶,简陋至极,但无处不在的神秘气氛立刻就把你包围,你呼吸急促、心跳加速,欲逃离却又不能,那种感觉必定终生铭记。神秘、阴暗是卡达莱小说氛围的主基调,而在不同的城堡里,气氛又有着些许的差别。
一、冰冷
《破碎的四月》是冰冷的,就如统治阿尔巴尼亚北部高原地区的卡努法典。小说是在寒冷的高原上和冷酷的法典中長出的一株植物,处处弥漫着寒气。
先来看看土壤。首先是被积雪覆盖的高原,小说数次写到雪、雪堆、半融的雪;其次是高原上的卡努法典,相比前者身体感知的冷,后者的冷是对生命的漠视、屠杀。卡努法典存在了几个世纪,根深蒂固,阿尔巴尼亚一连几任政府及外国占领势力都难以撼动,当然有秘密条约。至于是什么样的条约,小说未写,那不是重点,但可以想象和猜测,或许条约对法典这株大树起了浇灌的作用。卡努法典涵盖了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婚姻,“婚姻之日永不得延迟,即使新娘濒临死亡,婚礼也要举行,如果有必要,要把新娘拖到新郎的房间里”“即使家中有死亡发生,婚礼也要正常举行”。没人能成功逃过法律,除了神父。这是铺垫,是旁枝,小说重点写的是卡努法典规定的家庭世仇:如果一个人被杀死,他的家人必须为他复仇。
这是家庭世仇的总条款,其下还有具体的令人惊骇的附属条款。打死仇人,要把对方翻转,且必须把对方的枪放到脑袋一侧;可以向死者家属请求二十四小时到长达三十天的贝萨(休战协定),在此期间对方不允许复仇。死者的血衣要挂在家中,直到家族为其复仇后才可以洗涤。所谓的世仇并非什么深仇大恨,许多是偶然事件,甚至可笑荒唐,但一旦发生,一方必须复仇,另一方在对方报仇后也必须复仇。世世代代,循环往复。一个人在出生时,或者说,尚未出生,命运已经注定。卡努法典的绳索套着每一个人。
法典笼罩下的冰雪高原,空气都是凝滞的。但卡达莱仍嫌不够,他要让寒冷达到难以承受的极点。他让我们窥视这台杀人机器的内部构造和运转逻辑。于是一个叫马克的血税管家粉墨登场。
马克在书中仅占据一章篇幅,当然是次要人物,但次要不代表不重要。作为血税管家,他保管着所有的档案条约,对卡努法典了如指掌。但小说并没有就法典进一步展开——任何一个作家都不会将背景放大到遮挡视线的程度——而是重点写了马克的焦虑。
马克出场,某个仆人就被吓得面如土色。因惧怕马克惩罚,于是自抽嘴巴。仆人没犯什么大错,是马克上楼梯时弄出声响,而仆人不知是他,仅仅用极低的语调让他安静点。马克没像往常那样惩罚冒犯了他的仆人,这是不正常的。缘由即是焦虑,他没有心思惩处仆人。
卡达莱是叙述高手,一个细节就写出了看不清长相的马克的冷酷。至此,我们不免好奇,这个管理血税事务、高高在上的冷面人何以忧虑何以焦虑?还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吓到他?
另一个人物王子被引出来。相比马克,王子的形象更模糊,更抽象,唯一清楚清晰的是他的身份。他是高原的主宰,法典的获益人。小说没有正面写马克和王子的冲突——那是不可能发生的,而是着重写马克焦虑的缘由。马克受到了王子的责备,因为血税在减少。每杀一个人,杀人者都要交血税。那是整个税收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杀戮的数目逐年减少,特别是今年,损失惨重。惨到何种程度呢?随着马克翻开厚厚的分类账册《血之书》,我们清楚了。
生命在《血之书》中仅仅是关于血税的数字。最少的一年,1639年的数目,整个高原才发生了七百二十二次谋杀。卡达莱语言简洁,一个“才”,将马克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至于最多的数目,没有说明,读者有多大的想象力,那个数字就有多大。还有更大的,三倍四倍的涨幅,那真是丰收年啊。写死亡而不用武器,但模糊的可以无限想象的文字,是最锋利的刀具,足以令读者惊悚。
不由想起宫崎市定的《中国史》,他特别喜欢用景气这个词汇。宋朝的好景气,明朝的好景气,在马克这里,那几个世纪无疑是好景气的。但就如宋明的好景气后来所遭遇的荼毒那样,高原的好景气在走下坡路。马克的焦虑即缘于此,因为极有可能丢掉总管的职位。卡达莱擅长以小博大,并总能构成奇妙的平衡关系。
至此,我们明白了,其实逻辑背后是没有逻辑的,如果说有,一个词语足以概括:血腥。血税主管马克比杀人者们更加焦虑,因为杀人是迫不得已,是遵照法典行事,因而有难以挣脱的使命感,反而獲得了理应如此的平静。但血税主管不同。他是机器的操纵者,有着巨大的压力。
如果没有小说主人公三月十七日的复仇,那一天将是空白。意味着颗粒无收。为此,马克特别感激主人公,是主人公拯救了那一天。主人公交血税时,马克的目光满是感激。小说的主次角色由此交织。
马克的焦虑起着窥望孔的作用:法典的历史、规则、逻辑、秘密一一呈现。原来如此,仅仅如此。置身于那样的世界,怎能不寒,怎能不惧?次要人物在小说中常常起着重要的作用,作为内容的补充,故事的顿挫,节奏的调整,对主要人物的影响,甚至改变整部小说的走向。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没有次要人物。
卡达莱绝对是营造气氛的大师,做到了无声胜有声。小说的故事是简单的,乔戈的哥哥被仇家杀死,双方已各死二十余人。三月十七日,乔戈成功地射杀了那个凶手,在被死者家属追杀前,他被允许休战三十天,于是他的四月碎成了两部分。期间,乔戈去欧罗什交血税。
杀人。交税。在冰冷的环境里,故事当然也没有温度。但故事没有温度,并不代表人物冷血,即使是血税管家马克,作家也有着某种体恤,而对善良、无辜、孤独的乔戈,自然是疼惜的,并将这种疼惜传导给读者。
如果小说中的人物让人心疼,这个人物的塑造一定是成功的。有的行文过半才能让读者与他一同呼吸,而乔戈刚刚出场便让人与他有了某种血肉般的关系。这当然与寒冷有关,茫茫雪野,乔戈瑟瑟发抖,卡达莱三言两语就能把那种无依无助的感觉传导给我们。
乔戈是在父亲数次的说服、甚至逼迫下才同意报仇。但第一次,他故意打偏。仇家仅仅受了伤,按照卡努法典,射杀是正当的,仅需付血税,而如果仇家只是受伤,却要赔偿一大笔钱。乔戈的善良让家里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但即便这样,第二次乔戈也是犹豫的。他藏在山崖后,大脑都要冻僵了。他希望黄昏快点到来,好从埋伏处跑掉。但,枪终于响了。他活在卡努法典中,无处逃离。
如果只是复仇、交税,小说难免沉闷、单调、压抑甚至窒息,读者可能受不了酷寒的气氛而逃离。为此,卡达莱安排了一对旅行的新婚夫妇。小说是需要设计的,靠某种意念完成几乎不可想象,尤其长篇。但即便设计也可能如野马脱缰,那往往是写作最天马行空也最汪洋恣肆的部分。这并不是说设计就不好,就会僵硬,好的设计是没有痕迹的,犹如榫卯。作为作家的丈夫是受王子邀请的嘉宾,那是基于现实的理由,但实际上,他们就是为了与乔戈相遇,特别是新娘迪安娜。以外来者的目光打量、审视高原,对卡努法典进行阐释都是次要的,也可以说,毫无必要。最大的意义,迪安娜是乔戈绝望中的光亮和温暖,虽然仅仅是对视。
茫茫黑夜中的光亮于乔戈实在是太珍贵了,于读者何尝不是惊喜呢?乔戈在追寻,读者也在追寻。憋闷得太久,终于能透上一口气。迪安娜毫无疑问是主要人物,更是重要人物。虽然她多半是沉默的。
破碎的四月因迪安娜而春意盎然,让生命将失的乔戈有了近乎疯狂的念想。交完血税,他本已安全回家,但为了迪安娜,他又上路了。在日期临近的中午,他本有机会逃进避难所,但闻知迪安娜乘坐的黑色马车出现在十字客栈,他不顾一切地奔过去。他奔向光亮,也奔向了死亡。迪安娜的身体远离了高原,魂魄却留在了那里。读者何尝不是呢?这不是一部爱情小说,充其量是关于爱情的光芒和想象,是海市蜃楼。但唯其如此,才显得凄美,才成为爱情的绝响。
对稍纵即逝的光亮的追寻,其实令破碎的四月更加寒冷。就像眼睛适应了黑暗,光亮突闪再熄灭后,会陷入更滞重的黑暗。所以从这个意义上,光亮亦是冰冷氛围的制造者,而后者也让前者更加夺目。
二、骇恐
隐喻并不新鲜,卡夫卡的《城堡》,奥威尔的《动物农场》都运用过,而卡达莱《梦幻宫殿》的主要特点,最吸引人的地方恰在流漫于隐喻间的骇恐气息。这是卡达莱在这部十万字的小说中竭力营造的氛围。我嗅到了,相信其他读者也能感受到。
《梦幻宫殿》几乎没有故事,如果非要提炼故事,三句话就叙述完了。特别是相比《破碎的四月》的行动和起伏,它就是平静的河流,只有一个小浪花,之后复归平静。它是体验式的,感觉式的,连词汇使用都能感觉到谨小慎微甚至小心翼翼。《梦幻宫殿》的语言更简洁更嶙瘦,卡达莱如剔刀般刮掉了皮毛和血肉,只剩下阴森的骨头。他让读者踩着骨头行进。
第一重骇恐来自神秘的梦幻宫殿。它是奥斯曼帝国苏丹亲手创办的机构,主管睡眠和梦幻。它的正式名称叫塔比尔萨拉伊。无论住在帝都的大街小巷还是偏远乡村,春夏秋冬,每天清早,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梦呈报给征梦官,征梦官把征采到的梦统一运送到梦幻宫殿,工作人员归类、筛选、审查,选出重要的特等梦,呈报给君主。梦幻宫殿的重要性远超监狱和警察,因为审查的是大脑,包含一切有意识和无意识,据此清除任何可能的威胁。
这座宫殿是否存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卡达莱让它真实地存在了。优秀小说家构建的文学世界能让读者闻到树木的清香,花朵的芬芳,能让读者想到森林,但绝非森林的全貌。
在一个寻常的早晨,小说的主人公马克阿莱姆揣着推荐信,到达梦幻宫殿,以求得某个职位。“推荐”暗示着某种逻辑。而真正的作用更是对逻辑的拆解,这和梦的逻辑性解析构成了丰富的对应关系。由马克阿莱姆的视角,我们看到了怪物般的宫殿。它的颜色是不确定的,好像曾经是蓝色,但现在已失去了色彩。宫殿的两翼极长,一直没入雾霭中,而主体部分则是后撤的,如面临威胁,对任何站在面前的人都怀着敌意。马克阿莱姆的焦虑突然就加重了,仅仅一瞥,尚未找到门。我想起巴尔扎克,在他笔下,建筑多以静态的方式呈现,而卡达莱则让建筑呈现出特定的性格,目的当然是如造雪机般制造骇恐。
这仅仅是外观,马克阿莱姆询问之后,终于找见门得以进入。而在内部,等待他的是另一种怪异,就如指路者怪异的装扮。寒冷、黑暗、悠长的走廊,一扇又一扇没有编号的门,如同迷宫般令马克阿莱姆陷入恐慌,他能听见声音却不知声音来自何方。卡达莱说他曾试图描写地狱的情形,单就“构造”而言,梦幻宫殿已与地狱无异。
卡达莱在《破碎的四月》数次写雪之白地之黑,而在《梦幻宫殿》,他涂抹的是蓝色,宫殿、制服、文件的封皮,色调与形状构造合力,给马克阿莱姆造成了重压。
而相比职员这些同类的怪异,沉默的前者根本不算什么。在此,卡达莱浓墨重彩,淡蓝、灰蓝、深蓝,他全力挥洒。神情、动作、语气、眼神,没有一样不令人生畏。比如那位级别更高动作缓慢的官员,比如那位眼睛总是盯着门的官员。马克阿莱姆的恐慌急速上升,没有丝毫抑制的可能。而马克阿莱姆即将在这样的环境和氛围中工作,那会是什么情形?
第二重骇恐来自宫殿外的世界。宫殿令人惧怕,而其中的职员,无论级别大小,无论走到哪里,一样令人畏惧。值勤的警察会毕恭毕敬地敬礼,醉汉放低声音说话,咖啡馆老板则一脸讨好地巴结。如同征梦遍及帝国的各个角度,恐怖渗透进每一个人的身体。
第三重骇恐是梦幻宫殿这部机器的运转方式。它是有逻辑的,当然,这是臆想的逻辑。每天帝国的路上马车飞驰,征集到的梦被运送到宫殿,由筛选部选出有用的梦,再由解析部具体分析。宫殿机构庞大等级森严,解析部的职员地位高于筛选部,而特等梦官员地位又高于解析部,再上面还有主管。主管比大臣的地位还高。即使是有用的梦,也分级别,特等梦最为重要,其间包含意味深长的预兆,对君主的重要性,超过全部军队和所有外交使节的总和。
小说借由马克阿莱姆的经历得以了解每一个部门的情形,他真是幸运,从筛选部到分析部,再到特等梦助理,完成了跳跃式的升迁,当然,这是叙述的技法,是为了让马克阿莱姆进行全程体验,也为了把我们带入其中。
小说重点写了一个与马克阿莱姆家族有关的梦,所谓的有关,当然也是似有根据的妄猜。马克阿莱姆在筛选部与之相遇,他看不出异兆,本来已写上“无用”,又因为做梦的人住在京城,告状方便,他怕受到审查,又改写为“可能有用”。在解析部,马克阿莱姆再次与之相遇,虽然与自己的家族姓氏或有关联,但他看不出真正的关系。也可以说,他不愿朝那個方向臆想,认为其“不可理解”。阴差阳错,这个梦将其小舅送上了断头台。
“没想到”“想不到”,这些频率极高的词汇,参与、制造着梦幻宫殿的骇恐气氛。马克阿莱姆没想到一个毫无意义的梦会要了小舅的命,他本以为自己会受到牵连,没想到反得到升迁。梦幻宫殿的存在就是为了制造意外。
最后一重骇恐,也是最重要的骇恐来源于马克阿莱姆本人,而他并未意识到,这尤其可怕。梦幻宫殿的日子单调、枯燥、沉闷、紧张,工作数日后,马克阿莱姆放假一天,本来想放松的,但城市让他失望,不仅天空,其他一切都破败、乏味、了无生气。“整个世界似乎都已失去全部色彩,仿佛刚刚生了一场大病。”而在宫殿,在案卷中,一切如此不同,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想象。“与他服务的世界相比,这个世界显得多么沉闷、贪婪和狭窄。”马克阿莱姆带我们感觉和体验,但不知不觉,他将我们抛弃。他被浸透了,从里到外,那么彻底那么自然。他成了梦幻宫殿的一部分,成为机器的重要零件。他习惯并陶醉于骇恐之中,那成为他的日常。接触即上瘾,还有比这更可怕的吗?
真正的骇恐在这里。
小说的最后一章命名为“春天来临”,马克阿莱姆难得地发现了视而不见的东西。乔戈让人疼痛,而马克阿莱姆让人惋惜。这一缕光是某种可能的希望,卡达莱小心而吝啬地开了一个小缝隙。
意义和深度让位于气氛,气氛即是小说的核心。相比卡达莱密不透风的作品,如《耻辱龛》,我更喜欢有缝隙的小说,哪怕是一个针孔。针孔没有流散、减弱气息,在让人舒一口气的同时,反使之呈现出更绝望的凝固性。
三、阴郁
在文学的花园里,战争文学璀璨夺目。从列夫·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到多克托罗《大进军》,从克劳德·西蒙《弗兰德公路》到耶里谢欧·阿尔贝多《蜗牛海滩,一只孟加拉虎》,正面、侧面,前方、后方,既有气势恢宏的巨制,也有专注于心理凝望的佳篇。
卡达莱没有缺席,他的处女作《亡军的将领》以战争为主题,选取的角度独一无二。它写一个意大利将军战后二十年后到阿尔巴尼亚挖掘阵亡士兵的遗骸,其间的经历、遭遇、思想与情感的变化。读这部小说时,我几次笑出来。某些段落,某些章节如同一部幽默小品,但整部小说的基调是阴郁的,犹如阿尔巴尼亚秋日连绵的雨、泥泞的路。牛津大学曾搞过一个有趣的课题,关于文学作品中的瑕疵,大师们不是物理学家、生物学家,难免有专业性的错误。如果研究作家对季节的某种偏好,我想也是很有意思的,这是题外话。
《亡军的将领》的阴郁与季节有关。意大利将军初到阿尔巴尼亚是深秋,等待他的是雨夹雪,潮湿、寒冷。关于秋天,没有一笔带过,自然不是为了强调季节和天气,与飞机降落更无关系。阴冷潮湿的秋天如招牌,标识出全书的氛围。将军挖了两年,小说也分为两部,在第二部分,春天和夏天匆匆而过,他们在挖,就这么简单。而详尽的过程、感受、对话、故事仍放到秋天,度过十月,天气变坏,那一切才开始。秋天不适合挖掘,但适合小说。
将军的心情是阴郁的。小说的开头,飞机尚未落地,挖掘尚未开始,我们就窥知了将军的情绪。在一个坏天气里,他将踏上异国的土地,开始无趣的遗骸挖掘,情绪自然糟糕透顶,所以他必须用“使命神圣”“任务伟大”这样的冠冕堂皇的理由、借口迫使自己振作。那是兴奋药剂,他不断地给自己注射。
效果如何呢?
似乎起作用了,他感觉不错,甚至兴奋。使命上升到拯救,他觉得自己孔武有力,他要使亡军摆脱被忘却和流亡的境地,使阿尔巴尼亚人目瞪口呆。可能药劲太足了,将军陷入狂想。幻想的功绩让他飘飘然,在此,意义重大到何种程度都不奇怪。
但挖掘开始,药力便失效了。他的精力一小部分在任务上,更多的心思在Z上校漂亮的妻子身上。Z上校是阵亡者中级别最高的,关于其遗骸下落的寻找贯穿始终。将军对和Z上校的寡妇妻子相识的记忆是深刻的,那是个“美妙”的下午,之后友情有了进一步的发展,他与她常在滚烫的沙子上散步,但上校妻子突然失踪两天再现时,眼里有了冷漠和倦怠。将军问她去哪儿了,说那两日于他是多么难熬。上校妻子念叨神父的名字时,他觉得她的脸变红了。待开始讲述,将军并没有听,“他打量她那裸露的好像麻木了的身体,第一次对自己发问,神父能跟她干什么事呢?”
踏上异国土地之前,巨大的问号已开始折磨将军。所以从那时起将军的心情就极其糟糕。每次与陪同他前来完成任务的神父在一起,将军都要猜想。“他同上校的寡妇老婆干了些什么?”“他们俩应该有点什么勾当。”这家伙跟上校的寡妇老婆干了些什么?”“多么想了解到这位神圣的父亲跟一个女人能走多远啊!”“他与Z上校的漂亮妻子在一起时,还能保留多少钢铁味道?”他试探神父,想象神父与上校妻子在一起的情景。那个问题实在太折磨人,无论他想象出怎样的场面。神圣、崇高就这样被稀释、解体,这实在是绝妙的讽刺。
阴郁当然也与战争的阴影有关。小说写了两场战争。一场是二十年前的,通过回忆、联想、幻想、证物、实景,从不同的角度呈现。另一场是发生在将军、神父与阿尔巴尼亚人之间,也可以说是上一场战争的延续。伤痛、仇恨、记忆、敌视均与前者有关。两场战争互为因果,互为补充。
在碧绿无垠的草野上,并排生长着两株鲜艳的花朵,花朵有着足够的吸引力。而绽放的鲜花间,拔地而起的树也一定让人侧目。卡达莱用碎片化作为点缀和映衬,写了两个重要的人,他们分别是两场战争的主角,是花朵和树木。从技术层面讲,这是结构的匠心,也是节奏的需要。自然也为了气氛的营造与凝结。
第一场战争的主角是意大利逃兵。他没有标识牌,但留下了一本日记,日记真实、自然、亲切,对战争的厌恶,对逃兵生活的满足和不安,对磨坊女儿的相思等。作为侵略者的一员,逃兵的形象是可爱的,当然将军不这么认为,他恼火透了。最终,逃兵被自己的部队杀死。
第二场战争的核心是对Z上校遗骸的寻找。将军对阿尔巴尼亚人是仇视的,而阿尔巴尼亚百姓对将军也充满敌意。幻想的功绩令将军自负,自负令他时常沉浸于幻想。他认为如果彼时由他率领军队,就不会有这么多士兵阵亡。他因此鄙視败军将领,狂想胜利的情景。但毕竟不可能了,而第二场战争,他确信自己会胜利的,因此傲慢又轻蔑。
可是,随着挖掘的推进,他对阿尔巴尼亚民族性格有了进一步认识,他们都平常、沉默,可一旦面临灾难,会变得英勇、坚毅、不屈,可以为了名誉而付出生命。这让将军不解、困惑。在他的意识中,这本是粗野落后的民族。将军这个仇视者的视角,无疑是有力的,令人震撼。小说几次写到堡垒,卡达莱是多么迷恋啊。形式各样的堡垒给将军造成重压,让自负的他感到不安。
卡达莱在小说中穿插了很多小故事,当然不是为了有趣,而是从将军的视角写阿尔巴尼亚人的性格。某个农民拉着士兵的棺材在路上等待,将军想当然地认为农民是为了钱,但农民并没有要钱。将军不但不解,反而觉得是对他的污辱。他主动提起,被农民拒绝。与农民的高傲相比,将军的傲慢就有点可笑了。
不同的场景,不一样的较量,将军傲慢渐失,频频注射兴奋剂,依然被失败笼罩。自豪感、庄严的气度、全部的想象力尽失,将军和神父成了两个可怜的笑柄,成了在这个国家作战并惨重失败的全部军人当中最不幸的人。将军对神父说的,是真实的流露。
挖掘结束,将军如释重负,又重新生出傲慢,虽然没找到Z上校的骨骸,但收获颇丰:两名飞行员,四百名被游击队射杀的军人,五十名自相残杀的军人……将军有理由自豪,前往村庄参加婚礼时,他旁若无人。他不在邀请之列,但他认为“自己乐意”就是资格。好客的阿尔巴尼亚人热情地接待了他,新郎父亲因为没时间陪他说话而致歉。似乎是闲笔,是为了认识阿尔巴尼亚的另一面,但读下去才明白,卡达莱用轻松包裹了一颗炮弹,并猝不及防地炸响。
那颗炮弹是妮澈老太太。她的丈夫被Z上校绞死,她十四岁的女儿遭Z上校蹂躏自杀。而Z上校则被妮澈杀死。Z上校终于有了下落,这就是被视为英雄的Z上校,被家人引为自豪的Z上校的功绩。
无疑,这对将军是重击,当妮澈老太太平静地将装有Z上校骨骸的袋子丢到将军面前时,又是一榔头。至此,将军彻底被打败,背起袋子时,仿佛全世界的耻辱和负荷都背在了肩上。不同的战争,同样的结果。
将军连夜逃离村庄,狼狈、恼怒、郁闷、沮丧。回去的路上,他将装着Z上校遗骸的袋子踢进了深沟。这不经意却是痛快的一脚,令人捧腹。既是点染色彩、调和气氛,又是反方向用力。卡达莱极擅此道。这与球员把球射进自己的球门是一样的效果。
逃离并不意味着结束,一切变得更加糟糕。回到宾馆,祝贺的电报一封接一封,这无异于伤口撒盐,将军被烦闷笼罩,起先读完才撕,后来直接撕碎。但他必须对美丽的Z上校妻子有所交代,于是想出用他人的遗骸替换。骡子的尸骨都可以混入其中,同样身高的人更可以。可神父是知情的,半醉的将军在神父门前絮叨,却找错了房间,身穿睡衣的胖女人突然开门,蔑视的话语无疑又是重重一个巴掌。如果视为战争,将军已经彻底昏头,开始自己打嘴了。卡达莱不动声色却又精妙绝伦,他不是使用重拳,而是舞动无形的手掌。我又一次哑然失笑,有点可怜将军了,他是影子战争的失败者,同时也是受伤最重的人。
离开时,仍然是雨夹雪,潮湿阴冷。与开头一样,却又截然不同。心情灰暗的将军没有一句话。再无兴奋剂可注射,心是空的,脑是空的,只能沉默。而作为读者,并没有淋漓痛快的感觉,在连绵的阴雨中行走久了,难免衣衫尽湿。这正是卡达莱的目的。
小说是闭合结构,但卡达莱用幽默打开了一扇天窗,与《破碎的四月》不同,天窗不是透亮,也不是透气,而是为了窥望,是从外向内的凝视。卡达莱生怕被阴郁浸没的我们忽略了什么,以这种方式提醒。画出大雁飞行的姿态不算什么,如果画出大雁的哀鸣,一定是出色的。我认为,卡达莱在这方面堪称翘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