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红兰
首尔,泪奔!
乔丽突然看到朋友圈蹦出来的这一行字,配着一张类似入场券的图片,图片上标注的却是韩文。转眼,这条信息又秒删了。但是乔丽还是一眼就识别出那是女儿明月发的朋友圈。
你在哪?乔丽发了一行字。
我在学校啊!在宿舍。
那好,我们视频。
沉默了一会儿,手机终于显示出这几个字:我在首爾。
哪来的钱?和谁去的?
还是一阵沉默。乔丽发了个愤怒的表情,回话!
我自己攒的奖学金呀!
还有夏天去美国华盛顿参加会议,学校报销的路费。
今天是BTS的颁奖大赏,国庆期间我就在飞猪上抢票了。
一张截图,显示北京首尔来回往返机票,1574元。
和谁去的?你还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
杨竞。随即发来了一张两个女孩的合影。
乔丽认识,她和女儿是高中同学,在南大读大四,刚刚从智利交换回来。
后天就回来了。
机票便宜,我自己也省了一点生活费。
所以没告诉你。
又接连发来三条信息。
钱够不够?乔丽问。
手机那边夜一般的沉寂。
吴海波打开手机,离锚地还有很远,居然在海上能收到信号,他一阵惊喜,下意识地拨通了一个号码,电话那头显然还没睡醒,或者是刚刚入睡,他还没有具体确定船上和家里的时差。喂,干吗?深更半夜地打电话来,不知道人家睡了吗?你这个时间电话一打,我下半夜别想睡了,电话那头戛然而止。
他透过狭小的窗户朝外看了一眼,窗外还是黑茫茫的一片。听老轨说,今晚过马六甲海峡。他已经习惯了船上的颠簸,不像第一次上船,晕船晕得几乎把胆汁都呕吐了出来。
乔丽这个女人好像没有以前对他好了,他有几次打通电话,里面好像都有男人的声音,好像还有喘息声,他的脑海里立刻显现出乔丽浑圆的屁股和硕大的乳房。他一个劲地追问她和谁在一起。以前每次追问这个话题,乔丽都会和他视频,对着房间的各个角落,甚至笑嘻嘻地主动掀起床罩,嗔道:床肚下藏着人呢!可是,渐渐地,乔丽对他的电话越来越没耐心,再要问她和谁在一起时,立刻黑脸,只说了两句就挂了。
乔丽的手机出现了一个熟悉的头像,要求视频,我已经从首尔飞回北京了。
杨竞呢?
她飞南京了呀,我回北京。
什么时候回家?
我明晚的火车,车票早就订好了。学校食堂已经没有几个窗口了,图书室也关闭了。哎,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去首尔的?
我看了你的朋友圈。
我好像屏蔽你了呀,明月捂起嘴笑。不过,我删得也快啊,看来你是一直捧着手机。
乔丽也笑了起来,这倒也是。除非没有空闲,手头上有事,即使有事,过不了几分钟,就会打开手机浏览一遍。就像以前不管去哪,非得拎着个包,没有包,手不知往哪放一样。
明天回来我和你睡吧!
好吧,为什么想起和我睡?
如果offer拿到手,我就会去美国读书,明年也许我就不在家过春节了,今年就多陪陪你。
吴海波昏昏沉沉地坐在市化肥厂的门卫室,已经下大夜班了,烧锅炉的、铲煤渣的工人都已在厂区浴室洗过澡了,等待交接班的人。他只是躲在老郑的锅炉房里打了个盹,实在是吃不消了,积雪还未消融干净,夜里奇寒无比。他巡逻了一圈生产车间,走到锅炉房时,红彤彤的炭火好像召唤着他,他像小学课本里读过的童话里的卖火柴的小女孩,走进了锅炉房,一下子进了温暖的地带,因寒冷而紧绷的神经立刻就松懈了下来。他控制不住自己,倒在老郑坐的铺着棉垫子的藤椅上,昏睡过去了。
这件事情现在回想起来,好像是个阴谋。他回门卫室前,又去车间巡视了一遍,并无异样。临下班时,却被告知等一下,设备车间的一台设备失窃了,尽管这台设备已好多年不用了。
乔丽照例把女儿的单人床收拾了一番,棉花胎已经有点泛黄,她送去街面上弹棉花的那里翻个新,在棉花胎上重新加了网套,不至于睡觉时,被拉扯得变形。女儿每次回来都嚷着要和她睡,却没有一次和她睡过一整个晚上。往往热热闹闹地开场,说不了几句,两人盯着各自的手机,嘈杂的电视机成了背景墙。临近睡觉,女儿就去楼下自己的房间。乔丽顿时浑身轻松,她可以把手机声音调大,看会儿吃播,她最喜欢看韩国大胃王秀彬的吃播,人虽胖,却吃得干净,吃出了欲仙欲死飘飘然般的感觉。尽管没吃什么,自己的肚子却像气球一样越来越大,她已经好多年坚持不吃晚饭,但是体重却一直降不下来,而且,抗拒饥饿的能力好像越来越下降。看大胃王两片红唇上下开合,听牙齿咀嚼食物发出清脆的声音,世上有什么比食物给人带来的满足感更直接的呢?据说,即使自己不吃,但吞咽唾液好像也能使人发胖。乔丽还是戒不掉看吃播,尽管她总在不停地吞咽唾沫。
她已经不习惯有人和她睡在一张床上,她只是没有和明月、吴海波明说。女儿轻微的呼吸,就像夜里偷食的老鼠,啮咬她衰弱的神经。每次吴海波休假,排山倒海似的鼾声对她来说,更像是一场灾难。
吴海波好像听到了自己的呼噜声,可他知道自己明明是醒着的,自己并没有睡着。乔丽这个女人总说他靠在哪都能睡着,呼噜打得地动山摇,只要挨到床边,或者给他个支撑点,他就能打呼。这是女人的借口,不想和他同床睡觉编造的理由。可是,有一次,他休假,陪他的妈妈去医院检查身体,站在电梯里,别人的谈话,他都听得见,他妈妈在电梯里不住地摇他,说他睡着了。他看见整个电梯的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有个女人掩嘴笑道,这个人太能睡了,呼噜这么响!
明月回来,乔丽开车去车站接她,这是明月唯一夸赞过她的地方。想不到你这个中年妇女居然能把开车学会了。明月剪去了原来一头的长发,像个假小子,这让乔丽有点疏离。怕你阻拦,我才没告诉你。女儿笑着搂着她。是不是很潮?看,我还染了点色,本来想染蓝色的,怕回来你把我的头发揪了,才选了保守的咖啡色。
果然,在光照下,明月的头发散发出一圈微黄的光晕,这对她来说,还是能接受的。乔丽不允许女儿回到小巷子,和邻居说普通话,打扮上稀奇古怪。故土难离,乡音不改。
女儿晚上问她,是否愿意接受她,和她同床共枕?如果不和她同床共枕的话,是否会生气?
乔丽笑着说,我习惯一个人睡,你不和我睡,我会更自在些。
不错,你已经是个成熟的家长,成熟的妈妈了,开始听从自己的内心了。明月当晚还是睡在自己的房间。
船上房间,床的宽度不足一米,有点像条形沙发。吴海波已经习惯了这床的大小,正好可容他身板。床边有扶手,也许是考量到海上颠簸时,不至于会掉下来。吴海波睡觉喜欢绞被子,一米八的大床,吴海波一个人睡一床被,乔丽把女儿搂在怀里,睡另一床被。吴海波小夜班回来,乔丽把睡在怀里、沉得像条狗的女儿朝床沿轻轻一推,像条鳗鱼滑进吴海波的被窝,吴海波就知道了,乔丽是想和他做运动了,那个时候乔丽是很喜欢和他上运动课的,甚至比他好像更喜欢做这项运动。下大夜班回来的路上,吴海波买了小笼包子揣在怀里,乔丽和女儿焐在被窝里做“你拍一,我拍一,两个娃娃开飞机”这个信口开河的拍手游戏。女儿看见吴海波归来,从乔丽的怀里挣脱出来,像个小雀儿在鸟巢里,张开双翅,搂着吴海波的脖子,小嘴亲个不停。母女两个人就在床上心满意足地吃早饭,吴海波也心满意足地看着母女两个人吃。
现在,女儿只有在向他要零花钱的时候,才会甜甜地叫他老爸,手机上出现许多个小人儿的表情包,心形的飞吻像火树银花似的砸向他。每每这个时候,要多少给多少,都是瞒着乔丽给的,乔丽每个月固定打一笔生活费给明月,这个女人在用钱方面很有原则。
这是个微信时代,手机里可以转账,可以发红包。他在锚地上菜时,供应商会给他回扣,船长老轨也会给他小费,每个月还有退伙费,七七八八加起来,这些没有在工资单上显示的,比他以前在厂里的工资还高。大部分工资,海服公司都已经打到乔丽的账号上了,这些是他的私房钱。第一次休假的第一天,乔丽俏模俏样地躺在床上,做出小别胜新婚的情致后,吴海波还未从高潮处落下来,晕晕乎乎把他的私房钱全部捧出来铺在床上,花花绿绿的全是美元,乔丽脸上的笑容就像盛开的白玉兰。后来,乔丽的脸上有了褶子,笑起来像朵菊花,吴海波腰板也越发辽阔了,肚子像个倒扣的锅,乔丽抱怨趴在上面好像睡在弹簧床上,使不上力后,回来第一节功课,变成乔丽翻他的行李箱。这个女人不去做公安太可惜了,她可以在他行李箱夹层、身上的内裤、袜子,甚至在他带回来的整条香烟里找到钱——他在船上把钞票卷成香烟状,夹在空了的香烟盒里,隐匿在整条香烟里封好。这个女人对钱好像天生敏感,她说是闻到钞票的香味了。
现在就不这么复杂了,手机绑定了银行卡,设置了密码,乔丽从他身上再也找不到现金。
乔丽不经意间,在吴海波洗澡换下来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那张纸条,这个人把零钱放在口袋里,忘了掏出来,使得洗衣机经常罢工。乔丽展开纸条一看,抽了一口凉气,十几个电话号码,都是她非常熟悉的,经常通电话的,他甚至在前两个短号上面打了个钩,这是她单位老板和一个客户的号码。怪不得前天老板给她们开会,电话响了,老板看了看手机,摁断了,那个电话一分钟后又执拗地响起。喂!老板拿起手机,神经病,电话通了,却不说话。如此三番两次,乔丽此时立刻想到了吴海波。
以后,乔丽就手机不离身了,上个卫生间都带着它。女儿早就有了自己的独立房间,晚上在床上,吴海波和乔丽相对无言,一人捧一个手机。这个时候,乔丽开始迷恋上吃播,电视上的霸道总裁与小蜜粘牙的故事,好像是生活在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另一个阶层的人。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总裁?即使有总裁,也不会看上她这个半老徐娘。看手机的时候,吴海波虽然是盯着自己的手机,鼾声如雷,乔丽还是感觉到,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吴海波都在用眼睛的余光偷窥乔丽。乔丽开始选择有声音的吃播,是想告诉他,她是在看吃播视频,而不是刷朋友圈,不是偷偷地和谁在聊天。饶是这样,吴海波有时还故意翻转身体,碰落乔丽手中手机,顺势从被窝里拾起来,快速地浏览一遍递给乔丽。
已经是收到第三封拒信了。明月有点沮丧,托福她考了两次,GRE也考了两次。第二次考GRE时,北京已经没有考点,她偷偷潜回自己所在的城市的大学里,占了个考位,还没第一次考得好。考完后,她没有回家,直接回了北京的校园。她把自己大学四年的實习经历又过滤了一遍,整个四年的寒暑假,她好像都没有荒废过,大一寒假去香港一个世界50强企业见习,大一升大二的暑假去了北京一个知名报社实习,来回两个小时的路程。大二的寒假去了电视台实习,大二暑假又去了河北的一个山区支教。大三的寒假去了台湾旅游,拿着自己的奖学金。大三的暑假去了美国,和学校老师参加华盛顿的AEJMC会议,她和老师合作的论文被美国新闻与大众传播教育学会选中了,这应该是给她留学加分的。但是,她连续收到了三封拒信后,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她把头像改成了一个喷雾器,喷出的液体都是字母“offer”。
收到拒信的事她没有告诉乔丽,大学四年,她已经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在华盛顿,深夜一个人赶地铁,说实话,美国的地铁太老了,地铁里只有她一个人,她依旧记起凌晨4点在北四环路上唱过的歌,一切是那么的崭新,那么的触手可及。坐在车厢里,她构思了她的第一部悬疑小说《最后一次逃跑》。出国留学这件事,她和乔丽打的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他们这代人在20岁离开家乡读书的时候,就注定会在将来某一瞬间感知故乡的虚无主义。所以乔丽让她毕业回到那个小城市,对她来说更像是在讲一个笑话。
吴海波翻箱倒柜地寻找,在房间吊顶的角落,摸到了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缕毛发,那是女儿刚刚生下来不久剪下来的胎毛,还是他放上去的,说是放得越高,胆子越大。衣橱顶上,甚至是厚重的棉花胎里,他都没找着他要找的东西。这是他从日本带回来的,是一把菜刀,外形看起来像一把匕首,他用厚毛巾一层又一层包裹起来,用胶带纸一层又一层地封好,藏在厚厚的工作棉服里,托运行李,居然过关。他已经不确切知道这把刀他放在哪儿了,他想找出来,揣在怀里,去找那个人,吓唬吓唬他。至于这个人是谁,他也不知道。
他去移动公司把乔丽的电话记录调了出来,乔丽的手机卡是他用过的,原来用的那个手机是双卡双待,后来上船后,换了手机,只用了一张卡,这张卡就丢给了乔丽使用。十几个号码他逐一打过,除了几个女人的声音,男人的声音他都在一一辨别。他不说话,直到接电话的人不耐烦,爆粗口骂人的时候,音准是最确切无误的。终于,他确定了这个号码,这个人说他是开发区的一个私企老板,问他是谁。
现在这把匕首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他没有问乔丽,这个女人肯定会一问三不知,就像他每次问她電话里的那个男人声音是谁,她都骂他神经病,急眼的时候要和他拼命。闹得实在无法自圆其说,就说也许是移动公司电话叉线了,这也太侮辱他的智商了。
人保科的居科长神情严肃地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单位本来想报警的,考虑到个人声誉和看在他父亲原来是厂里老职工的面子上,息事宁人。也给他点钱,年轻人,到哪吃不到饭?吴海波回值班室换工作服,收拾东西和前来接白班的侯勇告别的时候,侯勇跳了起来。哄你个傻子呢,厂要卖了,化肥厂要么迁址,要么停产,先打发一拨人回去,做套让你钻呢。报警去,让这帮人报警去!老居急急忙忙地跑了出来,你既然知道厂要卖,早走迟走都是走,不如早点走。东西丢了是事实吧?你和我窝里横什么?卖厂子的那一天,自是你们闹的时候。
吴海波回来对乔丽和邻居说,下岗了。这个说法在巷子里也不丢人,天天有人下岗,没有任何理由,都断了一点钱。巷子里有了空前的热闹,每天午饭的时间,大伙捧着个碗,站在孙小四门口,对比着碗里的菜,饭碗来不及放下,就凑成搭子在孙小四家里打麻将,日子先快活起来再说!吴海波怀里揣着12000元,天天去街上转悠,他决定开个彩票销售点。好像隔不了多远,就有一个销售点,小小的地方站满了人。吴海波每天都固定在一家买彩票,和人套近乎。销售点的老板也没藏着掖着,告诉他开彩票点的手续流程。他兴冲冲地去体育局一问,说要先交两万元钱租用售票机。他傻眼了,再加上店面房租,他那12000元直接歇菜。他转身就去了移动公司,买了部双卡双待手机。
乔丽睁着眼睛,空洞而又无助地数数,一、二、三,数着数着又忘了。吴海波每打一次呼噜,床板就震动一下,这个震动不像做那个事情时,床身快速地震动一气,就会偃旗息鼓。随着吴海波鼾声的起伏,床板也在不断起伏。白天,乔丽把床又重新用力夯实了一遍,床还是随着吴海波的鼾声不停地抖动。乔丽想和他分床睡。吴海波休假很少与女儿假期重叠在一起,但是一个院子住着妯娌老人,下楼睡到女儿房间,第二天就受不了探询甚至是讥笑的眼光。一般三四个月吴海波又出海了,乔丽想想还是忍下来了。这让吴海波觉得是她做了亏心事,鼾声更加有恃无恐。
孙庆桃打了几次电话给她,是在下班的时间,有时是午休,有时甚至是晚上喝过酒的时间。乔丽慌乱地对着电话,言不达意地说了一番。吴海波鼓着青蛙似的眼睛,像是要从乔丽的脸上看出端倪,甚至一把抢过手机,重新回拨。孙庆桃一听见男人的声音,不管再多的酒,都醒了一半,不留一丝破绽地说,麻烦告诉乔丽女士,明天送点货到我厂里来,和我办公室的张小姐联系,我在外地出差。“嘟”的一声,挂了电话。
乔丽不好意思地告诉孙庆桃,说老公回来了,不要打电话来。她和孙庆桃算什么呢?充其量就是客户与推销员的关系,说了,倒好像乔丽在向他暗示什么。孙庆桃不缺女人,他在东郊的凤凰城有另外一个家,金屋藏娇,这还不包括别的女人。孙庆桃是市里的纳税大户,市里有三个企业。凤凰城的那个女人悄悄地瞒着孙庆桃,卖了房子,和一个做售楼工作的小白脸跑了以后,孙庆桃就不送女人房子了。就当是送给她的陪嫁吧,毕竟是大姑娘跟的我,孙庆桃如是说。不过,这个人,嘴碎,无事喜欢撩乔丽,可怜呢!这么个大活人在家守着,不想啊?
盛夏的时候,乔丽照例把橱柜里的被子拿到阳台上晒,老屋子,有点湿气。棉被抱出来,一个用报纸裹着的里三层、外三层的东西掉落在地板上,乔丽打开一看,吃了一惊,是把明晃晃的匕首,上面刻有日文。乔丽定了定神,她知道一定是吴海波带回来的。吴海波喜欢藏东西,但是这把匕首藏起来是作什么用的呢?而且放置橱柜里的位置正对着房门。乔丽重新里三层、外三层地把匕首包好,趁着去公厕倒痰盂的时候,把匕首扔进了化粪池。
吴海波那12000元,除了买个手机外,一部分贡献给了棋牌室,一部分贡献给了巷子延伸出去的菜场附近的熟食店。那段时间是快乐的,是欢愉的,吴海波每天傍晚从棋牌室出来,有时会拎两个杧果,杧果对小巷的居民来说,可是稀罕物。剁一角盐水鹅,买三四条鲫鱼,炖一锅汤,吴海波对食物的烹饪有点无师自通,明月的小脸吃得红通通的,乔丽也养得有红有白。赋闲下来旺盛的精力,在明月被送入幼儿园的晌午,两人白天关上窗帘,不断地演练作战,嘎吱嘎吱的床板摇动的声音,就像是两个人的战鼓,乔丽像只喂不饱的母猫。
乔丽出来上班了,去给一家火锅店做服务员,在门口做迎宾小姐。玫红色的西装套服朝乔丽身上一穿,还真像那么一回事。吴海波领着明月去吃火锅,明月一口一个“妈妈”缠着乔丽,乔丽的神情很不自然,向吴海波投去埋怨的目光,店里的老板和服务员张大了嘴巴。下班回去后,乔丽一顿数落吴海波,因为这个火锅店招收的是未婚的女子,乔丽说自己没有结婚,才被招收的。吴海波说,不去就不去吧,我养你!
你拿什么养我?乔丽尖声地叫了起来。
乔丽后来去了城郊的一个电子产品加工厂,用电烙铁焊接电路板。中午不回家,在食堂吃饭。吴海波用自行车载着明月,时不时地去食堂,有时送两只做好的大椒揣斩肉,惹得同车间的女工很是羡慕。渐渐地,下班的路上或是小夜班,乔丽总觉得后面隐隐有人跟踪她,定下神来一看,原来是吴海波。吴海波说是来接她的。
有一个星期天,乔丽问吴海波为什么不出去打牌,吴海波没有说身上没有钱了,支支吾吾地赖在床上。这时,床头的座机响了,乔丽接了电话,吴海波迅速回头打开了免提,电话里是个男人的声音,问乔丽是否把东西收拾好了,明天和他出去出差。吴海波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厨房,拿了把菜刀揣在怀里,骑上自行车就要出去。乔丽死命拉住他,你去干什么,人家也没说什么,我也没答应人家去出差,我不去上班还不行吗?乔丽的打工生涯就此告别。
明月读了公立小学。但凡有一点钱的家庭都送小孩去了私立学校。乔丽在巷子头的菜市场门口摆了个地摊,卖各种鞋袜内裤、胸罩拖鞋。除了眼底是白色的,其他部位都晒成黑色的了。这让吴海波在床上有了优越感和主动权,一到晚上乔丽就累得像头死狗,只有哼哼的劲。但是,再怎么哼,事情做完后,乔丽翻脸不认人,吴海波休想从她手里拿到一分钱。这个女人把钱看得比磨子还大,吴海波要是从她口袋里偷拿一分钱,乔丽就学巷子里的泼妇叫骂,骂得整条巷子都听得到:要你这个男人啥用,你这个吃软饭的!嚎得地动山摇。隔壁老大两口子听了哧哧地笑。
吴海波的老表在外轮上做船长,探亲假回来看望舅父舅母,正遇着乔丽和吴海波在家叮叮当当,一个拿刀,一个拿叉,钱壮了乔丽的胆,这个钱是乔丽牺牲了色相,起早贪黑,从一个娇嫩的少妇变成了一个黑壮的大婶换来的。她对这个男人的怨尤是因为这个男人打碎了她所有绮丽的梦,把她的自尊踩在他的脚底下,尽管他没有能力撑起他统治她的野心。维持一家生计的钱是她乔丽挣的,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所以乔丽就有了起兵造反的意思,宁愿打死,也不闷死。乔丽打起架来,是拼了命,面目狰狞的那种,吴海波气势逐渐矮了下来。老表和吴海波要好,看不得吴海波憋屈,决定把他带出去。
吴海波花了1500元在职业学校进修,拿了个厨师资格证。大夏天,在西山太阳的照射下,汗流浃背地站在墙角,把黄沙装在锅里练颠勺。
上船后,吴海波才觉得勺白颠了,都是用电,而且也不是岸上正常的220伏电压,炒个菜,就像小脚老太,慢慢吞吞的,什么菜都是真正意义上的烀熟的,用不着颠勺。他其实要学的反而是白案,蒸馒头,做糕点。他看见船长和老轨皱着眉头吃他蒸的包子,心提到了喉咙眼。
明月每次拖着行李往家走,路过巷口,走到菜市场门口,她就会想起乔丽黝黑得只剩眼白的样子。这个影子一直萦绕在她的脑海里。还有每次乔丽收摊回来,奶奶和婶娘哧哧地笑,笑的背后隐匿着白眼和鄙视。她也记得吴海波去巷口买菜时,都是绕开乔丽身边走,生怕别人认出他们是夫妻,极力撇清关系似的。尽管来买菜的都是老居民,尽管乔丽出摊前把买菜的钱早就放在了厨房的餐桌上。所以,她每次看到乔丽和吴海波声嘶力竭地吵,吴海波把乔丽从床上拖起再扔到地下,乔丽翻床倒柜地找出剪刀砸向吴海波,她没有像别人家的小孩一样大哭。她总在想,我长大了,我养活自己了,我就逃跑,离开这个家,离开这两个不会爱自己孩子的人。她甚至想,长大了,结婚了,宁愿不要小孩。乔丽有一点就是,不管打得多么狠,吴海波再怎么叫她滚,她都不会出走,她搂着明月,说是为了她,她不走,她走了,她就是个没妈的孩子了。这句话温暖了她好长时间。
明月有一次接听了乔丽的电话。她高二那年,乔丽正在厨房里唱着歌做午饭,她叫乔丽接电话,乔丽没听见,那个放在她床上包里的手机赌气似的一直响个不停。明月接了电话:喂!宝贝,干吗呢,一直不接?
明月把乔丽的包扔在了厨房的桌子上,中午饭没有吃。不管乔丽怎么敲门,她就是不开,泪水悄悄地溢出眼睛,她想吴海波了,她把对吴海波的想念扩大到最大化。吴海波早晨5点半就起床,前一天晚上就把面发好了,起来做葱油饼,分成二十几份,让服务生端到餐厅。大锅粥煮好后,去冰库拿冷冻的肉块,放在温水里化。中午,吴海波穿着油腻大裤衩、背心,用小铁锹似的铲子在一个大抽屉式的锅里翻炒,在小锅炉似的不锈钢桶里煮冷冻的鸡块。头发像疯长的野草,被汗水沾湿,分成一小缕一小缕贴在额头。她和乔丽去船上探过假。有次吴海波所在的外轮回国内浙江舟山维修,半个月,乔丽带着明月奔赴舟山。吴海波在船上厨房里挥汗如雨做饭的场景,在这一刻不断地在明月脑海里循环放映。
她好像找到了吴海波每次回来和乔丽吵架的佐证,这让她立刻向吴海波倾斜,所以,吴海波和乔丽再次为这些话题争吵不休的时候,明月径直走到他们面前,为什么不离婚?不要以我为借口,我已经长大了,离婚吧。这句话比任何一句劝架的话都有效,两个人的争吵立马歇火,因为唯一的观众和听众已经冷漠地离场。乔丽和吴海波此时的目光是一致的复杂和疼痛。既然生活撕了口子,苟且成不了遮羞布,不如撕了,让伤痕裸露出来,不要让我来背负你们强加给我的痛苦,各自去寻找你们的幸福。
填报志愿的时候,明月选择了北方的大学。乔丽和吴海波仍然纠缠在一起,继续地苟合争吵,好在,明月是听不见了,她开始了她愉悦的大学之旅。
吴海波上船后的第二年,乔丽就结束了她的地摊生涯,不停地变换工作。做超市收银员,自己开过一个服装店,后来又去做营销,好像营销的内容五花八门,一会儿是超市火腿肠,一会儿是饮料,过一阵子是药品,后来又做了酒类推销,一直延续到现在。因为做营销,没有朝九晚五,没有大小夜班,可以照顾到明月的饮食起居,这是乔丽最有力的说辞。其间,乔丽的肤色逐渐完成了从黑皮到白皮的蜕变,腰身也恢复到以前,甚至更加纤细。乔丽一直穿着束身衣,哪怕是睡觉的时候,像个盔甲把吴海波的欲望击打得粉碎。
最初的时候,乔丽对吴海波的每次归来都是抱着极大的热忱,9、10个月的内火,一旦找到突破口,就像是岩浆爆发,灼热而且具有杀伤性。吴海波差点淹没在这汹涛骇浪中爬不起来。他不停地问乔丽,这几个月,我不在的时候,你是怎么挺过来的?
那你是怎么过来的?乔丽笑嘻嘻地问他。
我自己解决的,你呢?
乔丽呸了一口,转过身去。不再搭理他,问得烦了,我没有你那么龌龊。
吴海波的脑海里翻滚着无数个画面,这些画面就像拷在U盘里的重叠交错的肉体横陈。尽管吴海波不认识“龌龊”这两个字。
后来乔丽就很敷衍吴海波了,不会再像深冬廊檐上的夜猫啼春,叫得响。吴海波的目光会凛冽地把她从他身体上叫醒。乔丽以后再做这项运动时,就闭了嘴,脸憋得通红,后来逐渐面不改色了,就像一项运动少了摇旗呐喊而兴味索然。
喬丽这个女人居然学会了开车,而且提了一辆车。她没有动用吴海波每个月寄回来的钱,吴海波的钱攒起来预备女儿留学用的。她说是自己挣钱买的。天知道,这是不是那十几个陌生号码中哪一个男人买的,这个女人隐藏得很好。只是外表上,这个女人的确和在菜场摆摊的那个女人,判若两人了。她居然还有一本省级书法协会会员证书,她说是用这些墨水打发了没有他和明月在一起的时间。
午夜11:45,明月终于收到了第一份offer,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是宾夕法尼亚大学。明月知道以后还会收到offer,这是个好的兆头。
吴海波是在明月大二那年下学期毫无征兆地去北京,去了明月的学校,他没有第一时间往家赶。那个时候,她正在谈着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吴海波的造访让明月有点措手不及,但她觉得陪吴海波又的确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小翟没有等她,他按原计划去了日本的北海道。
三天之内,明月坐了两次118路车,一次从什刹海坐18站回学校,一次从三里屯坐24站回学校。118路是小翟最喜欢的路线之一,开出周公庄就意味着从东边到了西边。她和小翟在什刹海后面的点点灯光里喝醉一次酒。
明月带着吴海波去了北海公园,北海的水面长期波澜不惊。吴海波主动和明月提到了乔丽,反过来劝说明月和乔丽和解,吴海波絮絮地说,一路上说不到重点。明月最后在心中做了总结,万事都比我们想象的复杂,而人更加复杂,于是我们互相理解宽恕。吴海波臃肿的身体和乔丽纤细婀娜的身材在明月的思维里形成定格的反差,而这些又让她感觉到有乍见亲人的欣喜。
她在韩国大赏晚会上,在四面鼎沸的叫喊声中,倾尽全力地喊哑了声带后,抹去了有关小翟的一切痕迹。她迫不及待地回国,回到那个深深的巷口,回到那个曾经被生活呛得灰头土脸的女人身边。
明月陆续收到了6个offer,她在对比各个学校的奖学金后,选择了印第安纳大学,这个学校提供了全额奖学金。她和乔丽隔屏庆贺,对乔丽说,让吴海波回来吧,不要再让他在海上漂了。我学成归来的时候,就是我们一家团圆的时候,我爱你们!
责任编辑林东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