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红芳 于琦
2000年以来,英国广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拍摄了多部中国古典文化题材的纪录片,成为西方讲述中国古典文化的窗口。这些纪录片不仅满足了西方观众对神秘东方的“猎奇”心理,也引起了中国媒体、观众和学者的广泛关注。研究这些纪录片的叙事策略,对跨文化交流具有重要意义。一方面,从他者的叙事视角可以窥见中华文化在西方社会的接受程度,从而增强文化自信;另一方面,总结西方的叙事经验可以为中国形象对外传播提供借鉴。但同时对BBC纪录片的叙事研究必须采用批判性思维,将“他塑”中不够真实和客观的成分甄别出来。
一、早期话语形式“叙事”的研究层面
《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Du Fu:China’s Greatest Poet)(以下简称《杜甫》)由BBC最受欢迎的主持人之一、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担任主持人。他重走杜甫生前的足迹,采用西方文化中的“漫游”概念,将一位中国古代诗人以西方的神话史诗来进行再演绎和重新诠释,将杜甫塑造为“儒家英雄”。纪录片邀请英国国宝级演员、《指环王》中甘道夫的扮演者伊恩·麦克莱恩爵士用英文朗诵《壮游》《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等15首杜甫的诗文译作。片中还请来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牛津大学刘陶陶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教授曾祥波和中南大学教授杨雨,带来多重视角的专业解读。以叙事学为理论基础,探讨该片在讲述中国文化故事、杜甫形象塑造方面使用了怎样的叙事策略以及这些策略背后的话语意涵,可以窥见BBC纪录片叙事手段的一般规律。
“叙事”是人类早期的话语形式,也是人类基本的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就叙事学研究而言,主要集中于两个层面,一是结构层面,二是话语层面。结构层面的研究着重考察文学叙事作品的结构规律和各种要素之间的关联,而话语层面的研究探讨叙事文本中的话语表现形式以及故事与话语之间的关系,即叙述了什么和如何叙述的。叙事话语的表现形式可以简化为三方面,即叙事时间、叙事空间与叙事视角、叙事者与叙事层次。[1]本文将从叙事的话语层面出发,考察纪录片《杜甫》的叙事时间、叙事空间和叙事层次三个方面的话语实现及其意涵。
二、《杜甫》的叙事话语实现
(一)多元叙事时间
叙事时间包括故事时间和话语时间,前者指事件发生的实际时间,后者指叙述事件的时间。在叙事过程中,为吸引观众,话语时间往往会重新编排故事时间,呈现出预叙,倒叙等多元的时间叙事手法。预叙指不直接叙述所述之事,而是对后面的叙述设置枢纽、埋下命脉。[2]《杜甫》中的预叙主要表现在主持人伍德对杜甫幼年患病、成年漫游、困居长安、经历安史之乱、西南漂泊等不同时期的背景进行概述和解说。这些背景概述为杜甫相关时期的诗歌创作奠定了基调,也为杜甫“儒家英雄”的形象塑造提供了事实依据。比如,主持人的第一处预叙是在开篇处,他指出杜甫在中国诗歌史上的至高地位和杜甫所处的时代——公元8世纪,这是一个有着灿烂文化成就的时代,也是一个在战乱和民不聊生中终结的时代——预示着杜甫动荡而光辉的人生。主持人探访杜甫足迹的第一站是西安。在璀璨的灯光下,伍德将西安定义为当时“这座地球上最伟大的城市,富饶、强大、对外开放”,并概括出“杜甫壮丽的一生将与这座城市的传说和唐代自身的命运永远相伴”,一语道出了该纪录片拍摄的主旨,即通过展示杜甫的诗歌和人生轨迹再现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接下来,伍德依次到访杜甫生前漫行的主要城市,并且在详细叙事之前设有预叙。作为重要坐标点,主持人伍德的预叙在内容上为杜甫人生的起落埋下了伏笔,在结构上为串联纪录片完整的叙事线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倒叙是纪录片《杜甫》使用最多的手法,即叙事时间晚于事件发生的时间。当主持人来到杜甫纪念馆,推开传说中杜甫诞生的房间大门,便将他一生的坎坷娓娓道来。伍德从杜甫婴孩时期丧母、由姑母抚养,并在感染瘟疫期间由姑母依照女巫指点以牺牲亲生儿子的代价保住其生命开始讲起(这一带有玄幻色彩的故事似乎真實存在)。杜甫在《唐故万年县君京兆杜氏墓碑》中写道:“……甫昔卧病于我诸姑,姑之子又病间,女巫至,曰‘处楹之东南隅者吉’。姑遂易子之地以安我,我是用存,而姑之子卒……”“可能正因如此”伍德说到,“还是孩童的杜甫就感受到身上的一种天命(destiny)”这种天命蕴含着杜甫的宿命、才华与理想。之后,观者跟随主持人的脚步,移步换景,重走杜甫生前所至之处,重温他用诗歌记载的对公孙大娘弟子高超剑舞的赞叹、对龙门石窟壮丽雄浑的赞美、对挚交李白的深情厚谊,对科考不第的愁苦,对远离妻儿的思念、对苦难百姓的哀伤及对朋友接济的喟叹。
(二)广延叙事空间
故事空间和话语空间共同组成了叙事空间。故事空间指事件发生的场所或地点,而话语空间则是叙述行为发生的场所或环境。[3]鉴于纪录片真实性和客观性的要求,《杜甫》中主持人现身讲故事的场面比比皆是,体现出话语空间和故事空间的高度一致性。主持人走进金银佛寺的大门,讲述杜甫倾慕于古迹、游历并赋诗的故事;伍德来到曲阜孔府,讲述杜甫追随孔子教诲、完型仁善、忠义的儒家信仰;主持人站在西安城墙,讲述杜甫追求仕途的重重坎坷;而后,伍德又乘船沿着长江顺流而下,先后到访成都、三峡、长沙等地,讲述杜甫晚年为饥锇所迫又亲近自然的漂泊生活。这些话语空间连结在一起,推动着纪录片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进行着情感叙事。纪录片中熙熙攘攘的西安闹市,不禁令人联想到长安这一世界级大都会曾有过的繁华景象和其赋予青壮年杜甫的诗学想象。依照《江村》的诗句内容,纪录片展示了成都乡下人家耕种、脱粒的画面,最大程度再现了诗意的杜甫在颠沛流离中探寻的田园牧歌和天伦之乐。片中,伍德到访长沙杜甫江阁时,拍下了当地人欢歌笑语进行晨练的情景——温馨、祥和的画面,让观者想象着这个避难所曾经带给杜甫短暂的安乐时光。综上,主持人正是通过这些地方感十足的空间维度,述说着见闻和印象,塑造出了丰满的杜甫形象。
(三)多重叙事层次
纪录片《杜甫》中承担叙事任务的叙述者除主持人伍德外,还有朗诵者伊恩·麦克莱恩以及主持人所采访的中外专家学者、普罗大众等,形成了以杜甫人生历程为经线、主持人+朗诵者+专家+普通人评述为纬线的多重叙事层次。多重叙事层次厘清了杜甫一生重大事件的来龙去脉,凸显了叙事的真实性、立体性与丰富性。例如,为了呈现“杜甫历经战争和苦难成为伟大的诗人”这一副主题,纪录片详细述说了安史之乱及其对杜甫的影响;先是主持人预叙了唐明皇晚年纵情声色、杨贵妃一门权倾天下的背景,政治腐败是安史之乱的诱因之一,此处除了借助一段电影画面呈现历史真实,更多的是通过杜甫自传性的叙事诗《壮游》《咏怀五百字》《彭衙行》《月夜》等来凸显。英译的杜诗补齐了句子成分和逻辑连词,尤其多以第一人称“我”作为句首,叙事性明显,再加上朗诵者伊恩·麦克莱恩声情并茂的演绎,仿佛重生的杜甫向世间倾诉报国无门、壮志难酬的喟叹,“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贫富悬殊的社会怪象,幼子饥卒的惨状、躲避安史之乱的逃难之景、颠沛离乱、乞讨之狼狈等,令人闻之如罹其难。中南大学教授杨雨在纪录片中谈及安史之乱后的杜甫,“他不再是那个贵族子弟出身、书香门第的一个自信的、年轻的、豪迈的诗人,而是变成了无数个苦难患难当中的挣扎着的最普通老百姓,所以他的诗歌风格也会变得更加沉重,更加现实。”牛津大学博士刘陶陶认为杜甫的诗歌在安史之乱时期得到全面突破,“如果没有安禄山,就不会有如今被我们熟知的杜甫了”。安史之乱为杜甫提供了丰富的创作源泉,激发出他的爱国忧民之情,由此创作出《春望》、三吏三别等千古名篇。该片通过多重叙事层次,深入挖掘杜甫身处乱世、饱受战祸摧残的经历,同时借助其个人命运侧面反映出唐朝由盛转衰的历史。
除了邀请专家解读,主持人还采访大众,聆听当今普通中国人喜欢杜甫的原因,感受孩子们现场朗诵杜甫诗歌的气氛,印证了哈佛大学汉学家宇文所安“杜甫诗歌成为中国文化中情感词典的一部分”的论断。普通人参与故事构建可以拉近叙事者与受众之间的心理距离,引发观众的情感卷入与共鸣。例如,纪录片为展现杜甫幼年便从舞蹈中获得诗歌创作灵感,在伊恩朗诵《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的同时,安排了一段舞剑演员的精彩表演——空灵的剑舞给观者以无穷的自由想象,具有丰富的艺术感染力。当主持人在长沙取景时,完整呈现了一位学子身着唐装、伴着唐代乐器的演奏演唱《江南逢李龟年》的场景;或许西方观众并不能深度理解杜甫在这首诗中对时代沧桑、人生巨变的无限感慨,但至少可以在歌声中想象着曾是名流却沦为难民的二人,偶遇彼此时的无奈。可见,普罗大众从诗、歌、舞不同层面参与《杜甫》的故事构建,既呈现了立体性叙事的效果,又拓展了西方观众对中国传统诗歌、音乐、舞蹈艺术交融的认知。此外,为了使西方受众对中国诗人杜甫和其所处的时代有更为形象的理解,主持人在叙述时多次采用类比的叙事策略,例将杜甫出生的时代对应为英国英雄史诗《贝奥武夫》的大致完成时代,将盛唐时期的长安与罗马帝国的君士坦丁堡和阿拉伯帝国的巴格达并置,将远离北方安史之乱的长沙比作二战时法国陷落后的卡萨布兰卡,将杜甫对流离经历的书写类比为但丁的创作,而叙述杜甫的文化哀伤时则引入了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对伤心的阐释。
三、消极话语意涵反思
纪录片《杜甫》中虽不乏大量对中国文化的肯定之词,但研究者也不能认为其完全是一首对中国文化的赞美诗;通过仔细梳理,可以发现《杜甫》中几处较为隐蔽却不妥的话语。在纪录片开篇,主持人高调抛出“中国有着世界上现存最古老的诗歌传统,比荷马的《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更加古老”随后,主持人讲到丝绸之路是推动大唐盛世发展的催化剂时,片中出现了一幅丝绸之路的地图;而地图上标注的丝绸之路的走向只有从中亚、南亚流入唐朝的单向方向,从长安出发输出的方向缺失。众所周知,丝绸之路是由唐朝发挥主导作用,由沿线各国人民共同努力而开创的贸易路线;纪录片《杜甫》对丝绸之路的曲解處理,削弱了中国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中的贡献价值。又如,主持人在长江三峡取景时,感叹两岸高耸入云的岩层,“在唐代,中国的科学家不像西方人一样知晓地球的古老历史。人们居住在这种地貌中可能给予伟大的自然诗歌另一种理解人与时间、宇宙关系的思路”。这句话以褒西贬中的对比轻视古代中国的科学发展;首先,是否知晓地球的古老与诗意想象不构成因果关系;再者,古代中国创造了辉煌的科技成就,例如,唐代僧一行撰写《大衍历》,较为准备地反映了太阳运行的规律,系统周密,表明了中国古代历法体系的成熟。
结语
由于中西文化的差异性,西方视角下的杜甫形象构建专注其个人理想与个体人生感悟,个人主义色彩浓厚,对杜甫的家国情怀挖掘不足。研究BBC纪录片《中国最伟大的诗人——杜甫》的叙事策略,可以看到,该片以多维的叙事时间、空间和层次,成功塑造了杜甫“儒家英雄”的形象,同时采取类比策略,确保西方受众的接受体验。这是BBC纪录片给我们带来的关于中国形象对外传播的启示。
【作者简介】 万红芳,女,河北廊坊人,河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英美文学方向研究;
于 琦,男,河北沧州人,河北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河北工业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博士生,主要从事英语教学方向研究。
【基金项目】 本文系2018年度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基于叙事探究的大学英语校本教材建设与应用研究”(编号:HB18JY022)阶段性成果。
参考文献:
[1][3]郭金英.中国形象对外传播中的叙事研究——解读BBC纪录片《中国故事》[ J ].天津外国语大学学报,2020(3):138-140.
[2]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