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阴阳五行思想检论

2021-02-16 05:00张峰屹
文学与文化 2021年4期

张峰屹

内容提要:由于先秦阴阳家的著述全部散佚,今天已很难做翔实系统的了解。加之部分著名学者据于现代的知识和思想立场妄评臆断,更导引了后人的错误认知。然而,中国思想文化史的史实却是:无论政治思想还是社会人生思想,乃至世俗文化,无不渗透甚至充斥着先秦阴阳家的基本思想观念。对此,既不能忽略不顾,更不可粗暴否弃了事。本文分别梳理先秦阴阳、五行的思想实迹,勾勒阴阳、五行思想的合流,意在证实:自殷商周初至战国末,阴阳五行思想一直存续,且具有普遍的思想意义,是中华传统文化的根脉之一。

先秦阴阳五行思想,今天已经难以明晰亲切地认知了。其客观原因,一是此类著作早已大部散佚,二是与该思想相关的知识背景也难以详确了解。若以《汉书·艺文志》为参照,则阴阳五行思想与《兵书略》中的“兵阴阳”类,与《数术略》的“天文”“历谱”“五行”“蓍龟”“杂占”“形法”类,与《方技略》中的“医经”“经方”“房中”类等,都有密切关系,有时甚至难以截然区分。而这些知识非常奥妙且庞杂,它们作为阴阳五行观念的知识背景(抑为阴阳五行观念在不同领域之实际应用),本身已经驳杂难明;再加上这些著作也大都亡佚了(只有个别著作如《山海经》《黄帝内经》等残存),就更无从弄清它们的本来面目。职是故,很多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化史著作中,都没有阴阳五行家的位置。

同时,一些重要学者臆断先秦阴阳五行思想的性质和源流,造成了长久的错误认知。如梁启超于1923 年撰写《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一文,其结论为:“春秋战国以前所谓‘阴阳’、所谓‘五行’,其语甚希见,其义极平淡。且此二事从未尝并为一谈。诸经及孔、老、墨、孟、荀、韩诸大哲,皆未尝齿及。然则造此邪说以惑世诬民者谁耶?其始盖起于燕齐方士;而其建设之传播之、宜负罪责者三人焉:曰邹衍,曰董仲舒,曰刘向。”之后,刘节于1927 年撰写《〈洪范〉疏证》,论证《尚书·洪范》是战国末、秦统一前写成的。这就把《洪范》所述“五行”思想推后到战国末年。顾颉刚于1930 年撰写了《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认为“五行说起于战国的后期,邹衍是始创五行说的人”。他们共同论定:阴阳五行的思想和学说,起源于战国后期。

“古史辨派”学者的基本学术理念是“疑古”,而其基本的治学路径是“大胆假设,小心求证”。这就导致此派学术勇于怀疑而观点往往武断的客观风貌。他们对先秦阴阳五行学说的研究,就是极为典型的例子。以梁启超的文章为例,他站在今人的知识系统和思想立场,开宗明义指斥阴阳五行学说“为二千年来迷信之大本营”,是“惑世诬民的邪说”,于是就断定它是搞怪虚诞的“燕齐方士”所为。为了论证这个看法,他甚至不惜怀疑、摒弃于己不利的史料(比如《左传》《国语》《尚书·洪范》等);势必否弃不掉的史料,便直接指斥其荒诞不经而无视其存在(如《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而对于他信任的经史史料,也往往做一些武断的解释(如说“商、周以前所谓‘阴阳’者,不过自然界中一种粗浅微末之现象,绝不含有何等深邃之意义”等论断)。吕思勉《辨梁任公〈阴阳五行说之来历〉》,从史料鉴定及使用、思想方法到观点认识,对梁文提出全面批评,论证扎实,理据充分,见识精准,足可说明梁氏之说不能成立。“古史辨派”其他学者如顾颉刚、刘节等人的文章,也都存在相似的立场、方法和观点的问题,他们的看法其实都远非定论。

不过,由于梁、顾、刘三位前贤盛名冠于学界,他们的论断一出,尽管当时就引起许多争议,但是影响巨大,一时似乎已成定谳。迄于今日,对先秦阴阳五行思想没有过深入了解的学者,仍然会选择相信他们的说法。这不仅导致对阴阳五行思想本身认知的不准确,也造成思想史、文化史及文学史、文学思想史相关问题的判断失误。本文不再做学理义理的论辩,而是用事实说话,系统梳理基本史迹,意在廓清认知迷雾,呈现先秦阴阳五行思想的真相。

一 先秦阴阳家思想的基本内涵及其两个发展阶段

先秦时期,阴阳家十分活跃。即以《汉书·艺文志·诸子略》来看,它著录了先秦至西汉的阴阳家共20 家,著作368 篇。其中属于先秦时期的有:

宋司星子韦三篇;公梼生终始十四篇;公孙发二十二篇;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乘(当作桑)丘子五篇;杜文公五篇;黄帝泰素二十篇;南公三十一篇;容成子十四篇;邹奭子十二篇;闾丘子十三篇;冯促十三篇;将钜子五篇;周伯十一篇

据此,则先秦阴阳家有14 家,著作273 篇。此外,《诸子略》还著录有“杂阴阳三十八篇”,当是刘向校理群书时,纂集不知作者的阴阳学说杂著,其中也当有先秦时期的文字。如果再加上《兵书略》《数术略》《方技略》中与阴阳家关系密切(甚或就是阴阳家)的学者及其著作,其数量就很是惊人了。可惜这些文献基本都散佚了。以至到唐初史臣作《隋书·经籍志》时,竟取消了“阴阳家”这个门类。因此,今天要了解先秦阴阳家的思想,只能从其他文献典籍中去搜检相关史料。

先秦阴阳家的思想特征究竟如何?今天也只能参照汉代学人的述评,做概括的了解。先看《汉书·艺文志》的说法:

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此其所长也。及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

班固说阴阳家出于“羲、和之官”。《尚书·尧典》载,帝尧允恭克让,德行光被四表,实现九族亲睦、万邦协和之后,“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时”。孔安国释云:“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世掌天地四时之官。故尧命之,使敬顺昊天。……日月所会,历象其分节,敬记天时以授人也。”郑玄进一步明确说:“高辛氏之世,命重为南正,司天;黎为火正,司地。尧育重、黎之后羲氏、和氏之子贤者,使掌旧职天地之官。”按照他们的说法,早在帝喾之时,羲氏、和氏的祖先重、黎,就被任命为“南正”和“火正”,分管天、地之事。“羲、和之官”(以及“南正”“火正”)的职责是:遵循天地四时之序,督责政令、人事不可违背天地四时的节侯,以保障万物自然生长。《尧典》接着又说,帝尧在羲、和之下,再设羲仲、羲叔、和仲、和叔四个官职,分别掌管东、南、西、北四方,其职责仍然是敬顺天地四时运行秩序以行事、治民。

阴阳家学派既然出自“羲和”,他们的主要思想也就是:依顺天地四时自然秩序以行人事。班固揭示阴阳家思想核心的话——“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就直接抄自《尚书·尧典》,说明阴阳家的思想与“羲和之官”的职事在思想精神上是相同的。因此,他强调了阴阳家顺天地以治民,尤其是顺天地四时以行农事(“敬授民时”)的思想内涵。而下文“拘者为之,则牵于禁忌,泥于小数”云云,则是班固批评阴阳家中误入歧途的人,说他们不是阴阳家的正统。

班固的评断,实是来自司马谈。司马谈《论六家要指》评论阴阳家云:

尝窃观阴阳之术,大祥而众忌讳,使人拘而多所畏;然其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夫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各有教令,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未必然也,故曰“使人拘而多畏”。夫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此天道之大经也,弗顺则无以为天下纲纪,故曰“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

“大祥而众忌讳”,是说阴阳家看重吉凶的征兆(指以天地四时的自然现象为某种人事的预兆)而有很多忌讳,因此使人受到拘束而多所畏惧(“拘而多所畏”)。“八位”指八卦之方位。“十二度”指“十二次”——上古把周天自西向东划分为十二个区域,并依次命名为降娄、大梁、实沈、鹑首、鹑火、鹑尾、寿星、大火、析木、星纪、玄枵、娵訾,用来观测天象运行,以对应各种人事。司马谈的评述,既指出了阴阳家思想的优长——“序四时之大顺,不可失”,也就是人事活动必须依循四时节候而动;同时也指出了它的缺陷——依据阴阳四时、八位、十二度、二十四节气制定教令,以为“顺之者昌,逆之者不死则亡”,这是“未必然”的;而畏忌太过,则令人行事畏首畏尾放不开手脚。他认为,阴阳家思想的大纲领大思路(顺天行事)是正确的,但是如果搞得太琐碎、太绝对,那就是缺陷了。

从今天可见的相关史料综合判断,司马谈、班固对阴阳家思想优长和弊端的论析,既是对阴阳学派思想的静态的分析批评,也可以看作对先秦不同时期阴阳家的动态的批评——换言之,可以看作先秦阴阳家思想发展的前后两个阶段,这从班固“……及……”的叙述语气里,其实已可体会。前期的阴阳家,只是主张“敬顺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其思想重点在于:强调人事活动(主要是农事、政事)应当遵顺天地四时的节侯;而后期的阴阳家,则丰富发展了它的思想内涵,融会“五行”思想,把阴阳五行观念广泛应用到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导致“牵于禁忌,泥于小数,舍人事而任鬼神”的情形出现。张舜徽《〈汉书·艺文志〉通释》就曾指出:“古有羲和之官,命以四时之事,令不失其序。故《尚书·尧典》曰:‘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明以农事为重也。《孟子》称‘无违农时’,亦特顺天道之大经而已。至于人之行事,有禁有宜,必择时日而后可动,此乃后世阴阳家傅会五行生克之理,私定吉凶。”

二 先秦的阴阳观念

《易经》的六十四卦象都是由阳爻和阴爻两种符号组合而成,这阴阳爻画就是易卦的根本。各卦所表示的意义,都在这阴阳爻画的组合之中——无论其象数意义,还是其义理蕴含。这就是《易系辞》所谓“一阴一阳之谓道”。梁启超却说:“最奇者,《易经》一书,庄子所谓‘《易》以道阴阳’者,《卦辞》《爻辞》中仅有《中孚》九二(按此条爻辞为“鹤鸣在阴,其子和之”)之一条单举一个‘阴’字。”他用《易经》卦爻辞中有多少“阴”字“阳”字来判断当时人们有无阴阳观念,而完全无视易卦爻画本身及其思想中所包含的阴阳基本观念,如此论断,显然不能令人信服。

何况,先秦典籍中,足以代表当时人们阴阳观念的具体材料不在少数。随意找一些来看:

先看《国语》。《周语上》记载,西周宣王即位(前827),没有举行藉田礼。虢文公就劝谏他说:

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共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是故稷为天官。古者,大史顺时覛(视)土,阳瘅愤盈,土气震发,农祥晨正,日月厎于天庙,土乃脉发。先时九日,大史告稷曰:“自今至于初吉,阳气俱蒸,土膏其动。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稷以告王曰:“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曰:‘距今九日,土其俱动。王其祗祓,监农不易。’”王乃使司徒咸戒公卿、百吏、庶民,司空除坛于藉,命农大夫咸戒农用。……稷则遍戒百姓,纪农协功,曰:“阴阳分布,震雷出滞。”土不备垦,辟(罪)在司寇。……

这段话是说,理国治民最大的事是农业生产。所以,立春之时,阳气开始充盈,土气随之复阳转暖,天子要举行藉田之礼——天子率群臣到藉田(国家公田)亲耕,以顺应时令季候的变化,推动农业生产。否则,一年都不会有好的收成。所谓“阳瘅愤盈”“阳气俱蒸”,所谓“阴阳分布,震雷出滞”,意思都是说春天到来,阳盛阴衰,阳气充盈欲散,正是万物生长的时候。天子行藉田礼,就是顺应节候迁变的象征。而所谓“弗震弗渝,脉其满眚,谷乃不殖”,是说如果不顺应春阳蒸发,输泻阳气,阳气就会郁滞成灾,农作物不得生长。这里所谓“阴阳”,虽是指物质性的“气”,但是与农事丰歉紧密联系起来,进而与天子藉田礼联系起来,恐怕就有了深层的意义,绝非“粗浅微末”的认识了。

《周语上》又载,西周幽王二年(前780),发生了地震。大臣伯阳父说:“周将亡矣。夫天地之气,不失其序;若过其序,民乱之也。阳伏而不能出,阴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他解释地震的成因,是由于阴气压制了阳气,阳气不得正常蒸发所致。紧接着伯阳父又说:地震会造成河川淤塞,断绝水源,土地不得灌溉,没有了收成,国家就要灭亡了。这里所说的“阴阳”,仍是指物质性的“气”,但是把阴阳失衡与国家存亡联系起来了。

《周语下》记载,周景王想在无射钟之外,再铸造一口大林钟,大臣伶州鸠劝谏他不要这样做,说:“铸之金,磨之石,系之丝木,越之匏竹,节之鼓,而行之以遂八风。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读为疲),故曰乐正。”上古认为钟鼓之乐与天气节候有密切联系,这是很玄妙的知识,暂且不论;这里要注意的是,伶州鸠说如果乐器搭配适当,就可以八风顺遂,阴阳和洽,风雨协和,万物顺成。这里的“阴阳”观念,也是跟农作物丰歉、人事好坏紧密相联的。

《越语下》记载,范蠡以阴阳观念对越王勾践谈兵事:“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极)而阴,阴至(极)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亏)。古之善用兵者,因天地之常,与之俱行。后则用阴,先则用阳。近则用柔,远则用刚。……刚强以御,阳节不尽,不死其野。……尽其阳节,盈吾阴节而夺之。”这是说,用兵打仗要善于运用阴阳天道,顺天而行。如果是被动应战,就要用阴道;如果是主动出击,就要用阳道。比如敌人来攻,势头正猛之时(“阳节不尽”),就应以阴节应对,固守不战,等到敌方盛势衰退而成为强弩之末时,再去消灭它。显然,范蠡是把阴阳观念与用兵打仗融会起来了。

再看《左传》中阴阳观念的例证:

《僖公十六年》记载,这一年(前644)的春天,有五块陨石陨落在宋国,六只鹢鸟倒退着飞过宋国都城。这时,周王朝的内史叔兴访问宋国,宋襄公就问他:“是何祥也?吉凶焉在?”叔兴答道:今年鲁国有大丧事,明年齐国有内乱。之后他告诉别人:“君失问。是阴阳之事,非吉凶所生也。”意谓:宋襄公所问不对;天上陨石和鹢鸟退飞,是阴阳之气变动所致,不关人事吉凶。他虽然这样说,但是:第一,他说两件异象是阴阳失衡所致,说明他有着很熟稔的阴阳观念;第二,他还是对宋襄公讲,两件异象是鲁国、齐国将有丧乱的预兆。并且,他这样平淡自然地说给别人听,说明阴阳观念是当时人们共有的知识,一听就懂。

《襄公二十八年》记载,这一年(前545)春天,该结冰却没有结冰。大臣梓慎说:“今兹宋、郑其饥乎!岁在星纪,而淫于玄枵。以有时灾,阴不堪阳。蛇乘龙。龙,宋、郑之星也。宋、郑必饥。”意谓:今年宋国、郑国要挨饿了,因为这一年岁星(木星)应当在“十二次”的“星纪”位置,可它实际却在“玄枵”位置,这样必然会有灾害。该结冰却没有结冰,是由于阳气太盛,阴阳失调。岁星(青龙之象)出于玄枵(蛇之象)之下,是蛇在龙之上;而岁星(龙象)是宋、郑二国的星宿分野,所以梓慎说“宋、郑必饥”。这段话背后有先秦人天文历法的知识背景,不必纠缠;这里只需注意:梓慎把不结冰这个现象解释为“阴不堪阳”,进而推测“有时灾”。《左传》还记载了梓慎的其他几件事,如《昭公二十一年》说,这一年(前521)秋七月的一天,出现了日食。鲁昭公就问梓慎祸福如何,梓慎先介绍日食的成因是月遮蔽了日,接着讲日食所以为灾,是“阳不克也,故常为水”。就是阳不胜阴,阳为火阴为水,所以日食常伴随着水灾。又如《昭公二十四年》记载,这一年(前518)五月又出现了日食,梓慎便预言将有水灾发生。从梓慎的这些述说和判断中不难见出,春秋时期人们关于阴阳的思想观念是相当系统而成熟的。

以上是阴阳观念用于社会政治生活的例证。《左传》还有把阴阳观念运用于人体的例子。《昭公元年》载,晋国国君生病,请来秦国名叫和的医生诊治。医和指出晋君生病是因为太过贪恋女色,并讲述其原理:

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天有六气,降生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淫生六疾。六气曰阴、阳、风、雨、晦、明也,分为四时,序为五节(指五味、五色、五声都要调和),过则为灾:阴淫寒疾,阳淫热疾,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女,阳物而晦时,淫则生内热惑蛊之疾。

这是说:君子行男女之事,要有礼义节制,不可纵欲;否则就会生病。什么道理呢?天有阴、阳、风、雨、晦、明六气,本是自然协调的;六气生成五味、五色、五声,人们享用它,也要做到均衡调和,才能保持身体健康。人如果贪用其中某个因素太过,就会生相应的病。这里虽说有阴、阳、风、雨、晦、明六气,实则后四者都可纳入“阴阳”之中(风、明为阳,雨、晦为阴)。医和的核心意思是:人所以会生病,是由于体内阴阳二气失调所致。

医和所说的“病理知识”,在《黄帝内经》中有非常详尽的阐述。其《阴阳应象大论》篇就说:

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万物之纲纪,变化之父母,生杀之本始,神明之府也。治病必求于本。故积阳为天,积阴为地。阴静阳躁,阳生阴长,阳杀阴藏。阳化气,阴成形。寒极生热,热极生寒。寒气生浊,热气生清。清气在下,则生飧泄;浊气在上,则生月真胀。此阴阳反作,病之逆从也。

这是说,生病的根本缘由,便是人体内阴阳失调。之后,就大篇幅说明阴阳失调而致病的种种具体情形。

先秦诸子,谈论阴阳思想观念也很深刻。如《老子》四十二章就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是说,万物生长都要靠阴阳二气;阴阳交互,形成均衡调和的状态,万物才能生育养长。这是从生命的根本来讲说阴阳思想观念的。再如《荀子·天论》:

列星随旋,日月递照,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不见其事而见其功,夫是之谓神。

星坠木鸣,国人皆恐。曰:“是何也?”曰:“无何也。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怪之可也,畏之非也。

第一段说,日月、四时、阴阳、风雨,使万物生长、成熟。第二段说,像陨石、树鸣这种怪异之事,并不可怕,只是天地、阴阳的变化导致而已。从荀子的叙述中,可以看出他对阴阳思想观念的娴熟。

至如《管子》,虽未必真是管仲的著作,但是它成书于战国,学界已经达成共识。该书中专有《四时》一篇,说:“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径也。”专谈阴阳、四时与政治如何配合,以达成社会和谐的问题。

以上例举先秦文献中表述的阴阳思想观念,已可充分证明:至晚从殷商开始,直到战国末,阴阳思想观念一直被人们述说且应用着,先秦人对这一观念耳熟能详。梁启超等人所谓阴阳观念起始于战国后期的论断,是完全错误的。

三 先秦的五行观念

梁启超《阴阳五行说之来历》论说先秦五行思想,理据均有缺欠。他先是举出《尚书》《墨子》《荀子》《左传》中有“五行”二字的几条材料,或说只是五类物质,没有“丝毫哲学的或术数的意味”(如说《尚书》),或强作其他解释(如说《墨子》“五行毋常胜”为“五行无常贵”之义),或不作理解(如说《荀子》之“五行”“不知作何解”,“但决非如后世之五行说”),或直斥材料本身不可信(如说《左传》“不能置信”),继而说:“五行说之极怪诞而有组织者,始见于《吕氏春秋》之十二览(按“览”当是“纪”之误)。其后《小戴礼记》采之(即《月令篇》),《淮南子》又采之。”之后就是直斥《吕览》《月令》“诡异”、不科学:“于是将宇宙间无量无数之物象事理,皆硬分为五类,而以纳诸所谓五行者之中。此种诡异之组织,遂二千年蟠据全国人之心理,且支配全国人之行事。”而顾颉刚《五德终始说下的政治和历史》,则具体断定“五行说起于战国的后期,邹衍是始创五行说的人”。

梁、顾之说完全不合史实。《尚书》的《甘誓》和《洪范》两篇,都出现了“五行”。《甘誓》原文是:

大战于甘,乃召六卿,王曰:“嗟!六事之人,予誓告汝:有扈氏威侮五行,怠弃三正,天用勦绝其命,今予惟恭行天之罚。”

这是禹(一说夏启)讨伐有扈氏的战前誓辞。其中的“五行”,汉代以来的学者大多解释为金、木、水、火、土。而刘起釪《释〈尚书·甘誓〉的“五行”与“三正”》一文,则依据《史记·天官书赞》“天有五星,地有五行”之说,详细梳理“五行”从“五星”(指太白、岁星、辰星、荧惑、填[镇]星,后称为金、木、水、火、土)到“五材”(指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详下)的含义演变,认为《甘誓》里的“五行”是指五星,与后来的“五材”说不同。这个解释可以讲通。而《洪范》的“五行”是指五种物质,就没有争议了:

五行: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水曰润下,火曰炎上,木曰曲直,金曰从革,土爰稼穑。润下作咸,炎上作苦,曲直作酸,从革作辛,稼穑作甘。

《洪范》篇是殷商遗臣箕子为周武王讲述的治国大道,即所谓“洪范九畴”。它的第一条,便是讲水、火、木、金、土“五行”。据其具体阐释,“五行”毫无疑问是指五种物质。此其一。其二,它还指出了水、火、木、金、土各自的性质和味道,这就不单单是提出“五行”这五种生活资料,同时还赋予了它更多的社会意义——这一思想趋向,无疑为后世阴阳五行学说提供了启发。

《尚书》而外,先秦其他史料也多有“五行”观念的记载,举几个例子:

《国语·周语下》载,单襄公说:“天六地五,数之常也。经之以天,纬之以地。经纬不爽,文之象也。文王质文,故天祚之以天下。”“天六地五”何意?韦昭注云:“天有六气,谓阴、阳、风、雨、晦、明也。地有五行,金、木、水、火、土也。”单襄公是说,以天之六气为经,以地之五行为纬,交互协调,没有差错,治国就能有成。这是阴阳五行治国说。

《国语·鲁语上》载,名叫爰居的海鸟落在鲁国东门外,三天都没离开。鲁国大臣臧文仲以为神灵,就让人去祭祀它。展禽说:臧文仲太迂腐无知了!祭祀了不该祭祀的东西。“及天之三辰,民所以瞻仰也;及地之五行,所以生殖也。及九州名山川泽,所以出财用也。非是,不在祀典。”众所周知,“三辰”指日、月、星;“五行”指什么?韦昭注:“五行,五祀,金、木、水、火、土也。”这是祭祀五行之说。

《国语·郑语》载,史伯给郑桓公讲“和而不同”的道理,有云:“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它平它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生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这是杂用五行以成万物的观念。

《国语》中的“五行”观念,概如上述。《左传》中关于“五行”的材料就更多了,含义也更加丰富。

首先是“五材”观念。《文公七年》载,晋国大臣郤缺说:“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这里把“谷”与水、火、金、木、土并列,称为“六府”,说明那时(文公七年即公元前620 年)五行(五材)的观念还不是十分明确,但已经充分认识到了“五材”则没有疑问。

其后不久,“五材”观念就非常明确了。如《襄公二十七年》(前546)载,子罕给宋国国君讲诸侯国之间的战争不可避免,小国只能以德治国的道理。其中说道:“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这话的意思是,“五材”是上天赐给所有人的,大家都可以取用。“五材”中哪一种都不可能废弃,所以兵器也就消灭不了,战争也就难以避免。“五材”是什么?杜预注:“金、木、水、火、土也。”杨伯峻解释道:“兵器用金与木,铸造时用水火,且必载于土地,取于土地。”与此含义相同的例证还有很多,这里只举出鲁昭公时期(前541—前510)的几条:

天其有五材,而将用之。(《昭公十一年》叔向语)

天地之经,而民实则之。则天之明,因地之性,生其六气,用其五行,气为五味,发为五色,章为五声。淫则昏乱,民失其性。(《昭公二十五年》子产语)

天有三辰,地有五行。(《昭公三十二年》史墨语)

这些史料中的“五材”“五行”,都是指金、木、水、火、土五类物质。从当时人们谈吐自如的语态,不难看出,“五行”观念已是那时普遍熟知的知识。

其次,《左传》中有些讲说“五材”“五行”的史料,还有更丰富的内涵。如《昭公九年》记载,这年(前533)的夏四月,陈国发生了火灾。郑国大夫裨灶预言:五年之后陈国将重新受封,受封五十二年后将亡国。子产询问其中的缘由,裨灶回答说:

陈,水属也。火,水妃(读为配。下文同)也,而楚所相(主管)也。今火(心宿)出而火陈,逐楚而建陈也。妃以五成,故曰五年。岁五及鹑火,而后陈卒亡,楚克有之,天之道也,故曰五十二年。

这段话的意思是,陈国是颛顼之后,故国运为水。而火,是水的匹配,是楚国主管的(楚国先祖祝融在帝喾时任火正,主治火事)。现在大火星出现而陈国发生了火灾,这是把火运给了陈国,是驱逐楚国、重建陈国的预兆。五行用“五”来相配,所以说五年。岁星过五年到达鹑火,然后(岁星再运行四周即四十八年之后)陈国灭亡,让楚国占有它,这是上天之道,所以说五十二年。这里有上古的天文历法知识及推算方法,暂不论;只要了解一个事实:裨灶说陈国为水运,楚国为火运,并以此结合天文运行和火灾的情形,来推断陈国、楚国未来的国运。这里面已经含有五行生克观念的芽苞了。

再如《昭公二十九年》载,这年(前513)的秋天,晋国国都郊外有龙出现。晋君就跟大臣蔡墨说:我听说龙是虫类中最聪明的,因为它不能被人活捉。蔡墨说:不是这样的。上古有豢龙氏、御龙氏,都是养龙的。到了夏代,御龙氏的刘累给夏君养龙。那时有一条雌龙死了,刘累把龙肉做成肉酱给夏君吃。不久夏君还要吃这美味,刘累因为找不到龙肉,就丢官跑掉了。蔡墨接着说:万事万物,都有管理它的官吏。官员能够恪尽职守,所管辖的生物才会来到。否则,生物就会潜伏起来,抑郁不能成长。接下来他就说:

故有五行之官,是谓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玄冥,土正曰后土。龙,水物也,水官弃矣,故龙不生得。

这段话意谓:因此就设置了“五行之官”,让他们世代继承姓氏,封爵为上公,崇敬为贵神以祭祀之。这木、火、金、水、土“五官”,分别叫做句芒、祝融、蓐收、玄冥、后土。龙是水生动物,水官没有了(刘累跑掉了),所以龙就不能被活捉了。

蔡墨讲这个掌故,目的是想让晋君好好使用官吏治国。本文关注的则是:他把自然物质含义的“五行”,跟“五官”管理“五方”(木为东方、火为南方、金为西方、水为北方、土为中央)紧密结合起来了。那么,“五行”的意义就不限于五种物质了。

又如《哀公九年》记载,这年(前486)秋天,宋公出兵攻打郑国,晋国打算出兵救助郑国:

晋赵鞅卜救郑,遇水适火,占诸史赵、史墨、史龟。史龟曰:“是谓沉阳,可以兴兵。利以伐姜,不利子商;伐齐则可,敌宋不吉。”史墨曰:“盈,水名也;子,水位也。名位敌,不可干也。炎帝为火师,姜姓其后也。水胜火,伐姜则可。”……

这段话讲:晋君在出兵援救郑国之前,先做了占卜,得到的卦象是水流向火(水胜火之象)。他便向史赵、史墨、史龟询问卦象的吉凶。史龟说:卦象显示阳气下沉(火为阳,遇水则下沉,故称“沉阳”),可以发兵(兵是阴类,与水相合。水胜火,故利于兴兵)。只不过,利于攻打姜氏(齐国姓姜,是宋的盟国),不利于攻打子商(宋国为殷商后裔,姓子)。所以,可以攻打齐国,和宋国作战就不吉利了。史墨也说:盈,是水的名称;子,是水的方位。名称、方位相当,不可侵犯(赵鞅姓盈[同嬴],宋国姓子,都与水相关。同类不可互犯)。炎帝是火师,姜姓齐国是其后代。卦象显示水胜火,故可以发兵攻打齐国。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祭祀和战争是最大的国事。而晋国君臣在决定如何参战救郑之时,依据的是水火相克的思想观念。尽管还没有完整的五行生克的述说(这个语境下也不可能完整叙说),但是可以看出,五行生克的观念在这里已经被娴熟运用了。

关于五行相胜的思想观念,《墨子》里也有记述。除了其《明鬼下》篇引述《尚书·甘誓》那段文字(见前文)外,还有:

五行毋(无)常胜,说在宜。(《经下》)

子墨子北之齐,遇日者。日者曰:“帝以今日杀黑龙于北方,而先生之色黑,不可以北。”子墨子不听,遂北至淄水,不遂而反焉。日者曰:“我谓先生不可以北。”子墨子曰:“南之人不得北,北之人不得南,其色有黑者,有白者,何故皆不遂也?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以戊己杀黄龙于中方]。若用子之言,则是禁天下之行者也,是围(读作违)心而虚天下也,子之言不可用也。”(《贵义》)

墨子不相信五行必然相胜之说,认为五行是否相胜,在于如何运用。《贵义》篇所说,思想精神一致:如果相信五行五方的吉凶之日,那么天下人就不能出行了。不管墨子如何看待五行相胜,本文注意的是:墨子思想的背后,是人们习知的五行生克观念。这说明,在墨子的时代,五行生克思想已经流行了。“五行毋(无)常胜”这个说法,也见于《孙子·虚实篇》,可以说明它是春秋战国之际关于五行的另一种通行认识。

至于五行与四时相配,生发出一系列天人合一的政治思想,战国晚期的《吕氏春秋·十二纪》记述非常详尽,本文不能一一细说。但要指出的是,《吕览》之前,《管子》之《四时》《五行》篇,就已经把这个思想讲述得很完整了。

以上简略勾勒先秦时期“五行”观念的流行及其含义演进状况,可以证明:春秋战国时期确有“五行”观念存在,并且有一个由朴素(指五种物质)向复杂(五行与五方、五色等相配,及五行生克观念)发展演进的过程。

四 阴阳与五行观念的合流

上文揭示了先秦时期阴阳观念和五行观念的基本情形。实际上,与此同时,阴阳和五行观念就已经开始合流。胡厚宣近四万字的长文《释殷代求年于四方和四方风的祭祀》,详细考述甲骨文中的四方和四方风观念,发现四方和四方风在殷商人眼里都是神灵,殷商人常常祭祀四方和四方风以祈雨求年。并且,通过与《山海经》《尚书·尧典》等的四方和四方风比照分析,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在甲骨文里,只说“某方曰某,风曰某”,把方名和风名当作一种神灵。到《山海经》,则把方名看成是一种神而加以人格化。将四方的神人,予以分工,东方、南方的神人管着风的出入,西方、北方的神人管着日月的长短。到《尧典》,则由《山海经》的“司日月长短”的神人,演化成了主日月之神的羲和之官。四宅四方,都以日的动态为名,并特别祭祀日的出入。在甲骨文,仅有以四方与四时相连属的观念和萌芽。到《尧典》,则明白地以春夏秋冬四时配合了四方。并以初昏星象,推定四时四仲的季节。后来演变到《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淮南子·时则》等,则由十二节逐渐完成了二十四节气。又于四方四时之外,另加中央为五方,以与五行相配合。到《管子·四时》,则于五行之外,又加上阴阳,才构成了在四时五方中阴阳五行的全部体系。

阴阳、五行观念混融在一起形成一种思想体系,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其中的具体问题太多,很难简单说明,胡厚宣的研究结论也未必全都准确。但是他的研究至少可以说明:这一融合的历史进程从殷商时代就已经开始了(把四方和四方风联系起来),一直延续发展,直到战国后期发展成熟。

阴阳、五行观念合流所形成的思想体系极为庞杂,几乎涉及天、地、人的所有领域。根据需要,阴阳、五行可以与各种自然的、社会生活的事项相配,用以解释、论说某种思想理念。这种匹配,愈到后来愈为丰富。为了清晰起见,本文把出现在先秦文献中的匹配,列表于下:

表中所列匹配,分别出自《尚书·尧典》《吕氏春秋·十二纪》《礼记·月令》等典籍,包括了与天、地、神、人相关的许多方面,由此可以约略感知阴阳五行学说的庞杂。

阴阳五行思想中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莫过于“五行生克”的学说,它也被具体表述为“五行相胜(克)”和“五行相生”两种说法,前者是从新旧更替而言,后者从前后相生为说,其内在思想肌理则是一致的。

“五行生克”的思想究竟起源于何时?由于史料不足征,今天可能很难准确说清楚。《吕氏春秋·应同》的一段话,完整地记述了五行相胜的思想:

凡帝王者之将兴也,天必先见祥乎下民。黄帝之时,天先见大螾大蝼,黄帝曰“土气胜”;土气胜,故其色尚黄,其事则土。及禹之时,天先见草木秋冬不杀,禹曰“木气胜”;木气胜,故其色尚青,其事则木。及汤之时,天先见金刃生于水,汤曰“金气胜”;金气胜,故其色尚白,其事则金。及文王之时,天先见火,赤乌衔丹书集于周社,文王曰“火气胜”;火气胜,故其色尚赤,其事则火。代火者必将水,天且先见水气胜;水气胜,故其色尚黑,其事则水。水气至而不知,数备,将徙于土。

这段话被视为二邹学说的记录。它所讲的具体内容未必是事实,但是完整记述了五行相胜的基本模型:木胜土,土胜水,水胜火,火胜金,金胜木。

这一思想如此完善成熟,必然经历了漫长的发展时期。日人井上聪《先秦阴阳五行》,通过对商周墓葬以及商城遗址中有关“狗”因素的研究,结合甲骨文中有关“犬”“蛊”的卜辞,广征博引多种文献及中外民俗资料,做翔实细致的分析,得出如下结论:

起源于商的“杀狗巫术”和“埋狗御蛊”,经周秦汉一直传沿到唐。这个习俗大约有两种途径:一是商代腰坑的埋狗,即地下巫术;另一个是卜辞中所见的“宁风”巫术,即地上巫术。……关于地上巫术中杀狗宁风习俗,还可以分成两种类型:其一是“相克型”,即杀狗以达到克杀恶风的目的,这是运用了金(狗)克木(风)的五行原理;其二为“金气克杀型”,即杀狗抑制金气而扶助木气的五行原理。

这说明,事物之间彼此“相克”的观念,早在殷商时期就已经出现了。同时,商周时期的“相克”思想,已经隐含着部分的五行相克因素。

至于“五行相生”,就是把“胜(克)”改为“生”,形成另一种表述的模型: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水生木。

战国后期稷下学者邹衍、邹奭发挥的“五德终始”思想,就是在这样的思想背景和基础上展开的。《史记·封禅书》说:“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二邹在稷下学宫先后传扬这一思想,邹衍被称作“谈天衍”,邹奭被号为“雕龙奭”,风靡一时。他们的“五德终始”学说究竟如何?由于《汉书·艺文志》著录的“《邹子》四十九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邹奭子》十二篇”全部散佚,今天只能借助其他文献来略窥其基本面貌。《史记·孟子荀卿列传》记载:

驺(邹)衍睹有国者益淫侈,不能尚德,若《大雅》整之于身,施及黎庶矣。乃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终始》《大圣》之篇十余万言。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序今以上至黄帝,学者所共术,大并世盛衰,因载其禨祥度制,推而远之,至天地未生,窈冥不可考而原也。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称引天地剖判以来,五德转移,治各有宜,而符应若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者,如一区中者,乃为一州。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作《主运》。

司马迁在这里记述了邹衍的两个学术思想:一是“五德转移”说,二是“九州”说。此外,还说邹衍写了《主运》篇。

关于“五德转移”之说,在《文选》李善注中有所存留:

邹子有终始五德。言土德从所不胜,木德继之,金德次之,火德次之,水德次之。(《文选》卷六《魏都赋》注、卷二〇《晋武帝华林园集诗》注引《七略》。按:《魏都赋》注脱“言土德”三字)

《邹子》曰:五德从所不胜,虞土,夏木,殷金,周火。(《文选》卷五九沈约《齐故安陆昭王碑文》注)

这两条佚文,都是以“五行相胜(克)”思想来解说王朝转移的。周寿昌《汉书注校补》说:“其书(指邹子《终始》五十六篇)著五德终始之运。如氏(如淳)注:‘今其书有《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秦谓周为火德,灭火者水,故自谓之水德’云云。是此书故名《五德终始》也。”

至于邹衍所著《主运》篇,《史记·封禅书》“驺(邹)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裴骃《集解》引如淳说:“今其书有《五德终始》,五德各以所胜为行。”《封禅书》又云:“驺(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集解》引如淳说:“今其书有《主运》,五行相次转用事,随方面为服。”两相参酌,可知其《主运》篇表述的,也是《五德终始》一类思想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