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静
鲁迅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首倡者,也是推动中外新兴版画交流,并促使其发展的先行者。一般来讲,中国版画界习惯于把1931年8月鲁迅在上海举办的“木刻讲习会”当作是新兴版画运动的开端。而在2011年年初,中国美术家协会又公布了一项决定:“在中国新兴版画诞生80周年之际,为纪念中国版画在这80年中所取得的历史成就以及寻找中国版画在未来发展的多种可能性,特将2011年定为中国版画年,从而让全社会来重新审视中国版画的历史、功能与价值。”回顾中国新兴木刻运动80周年的历程,我们必须把目光回顾到鲁迅收藏的版画藏品上,特别是经他亲手收藏、整理、出版的外国版画原拓作品。
穷鲁迅之并不十分漫长的一生,他所收藏外国版画的内容之丰,数量之大是惊人的。他或通过中外书店直接购买、或委托在国外学习、工作的朋友和国际友人代购,集腋成裘,共收藏有外国版画原拓作品近2000幅,作者包括了来自德国、美国、英国、法国、苏联、日本等十几个国家的300余位版画家。这些版画作品的种类之丰富、艺术价值之高,至今仍难以估量。特别是在其收集、传播的过程中,它们对中国木刻版画的发展及当时年轻的中国木刻版画家的成长来说,更是起到了积极地推动作用。
鲁迅与苏联版画
1930年,鲁迅在编辑出版的《新俄画选》小引中说:“新俄的美术,虽然现在已给世界上以甚大的影响,但在中国,记述却还很聊聊。”这本书中共有12幅作品,其中有5幅是版画,这便是鲁迅把苏联版画介绍到中国来的开始。
1931年,鲁迅又因校印绥拉菲摩维支的《铁流》,搜寻该书的木刻插图,而开始收藏苏联版画的原作。这部分版画相对于日本版画、欧美版画来讲,数量少、尺寸小,共220余幅。这些作品不但从艺术的水准上反映了当时“苏维埃版画的极好的成绩”,而且还有着一段不寻常的故事。1931年2月,鲁迅去信托旅居苏联的曹靖华搜购苏联版画。曹靖华回信说:“原拓作品的市价是极高的,买不起,但苏联版画家们表示作品不取报酬,只希望得到一些中国宣纸,因为印版画莫妙于中国宣纸。”于是,鲁迅多次购买大量纸张,抛“砖”—中国宣纸,引“玉”—引来苏联的版画,有的版画作品上还留有中国宣纸的痕迹,如希仁斯基的版画作品《雷列耶夫文集〈插图之一〉》上有“云化宣”印迹。
鲁迅除了用中国的宣纸换取苏联版画,还将“中国版画的最后样品”—《北平笺谱》寄赠给这些作品的版画家们,希望“能为苏联全体版画家所共享”。这一举措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苏版画间的交流与发展,加强了中苏版画家们之间的互相借鉴与学习。在苏联木刻家中,鲁迅最为推崇,并第一个介绍到中国来的苏联木刻家是法复尔斯基,他认为法复尔斯基是当时苏联木刻家中的“巨匠”,而受法氏影响的冈察洛夫、叶卡斯托夫、毕珂夫等苏联版画家,也获得了鲁迅的高度关注和真诚评价:“他们在作品里个个表现着真挚的精神,继起者怎样照着导师所指示的道路,却用不同的方法,使我们知道只要内容相同,方法不妨各异,而依傍和模仿,决不能产生真艺术。”法复尔斯基不但影响了苏联青年一代的版画家,而且由于鲁迅的介绍,他的版画艺术也影响了中国当时的一代木刻青年,如黄新波、刘岘等。
《引玉集》是鲁迅精心编辑的“苏联木刻第一集”,书中的59幅原作,现在都完好地保存在上海鲁迅纪念馆,为了追求原作的效果,让木刻青年看到精品,1934年3月,鲁迅自费把这本书拿到日本东京所印刷,他说印刷的“目的是在供给学艺术的青年的参考,所以印工不能不精。”书出版后,他立刻分送、邮寄给何白涛、陈铁耕等木刻青年,供他们借鉴和师法。
鲁迅在版画方面编选的最后一本书就是《苏联版画集》。书中的版画是他从1936年在南京和上海两地举办的苏联版画展览会上的200余幅原作中挑选出来的。当时鲁迅的身体非常虚弱,病情也在加重,但他还是拖着病体到良友编辑部帮助选画,共花了近三个小时的时间来研究每幅作品,据赵家璧回忆,鲁迅在挑选作品时,“对每幅作品都细细玩味,先放近看,然后放远处看,偶尔遇到大幅作品,还叫我们把画拿到门口光线充足的地方让他远远地看。”用的放在一边,不用的放在另一边,并尽量选用“原寸”大小的作品。鲁迅出这本书的目的是“希望这集子的出世,对于中国的读者有好影响,不但可见苏联的艺术的成绩而已。”书中的大部分原作在国内已经看不到了,我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有鲁迅保存完好的高尔基像、契诃夫像、普希金像、巴库油池风景、尼泊尔(第聂伯)水闸等10余幅作品。
鲁迅生前共出过九本版画集,其中有四本都是依靠编选苏联版画而成,它们是《新俄画选》《引玉集》《苏联版画集》和《死魂灵一百图》。前三本是现代版画,后一本是古代版画,是“俄国艺术家所作的最写实”的一部插画书籍。鲁迅还曾想把自己收集来的另一部分苏联木刻作品再编成一本《拈花集》,但终因病魔缠身,精力所限,生前未能实现。他之所以这么钟爱这些木刻作品,是因为那些画面上的“飞机、水闸、工人住宅、集体农场……”一下就把人们拉到现实生活中来,表现了当时“苏联的存在和成功”,這些作品既通俗,又不失高雅,非常适合当时中国的国情和艺术家的欣赏水平,让中国的木刻青年们容易看懂、容易接受且容易学习。鲁迅生前极其喜爱,并一直摆放在镜台前的一幅苏联木刻画,就是毕柯夫的作品《拜拜诺娃像》,鲁迅认为这张苏联木刻“代表一种新的、以前没有过的女性姿态;同时刻者的刀触,全黑或全白,也是大胆的独创”。鲁迅收藏的原拓作品,大部分已于20世纪80年代出版。
鲁迅与欧美版画
鲁迅在倡导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过程中,首先开始的就是对欧美版画的介绍。1929年,鲁迅开始陆续编辑出版《近代木刻选集1》《近代木刻选集2》《士敏土之图》《一个人的受难》《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等版画集。除此之外,他还收藏有110位欧美版画家的440余幅版画原拓作品,如梅斐尔德的《你的姊妹》、乔治·格罗斯《席勒剧本<强盗>警句图》、达尼埃尔·瓦普莱尔为《圣·吕克所著<福音>第23章》所作的插图、麦绥莱勒的《为卡尔·施特恩海母的编年史而作的木刻画》、保尔·韦斯特海姆编辑的《创造》版画集刊、塔尔曼的《耶稣受难图》、恩斯特·巴尔拉赫的《上帝的化身》、贡斯当·勒布莱东为《查理·波特莱尔<散文小诗>》作的木刻插图等,为西方版画艺术在中国的普及和推广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在鲁迅收藏的欧美版画中,德国版画最多,共有70多位画家的200余幅版画原拓作品。在德国版画中,鲁迅又首推珂勒惠支版画作品。鲁迅是把珂勒惠支版画介绍到中国来的第一人,也是对珂勒惠支版画逐幅进行画评的第一人。他一生共搜集德国女版画家珂勒惠支的画册7种,版画原拓作品23幅。鲁迅曾先后携带这些画册和作品,到他亲自举办的木刻讲习班和展览会上,供木刻青年们学习借鉴。1936年,鲁迅带病自费编印出版了《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并在序言中高度评价了珂勒惠支:“在女性艺术家中,震动了艺术界的,现在几乎无出于凯绥·珂勒惠支之上。”可以说,正是珂勒惠支的版画,伴随着鲁迅走完了他最后的人生路程。
梅斐尔德也是鲁迅十分关注的德国现代版画家。他是当时德国有名的青年木刻家,鲁迅曾评价他刻的《士敏土之图》:“气象雄伟,旧艺术家无人可以比方。”1931年2月,鲁迅用自己珍藏的梅斐爾德版画原拓,选用中国夹层宣纸,接近原大尺寸,采用中国传统的珂罗版工艺自费影印出版。鲁迅还存有一套梅斐尔德的《你的姊妹》,作品上附的诗都已被鲁迅一首首地翻译过来,连封面也都设计好了,但终因资金的问题,至今也没能得到出版。
鲁迅不仅策划举办展览,而且还亲自为展览提供版画作品,每次展品中又少不了德国版画家亲笔签名的版画作品。鲁迅收藏的德国版画均有作者的亲笔签名,版画的种类涉及的很多,有木版刻、铜版刻、石版刻、冷针镂刻、毡油版等,主要是黑白版画。作品的风格也是多样的,如乔治·格罗斯创作的具有现代主义风格的连环画《席勒剧本<强盗>警句图》、蒙克风格的克里思廷·乐甫士的作品《死魔》、后期印象派大师海里希·劳恩的《公园之晨》、表现派的先驱卡尔·施米特·乐特鲁夫的作品《风景》等。
还有就是梅斐尔德的好朋友,比利时版画艺术大师麦绥莱勒,他的作品也受到鲁迅的关注和喜爱。1933年,鲁迅等把麦绥莱勒的四本木刻连环故事《一个人的受难》《我的忏悔》《没有字的故事》《光明的追求》介绍到中国来,鲁迅、叶灵凤、郁达夫和赵家璧还分别为这几本书作了序,为的是证明“连环图画不但可以成为艺术,并且已经坐在‘艺术之宫’的里面了”。鲁迅生前,共购买了麦绥莱勒的版画集15种,其中《为卡尔·施特恩海母的<编年史>而作的木刻画》为原拓作品,16幅,1922年由慕尼黑三面具出版社出版,限量,作者签名本,鲁迅买到的是第69号。
在欧罗巴利亚艺术节40华诞、建国60周年、中国现代版画运动走过近80年历程之际,中国美术馆、比利时根特美术馆、北京鲁迅博物馆、上海鲁迅纪念馆联合在比利时举办了《怒吼吧,中国!—鲁迅、麦绥莱勒与中国先锋派艺术(1919-1949)》展览,将鲁迅收藏的麦绥莱勒的作品带回麦绥莱勒的故乡—根特,让更多的欧洲观众了解了中国新兴版画的倡导者—鲁迅,了解中国现代版画发展的轨迹。
除此之外,在鲁迅收藏的欧美版画家中还有一些其他国家的知名版画家,如美国的版画家法宁盖尔、奥地利画家珂珂式加等等。
前几年,为了观看鲁迅收藏的外国版画,慕尼黑博物馆馆长曾两度来到鲁迅博物馆,她说:“鲁迅的鉴赏力太超前了,当时不是太有名的版画家,后来都成为了世界顶尖级的艺术家。”
鲁迅与日本版画
鲁迅收藏最多的,还要数日本版画,这些日本版画共有1000余幅,均为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作品,分别刊于《创作版画》《白与黑》《版艺术》《乡土玩具集》《土俗玩具集》等版画集里,还有就是个人创作的版画专辑等,如栋方志功的《西哈诺》歌舞剧、川上澄生的《御年玉》、谷中安规的《少年画集》、稻垣知雄的《威廉·退尔》剧等。鲁迅藏外国版画所涉及的300余位外国版画家中,光是日本版画家就占了130余位。其中,在国际上享有盛名、作品较多的有平冢运一、栋方志功、关野准一郎、前川千帆、谷中安规、川上澄生等版画家,中国现代版画家黄新波、刘岘在20世纪40年代都曾师从过平冢运一。这些作品的内容大多刻的是风景、风俗、日常的社会生活状态,没有大题目,但它的价值是存在的,正如鲁迅对浮世绘的评价:“日本的浮世绘,何尝有什么大题目,但它的艺术价值却在的。”
鲁迅是开展中日新兴版画交流并促其发展的先行者。1930年10月4日、5日,鲁迅在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夫妇的帮助下,在上海狄思威路(今溧阳路)的一家日本店楼上举办了中国近代美术史上第一个版画展览会—《世界版画展览会》,展品主要是德国、苏联、日本的版画家的作品,共70余幅,全部为鲁迅提供。1931年8月17日,鲁迅为青年木刻者举办了暑期木刻讲习班,请来了时任日本成城学园的美术老师内山嘉吉为学员们讲授木刻技法,鲁迅亲自作翻译,共两个小时。8月20日,鲁迅为酬谢内山嘉吉教授木刻术,把自己珍爱的珂勒惠支版画原拓作品《农民战争》七幅赠给他,内山嘉吉感动的说:“这些作品当时在日本恐怕也没有第二份。”
虽然鲁迅收藏了这么多日本版画,但他生前确实没有计划去出版这些版画作品。然而,在鲁迅生前,他一直关注着日本版画的发展。如他购买的《白与黑》《版艺术》两种版画期刊,就是了解国外版画艺术发展现状的一个窗口,同时也为两国木刻青年之间的交流提供了一个平台。鲁迅非常希望中国也有一个自己的版画刊物,他认为:“鼓吹木刻”,“最好是出一种季刊,不得已,则出半年刊或不定期刊,每期严选20幅,印100本。”1934年12月,现代版画创作研究会的《现代版画》第一集出版了,他们寄给了鲁迅一本。1935年1月4日在鲁迅给李桦的回信中说:“《现代版画》一本,去年已收到。选择内容且作别论,纸的光滑,墨的多油,就毁损作品的好处不少,创作木刻虽是版画,仍须作者自印,佳处这才全备,一经机器的处理,和原作会大不同的,况且中国的印刷术,又这样的不进步。”研究会接受了鲁迅的建议,自第二集改为手印,每期手印50本,共18期,1936年终刊。
鲁迅很重视与国际的文化交流,他在把外国木刻引进国内的同时,还很重视把我国木刻青年的作品推介到国际上去。1935年3月9日,鲁迅在给李桦的信中建议他们要重视中外版画的交流,说可以寄几本《现代版画》“到日本去;并寄给俄国木刻家及批评家”。据赖少麒先生回忆说:“由于鲁迅的牵线搭桥,由于鲁迅把他们的《现代版画》介绍到日本,中国现代版画研究会与日本的版画团体‘白与黑社’取得了联系,并与该社出版的手印木刻月刊《白与黑》结为姐妹刊物,互相交换作品在彼此的刊物上发表,”随后,又派刘仑到日本学习。1934年五月号的《版艺术》为“藏书票大集”,一年后的五月号《现代版画》,也编辑出版了“藏书票大集”,1936年的正月号、二月号,白与黑社为我国的木刻青年辟了“《中华民国版画集—南中国乡土玩具集》”“《刘仑版画集—北中国乡土玩具集》”专刊,共刊登了李桦、潘业、赖少麒、陈仲纲、刘仑等8位木刻家的43幅作品。
就在《白与黑》刊物介绍中国版画的同时,《现代版画》刊物也不定期地介绍了日本木刻家料治朝鸣、川上澄生、谷中安规、前村千帆、藤森静雄、守洞春的作品。《现代版画》是新兴木刻运动中出版时间最长的木刻专刊,鲁迅把它全套地收藏起来。很多木刻青年的作品也就是通过这种形式保存了下来,这是我国唯一全套的保存完好的版画丛刊。
鲁迅收藏的外國版画对中国版画界的影响
回顾中国新兴木刻走过的80年历史,人们不难看出,外来文化的影响经过不断地吸收和改造,就会推动新艺术形式的产生,成为具有民族特色的新艺术形式。
从鲁迅书信和后人的回忆中,我们可以看到,李桦、江丰、古元、刘岘、黄新波、夏朋等,都深受鲁迅美术思想的影响,吸收借鉴了不少外国版画的艺术语言。如李桦的具有珂勒惠支版画风格的木刻组画《怒潮》,是新兴版画艺术发展中里程碑式的作品,它是由《挣扎》《抓丁》《抗粮》《起来》四幅构成。这组画表现了当时农民的悲惨遭遇,用版画的语言, 对农村的基本矛盾作了集中、概括、形象地刻画,高度赞扬了农民投身革命的正义性和必然性。《起来》是组画的高潮,暴动的农民、冲杀的气势、愤怒的吼声、复仇的光芒,显示了农民起义的规模和气势。画面的构图呈现出大倾斜线,人群前面的一位老农夫,一手紧握钢枪,一手有力的指向前方,大声怒吼,身体的重心快要倾斜到地面,这种特写的艺术表现,加强了画面中人物的动感,给人以震撼,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感染力不得不使我们想起珂勒惠支组画《农民战争》中的《反抗》,但艺术语言和内容却又是中国特色的;江丰的早年木刻作品《码头工人》,就其构图形式明显地呈现出珂勒惠支组画《织工一队》中《织工队》的影子;刘岘最初学习的范本就是梅菲尔德的《士敏土之图》《近代木刻选集1》《近代木刻选集2》《新俄画选》。他非常喜欢英国的达格力秀和苏联版画,并于1934年7月,东渡日本,师从日本大师平冢运一,创作出很多优秀的作品。
鲁迅通过举办讲习班、举办展览、出版画集等方式,将很多具有现实主义革命精神的外国版画家介绍到中国,为中国培养了一大批青年版画家。抗战时期,他们凭借版画这强有力的艺术手段,进行革命斗争,如胡一川、江丰、曹白、力群、夏朋等还曾为木刻活动被捕入狱。抗战后他们仍积极投身到革命和版画创作中,从而涌现了大量反映人民生活、斗争的现实主义作品,以刀笔为武器,刻画出了人民的困苦与呼声,为中国美术史留下了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版画作品,如鲁迅博物馆现存的胡风收藏的第一批新兴木刻青年创作的近400幅抗战版画。
鲁迅不但是中国新兴木刻运动的倡导者,更是文化遗产的“保存者”“开拓者”和“建设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