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向云
(四川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225)
《伊里亚特》提到“至于战争,那是男人的事情……”[1]1,这不难发现,历来战争和战场都是属于男性的活动与场所,而参战成为了考量男性气概的标准。无论是政治家还是作家,历来都不乏有人大力鼓吹战争对于男性气概的塑造功能。他们声称战争像一座熔炉,净化了资产阶级社会的虚伪和腐化堕落,在渣滓中提炼出阳刚的奋斗精神[1]41。而18世纪英国评论家约翰逊也用语言和文字表明伟大的战士才是理想的男性类型:一个真正的男人将羞于跟苏格拉底[1]256,因为缺乏进攻性的智者远远不可能成为合格的男人。因此,战争成为男性气概确认的一种仪式,跟成人礼一样,是对男性身份的肯定。战争用生与死、荣誉与怯懦、个人利益与集体利益之间的绝对界限取代和平社会的欺诈与逃避行为[1]389。因此,战争成为男性气概的真实写照与衡量标尺。战士成为日常男性追逐的英雄与榜样。政客将战士视为维护统治和民心的利器。此外,许多作家期待战争将国家拯救出道德沦丧的深渊,将男人带回他们已偏离的真理中,打着纯洁的旗号化解退化与进步、精神与物质之间的矛盾[1]389。毋庸置疑,在一定的社会中,战争确实是男性气概的向导或是男性气概的评判标准,但这并不应该成为一个永恒的定律。战争,无论是在现实还是虚拟中,既是男性气质的避难所,也构成了它最大的威胁[1]254。
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于参战的美国人而言就是对传统战争信念的极大破坏。《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战争和男性气质的变迁》一书中,作者详细论证了战争从中世纪开始对于男性气概的影响,并指出战争对于男性气概形成的长久影响。通过战争,形成了传统的男性气概的观念。战争通过展现“勇猛”、“光荣”和“牺牲”等男性品质来确定男性气概。因此,对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美国士兵,战前他们斗志高昂,信心满满,对于这场可以表现自己品质的战争充满期待;但是战后,他们变得“迷惘”,并选择成为流亡者,逃亡到瑞士、西班牙和巴黎等欧洲城市。一战对于他们而言就是对传统男性观念的颠覆,也由此造成了他们男性性别身份的危机。在《太阳照样升起》中,海明威形象生动地塑造了这样一群战后的受害者,其中以杰克·巴恩斯最为典型。战后他居住在巴黎,拒绝回到故土,每天以酒和咖啡为伴,舞厅和咖啡馆为常居地,他不再是传统型战后英雄——荣归故里,肩扛国家重任,收获平民百姓的爱戴。相反,他身上折射出的是“女性化”的特质,不再有传统意义上的男性特征,因此他们也成为“迷惘一代”的代言人。以杰克·巴恩斯为代表的“迷惘的一代”表现出了对于传统男性特征的颠覆,但在笔者看来,这种颠覆力量并不应该成为对于男性气概的阉割和对男性气质的否定,相反,受到的压抑和质疑的男性气概在新时代中应该适时而变,选择妥当合适的表现方式,脱离传统的樊篱,这才是男性气概的本质所在。
《太阳照样升起》围绕一群流亡者的身份和活动展开。这群流亡者包括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杰克·巴恩斯、对白人男性气概极力模仿的犹太人科恩、斗牛士罗梅罗和新女郎代表布莱特。小说以1924年至1925年这一历史时段和名城巴黎为背景,围绕这群人在感情或爱情上遭受过的严重创伤和在战争中落下的严重心理或生理机能障碍以及放浪形骸的生活和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而展开,反映了这代人经历了战争后感到无路可走的痛苦、悲哀的心境,其中,这些男性流亡者们也处于对于自己性别身份的怀疑中。想象中的一战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值得夸耀的东西,相反使他们开始怀疑战争。他们放浪形骸的生活方式是对战争无声的控诉,但也正是由于这样的选择方式,导致了他们的男性危机。从外界角度即他们选择的活动来看,醺酒、喝咖啡、旅行、钓鱼和跳舞,这些活动偏离了男性好武和健壮的特征,在传统男性气概的观点下,属于“阴柔性”的女性活动,因此,产生了男性危机;其次是人物本身,杰克·巴恩斯由于战争,失去了男性最具有象征力的生殖器官。生殖器官作为锻造男性神化的权威,对于杰克·巴恩斯来说,它的失去意味着男性神化的幻灭。而对于其他男性而言,生殖器官尚存,但是却无力处理好欲望与克制之间的关系,过度地放纵于性关系之中,也是对于传统男性气概的质疑。布劳迪在其著作《从骑士精神到恐怖主义》中谈到性对武士的肉体和装甲的完整性构成了威胁,历来受到社会和批评家的批评。过多的性行为是对男性气概的一种损伤。由此,对于“迷惘的一代”,无论是在文学作品中,还是在现实生活中,都受到男性危机带来的困扰。
但是,笔者认为,“迷惘一代”的男性危机,并不是男性本身出了问题,也并不是由于战争失去性器官之后对于男性精神和肉体的阉割,而是战争的暴力和血腥给士兵带来心理创伤之后,士兵仍受传统男性气概的禁锢和迫害。迫使美国青年男子们义无反顾走上战场,献出他们血肉之躯的是社会大力宣扬的“男性气概”,战后这种“男性气概”观念在社会中仍占据统治地位,而当下评论家对于男性气概的研究和理解,仍基于传统的男性气概。但是在不同时代主流文化的影响下,性别身份是可变的,而男性气概的内容也应该随着时代的变迁做出更改。过多地囿于传统,是对男性气概的一种误解和伤害。正如康奈尔在其著作《男性气质》中谈到的那样,男性气质不一定是个经验事实,也不一定是永恒的原型,而是处于符号关系和社会关系之中[2]26。因此,在《太阳照样升起》这篇小说中,海明威塑造了看似失败的男性气概,实则暗含了新时代下男性气概的新内容。面对重压,这群流亡者以自己的方式展示男性的从容与优雅,思考属于“迷惘一代”该有的男性特质。这种特质在颠覆传统男性气概的同时,为新型男性气概的建构提供了新思路。
自古罗马、古希腊伊始,男性气概就是人们所关注的焦点。中世纪以来,骑士阶层的出现以及战争的频繁发生,奠定了以骑士精神为基础的男性气概,男性应该在战场上英勇善战,保卫祖国;同时在国内对于女士和弱者要彬彬有礼。这种男性气概的特质在后来的生活和战争中得到强化,并逐渐形成男性气概的观念。
传统的男性气概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首先在身体方面,性器官以及由性器官所代表着的性关系是男性气概最基本的要求。他代表的力量是女性无法达到的力量。卢梭在其著作《爱弥儿》中对这样的男性气概作了有效分析。卢梭认为是性的结合,产生了性别角色,而在一切与性别有关的事情上,女人和男人处处相关,又处处区别[3]253。卢梭认为,在性关系之中,男性应该“主动和强健”,而女性应该“被动和软弱”[3]253。由此,也显示了男性气概在历史发展中的基调:主动和健壮成为评判男性气概的标准之一。其次在精神方面,传统战争男性气概更加强调勇敢和冒险经历以及精神。在古希腊文中,男性气概这个词为andr eia,这个词被用来指“勇气”和“勇敢”,这是与控制恐惧有关的一种德行[3]28。而人类最大的恐惧来源于战争,在战争中,男性气概可以最大限度展示无畏的精神,鄙视软弱且表现为放弃私人利益而保全集体利益。因此,战争是表现勇气的最佳场所,而战争中所表现的冒险性也是男性气概的一个重要因素。战争在青年人中造成一种渴望遇到抽象危险的心情,不是为了某种理想去遭受苦难,而仅仅是为了追求危险:如果他们信仰这个理想,其部分原因是这种理想能使他们遇到危险[4]36。男性显著的特征就是拒绝安全的保全,而偏爱冒着生命危险去证明自己的正当和价值,从而获得荣耀。从这个层面上而言,战争最能体现男性气概,保卫祖国是男性气概最苦难最危险的表现[3]103。但是在《太阳照样升起》中,以杰克为代表的士兵们并没有在战争中找到传统中颂扬的男性气概,也并没有因为经历战争而塑造了应有的男性气概。相反,战后的他们,身上所显示的是对传统男性气概价值观的消解。这种对传统战争男性气概的解构体现在三个方面。
一战解构了理想中的战争男性气概。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期,美国对于参战保持中立态度,当参战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军队以英雄的形象广泛招募士兵。在1917年的广告词中写道“军队造就男人”[2]298,这里军队和战争塑造了典型的男性形象:他们兼具运动员,技工,正义斗士和士兵等优秀品质于一身[2]298。媒体报道和政府宣传共同营造了一个乐观的假想:那就是根据以往所有的战争总结出来的关于骑士风度的男性气概和民族性的自我辩白的主题融合而引发了这场战争。这是一场国际主义的正义战争。威尔逊总统打着“拯救民主”“声张正义”和“为和平而战”的旗号,鼓励青年们参战。然而亲历过战争的士兵,却并没有发现宣传中所带有的正义和荣誉。海明威在《永别了,武器》一书中,借亨利之口,控诉了战争对士兵们的欺骗,以及战士对于一战的幻灭。书中的亨利表明每当听到“光荣和神圣”等词汇时,他总会局促不安。如今,曾经出现在公告和理想中的字眼,并不存在。他们没有看到什么神圣的事情,那些所谓的光荣的事情,也没什么值得光荣。而所谓的牺牲就像芝加哥的屠宰场,只不过在这里屠宰的肉装进罐头里而不是掩埋掉罢了[1]400。上前线的男性憧憬再一次在战斗中获得男性荣誉,也幻想着报效祖国,更不用说为整个人类做贡献[1]400,但是他们在战争中所看到的是血肉横飞的壕沟,一切徽章和标志都掩埋在黄沙之下,理想和现实因此也成为遥不可及的感觉,战争荣誉与过去相连的纽带也被剪断。因此对于参加一战的美国人而言,战争初期承诺他们的是一次与南北战争相似的经历:一次从浮夸到行动的逃亡,一次自我陶醉到建立共同事业基础上的同志之谊的逃亡,一次从物质主义到无私精神的逃亡,然而他们经历的是毫无个性的战争,与振聋发聩的抽象宣传和英雄史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1]425。因此,在一战过后,男性气概开始有反战情绪。“迷惘一代”的逃亡与杰克的选择都是战后男性气概反战情绪的表现。
战争解构了传统男性气概中的男女爱情关系。传统男性气概中男女关系表现在两个方面:性器官和男性的主动性。然而,经历了战争的“迷惘一代”并没有体现这样的男性气概。战争会涉及到男性身体的创伤。而男性的身体却是参照男性气概的基石。其中,以性器官最为重要,它是男性特质中最有力最霸气的特质。阴茎代表主体性,力量性和超越性,它是男人自视强大和被他人视作强大的身体事实[5]。因此,阴茎的缺失是对男性气概极大地否定和蔑视。《太阳照样升起》中直接表明战争是杰克丧失阴茎的原因。战争剥夺了他成为男性的资格,也剥夺了他的信仰,使杰克处于巨大的精神危机之中。此外,对于男女关系的描写,也表现了战后男性在爱情关系中失去了主动性和控制权。布莱特游离于不同的情人之间,与他们保持着公开的性关系,而她的诸多情人中却没有一个人有能力说服布莱特与他们缔结婚姻关系。无数战争小说也表明,男性的虚弱和性别暴力之间是存在等式的,而性与个人欲望都被转嫁到女人身上来弥补世界的虚弱[3]504。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包括以下两个方面。一方面,战争期间,男性被大量招募到战场,而国内女性充当了男性劳动力。她们出现在工厂,交通和媒体等各个行业之中,由此确立了女性的生存价值;另一方面,女性运动的兴起,积极呼吁女性走出房间维护自己的权益,剪短发,旅行,喝酒跳舞都是战后摩登女郎们的追求。女性,在战时,她们曾是不受拘束的少女;现在她们学会说什么“我们自己的一代”,以区别于“你们迷惘的一代”[4]197。对于男女地位的变化,体现了一战对于男性气概中男女关系的颠覆。
战争瓦解了传统男性气概中的伦理道德。美国男性气概虽然是基于欧洲的骑士传统,但是这种男性气概来到美国后,其中清教伦理道德占据了很大的成分。特别是在南北战争之后,南方虽败犹荣,因为南方的失败意味着清教伦理道德的获胜。因此,南北战争之后,男性气概中的伦理道德得到进一步的加强,比如清教传统的节俭、克制、勤劳等美德。但是一战对于这些观念进行了重新洗牌。马尔科姆·考利在《流放者归来》中提到“战争为一代作家提供了补习的课程”,这些课程把这一代作家从本土里连根拔起,然后去学习外国文化。而且这些课程还供给他们吃住,使他们生活不成问题,因此他们也就变得不负责任。在这些课程中,他们学到的是勇敢、浪费、休闲和宿命论,这与传统的节约、冷静和谨慎形成价值冲突。此外,战后的美国,由于在战争中损失较小且大发战争财,消费主义一时兴起。20世纪20年代被称作“爵士时代”,这个时代经济繁荣,讲究物质享受和玩世不恭,这与战士们战前的道德认识和实践完全不符合。所以,战后,当他们回到祖国,面对的是一个陌生的社会,他们在这个社会中感到不安,感到自己格格不入。他们既不能够及时接受战后的行为准则,又没有形成新的行为准则。战争的生涯使他们所受的训练是为了应付战争的生活,并非是战后的生活。因此,面对战后的物质繁荣而道德贫乏的时代,他们是局促不安的。而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沿袭战争期间养成的旅游和刺激的生活。在这个层面,一战对于传统男性气概中的伦理道德和信仰起到了颠覆作用。
由上分析,一战对于美国青年一代而言,是对传统战争中已经形成的男性气概的质疑与颠覆。男性气概再也不是如战前所宣传的那样与“光荣和使命”紧密联系在一起,相反,“迷惘一代”看到的是男性气概的虚无与幻灭。从传统意义上而言,“迷惘的一代”属于失败者,他们每一个人都经历过失败或是正在经历失败,但是,在创伤之后,他们并未沉沦,他们依旧用坚忍不拔、勇敢和尊严来面对新的危机,这是一种重压之下的优雅。但同时也是一种男性气概在新时代下的新诉求。对于传统男性气概的颠覆其实是“迷惘一代”应对男性危机的一种方式,是对战后新型男性气概的重新建构。
《太阳照样升起》中以杰克为中心的“迷惘一代”所显示出的男性特质以醺酒、旅行和中庸柔弱为主。与传统男性气概相比,这种新男性气概缺乏主张性和攻击性,因此饱受批评。但是,批评家们所采用的批评视角却是静止的和传统的男性研究视角,而不是变化体系中的男性气概视角。有学者说海明威的《太阳照样升起》中展示的是对战后男性气概的阉割,与海明威塑造的“海明威式英雄人物”是不相符合的。这不仅是一个悲剧,也代表着当代男性的悲剧。笔者不否认《太阳照样升起》是一部悲剧,但是其中所折射的男性行为与特质并不仅是男性的悲剧,同时也是海明威塑造的“英雄式人物”,这些人物不是要适应战时的生活,而是适应战后的美国社会。因此,《太阳照常升起》中,海明威是对战后新型男性气概的思考与建构,这种建构是对应解构了的三种男性气概而建立,由此可以看出海明威对性别身份和男性气概的不断思考。
首先,新型男性气概体现在对战争的认知上。亲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对于战争,人们不再是盲目地崇拜。“迷惘的一代”以流亡的形式作为对于战争的反抗,他们也认清通过“暴力”塑造的男性气概具有虚假性。在那里,荣誉和其他一切事情被无情地吞噬了,留下的只有理想和幻灭之间的鸿沟以及19世纪争相上战场的场面和这场新战争的真实面貌之间的断层[1]397。这也使得“迷惘一代”失去了对于战争“正常性”的信任[1]412,不再相信战争进行下去的男性气概是正常的,是可以历经数次战争而长存的。相反,他们选择以一种平和的方式来重新构建男性气概,钓鱼就是这样的一种行为。它是男性气概的艺术行为,能够使人脱离生活的痛苦和不幸。在钓鱼中,杰克可以重拾自己的信心与对生活的信仰,没有人会时刻提醒他阴茎的缺失,而且在自然中,阴茎的缺失并不会对自己的活动造成威胁。由此男性气概施展的舞台体现出从战争向自然的转变。
其次,新型男性气概着力解决男性与女性的关系。传统男性气概以男性在男女关系中的主导性和控制性为主。但是《太阳照样升起》中,海明威嗅到了时代的气息。战时的女性以及女性运动的发展,已经强烈要求社会重新思考男女关系。因此,海明威在书写男性气概的同时不得不考虑新型的男女关系。《太阳照样升起》中海明威呈现的是一种男女平等的伴侣关系。小说中的布莱特无论从外表还是精神上都代表了20世纪20年代的典型女性形象。它留着短发,带着帽子,左手夹着香烟,右手端着酒杯,频繁的来往于男性出入的地方。这是对当时“摩登女郎”外形的真实写照。在男女关系中,布莱特是一个不愿意结婚的女子,她和诸多男性保持性关系,但却没有和任何一个男性缔结婚姻。即使是最具有男性气概的罗梅罗,也并没有劝服布莱特和自己结婚。在布莱特和罗梅罗分道扬镳之后,布莱特再次找到了杰克,杰克成为她诉说苦衷的人生伴侣,他们建立起男女之间平等交流的方式。这是海明威对于女性地位的一种尊重和反思,也是给“迷惘一代”提供的借鉴。但是作为一个极其热衷于男性气概的作家,海明威其实不屑于将女性完完全全置于一个可以和男性相称的地位,于是在经济方面继续控制了女性。书中布莱特尽管看似是个“女强人”,但是没有男性经济的援助,她也是寸步难行的。
最后,新型男性气概在保持原有的清教伦理的基础上,吸纳了20年代的消费主义精神和享乐主义。《太阳照常升起》中,海明威笔下的英雄人物非杰克莫属。在失去阴茎的重压下,他保持着乐观的精神,与生活斗智斗勇。但是杰克身上也存在着享乐,休闲与物质。这是否是海明威对于传统清教伦理的否定?答案显然是否定的。杰克和其他人一样,喝酒,跳舞,钓鱼和旅行,但是杰克同时也是一个勤勉的工作者。他每天是在把自己的工作完成的基础上才进行一系列的休闲活动。在动身去西班牙看斗牛的时候,杰克也是先加班将自己的工作完成后才去的西班牙。而书中杰克对于旅行也是十分在行,这就表明休闲与工作其实是杰克的一种常态。处在新时间段的清教主义,也必须经历向消费主义迈进的阶段,如何保持自己的传统,是清教主义面对的冲突。但是在海明威提供的方案来看。清教主义和享乐以及物质主义并不是非此即彼的关系。两者之间的关系是一种生活的哲学,而杰克恰巧深谙其中的哲学。杰克认为享受生的乐趣就是学会把钱花得合算,而且明白什么时候正花得合算。……世界是个很好的市场,可供你购买。这似乎是一种很出色的哲学理论。”[6]
因此,《太阳照样升起》中,海明威将传统的男性气概让位于新型的男性气概,尽管这种男性气概和传统男性气概有着冰与火般的对立,但这正是海明威对于新时代男性气概的敏感性。
《太阳照常升起》中,通过海明威建构的新型男性气概,我们可以看出一种“重压之下的男性气概”。虽然“迷惘的一代”看似以逃避的方式在生活,他们去巴黎,他们对国内事情毫不关心,他们生活在灯红酒绿之下,但是他们是生活在战争与新时代的交替之下,在根深蒂固的价值观和生活方式中,他们需要不断的寻求自我。尽管世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但是依然不能阻碍他们寻求自我之路的斗争,这是一种“压力之下的优雅”——“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是不能被击垮”,寻求自我之路便是精神上的一场斗争。但是比起海明威笔下那些经典的“海明威式的英雄人物”,《太阳照常升起》中男性们除了“重压之下的优雅”以外,他们的男性气概中包含了一种“失去性”。无论是战争男性神话的破灭,还是男性主导权的颠覆,亦或是陷入道德的囹圄中,我们不难看出他们都是失去了固有的一些特质,这些特质是属于社会良知所推行的优秀品质。但是主人公们并不执迷于将失去的东西以一种不言败的精神拿回,而是将这种“失去性”作为了男性气概的财富。海明威也在小说中将这种“失去性”发展成一种对主角的内在价值的肯定,因此构建出一种新型男性气概。
海明威在《太阳照常升起》中表明,“损失”是这一代人的象征,“缺少”或是失去的事物,保持着他最大的价值,因此,不应以“迷惘”为借口,损害这一代人。就像1812年被拿破仑称为“最勇敢的勇士”——米歇尔·内伊元帅一样,他的雕像矗立在拉丁区,引得杰克驻足观看。雕像的存在,就是纪念已经战败牺牲的米歇尔·内伊元帅。同样,这里的雕像成为“失去”的一种意义传达,它成为了那个时代的象征和那个时代的集体记忆,这里我们看到海明威对“失去”艺术的处理。同样,虽然战争并没有把所谓的“光荣”时刻留在杰克的脑海中或记忆中,但是对于战争的提及使得杰克却陷入了对生命的思考和怀疑之中。在这本书中,杰克凝视这个雕像,深思“失去”与“雕像”之间的关系;而在现实中,海明威则在思考“迷惘的一代”,思考“迷失”本身的价值。主人公杰克晚上与一群外国朋友出去,回到家后沉静下来,回想起离卢森堡公园不远的雕像:
我停住脚步,看到上面刻着:波拿巴主义者组织敬建。下署日期已经记不得了。奈伊元帅的雕像看来很威武:脚蹬长靴,在七叶树绿油油的嫩叶丛中举剑示意。我的寓所就在大街对过,沿圣米歇尔大街走过去一点[7]。
奈伊元帅本身就是一个“迷失”的案例,他以撤退赢得自己的最后的胜利,这何尝不是“迷失”背后的价值所在。奈伊元帅所处的境遇也不会比现在“迷惘者”好很多。因此,正如海明威在《流动的盛宴》中表达的那样:“所有的世代都因某事而迷失,过去一直是,将来也永远是。”[8]奈伊元帅的撤退是为了国家荣誉;而对于海明威和杰克来说,撤退是为了逃避,这也是一种合乎情理的行为。因此,在《太阳照常升起》中,海明威依然坚持对于“失去”的价值认知,而且他认为“失去”与“迷失”并不应该成为阉割男性气概的要素,相反它成为重塑男性气概与价值的重要原因。
海明威既经历过战争,也经历过以母亲为中心的生活。他的一生是在活力与不同寻常中度过的。他既在自然中度过了童年和部分成年时期,同时他也旅居巴黎,和格特鲁德·斯泰因等一批星光璀璨的作家在一起进行创作;此外,他还经历过最为残忍的战争:在一战中作为红十字会的救护车司机而负伤,之后又亲身经历西班牙内战和“二战”中最残酷的一些战役。因此战争与他自身男性气概的建立也是息息相关。在他作品中,“海明威式”的英雄人物就是对男性身份以及危机的思考,从而建立一种符合新式要求与发展的男性气概。他笔下塑造的“海明威式的英雄”人物,是对于战后男性气概的呼唤。在这些英雄人物身上,我们可以看到“战斗”精神,但是这种战斗精神并非战场上的“你死我活”的厮杀,而是一种心境,一种永远保持“战斗的”向上的精神。无论是杰克还是与马林鱼厮杀的老人,他们从输赢的角度来看,都是经历了失败,经历了一无所获。但是他们在精神上保持向上。“一个人可以被打败,但是不能被击垮”,这句话是“海明威式英雄”的实质和内涵所在。此外,这种“失去性”也构成他们男性气概的一种精神实质。
《太阳照样升起》中,战后的士兵们经历了物质和精神上的重创,但是,他们并没有沉沦,而是致力于寻找一种能够适应日常生活的男性气概来积极适应战后的生活。一直以来,男性危机总是和男性气概相联系,而男性气概又与传统战争中所建立起来的男性特质相联系。但是,在和平年代,当战争不再发生以及战争形式的变化,传统男性气概便受到了诸多质疑。在越来越多性别“中性化”的社会中,男性该如何建立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女性该如何理解这种男性特质,海明威在《太阳照样升起》中给了读者很好的启示,尚武好斗和勇猛健壮的男性不再是评判男性气概的主要标准。相反,我们应该用多元化的视角和与时俱进的思维评判男性,将男性气概和社会符号的流动性相联系。正如“迷惘一代”的男性特质,我们看到的是新时代下积极上进,回归自然和尊重女性,并合理地接受失去的一种男性气概。因此,了解男性气概我们应该结合社会背景以及人物经历,而不是因袭传统一概而论,更不应该陷入战争给男性气概带来的长久影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