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学义
2020年12月20日,舒炜在北京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本刊记者 侯欣颖 / 摄)
1930年深秋,白色恐怖下的长沙一片肃杀之景。一位年轻的母亲在家中割喉自尽,壮烈赴死。她的怀中,尚有个一岁多的女婴,被发现时,满身是血,仍在吸吮母亲的奶……女婴的亲人将她抱在怀中,并通知远在上海的祖母赶快回长沙。
婴儿的母亲名叫舒亚先,不久前,她刚刚失去了丈夫沈绍藩。沈绍藩时任中共中央长江局秘书处处长,在武汉从事党的地下工作。10月中旬的一个深夜,他在和苏区来的同志秘密接头时,因叛徒告密被捕。他在狱中宁死不屈,3天后被反动派杀害。强忍着巨大悲痛,舒亚先不得不抱着女儿回到老家长沙,但第一天就被国民党警察局的人盯上了,威脅她3天内说出沈绍藩和地下党情况,否则要被打入大牢。
谁也无法想象舒亚先当时内心的挣扎,但不难还原她的险境。被抓进大牢后,等待她的必定是严刑拷打,而襁褓中的女儿会不会成为敌人逼她招供的筹码呢?最终,她选择用壮烈的方式忠于理想、保护女儿。
这个可怜的女婴自此成了孤儿。她叫沈宗沪,长辈们都叫她“沪子”,长大后改名舒炜。直到10年后,她才从一位长辈那里得知父母的悲壮往事。这位长辈便是帅孟奇,是沈绍藩1930年在武汉工作的战友,那时她就见到过一岁的沪子。
1939年的初春,帅孟奇在长沙寻到了沪子和其祖母。祖母告诉她,这就是时常对她提起的“干妈”。1940年初春,沪子和祖母分别,被任弼时的堂兄任作民一家带到延安。在那里,她再次见到了帅孟奇,并称呼她为“帅妈妈”,成为帅家的一员。一段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母女情谊就此展开。
时间“快进”到2020年底。很少有年过九旬的老人依然激动地谈起父母,但见到《环球人物》记者不久,舒炜就深情地说:“我一提起帅妈妈,就特别激动,特别怀念她。”她换上了一身红色的喜庆衣服,在自家客厅迎接我们。她虽有些耳背,但思路依然清晰敏捷。提到关于帅妈妈的过往,她更是历历在目。
舒炜说,她喜欢和年轻人交往,看到年轻人就看到未来中国的希望。她也像一个童心未泯的小孩,将多年来收藏的钱币拿出来和记者分享,从1955年到2019年,攒全了每一年的纸币和硬币。在收藏册中,有一张陕甘宁边区的10元边币,是帅孟奇在1947年延安大转移的特殊时期,托人捎给她的。大半个世纪过去了,被舒炜珍藏的边币崭新如初。这张边币高度浓缩了帅孟奇一生对舒炜的影响,在这位烈士遗孤人生的每一个重要节点,帅孟奇都给予了她最重要的关爱和帮助。
时间拉回到1940年的那个春天。沪子随任作民一家来到延安的第二天,便在窑洞前遇见了帅孟奇。从记事起,看到别的孩子有爸爸妈妈,沪子便总是好奇地问祖母,爸爸妈妈在哪里,但祖母一听就流眼泪。在延安的窑洞里,帅孟奇第一次向沪子讲起了那段尘封的往事。
1930年7月底,帅孟奇来到武汉开展地下工作,沈绍藩接待了她。他们在汉口租了几间房子,为了掩护地下工作,沈绍藩将自己的母亲、妻子以及不满周岁的沪子都接了过来。帅孟奇“加入”了这个家庭,身份是沈绍藩的寡居嫂子。这个以正常身份掩护的家庭,实为党的长江局秘书处机关所在地。帅孟奇每天都要在家里做家务,以此作为掩护,晚上要熬夜做秘密工作。每天深夜,她都要抄写党中央和苏区的往来文件,为了保密,有时要把秘密文件装进挖好洞的肥皂里,有时用药水写在商品的包装布上。
在那年中秋节前后的一天,沈绍藩接到和苏区来的同志接头的任务,但出门后再没回家。直到3天后,帅孟奇在街头看见了沈绍藩被国民党杀害的布告,于是强忍着眼泪回家。她立刻作出部署,自己和沪子的祖母去上海找党组织,而舒亚先带着年幼的沪子回长沙老家。不久,就发生了舒亚先自杀的悲壮一幕。
听帅孟奇讲完亲生父母的往事后,沪子和帅孟奇相拥而泣。帅孟奇鼓励她,来到延安好好读书,掌握本领,继承父母遗志。舒炜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情绪,抱紧帅孟奇,第一次喊出“妈妈”。而“妈妈”这个词,帅孟奇也已经好几年没有听到了。1932年,帅孟奇被国民党逮捕入狱后,唯一的女儿许端一在湖南汉寿县老家被反动派毒死了,年仅13岁。
从长沙来延安的路上,任作民便对几个孩子讲,他们即将见到毛主席。舒炜说:“我记得当时问任伯伯,什么是主席?任伯伯说,学生会有主席,延安也有一个主席,主席就是我们的领导。”几天后,沪子跟着任作民一家见到了毛主席,“主席对我们很亲热,问我们多大了,想不想上学”。分别的时候,毛主席给了每个孩子3块钱边币,沪子拿着钱买了学习用品和吃饭的黄铜勺子。
获得新生的沪子和延安的小伙伴过得很开心。“我当时有几个要好的朋友,比如项英的女儿项苏云,著名左联作家周文的女儿何文康(后改名何枫)。”舒炜说,她的同学有的是参加革命的领导子女,有的是像她一样的烈士后代。那时候,她经常和小伙伴们在一起跳秧歌舞,其中有一种拿着红绸子,在空中甩动组成鲜艳文字的“组字舞”。和《环球人物》记者说着说着,舒炜仍然能用脚比划出舞步。她还和同学们一起自导自演过秧歌剧,至今仍然记得剧名《周子山》《边境上》。
1945年参军前,身着粗布衣和草鞋,会拉胡琴的舒炜(左)在延安。
左图:1946年帅孟奇在延安。右上图:舒炜穿着帅妈妈(右)花钱给她做的粗呢子新大衣合影。右下图:1982年5月,帅孟奇(前排左一)到湖南益阳农村调研,和当地村民交流。
虽然延安的岁月处处洋溢着快乐和希望,但毕竟是异常艰苦的。舒炜记得,她每天只能和同学们拿着小板凳,坐在大树下,听老师讲课,每位同学搭一块木板放在膝盖上当书桌。铅笔要精打细算地用,哪怕用到很短了,也要插一根高粱秆用光。
为了响应毛主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号召,沪子很小就开始参加如火如荼的大生产运动。在延安中学读书期间,有一次她和同学挑着粪水施肥种菜,在上坡时,粪水桶向后滑了下来,洒了沪子一身。“我当时哭了出来,倒不是因为弄了一身粪水,而是我的任务完不成,才急得哭了。”同学们纷纷过来安慰她,说:“你不要哭,我们帮你完成。”这才帮助她渡过了难关。
舒炜还回忆起童年时生的一场重病。“当时只有脸蛋和手心有点好肉,剩下的地方全都烂了。”在艰苦的岁月,沪子染上了疥疮,全身奇痒难忍,每天换下来的衣服和身上的脓血粘在了一起。“当时没有肥皂,帅妈妈就用碱性的灰灰菜泡到冰冷的延河水中反复搓洗。”帅妈妈还给她熬极为稀缺的红枣炖猪油,用以健脾,治疗疥疮。有一次,舒炜跑出去玩,忘记正在熬红枣炖猪油,最后屋子冒烟,桌子都烧掉了一角,红枣和猪油也浪费了。帅妈妈并没有训斥她,只说以后做事要细心注意。凭着这份温情的坚持和照顾,沪子得以痊愈。回忆起往事,帅妈妈在延河旁反复搓洗、冻得皲裂的双手和省吃俭用买的红枣猪油,仍然让她记忆犹新,并充满内疚。
1945年8月,经历了在延安5年多的学习生活,沪子决心继承父志,参军入伍。由于是烈士后代,出身好,她被安排到中央军委二局从事党的技侦工作。正式参军前,她给自己更名为“舒炜”。帅孟奇得知后非常欣慰,写了一首诗勉励她:“十五有志去参军,继承父志干革命,精通业务勤学习,全心全意为人民。”
虽然帅孟奇在革命年代失去了亲生女儿,但养育了很多烈士后代。除了舒炜之外,彭湃烈士的儿子彭士禄,郭亮烈士的儿子郭志成,陆更夫烈士的女儿黄曼曼,任作民烈士的儿子任楚、任湘等,都是她的孩子。帅妈妈是这些烈士遗孤记忆中一个温暖的名字。舒炜说:“她是拥有最多儿女的妈妈。”
即便在最困难的时期,帅孟奇也会用尽自己的全部精力,抚养舒炜。在解放军进入北平后不久,部队团职以上干部每人发了一套黄色呢子军服,而舒炜因级别不够没有得到。帅妈妈看懂了她的心思,于是用仅有的收入,给她做了一套粗呢子衣服,高兴得舒炜还拉着帅妈妈照了一张相留念。新中国成立后不久,舒炜患上了肺浸润病,帅妈妈还将组织照顾自己的鱼肝油让给舒炜吃。
在家中,舒炜将一个写有德文的药盒子拿给《环球人物》记者看。1958年,她患上肝病,帅妈妈四处托人从香港买来德国进口药雷垂生给她治病。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舒炜精心保管的药盒子依然完好、干净。当舒炜去青岛养病时,帅妈妈还经常写信给她,有一封信是这样写的:“沪子,你的休养成绩有跃进吧,望你在大好的春天里好好休息,以坚决的心情把病养好,争取早日返回工作岗位。”
帅妈妈总是这样,用尽一切努力,鼓励舒炜战胜人生中的各种难题。
左上图:舒炜1944年在延安中学读书时的校徽。右上图:1958年,帅孟奇托人给舒炜从香港买来的治疗肝病的雷垂生药罐,被舒炜珍藏至今。下图:1947年延安大撤退时,帅孟奇捎给舒炜的10元边币。
但是,关心孩子身体健康的帅妈妈,自己的身体并不理想。1932年,她在上海从事地下工作时,被国民党逮捕。在狱中,敌人给她坐“老虎凳”,由于不停“压杠子”,右腿被硬生生压断了。由于始终不肯招供,敌人在后续的提审中,不仅打掉了她的牙齿,还往她的鼻子里灌煤油水,导致七窍流血,左眼失明。即便在这样艰难的岁月中,帅孟奇依然坚持斗争,在狱中多次组织绝食斗争。这些狱中经历的酷刑,让她身体虚弱,落下终身残疾。后来的舒炜,总是在各种回忆文章中悔恨,自己真不应该吃掉组织给帅妈妈的营养品。
这样一个历经苦难的帅妈妈,在新中国成立后做出的许多重大选择,都充满为国为民的大爱。
1959年5月,帅孟奇在湖南农村调查。一位年轻农民拦住她反映情况:“去年水稻插得过密,平均亩产只有300多斤,有的只有100斤左右。这么好的田,只能收这么一点粮食,太可惜了,希望能够向上级反映情况。”帅孟奇回京后马上向中央和组织部汇报,还给毛主席的秘书田家英打电话,请他向毛主席报告。不久后,毛主席亲自找帅孟奇谈话,并对她实事求是、敢于直言的精神表示了赞扬。
“文革”结束后,组织为十年来受迫害的帅孟奇补发了两万元工资,而她却说,此时党和国家比她个人更需要钱,于是将钱全部捐献给国家。“良田万顷,日食一升;大厦千间,夜眠八尺。”这是帅孟奇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她不但自己淡泊名利,还严格要求舒炜。有一次,帅孟奇的公车送完客人,舒炜看正好顺路,就让司机捎带把自己刚买的冰箱运到家里。帅孟奇得知后非常生气,舒炜当面做了检讨,并补缴了5元钱汽油費,才让帅妈妈消气。正是从那时开始,舒炜彻底懂得了作为党员应当坚守的公私分明。
改革开放后,面对社会上的浮躁风气,帅孟奇非常严肃地叮嘱舒炜要“继承父志,切勿自私”,这8个字被舒炜记在了手头的一个信封上,一直珍藏至今。从大革命时期的白色恐怖,到延安的红色岁月,再到新中国的伟大时代,这字字珠玑的8个字,始终提醒着舒炜,牢记共产党人百年来的初心和使命。
“我不叫她走,她非要走,我好伤心。”舒炜向《环球人物》记者回忆1998年4月13日帅妈妈离开她的情节时,每句言语间都有哽咽、留恋与无奈。病危之际,帅孟奇对舒炜说:“我走了你不要哭,哭了我坐起来打你一棍子!”但帅妈妈真的离开时,舒炜还是抱住妈妈的双脚,舍不得她走。20多年过去了,90多岁的舒炜还是忘不了这份超越血缘的母女情谊。10元边币、雷垂生药盒、“继承父志,切勿自私”的信封,都在提醒着从烽火年代走来的舒炜——帅妈妈的精神一直在身边,始终没有走远。
舒炜
1929年出生,原名沈宗沪,湖南长沙人,曾任文化部、广电部电影局处长。父亲为革命烈士沈绍藩,父亲牺牲后,成为帅孟奇的养女。帅孟奇曾任中共中央顾问委员会委员,中共中央组织部副部长、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