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清文
清晨醒来,听到楼下有人大声说话,隔窗望去,只见四五个人围着一只垂死的小狗。那小狗一身漂亮的棕黄色,干净而有光泽,想来是一只受到主人疼爱的宠物,也曾活泼可爱地奔来跑去;如今却静静躺在冰冷的马路上,眼神黯淡,嘴角流血,四肢抽搐。听人议论,它是被汽车轧死的。看到这令人怜惜的一幕,我不知怎么,忽然动了养宠物的心,似乎想以我的爱心去呵护他们;而我绝对是曾发誓过此生不养宠物的。
我曾养过一只狗,在我没上小学的那段时间,原因是爸爸要锻炼我的胆量。之前我很怕狗,有一次竟然被一条恶犬追到家中,现在提起还是不好意思,却总惊叹那时的奔跑速度。爸爸很不满我狼狈的样子,但他是温和的,从别处抱来一只小狗,教我如何养它,如何学会与动物相处。我渐渐不怕,乃至喜欢上狗了,知道去顺着脊背的毛一路捋下去安抚它。
现在回忆不清那狗的毛色,大概是黑黄之间的颜色;我只记得我们曾经的快乐时光:抱着它玩儿,搂着它睡。简直形影不离。我喜欢把玉米饽饽扔向远处,看它飞快跑过去吃了,又极快地奔回,摇着尾巴用渴求的眼神等待。我变换着不同的角度、方向扔出,又会看到它矫健的身姿,以及在空中翻转身体的灵巧变化,我喜欢这些,影响到我也喜欢看NBA球星的风采。我不喜欢要命的笨拙。我胆子大了起来,竟然把敢手伸进狗嘴里狠命地掰它的牙,它是可怜巴巴地忍受,然后轻轻地嗷叫着躲开。我却从没感受到它待我的友好,只以为它的软弱才被我所欺负,直到有一天,我再次与一条恶犬遭遇。当恶犬龇牙瞪眼的向我扑来时,我的身后窜出一条黑黄的影,迅捷而灵动,随即和恶犬撕咬在一起。我没有想到它也健壮到了如此勇敢,虽然不比恶犬的形体和凶恶,但仍不退缩。直到恶犬狼狈离开,它才艰难地晃着尾巴回到我身边。看着它身上掉落的毛和撕咬开的血肉,我搂住它掉泪。当时农村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我的所爱就是和它一起坐在挂着大喇叭的电线杆下,听小说联播。那时播出一个孩子与他的爱犬的故事,那只狗名叫赛虎,经常去完成一些高难任务,所以姐姐把我的狗,叫做虎子。我也曾经在遇到一些场景时,骄傲地背起手来,吆喝一声,“虎子上!”随即我的身后就又蹿出那黑黄的影,迅捷而灵动。
我上学后,不能带狗去学校,花了很长时间去怒喝斥退他,不要它跟随,习惯改变那种形影不离的关系,所以它开始习惯早上送,晚上迎。那时农村穷,粮食供应不足,人吃饭都成问题,哪里有食物养狗。养鸡能下蛋,养猪能卖钱,养狗只是看家护院,不过家家都穷,这看家护院的职责也徒有虚名。于是,各村各队都成立了打狗队,扛着大棒渔网猎枪走街串巷寻找目标。我很惊恐,然而终于有一天清晨,当我背着书包正想上学去时,“打狗队”出现在我家院里。我哭着闹着挡在虎子前面,抽泣着要分出自己的口粮。“打狗队”被我闹得无法,只好好言相劝,答应不打杀它了,劝我快去上学。我抹着泪去上学了。放学回家,老远就闻到一阵香气,家人热情地招呼我吃饭。我看到饭桌上的一大盆炖肉欣喜若狂,平日正经菜也难得吃上,过年也没那么美味。我马上抓起一块排骨,啃了起来。香嫩酥滑,太好吃了!我当然忘不了我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虎子,扔了一块到桌子下面,却没见到那黑黄的影子窜来,像往常那样蜷在我的脚下等待吃食。我四处张望问道,虎子呢?家人低头不语,我站起来再问,他们惊慌起来,互相望望,无法言语。我忽然明白了过来,将排骨狠狠地扔在地上,大哭着跑了出去。初冬的暗夜里北风寒冷,我独自向着黑暗哭泣,泣不成声。自此,我发誓再也不养狗,再也不吃狗肉。每当看到街头狗肉盛行时,我很痛心有些人为什么忍心对人类忠诚的朋友下毒手?
在农村,经常和人抢粮食吃的还有老鼠,我家也不例外。由于经常见到,我对它们没有害怕,只有厌恶与追打。为了解决鼠患,爸爸决定养猫。那天爸爸下班后拿了一个麻口袋便要出门,临行神秘地对我说,要带一个好东西回来。但当他回来从口袋里抖落那一团黑东西时,我是多么的惊骇。那黑影晃晃身子,弓起背来伸展四肢,好大的一条黑狗!爸爸笑着纠正,我又是一个惊骇:好大好大的一只黑猫!养了几日,黑猫迅速由野生的污涩羸弱,成长为光泽健壮。每当有客人来时,总要夸一句好漂亮的狗啊,我也总是要纠正一下,然后看他们惊骇的表情。
我对黑猫感情很好,现在回忆它好像对我不太亲密,虽然也曾经钻到一个被窝儿;那可能为了是躲避寒冷。因为它庞大的身躯挤得我无处安身,家人就经常在夜间把它拴在院中。而我仍睡不安稳,仍要半夜起床去给他倒水、喂食。也没见他捉到过几只老鼠,因为它太庞大,钻不进某些缝隙去盯伺,但它的叫声格外洪亮。我猜想我家那时没有老鼠为患,大概是因了他恐吓的叫声。
值得我回憶的是黑猫一次奇特的失踪和复回传奇经历。我记得很清楚,某一年正月十六的早晨,我到院子里去给它喂食,不见了它的踪影。直到十几天后,我才迫不得已接受它失踪的事实。我猜想它是被鞭炮声吓跑的。农村生活日渐富裕,各种用品极大丰富,再也不是死个狗鸡都要偷偷宰了吃的时代。爸爸也给我买了许多鞭炮,脆响、白杆、二雷子,我由最初的舍不得放,到十五晚上年将过完时放肆地放。鞭炮,绝对是男孩子最享受的狂欢,甚至戏谑地看着黑猫在激烈的爆响中惊悚了颈毛,在纷飞的纸屑中惊蹿。于是,贫穷时代我失去了我的虎子,喜庆的鞭炮吓跑了我的黑猫。
我自责了很久,孤独的过了那个春夏,觉得那么漫长。八月十六的凌晨,我被一阵阵咪呜声惊醒,奔到院子中看时,我泪眼模糊中,一只很大很大的黑猫静静地蜷伏在黎明里,静静地看着我。我奔过去抚摸它,它又站起像刚到我家时那样弓起脊背伸展四肢,于是我看到身上它身上的伤痕、污渍以及颈上的皮圈。啊,它是被人囚禁了!它可能受到了虐待,或是思念我,乃至饮食不快。如今它逃了回来,整整八个月后,它挣脱枷锁回到我身边。它的眼神苍凉而坚定,我再次落泪了。我大概是痛恨了囚禁,再也没有给它套上颈圈,而它再也不钻我的被窝儿。我也给它搭了一个舒适的窝,但它却经常上演被囚禁的片段,少则几日,多则过月,经常是满身伤痕,带着刚挣断的新的颈圈,出现在我家院子里。我曾担心它的安危,据说是有人捕猫喂貂的,我几乎心尖滴血的担忧,但我无法去做什么。我越来越敬佩它的健壮及锋利的牙,也许还有它坚定又有些疏离的目光,它是不可羁绊的,它似乎不在属于我,我也愿意放纵它的自由。
家乡经济越来越繁荣,要在我家的住宅那里建一个农贸市场,我家向西迁移了几百米。因为这次搬家割断了我家与黑猫的联系。当我家旧屋在推土机下轰然倒塌时,我的童年结束了:那安静的小院,那茂密的枣树,那段美好的时光和那只黑猫。我忘记我家搬家时黑猫身在哪里,只是后来当我伤感的流连在旧屋断壁残垣时,也见它在那里闻嗅、寻找。我把它抱回了新家,但它比以前更少在家了,我也慢慢的习惯偶尔它回来一次,和略有的温存。它的眼神更加苍凉坚定,不再是对我的凝视,而是高昂着头,深邃地望向远方。忽地耳朵一动,便听到对面屋脊上的几声猫叫,黑猫随即从我手中蹿出,追寻过去。我安然地看它消失在夜色中,以为它找到更亲密的伴侣或是女友,因为那时的我也已心有所属。而后来,有人传说,我也是亲见了才相信,一群野猫在一只狗样大小的黑猫的带领下,呼啸而来,呼啸而去。我曾追着喊它,我觉得它是感应到了。它蹿上一处高墙,威严地看着它的属下一个个飞身掠过。然后它转过了身形,抬头凝望,似是向我,又似是向着远方,然后,转身、消失,留我在暗夜里凄然,恍恍然似乎回到了多年以前。
我忘记这是不是最后一次相见,但这绝对是诀别的最好镜头。它不能开口言说,我很难了解它的身后传奇,所以只有怅然失落,同时也夹杂一些安慰。在它的生命传奇中,我家只是一段插曲,不知它是否会像我一样经常想起它,是不是觉得我是一个对它充满感情的人。我不苛求它守候在我身边,更喜欢看它自由驰骋。在我做了教师之后,教过一届又一届的学生,我也会经常这样想。我只是学生生命长河中的一处堤岸,目送他们匆匆流过。我不知我教给他们的东西是否会有益于他们的人生,也不知他们是否记得曾有一位老师真诚的待过他们,曾经想做一个温情的港湾。流过了,再也不能回头。
我至今不知黑猫的所终,搬了好几次家了,连我都不知要流浪到何时。我保存着童年记忆,在心底深处永远有那蹿起的黑黄身影,和那黑猫呼啸的来去。
小区里主人哀伤地来了,收拾了他宠爱物的尸体;我回忆起我的狗、猫和童年,动了动养宠物的心。但我知道我永远不能养他们了,因为我忍受不了割断的感情和失去的痛苦。
——选自中国西部散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