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村旧事

2021-02-08 08:42金富波
野草 2021年1期
关键词:阿花小巴小宝

金富波

我所说的老村,是二三十年以前的农村。

那当口,耕地基本靠牛,种地基本靠手,运输基本靠篓,全憑的是体力。谁有了力气,小日子过得滋润,家里地位自然就高。比如阿伦,壮得三棍子打不倒,忙时割稻子插秧苗,闲时做买卖盖房子,自称老子哪样不会。回到家,便能吱儿吱儿啜碗老酒,摸着肚皮打个响嗝,兹啦划根火柴,点上烟吐几个烟圈。不爽时,啪啦拍下桌子,哗啦摔根凳子,唰地板起脸瞪眼珠子,吓吓老婆孩子。

滋润的生活大多类似,少了些波折,便平淡得如凉白开。倒是老弱病残懒,境况千差万别,如同演戏文一般,有些个故事好讲。

一、“鹅语者”小麻

话说“老子要饭,儿吃苦”,小麻的老爸生病没力气,一家老小跟着喝西北风。小麻有两个绰号:“麻骨”和“鼻涕虫”。

“麻骨”的绰号,专用于夏季——小麻光膀子的季节。小麻遗传了老爸的身子骨,四条细肢似麻杆,两排肋骨似栅栏,一对肩胛骨似斧刃。支在细脖子上的脑袋最吓人,枯发蓬乱,颧骨高耸,下巴如橡皮膏贴着牙床。以致于村里人看到农药瓶上画着的骷髅,说和小麻很像来着。

算命的老贵说,看小麻这身皮囊,活不过五岁;如果过了这关,今后必成大器。

“鼻涕虫”的绰号,秋冬春季通用。小麻家里穷得叮当响,只能过年穿一次新衣,平时穿不暖,邻居觉得可怜,常施舍几件旧衣服,可长袍短套不合身,冷气还贴着肚脐嗖嗖往上钻。于是,阿呸嚏呸地打喷嚏,打完喷嚏流鼻涕,从清鼻涕到黄鼻涕到咳嗽,完了重新再来一轮。其他娃儿嫌他脏,又欺负他弱小,故小麻合不上群。

既然人家不理,总得自个儿寻点乐趣,小麻爱趴在地上,观看蚂蚁搬家。鼻涕拖下去,又往上一吸,几只蚂蚁跟进鼻子里,又被抹到袖子上。邻居阿花婆婆蹲下来扶起他,细声细语地劝:“小麻呀,不要老趴地上啦,地气是冷的,伤风感冒不会好啦。”小麻慢悠悠抬头,晃着两串鼻涕,一脸懵懂地问:“阿婆啊,蚂蚁的话,是怎么讲的?”

小麻最终没学到蚂蚁的语言,却学会了更高等的语言——鹅语。

五岁了,小麻开始放鹅。小麻没有一般小孩的玩心,放鹅可认真了,眼不离鹅,鹅不离眼。一动不动地看着鹅,一看就半天;呆呆地把鹅抱在怀里,一抱就半天;像开会一样坐鹅群里,一坐又是半天。

见证奇迹的时刻到了,小麻会讲鹅语了!

小麻掌握的鹅语,不同于人类的多种发音体系。鹅语只有两个音:嘎,呃。嘎,声调高,带有攻击性;呃,声调低,带有善意。两种发音,靠声调轻重缓急,结合情境,来传情达意。人的声调变化有限,一般的鹅听不大懂,小麻发现了一只聪明的鹅,请它当翻译,实现人鹅互动。那鹅头上有个豆大的灰斑,叫灰豆。

想叫鹅吃。小麻说,呃呃呃呃;灰豆拖着长音说,呃呃呃呃。鹅群围上来,伸着脖子对小麻呃呃呃一番,低头吃草、萝卜丝和菜叶。

想叫鹅列队。小麻说,嘎呃;灰豆短促说,嘎嘎呃呃,鹅群便排成一队,沿着路齐步走,不留恋路边沉甸甸的稻穗。有路人经过,小麻说,哦嘎,灰豆短长相间地说,哦哦嘎,本想去挑衅的鹅儿,就缩回脖子入队,乖乖地让在路边。

想叫鹅打架。小麻说,嘎嘎,灰豆扯着脖子叫,嘎嘎。面对来犯鹅群,鹅群横成一排齐步进军,把对方包围成一团,来个围啄战。机灵点的对手,飞出去落荒而逃;剩下的惨叫不断,落下一大片羽毛。

想叫鹅跳舞。小麻拖着长音唤,啊啊呃呃。众鹅全都懂了,头对着天,张着双翅,踮起双掌,按照节拍舞动翅膀,围着小麻跳天鹅舞曲。

村里阿忠看乐了,逗着小麻问:马路上的拖拉机,能不能让鹅跟着跑?小麻犯迷糊了,不由自主地吹出一个乒乓球大小的鼻涕泡泡,弱弱地问了句:真的可以吗?后来小麻就坐在鹅群中,对拖拉机指指点点。可拖拉机一经过跟前,鹅还是没命地逃。

还没教会鹅追拖拉机,年关到了,老爸要把整群鹅卖了,卖给贩鹅的阿伦。

小麻央求着留下灰豆。老爸紧绷着脸:过年的钱算好用处了,不能少卖啊。小麻哭出来了,哇哇哇。灰豆好像懂了什么,忽地扑了上去,把老爸啄倒在地。鹅群嘎嘎嘎的骂声一片,两三只跟上啄老爸,其余的围着啄阿伦的腿。阿伦身手敏捷,腾挪躲闪,趁势抓住鹅脖子,拎起来捆住鹅掌,一只又一只,全制服了。

一整天,小麻一直呆坐在村口等。傍晚,终于看到阿伦回来,小麻迎上去问,灰豆卖到哪了?

“哦,那鹅啊,路上一直哀叫着,耳膜差点被吵破。市场边的熟食店买的。一解开绳子,鹅就从店里逃了出来,躲到我脚边。不停地上下摆动脖子,蹭着我的裤腿,嘎嘎呃呃地叫。店主出来了,这鹅可精了,跟他玩起了躲猫猫。可最后还是被捏住脖子拎走了,两个翅膀还扑楞扑楞打人,两只脚掌踩水车似地摆着。有人拿刀往它脖子上一抹,血就啪嗒嗒地流到碗里,总算清静了。”

小麻尖声大哭,一口气没接上就昏过去了。以后几日躺着起不来啦,滴水不进,粒米不沾,浑身冰凉,气若游丝。请来大夫,不知道怎么救;请了巫婆,鬼舞一番没啥用。大家都认为他活不过年关了。老妈连过年新衣都不做了,在农历廿七晚上,办了一桌夜羹饭,就等他最后一丝气断了,再哭一场。可是……

大年初一早上,阿花婆婆正准备去庙里烧香,忽然听到低低的、似乎来自地下的声音:“阿婆,祝您长命百岁”。扫视一番,才发现小麻在门口站着,怯生生地靠着门框,黑洞洞的眼窝对着她,宽大的破袖子里,两杆枯手上下晃着,正朝她拜着呢。阿花婆婆被吓得半死,半天才转惊为喜。

后来,小麻不拖鼻涕了,还是放鹅;再大点就读书了,放学回来还是放鹅。放了很多年鹅,但再没遇上像灰豆一样聪明的鹅了。到初二,家境稍好点,他才不放鹅了。

初三以后,丑小鸭似的小麻,蜕变成了白天鹅。瘦得玉树临风,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白嫩,秀发乌黑,好似影视明星,成了女同学的中心话题。小麻读书很不错,后来还考到重点外国语大学,几门外语都讲得贼溜,让老外以为他乡遇故知了。毕业后留在大城市,不久当了小领导,很懂得体贴下属,手下人像鹅一样听话。缺点是,不爱套近乎,摸不准上级的意图,捏不准大方向,当了十几年中层,没能再进一步。

二、“烟狗”阿忠

阿忠,别号“烟狗”,说白了就是抽烟的狗啦。

除了不爱干活,阿忠爱好还挺多。爱练武功,特迷霍元甲和“迷踪拳”,在门口大榆树上挂个沙袋,每天早上先对沙袋噼里啪啦一阵乱捣,自称“阿忠拳”。爱玩蛇,攥根小水蛇在掌心,冷不丁往女人头上一挥,吓得女人们哇哇乱叫,旁边男人们则哈哈大笑。他爱养狗,尤爱大个头的狼狗,曾经养过的一只,通体棕黄,毛尖带黑,约半人高,威风凛凛,取名“大王”。

当然,最大爱好是抽烟,雷打不动每天两包。老妈子柱着拐杖骂:“败家子,钱挣一点点,香烟少吃点,积点钱啊,你不怕饿死啊”。阿忠满不在乎,回答道:“牡丹烟下死,做鬼也风流。”

阿忠常抽牡丹牌,但会因钱包大小而变化。常踱步到村口小店,给众人发上一圈香烟。人家接过来,先研究一番。是牡丹就不评论,直接点上;是大红鹰,就笑呵呵地问在哪里发了财;最怕他发大前门,抢先向他致歉说,兄弟我最近手头紧,没钱借你啦。

阿忠也给狗发烟。点烟敬大王,大王一闻就一个喷嚏,呜呜着躲开了;奉上没点的烟,大王嚼进嘴里,吧嗒吧嗒……呜嗚呜,用抓子扒拉着全吐出来了。教学讲究的是耐心与执着,付出终有回报,大王终于学会了叼烟。于是阿忠抽着烟,大摇大摆地走街上;大王斜咬着烟,左摇右摆地也走在街上,可比阿忠酷多了。有小娃惊呼道:“看,烟狗!”。于是有人想把“大王”改叫为“烟狗”,阿忠不答应,“烟狗”名号就传给了阿忠。

有段时间,也许是太拮据了,阿忠又去捕蛇了。肩上挂个布袋,右手拿棍,左手拿着钢筋做的铁夹子,带着大王去巡山了。收获应该还不错,多发过几次大红鹰。

忽一日晌午,阿忠背着大王,连滚带爬,从山上冲了下来。脸色煞白,见人就喊:叫一下兽医阿三。“嘭”地踢开家门,冲进去抓了两个鸡蛋,抬起狗头,捏碎鸡蛋就往狗嘴里灌;又到屋后抓了一把黄泥,用脸盆调稀了,再灌……兽医阿三来了,兽医阿三又走了,边走边说:“死啦,死啦,没办法了,没办法了。”

下午,阿忠沿着山脚踱来踱去,东看看西望望,像游魂似的。到南坡大岩下,坐下抽了根烟,见此处视野开阔,清风习习,觉得此地甚好。回家背上大王,拿着镐头,腋下夹上水缸盖,到大岩下。挖了个半人深的坑,方方正正,坑边修得整整齐齐。拣来碎石,从底部铺起,砌好石壁。再轻轻地把大王放进去,放两个馒头,盖好水缸盖,铺好石顶,倒上黄土,做成一个小坟包。想想觉得缺了什么,搬来一块长方形扁石头,往坟包上一靠,用小石子在上面来回划,划出“恩狗大王之墓”六个字。

后来几天,忠哥常坐在坟包前抽烟,然后闷在家里。没去拿丢在山里的捕蛇工具,更不给大家发烟了。

于是有人把阿忠拖进小店,问他讨烟了。

“没心情!”阿忠别过脸去。

“好好好,今天我来发烟。你来说说,你的狗怎么死的?”有人问。

阿忠见递来的是大红鹰,眼睛亮了一下。“遇到大蛇了,大王被咬了。”

“你不是捕蛇的么?怎么蛇没抓住,连狗都没保护好?”

“太难对付,没见过这种大蛇,还会说话。”

众人大惑,“会说话?莫非是蛇妖?说什么啦?”又有人递给他一根大红鹰。

阿忠默默吐了一口烟:“那蛇说,死!死!死!”

众人继续大惑,有人却扑哧一声笑了:“蛇的声音,本来就是嘶嘶嘶的,呵呵呵。”

“你懂个屁!”阿忠怒了,捏起了拳头,“这是条蛇精,没见过少插话!”众人帮着赔不是,又七七八八地递上香烟来,于是话又讲开了。

那天啊,一上午没任何发现,于是去了黑风岩。大王突然呜呜起来,咬住我的裤腿,不让我往前走。我倒没在意,继续走了几步。忽然,一阵黑风卷着草叶,沙啦啦地刮到我脸上,冷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刹那间,密密的茅草丛分开两半,立起一条眼睛王蛇,抽水机管子那么粗,站着跟我一样高,头两边张开像蒲扇,眼睛像红宝石,恶狠狠地盯着我,吐着鲜红的蛇头,阴深深地说:“死!死!死!”

“我还是镇静下来了,把棍子和夹子换了个手,用棍子对着蛇,夹子慢慢地凑向蛇脖子。没想到,那蛇一晃,绕开棍子,又一甩头,叭地把夹子打掉了。我用棍子横扫过去,蛇往地上一趴,躲过棍子。这下,我的破绽全露出来了,蛇就嗖地窜上来了。我噌地往后跃了一丈,不想一脚踏了空,一屁股坐到地上,心想这下完啦。说时迟那时快,大王忽地从我身后窜出,朝那蛇扑去。没有胜算,三十六计走为上,我一边往回跑,一边唤大王跟着撤。回头一看,大王仍在与蛇扭打,忽然腾地升起一股青烟,蛇不见了,而大王呆呆站在那儿,扭头看着我,呜呜惨叫两声,一个踉跄就趴下了。”

“蛇精说过要死,则必有人死。要不是大王替我,我今天就不在这儿啦。”

众人听得背发凉,长时间的沉默。小店满是袅袅青烟,似乎蛇精刚来过。

十几年前,阿忠认识了一个姓贾的小厂老板,跟着挣饭吃,常大半夜随叫随去。后来,跟贾老板拜了把子,老板给了他股份,常请他一起去签字画押。阿忠发达了,买了辆摩托车,还居然分中华烟了。

可没风光半年,老板就破产跑路了,阿忠被债主找上门,那辆摩托车也被推走了。贾老板跑路之前,还跟老婆离了婚,老婆说:“老贾关我屁事,别来烦我。”对着贾老板的老妈也这么说。只有阿忠,还上门去照顾贾母。有人说那是贾老板的圈套,阿忠却说:“不管这个,既然拜了兄弟,兄弟的老妈就是我妈。”

直到现在,阿忠还在抽大前门。

三、“牛郎”阿昌

说起阿昌,村里小孩都傻傻分不清楚,以为是叫阿疮。因为他有一副醒目的长脚杆,更醒目的是脚杆上密密麻麻的疮,冬天是冻疮,夏天是烂疮。

阿昌虽有力气,但有点弱智,小学读了一年,读不下去,就回家放牛,对牛可好了。和牛一起干活,耕地时牛轭套在牛背上,出了地牛轭套在阿昌背上,远看就像站着走路的牛。和牛一起进食,阿昌偷来番薯,牛嚼了一堆,沙啦沙啦,他啃了一两个,咔巴咔巴。和牛一起喝水,牛轻轻一低头,就喝得肚子滚圆;阿昌四肢撑住身体,撅起屁股,吃力地伏下去,喝上一两口。和牛一起打苍蝇,牛用尾巴打,干脆利索,一晃轰走一群,打死打晕几个;阿昌用剑麻纤维绊,无声无息,顺着脚杆一滑,就绊到几只,用手捏死。

老妈跟他说,人要勤劳,积点钱,将来娶媳妇。于是阿昌拼命攒钱,别人来借牛,为了多收几个钱,也为了不让别人打牛,他也跟着被借去了。在农忙季节,脚天天泡在田水里,脚杆浸水蹭泥巴,加上蚂蟥牛虻叮,就烂了。舍不得买药,不知哪里听来偏方,自已采了榆树叶、夏枯草,捣烂了敷在伤口上,伤口没好,又多了黑乎乎的一大片,落成了老毛病。

平时,阿昌放牛,小麻放鹅,常碰到一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相差十岁,还是成了忘年交。小麻刚学了课文《牛郎织女》,就讲给阿昌听。阿昌听得入了神,木瞪瞪地望着小麻,张着口一直没合拢,口水嗖地流了下来,滴在右边的烂脚杆上。那天晚上,阿昌拿起睡觉的被子,说要到牛棚给牛盖,被老妈厉声呵斥回来。

自那以后,阿昌喜欢在水库边放牛,东找找西找找,然后盯着水库发呆。又悄悄问小麻,牛郎织女第一次碰面,在什么时间?小麻说是傍晚。之后,老妈喊他回家吃晚饭,扯破嗓子没回应,到水库边一找,总能发现阿昌等在树丛边。小麻说别等了,要想见织女,先要让牛说话。阿昌便盯着牛看,牛也呆呆地盯着阿昌看,就是没话。阿昌主动跟牛說,牛终于哞了一声,但听不懂,显然不是说话。

这样的日子没多久,农忙时节又来了。

八月份的阳光火辣辣的毒,可晒不蔫的人们抢收抢种的劲儿,一割完早稻,就抢着把地耕了、平整了,尽快插晚稻秧苗。不管是本村的,还是别村的,都抢着向阿昌借牛借人,一家家排着号。阿昌顾不上休息,有时连吃饭也顾不上。牛成天低头拉犁,除了夜里吃一顿,白天很少吃饱,想去路边啃口草,马上被僵绳拽回来。

农忙临近尾声,太阳迫近西山,阿昌准备收工回家。快要轮到的阿伦,急得双脚跳,夺过牛绳,抢过牛犁,就往自家田边走,说无论如何要把地耕了,明天种地的帮手请好了,他愿意多出点钱。说到钱字,阿昌心动了,说午饭还没吃呢,先回家吃完饭,等他回来耕地。

阿伦可没耐心,自已套上牛,准备先耕起来。对牛大喝一声“呔!”,牛一动不动,再喝一声,还是纹丝不动。朝牛屁股一鞭子下去,牛抽搐了一下,想走却没力气,哗啦一声躺到水田里。阿伦上前一看,牛嘴里喷着白泡泡,眼泪汪汪地望着阿伦。阿伦还想试试,又朝牛屁股上一鞭子,可就像打在石头上一样没反应。阿伦急火上来了,呼地冲上去,朝牛肚子上一脚踹过去……

牛突然爆发了,不知哪来的力气,带着犁狂奔起来,阿伦被拖带着飞了起来,在田水中划了三十来米。接着牛越过田埂,撞断了犁绳,在众人“牛窜疯啦”的呼喊声中,跑得越来越疯,消失在依稀的暮色中。只剩那把犁,还直直地插在田埂上。

人们打着手电去找牛。在一道高高的溪坎下,是一片乱石滩,布满方凳大小石块。牛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只有眼睛还在流泪,不时眨巴一下。兽医来看了,摇摇头说,牛脊背骨已摔碎了,没救了,这牛废了。

人群渐渐散去,只剩小麻陪着阿昌。阿昌回了一趟家,把自己的被子带来,老妈也没阻止。月亮升起来了,夜色明亮起来,阿昌趁着月色割来青草,牛叼了几根嚼巴嚼巴,可显然对草没什么兴趣了。阿昌一瓢瓢地舀着溪水,把牛洗刷得干干净净,细心地用毛巾擦干,把被子盖在牛身上。

那一晚,月光把溪滩照得雪白雪白,潺潺的溪水闪着银光,发出有节奏的叮咚声,星星点点的萤火虫随声伴舞。阿昌不时呜呜哭几声,然后噙着眼泪望着星空。天上只有稀疏的几颗星儿,忽明忽暗,银河已隐藏在月光里,看不到了。阿昌问小麻,牛郎织女星在哪儿?小麻抬起昏沉沉的睡眼帮着找,可也找不到了。

次日,太阳刚升起一竿子高,杀牛人来了,带着屠宰工具。人群又聚拢了。临终前,牛轻轻晃了一下脑袋,两颗豆大的泪珠扑簌簌滚了下来……

阿昌没忍心看杀牛,急火火地赶回来,发现阿伦一瘸一拐地,还在水田里赶活儿,冲上去把他摁在泥水里,给了一顿暴揍。后来,阿伦在医院吐了半桶泥水,头被纱布裹成了木乃伊。两家人吵了一架,都没给对方赔钱。

村里人不吃耕牛肉,杀完便拉到城里贱卖了。牛皮没人要,很快发臭了,被扔到了海里。阿昌穿着牛皮飞天的梦想,也该彻底破碎了吧。

阿昌后来又养了牛,可一直没娶到老婆。直到五十多岁,感觉两腿无力了,查出腿静脉血管接近坏死,不能放牛了。最后一头牛卖走那天,阿昌哭得很伤心,晚上还噙着眼泪望着星空,跟那晚溪边陪牛的场景很像。

四、“鸡神”阿基婶

阿基婶跟她老公是表兄妹。结婚后,生了个儿子叫小宝。听说近亲结婚会生傻子,阿基嫂不服,处处宣扬她儿子多聪明,觉得他儿子应该是栋梁之材。其实,小宝不笨,但也不聪明。

阿基婶别号“鸡神”,是因为家里有一大群鸡——也是近亲结婚的产物。从一对鸡开始,孵小鸡、养小鸡、再孵小鸡、再养小鸡……便成了一大群。有黑的、白的、棕的、灰的、花的,五颜六色。阿基婶养鸡图个好彩头,她说:“你听母鸡怎么叫的?咯咯嗒,是‘个个大的意思呀。公鸡怎么叫的?蝈蝈轰,就是‘家家红呀!”

鸡养多了,自然很吵,“咯咯嗒”“蝈蝈轰”从早吵到晚,可苦了邻居们。往她家一望,二三四五个母鸡,或停在墙头,或站在草垛顶上,红着脸,晃着下巴的肉垂子,脖子一伸一缩,合唱着“个个大”交响曲。有些母鸡还根本没下蛋,也喜欢凑热闹一起吹牛。阿基婶一边骂“下个蛋有什么稀奇”或“没下蛋叫什么”,一边一扫帚拍过去,鸡就咯咯咯咯地飞下来。鸡群看着飞舞的鸡毛,鸦雀无声了。别以为终于可以清静了,片刻之后,鸡好象又记起什么,“个个大”的声音又响起来了,接着又响成一片……有时半夜里有什么动静,随着公鸡“蝈蝈轰”一声指令,鸡群就来段“半夜鸡叫”协奏曲。

阿基婶比鸡更吵。阿基婶最享受的,是到集市里卖鸡蛋,整个市场就她叫得最响:“鸡蛋,鸡蛋,刚下的鸡蛋,新草鸡蛋,红壳鸡蛋,放养鸡蛋,吃虫子鸡蛋……”鸡蛋卖得很快,接下来就开始搞演说了。扯住一个熟人,就小宝长小宝短地谈起来:小宝学习很好,最近数学考了班里第几名;小宝身体很好,跑步得了奖;小宝很有魅力,女同学看上他;小宝很会自理,买来了台灯;小宝很孝顺,昨天吃饭给她夹菜了……

可小宝并不乖,还顶撞她:你是不是更年期了?怎么这么啰嗦?阿基婶顿时被点着火了,尖声骂了起来,哇啦哇啦,巴拉巴拉,整个村都听见了。骂累了,到水缸边舀瓢水喝了,不知又想到什么了,搬根凳子坐到门口,边哭边唱:“你这没良心的唉嗨,我空劳碌一场唉嗨,我一泡屎一泡尿地唉嗨,把你喂大……”快中午了,小宝奶奶来说了:“别哭啦,快烧饭了,小宝要饿了。”哭声戛然而止,屋里又飘出炒蛋的香味儿。

确实,阿基婶从小宠小宝,家里常年蛋味飘香:白糖炙蛋,韭菜摊蛋,红枣煮蛋,茶叶烤蛋……小宝一有点小感冒,阿基婶就说:“啊呀,要补补身子了。”就杀新草鸡供小宝专享。香味儿勾起了邻居们的馋虫,就往她家望去,常看见小宝端着碗坐在门口,偷偷往屋里瞄一眼,用筷子把碗里的东西拨出来,在给鸡吃呢。

这次吵架,小宝真受气了,不管阿基婶以前的好了,坚持要住到学校去。于是阿基婶又多了一桩事,每两三天去看一次小宝。阿基婶舍不得吃鸡蛋,全都拿去卖钱,然后到供销社买葡萄糖,说这东西是滋补佳品,要给小宝送去。

转眼小宝参加了高考。一个月后的一天,阿基婶在集市上说,小宝考上“北京大学”啦,于是整个村都传遍了。大家快惊掉了下巴,小宝读的是二流中学,可从没人上过重点分数线呢。

小宝路过井边,洗衣服的女人们叫住他,七嘴八舌问起来了。小宝支支吾吾地,说是“北京——”,咽了下口水,“……(声音太轻没听清)学校”。

有几位明白了,噢,原来是“北京的大学”啊!

阿花婆说:“首都北京的大学,很好啊,菩萨保佑。”于是小宝声音恢复正常了,“唉,没发挥好,我本来可以考得更好点的,有几题看错了。”接着絮絮叨叨,讲起了犯错的细节。女人们不懂,听得打起了哈欠,就叉开话题聊别的。

次日,在井边洗衣的女人们,又说起小宝来,发现做了同一个梦,不禁啧啧称奇。梦见的都是:阿基婶穿着母鸡的羽衣,带着红红的鸡冠,抱着吃奶的小宝,跳上了草垛,又跳到墙头,伸着脖子,不停地叫着:“个个大,个个大。”

五、“瞎子”老周

叫老周“瞎子”,可老周不是真瞎子,是半瞎。你看他,眼睛微眯成两条缝,看不清有没有眼珠子。他看你,歪着头侧着脸,拧着深深的抬头纹,用眼缝的左上角费劲地瞄,好像在用枪打鸟。

老周年轻时,独自要饭流落到这里,操着与本地相近的口音,却不肯说老家在哪。村里刚好有个嫁不出去的老女娃,老周就当了上门女婿。派出所去找过他老家的人,却没见老家人来过村里。

老周成了家,却干不好农活。柱着锄头,歪着脑袋,好不容易找到自家的田地。给菜锄草,菜苗锄断了十来株,杂草却还像癞痢头,一撮撮地留着。割稻如台风过境,割倒一片,漏下一片,弄乱一大片。插秧如秀书法,秧苗如龙行蛇游,恣意横行,好不潇洒。合力抬筐,劲使不到一块,走两三步,就把别人支倒在地。老婆就冒出话了:没用的东西。于是经常吵,吵着吵着,连孩子也不怎么理他了。

既然用不上劲,老周更多的时间是看戏。村里请来戏班子演戏,老周准提前等在台下,可不坐前排,而是搬根凳子坐在老远的角落。别人看戏,他听戏,能听清就行,跟着戏文的节拍摇头晃脑,好不投入。听到《追鱼》里,有个孩子被赶出家门的情节,老周便转过脸去,对着墙壁小声地哭起来,重复唱着那段戏文,长时间地抹着眼泪。

戏看多了,哭得也多了,老周想跟戏班子唱戏。戏班子不要,可最终给了他一把破二胡。老周细细研究,把二胡修修补补,居然能拉出调儿来了。

老周无师自通,学唱走书。说书的故事主线,多是看戏看来的,可添加很多自己演绎。唱得杂音走调,但没关系,乡下人听书,没那么讲究,有声音有故事,就可打发了。

老周多在别村说书,也在本村说书。晚饭后,祠堂里,老周搬根凳子坐下,旁边放一搪瓷杯的水,戴上墨镜,往墙上靠好,放稳双脚,二胡放左腿上,呜啦呜拉几下,人就三三两两过来了。老周说几句客套话,然后一低头,伴着二胡声,用苍老沙哑的声音唱起来,一板一眼,一步一趋,如闲庭信步,饶有韵味。情到深处,半秒的寂静,嗒,右脚一跺地,跟着二胡声急如快马;老周浑身颤抖,连唱带嚎,呜咽走调,昏天黑地,那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淋漓尽致。阿花婆婆泪如雨下,女人们都擦眼睛,没心没肺的阿基婶哭了出来。正当群情失控边缘,嗒,又一声脚跺地,二胡嘎地止住。老周哑着嗓子道:“要知后事如何,请听下段分解。”阿忠、阿伦连忙跑出去抽烟。

老周会说书,名声传得很快,来请的人渐渐多起来。下午,老周早早地背上二胡,带上墨镜,挎个布包,包里塞个搪瓷杯,拄上一根竹竿,就出门了。深夜回到家,先在院子里停下,摸一下布包,取出一两块青砖或方石,堆在院子角落,这是路上拣来的,以后盖房子用的。吱呀一声,孩子开了门。老周拿出来搪瓷杯,里面是在外吃饭时带的菜。孩子吃起来,巴唧巴唧吃完,一声不吭回去睡了。老周骂道:“就是养条狗,吃了还会摇几下尾巴。”

说到狗,狗就到。某夜,老周從镇上唱书回来,感觉脚后跟老跟着一股风,蹲下来仔细一打量,是一只哈巴小狗,毛色灰白凌乱,拼命地摇着尾巴,哈哈哈地吐着气,显然是条被丢出家门的流浪狗。老周鼻子一酸,拿出搪瓷杯,把里面的菜分给小狗吃了。于是老周以后就多了个伴。

老周给狗取名“小巴”。从此在家吵架不再势单力薄。一拌嘴,小巴就竖起耳朵听着,觉得老周处于劣势,便朝他老婆汪的一声,为老周助威,被老婆一脚挑到角落边。小巴不服,又冲过来汪汪两声,咬住老婆的裤腿往后拖。孩子帮老婆,冲着小巴抬起一脚,小狗噢呜噢呜地惨叫,老周就冲孩子训道:“臭小子!他是你小爸(小巴)!”

老周的书越唱越好,愿听他说书的越来越多。可老周的脾气越来越坏,愿跟他交流的人越来越少。老周忌讳实在太多,你跟他说种地,他以为嘲笑他没用;你跟他说女人,他就想起老婆;你跟他说天黑,他就想到自己瞎……忍无可忍,老周开骂了:“村里头,除了小巴,都是大傻!”阿忠可不管那么多,怼了回去:“村里头,除了你,都不是大傻!”

没人相伴,就人狗相依吧。老周每天只跟小巴说话,说着说着就流眼泪。小巴呜呜地应着,给他舔泪水。后来小巴没了,老周就再收只流浪狗养着,还是叫小巴,不知换了几任小巴。

老周最后怎样了,那是新农村时的事了。老周六十多岁时,村里修了大马路,油光锃亮,接着有长途班车通过。

老周没适应变化,不听劝,还是喜欢走路中央。某日出门唱书,经过集市边的那段,身后来了辆班车,朝不紧不慢的老周鸣一声电喇叭,老周没反应,再鸣还是没反应。司机急了,按了下汽喇叭,“呜——”把集市里的人全吓了一跳。老周如梦初醒,猛地回头,发现身后有一庞然大物,山一样向他压来,就蹬蹬蹬地往后退,没几步就突然倒下了,牙关紧咬,口吐白沫,没气了。小巴守在他身边,转来转去,不停呜咽着。

老周一死,家里的孝子贤妻都出来了。爹唉,老头唉,哭得惊天动地,边哭边摩拳擦掌,吓得司机在驾驶室不敢出来。后来又到汽运公司去闹,不让公司的汽车经过这儿,直到得到一笔不菲的赔偿,才算剧终。

老周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动静不是很大,整个葬礼小巴始终跟着。家人之后的生活继续,得到赔偿后,甚至露出了笑容。但很少再有人提起老周了。

小巴又当起了流浪狗,却常常在老周坟前,一动不动地趴着……

六、阿花婆婆

阿花婆婆,给人最大印象是“慈”,慈眉善目,中规中矩。村里人连句玩笑都不敢跟她开,所以她没有绰号,这是村里少有的。

慈悲慈悲,慈总与悲相连,阿花婆婆过得悲苦。她住在靠山脚的矮瓦房里,屋后有棵上百年的老樟树,朝东南树枝低低的、长长的,伸得老远。阿花婆婆有个儿子叫小力,在小力六岁时,老伴就去世了,她连哭了好几天,哭得昏天黑地,想在老樟树下上吊自尽,绳子已在东南枝上挂好了,却抱着小力长时间地痛哭。村里人陆续赶过来劝,她最终没忍心抛下小力,熬了过来。

小力读完初中,便出门打工,学会了操作机器。后来结了婚,在镇上买了房安了家。阿花婆婆以为熬出头了,少种了几块地。

阿花婆婆开始念经。用月饼盒做了个经箱,上面贴张观音像,里面一半放未念的经,另一半放已念的经,再放个装印泥的小瓶子。有些人念经只念“阿弥陀佛”,有更快的只念“阿佛”。阿花婆婆念得认真,一字一字地念完“南无阿弥陀佛”,将手中油亮的佛珠拨下一粒,再一遍,再拨一粒,一串念完,在经上按一个红点。阿花婆婆念完一张经,别人已念完了四五张。村里人觉得她念得好,价格公道,抢着去她那儿买经。

阿花婆婆还养山羊。养山羊有个好,不用照顾太多。在屋后的山上钉个小木桩,把母山羊用长绳一拴,羊吃百草,吃得肚子滚滚圆。小山羊呢,则不用栓,就伴着母山羊,不会跑太远。

阿花婆人缘好,人们自然会帮她。傍晚,阿昌喂完牛,就抱一捆青草送来。不用怕羊被偷,因为贼不忍偷,而且阿忠放过话:谁要偷阿花婆婆的羊,就把他的爪子剁下来喂狗。

可是,好人多磨难,命运又来捉弄她了。

阿花婆婆六十多岁,小力已升级成阿力师傅,在一家厂里管机器。还带了一群徒弟,天天围着叫阿力师傅阿力师傅。某日开工前,阿力正检查机器,有个新徒弟,看都没看就把电门给推上了,一下子把阿力拖进机器里。等关了电门,阿力左半身卡在里面,到处是血,抢救不过来了。

厂里赔了钱,阿花婆婆一分没要,全给了媳妇和孙子。白发人送完黑发人,阿花婆婆一下子没了力气,连牵羊上山的劲也没有。于是决定卖羊。

一个冬日早上,阿花婆婆坐在集市角落里,老羊半躺着啃草,两只小羊还在旁边顶来顶去玩着。与别人只问价钱不同,阿花婆婆卖羊先看面相。来问的,长得獐头鼠目的,不卖;脸上有横肉的,不卖;来个长得过得去的买主,刚想卖,发现侧脸有个刀疤,不卖,再贵也不卖。终于来了一个面善的,只要小羊,问买去干啥,答放养留种。成交。

买主去抱小羊,小羊才发现危险,惊恐不已,咩咩叫着躲到老羊后面,老羊起身面对着买主,不让靠近。阿花婆婆摸着小羊,噙着泪给小羊套上绳套。小羊硬生生地被牵走,老羊跟了过去,咩咩声此起彼伏,阿花婆婆也跟过去。小羊被拖上了小板车,老羊抬着头围着板车转。阿花婆婆对着买主,再三说要善待小羊,买主说阿婆放心。

小板车走远了,阿花婆婆一直望着那个方向,内心空空的,鼻子酸酸的,牵着老羊,找了个台阶坐着发呆。老羊一动不动看着她,不时咩一声。阿花婆婆心想,这老羊啊,不就像自己么?同病相怜,留下来作伴吧。

在凛冽的西风中,拉着瘦骨嶙峋的老羊,阿花婆婆一步一步地挪回家了。

新世纪来了。一个夏日傍晚,阿昌照常去送草。阿花婆婆精神焕发,一边给老羊洗刷,一边对阿昌说:昨晚老头子来托梦,说四十多年了,是时候团聚了。阿昌没反应过来,木然地嗯了一声。

当晚亥时,阿花婆婆的老羊突然叫起来,凄厉的咩咩声刺破村夜的宁静,传得很远很远。人们正觉异样之时,刺眼的电光一閃,啪啦啦一声炸雷,紧随沉重坚硬的雨点敲下来,风雷雨交响,哗啦啦连成一片,掩盖住了羊声,整个村被裹进了喧嚣之中。

次日,人们惊奇地发现,阿花婆婆屋后樟树一枝被雷劈掉了,正是曾挂过上吊绳的东南枝。她家里,房间已打扫得一尘不染,阿花婆婆躺床上,被单拉得平平直直,衣着干净整洁。人的神态平和,慈眉间透着笑意,已溘然长逝了。侧房的老山羊,伏在干净的草堆上,脖子伸得长长的,仍保持着叫的姿势,但脑袋耷拉到地上,也归西了。

阿花婆婆终于与老公合葬。大家还在坟边挖了个坑,把老山羊也葬了。点上香,开始烧经,那黄黄的经纸,被火苗慢慢侵蚀,却没有丝毫卷动,平静似阿花婆婆的脸。经烧完,星星点点的火星逐个熄灭,化成灰儿,一阵微风过来,灰儿随风飘散,融入青翠的群山之中。

七、“半仙”老贵

成半仙之前,老贵被叫做“老鬼”,因为名字中带贵,村里人文化不高,又肉眼凡胎,“老贵”和“老鬼”有啥不同,搞不懂也不想搞懂,反正都叫得应。

可别说,老贵真有点鬼气。骨瘦如柴,后背佝偻,略带鸡胸;眼窝深陷,下巴削尖,跟画上的鬼谷子十分神似,只是眉毛更短些,胡子更长些。最厉害的是那双鹰一样的眼睛,如两束电光,唰地照过来,准把人刺得缩成一团。人说小娃天性敏感,能嗅到邪气和阴气,遇见妖邪气必哭。抱在怀里的小娃,一看到老贵的鬼脸,便哭得声嘶力竭,怎么哄都哄不好。于是带娃的女人老远躲着老贵,还用老贵吓小孩:再不听话,老贵来了。准灵。

旧时,老贵上过私塾,可读书平平,其貌不扬,不像当官的料,老爷子就用两担谷子当学费,让他跟人学看相算命。解放后,老贵被当牛鬼蛇神改造了几十年,在烂田里折腾得半死。八十年代初,老贵重操旧业,自个儿背着布袋,穿着长衫,柱着竹竿,挂着八卦幡,云游四方去了。

老贵最常去的是庙门口,人们在庙里求完佛,出了门便求道,想知道前途吉凶。只见他倚着墙,眼睛微闭,手指头摆来摆去掐算,神秘兮兮的。电光眼忽地打开,照住一个人,朗声道:“先生骨骼清奇,一副贵相,只是印堂发黑,近日恐有劫难,容在下建言一二,再走不迟。”问完生辰八字,便念念有词掐指头,忽然眼皮向上一抡:“你做错事了,什么事你自己想。”求卦人一惊,的确做错过事,便问消灾良方。老贵如扫机枪,把整套说辞和盘托出。有一两句被听进去了,人家点头:说得极是,赶紧回家消灾去了。

可也有些主儿,任老贵电眼瞪瞎,玄嘴说歪,就是油盐不进,生意不好做哪。老贵出门前,会算一下哪些地方人多;也会择日算一下,怎么让日子过得滋润些。

某年梅雨季节,老龙王兴致挺高,接连下了一个多月的雨。老贵出不了门,在家中静坐着翻卦书。房顶上一只嫩绿蜘蛛挂下丝来,停在书的某一卦上。老贵一算,惊道:今日有贵客进门。忙开门迎接,外面空无一人,却见屋檐台阶下,扑楞着了一只绿毛山雀,拖着一只翅膀,羽毛湿透了,很是虚弱。

老贵捧鸟回屋,用毛巾把鸟捂干,裹上棉花放到被窝里,用黄酒泡米把鸟喂饱,跳进被窝用体温给鸟取暖。等鸟恢复活力了,用餐罩盖住鸟儿,用筷子和木片搭了个小笼子,按一按还算结实。在上面加了个提钩,在里面铺了棉花干草,给鸟安了家。

老贵给鸟取名阿灵,教鸟测字。做五六十张硬纸片,画些五颜六色的小人儿,一张一个戏文故事。给人测字时,纸片叠成一排,把阿灵放出来,衔出一张,喂粒米,阿灵自动回笼。老贵摸着胡子,对着纸片唱一段小曲,给求卦人解释一番,便伸手要钱,多少随老贵张口。为子女考试算卦的最多,于是阿灵叼出来最多的,是“邬玉林赶考”:不管你读书好坏,虽有波折,必有贵人相助,终成大器。一番好话,钱自然不会少。

光一个人算卦有点老套,而鸟测字,既求了卦,又看了新鲜。围观的人多,自然有人气,本不想求卦的,也被引过来试试。生意一下子兴隆起来,可把老贵乐坏了。

某日清晨,老贵被阿灵吵醒,见阿灵不停地在笼子里扑腾,唧唧唧地叫个不停。老周掐指一算,惊道:阿灵今日有难,小命难保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贵当天不敢出门。整日坐着,盯着笼里的阿灵;坐累了,又拎着鸟笼的提钩,在房里踱来踱去。冷不丁,提钩断了,笼子叭地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几乎同时,一只灰猫从墙角嗖地窜出,一口叼上阿灵,如闪电般跃上矮门,跳了出去。等老贵反应过来,猫和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见门外的雨还是淅淅沥沥的。

老贵整夜未眠,次日早上,又在门口滴水檐下静坐,忽有顿悟。喃喃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已知来命,又能怎样,只是徒增烦恼,索然无味。接着吟道:缘来则聚,缘尽则散,来去从容,看天上云卷云舒。

此后一月,老贵须发全白。脸色变得红润亮堂,眼里透着仙气,笑意盈盈,如春风拂面。小孩子觉得他可亲可爱,左一声爷爷右一声阿公,争着往他怀里扑。老贵算测得更准,说得人五体投地,境界明显更上层楼了。人们不再叫他老鬼,给了更大的雅号“半仙”。

老贵很长命。在二十年前,他的八十四岁寿辰将至。老贵绕村一周,在各户家门前停留片刻,掐指沉吟一番,含笑点头。后沿着村道飘然而去,最后目击人说,往弄堂岭方向去也。至此杳无音信。

老贵最终怎样了,众说纷纭。阿昌说,掉进水库,沉尸库底了;阿忠说,被人劫财,灭口掩埋了;阿花婆惊得佛珠都拿不稳,忙说阿弥陀佛,菩萨保佑。阿基婶接着说,老贵当了野人,以掏鸟蛋过日子了;小麻跟着说,隐居山林,潜心学道了;老周歪着头斜着眼儿听着,啥也不说。半月后,老周的走书里,多了“老鬼成仙”的故事:老鬼遇一林中白鹤,驾鹤飞至云端,绕彩虹三圈,乘风西去,飞天成仙了。

【責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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