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号陨石

2021-02-08 08:42羊父
野草 2021年1期
关键词:麦香石头

羊父

1

麥子扬花时,我接到了大女儿招娣的电话。招娣说,爸,你跟我妈分开多长时间了?我掰了掰指头说,今年应该是第十二年吧。招娣说,你俩也该合在一起过了。

十二年前,也是春末,我把夏天穿的衬衫和冬天穿的棉袄都打成了捆,塞进到两只尿素口袋里。我对老婆麦香说,你照顾好孩子,我走了。麦香撑开单薄的身体,堵住了门。我只是轻轻一推,她便后退几步,跌坐在门前的草垛上。招娣从屋里扑出来,抱住我的腿拼命地喊:爸爸别走、爸爸别走。我掰开招娣的双手,把她放在门前的歪枣树上。那天招娣骑在树上,把“爸爸”两个字喊尽后,便一头栽了下来。

怎么也没有想到,多年来,一直视我如仇人的招娣,不仅给我打来电话,还破天荒地喊了我一声“爸”。这一声“爸”,就像下了一场透地雨,把我干燥多年的身体浇了个透。说实话,已有很多年没人喊我“爸”了。有一年,我正在半空中砌楼呢,突然听到一个小女孩在喊“爸爸”。我找了很长时间,终于在地面的小公园里找到了一个小女孩,她像一只猫蜷缩在爸爸的怀里。我猜,那小女孩的声音也比猫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可是那么微弱的声音,竟然能穿透工地的噪声,传到一百多米高的空中。还有一次,我梦到招娣了,她刚从树上摔下来,额头上还流着血。我伸手去抱她,可怎么也搂不着。醒来后,我已经满脸是泪了。

可是,招娣的电话又让我深感不安。让我不安的,除了这一声从天而降的“爸”之外,还有就是跟麦香复合的事了。当初,我离开孟庄,就是为了跟麦香分开,或者说,就是为了尽快逃离麦香。至于我要逃离她的原因,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清的,姑且放在以后慢慢说吧。

我和麦香分开,没有动一拳一脚,也没有惊动村里的一只猫狗,所以算是和平分手。我俩都分开两、三年了,孟庄人才知道我俩不在一起过了。他们不相信好好的一对夫妻,不声不响就散了,连分手架也没有打一场,脏话也没骂一句,这太不可思议了。

孟庄人打电话问我,你和麦香散伙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说,是真的。

孟庄人刨根究底,这怎么可能呢,你俩也没红过脸呀,是不是麦香犯了什么错?

孟庄人说一个女人犯错,往往是指犯那个方面的错误。孟庄人认为一个女人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那个方面的错误,可大家对于犯那个方面错误的女人,又碍于情面,不愿说破。还有,孟庄人把那个方面的事,叫做“那个”。以前,我和麦香也一样,我俩在地里锄黄豆,我问她今天晚上那个不那个?麦香低低地回了一声“那个”,然后她就放下锄头,提前回家做饭、烧水去了。

我对孟庄人说,麦香没有犯错,我也没犯错,我俩就是不能在一起过了。

那些年,总有好事的人打探我和麦香分开的原因。我说,没有原因。说实话,两只猫狗打架都有原因,两个人分开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没有原因呢。可那原因,就像伤疤上刚刚长出的嫩肉,被我万分小心地呵护着,碰都不能碰一下。

那几年,每年都有人替我和麦香的事说和。有人说,麦香带着两个孩子挺不容易的,你一个大老爷们,怎么能不管不问?我说,我每月的工资,扣下吃饭和吃药的,都打给麦香了,怎么能算是不管不问?也有人说,麦香长得不丑,虽不是百里挑一,但十里挑一总该差不多吧,你可别把水仙当成大蒜了。我说,这不是美丑的事。

后来,一位当村干部的叔父进城找我。他在火车站的站前广场上,灌了不少的酒。这位叔父见到我时,酒精刚好发作,眼白全是红的,像刚刚滴进去了鸡血。

叔父说:祥风,你是知道的,孟庄的地是没有撂荒的,你要是不种,别人可要下手了呀。

我咬了咬牙说,谁喜欢种,谁就去种吧。

叔父说,你想好了,世上可没有卖后悔药的。

我知道,这些前来说和的人,大多是麦香托来的,甚至,麦香还请人家吃了饭,出了来回的车票钱。那时,麦香还想跟我过,撇开感情的事不谈,毕竟,我是她两个孩子的爸爸。有几次,我想跟麦香把离婚证办了,彼此都恢复自由身。可思来想去,这个婚,我还是不能离。原因嘛,说出来也许你不相信。

我们这个村庄姓孟,叫孟庄。虽然有人说,我们的这个“孟”不是原始的那个“孟”,是几百年前改的姓,但毕竟一笔写不出两个“孟”字来。就像天上的大雁有“领头雁”、地上的羊群有“领头羊”一样,在孟庄三千多口人中,我是“祥”字辈的老大,是这一辈人的“人头”。“人头”虽不是村委会主任、村会计这样的实职干部,但说话要比村干部算话多了。村里大事小情,都得我这个“人头”出面。你说,离婚这个头,我能带吗?

这天,招娣在电话那头,一口一个“爸”地喊我,好像要把前些年的亏空给补回来。我身体里的那场大雨,也是越下越大,快要内涝成灾了。我抱着脚手架坐了下来,双手抖得厉害,掏烟时,烟盒掉了下去,低头找烟时,安全帽又掉了下去。这时,对面新交付的楼盘,有人推开了一扇窗户,有一轮明晃晃的太阳挂在玻璃上面。那太阳的黑斑在我眼里,以贪吃蛇的轨迹旋转着。

直觉告诉我,家里肯定遇到难事了,而且这事非我出面不可。可是,这么多年来,我家需要我出面的事并不多。我把记忆朝前翻,倒是翻出两件让我做主的事来。一件是评贫困户的事。那位当村干部的叔父问我,你在外面打工,一年能挣多少钱?我说,差不多五、六万吧。叔父说,怎么能挣这么多?你家是两女户,你要挣少一点,就能评上贫困户了。还有一件事是孟庄建设美丽乡村,要把老村像搓麻将那样重新洗牌。叔父跟我手机视频,谈拆老屋的事。他说,我这边录着像呢,你要是同意拆,就冲着手机点个头,再说一句“我同意”。我不想拆,就对着手机摇了摇头说“我不同意”。

这天,招娣还问了我一个奇怪的问题。她说,爸,你最近有没有接到陌生人的电话?

我说,接过,昨天还接到一个卖楼的电话呢。

招娣说,我指的是老家打去的电话,要有显示为老家的来电,你千万不要接呀。

我问,为什么不接?

招娣说,你别问为什么,你听我的,不接就是了。

我的电话不多,有时手机几天也不响一声。打我电话的人,也相对固定,一个是钢筋工老顾,他弯钢筋的地点在食堂的旁边,闻到饭香了,就打电话喊我下去吃饭。还有一个,就是做饭工杨树花,她打电话给我,也是为了喊我下去吃饭。我把所有的来电翻了一遍,确定这段时间真没有从老家打来的电话。

我猜不出来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但最有可能,就是钱的事了。这些年,我和麦香唯一的联系,就是钱。我在这边朝存折里存钱,麦香在家里用卡取钱,就像一个人朝水塘里放水,另一个人从水塘里抽水。这些年,我和麦香一直保持着放水与抽水的关系。如果,我在这边定期放水,她在那边定期抽水,就代表彼此安好。可是,今年春节过后,我这边放水出了问题,我和麦香的池塘,已经干了两个多月了。

我找钢筋工老顾借钱。老顾说,我不是跟你一样吗,从过年到现在还没进过钱呢。我说,你不是有存款吗?先借两万给我,我付你利息。老顾想都没想地说,不行。稍顷,老顾向我解释道,老弟,我俩在一起干了七、八年的活,现在又住在一起,算是同居关系吧。按理说,这个钱我不该不借给你,可是,我的钱还留着办大事呢。

老顾说的办大事,指的是娶老婆。老顾从十五、六岁开始,就盘算着娶老婆,可是盘算了几十年,黄土都埋过脖子了,他的“八”字至今还没找到另外那一撇呢。不过,老顾没有死心,他一直为找老婆的事做着准备。他有一只行李箱,底层放着两张硬纸板,中间像压标本一样,压着一套西服和领带。他把这套西装随身携带,随时随地为结婚做好准备。

这天晚上,老顾又向我解释道:我结婚的钱,肯定是不能动的,不过,我手头上还有一千多块现金,你要是不嫌少,就拿去应应急。说着,他拆开了脏兮兮的棉被,从里面摸出一个同样脏兮兮的袋子来。他解开了袋子的包扎,把钱拿出来,沾着唾沫数了一遍。老顾把钱攥在手里,用另外一只手像拍孩子似的轻柔地拍了几下说:十张、一千块,你要不要?见我没有要的意思,他把钱塞进袋子里,重新做好包扎,然后找来针线缝合被子。大概是针生了锈,他把针尖伸到头发里蹭头油,接着,就像被针扎似的“哎”了一声。

老顾说:哎,你不该向我借呀,你不是还有一个妹子吗?你向她张嘴,我不相信她不借钱给你。

2

老顾说的人,是做饭工杨树花。

在彩虹新城工地,每个工种都有名字。比如,砌墙的叫砌筑工,刷楼的是刷楼工,弯钢筋的叫钢筋工,而杨树花是做饭的,大家就喊她做饭工了。杨树花进工地前,在工地对面开了一家按摩店,那时她的身份是按摩工。可是,随着那一片的按摩店越开越多,给人按摩的人越来越年轻,杨树花的生意不好干了,于是她便发展转型,到工地的食堂做起了饭。

杨树花的前任,是一个本地女人,一天三顿做的都是米饭。那女人也尝试做了几回面食,可是下面条就下成了一锅浆糊,做馒头要么硬得像铁疙瘩,能磕掉人的牙,要么像放了醋,能酸掉人的牙。工地上的农民工,大多是来自淮河以北,在娘胎里就开始吃面,一顿不吃面就浑身没有力气。大家一齐嚷嚷,就把那个做饭工给换了。杨树花之所以能进工地食堂,与她做面食的本事不无关系。面试那天,她带着一个脸盆和一团发好的面团,才艺展示就是做面条。她把那团面拉成了头发丝儿,一根面条竟然盛满了一碗。

杨树花进工地时,彩虹新城的建设已经接近尾声,年轻的建筑工人跟老板转战其他工地了,还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的,在搞外部装修和小区绿化。在“老弱病残”这四项中,我主要是占了中间的那两样。今年开春以来,我老是犯晕病,看人也是双影儿,就像喝过六两酒。有一次,我拿着瓦刀剁砖头,竟然剁到了手腕上。于是,我从砌筑工退到二线,干起了刷楼工。可是这二线的活,我干得也不称职。我闻不了涂料的味儿,尤其是那些添了香精,散发着苹果、柠檬香味的涂料,我要闻上十分钟,就能把一天的饭给省了。

有一天中午,老顾给我送午饭,他举着馒头说:今天改善伙食,吃馒头。在南方,中午吃馒头,对于我们的意義不亚于过年吃饺子。我在馒头里,一口就吃出了“雪花膏”的味儿。十多年前,麦香涂脸用的就是“雪花膏”。那时“雪花膏”一块五一小袋,一袋能涂一个冬天。后来,“雪花膏”盛在了半透明的玻璃瓶里,变成三块五一瓶的“珍珠霜”了。麦香喜欢这种“雪花膏”,因为这种香喜欢朝人的肉里钻,就跟腌入皮肤似的,拿肥皂、洗衣粉根本洗不掉,早上涂一遍能香一天。可是只要一揉面,那香味就跑进了面团里。

我问老顾,食堂是不是换人了?

老顾合了合下巴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指了指馒头说,吃出来的。

我估计这个做饭工的年龄跟麦香差不多,因为只有这个年龄的女人,才能找到并固执地使用这种低廉的护肤品。待见到那个新来的做饭工后,我心里暗自一惊:这人竟然与麦香有几分神似,都是圆脸薄唇,肤色白净,在尘土飞扬的建筑工地,给人一种一尘不染之感。不过,这个做饭工要比麦香胖一些,腰际有一圈白肉,总爱从腰间探出头来。这人也比麦香保养得好,身上重要的部位还没有败下劲来,还是一副生机勃勃的样子,尤其是胸前的两堆肉,见人就动,见风也动,人动它动,人不动它也动,总之,就是动不动就动的那一种。这种动,让人错觉是一种生长。

有一天,我和老顾蹲在一起吃面。老顾说,孟祥风,你敢不敢跟我打赌?我听到别人喊我的全名,本能地站立答“到”。平时,年轻人大多喊我老孟、孟师傅,年长的喊我“祥风”,连姓带名一起喊的,次数不多。如果有人喊我“孟祥风”,肯定是上头来检查安全生产或者喷雾降尘了。今天,老顾这么郑重其事地喊我,看来是有重要的赌要打。我是那种赌一分钱也会心惊肉跳的人。我把身体绷紧了,把心惊肉跳镇压在了下面,就像用一层冰镇压住水面。

我问老顾,你要赌什么?

老顾说,赌这面条里的鸡蛋,你的多、我的少。

还没等我同意,老顾便把筷子伸到我的碗里扒拉起来。他把我碗里的面条挑起来,像城里女人做瑜伽那样翻了个身。果然,我的碗底还卧着一个鸡蛋。第二天中午,食堂做的是肉丸子,老顾还要跟我赌,赌我碗里的肉丸子比他的多。他伸过筷子,在我的碗里一对、两对地扒拉起来。我碗里的肉丸子竟然比他的多出了好几对。

老顾说,孟祥风,你有没有发现,这事不对头。

我说,不就是肉丸子多几对吗,有什么不对头的?

老顾说,你别水仙不开花——装蒜了,杨树花这娘们对你有意思,你能不知道?

老顾从饭碗里,发现了我和杨树花的秘密。这个秘密我也是知道的,但一直被我故意忽视或隐藏着。在借钱这事上,老顾一直鼓动我向杨树花借,仿佛我借到了钱,他便进入了安全区,便心安理得了。为了证明杨树花有钱,老顾还给杨树花算了一笔账。他捡起一小截钢丝,在地上浮尘中列出一道数学算式。

老顾说:杨树花在开按摩店之前,在老家的石灰窑边开理发店。她的老公在石灰窑干活挣老板的钱,她在石灰窑边上搞服务挣窑工的钱。就按她一天挣两百块来算吧,一年就是七、八万,这么多年下来,少说也挣了七、八十万了。

我说,你瞎扯,理发哪能挣那么多钱?

老顾说,你以为工地边那么多理发店、洗脚店,是挣你理发、洗脚钱的。你想,那窑工在地下钻了一天,不见女人也不见颜色,上了窑后,碰到又热又软的肉,看到有红有白的颜色,脑子就会发热膨胀,就想一个劲儿地把口袋里的钱朝外掏。说着,老顾拿起脱在一边的解放鞋,把地上的算式抹平,又列出另一道算式。不过,这次不是写,是点。老顾用那截钢丝在地上点了点说:据我猜测,杨树花还有一笔数额不小的私房钱。她的老公不是在石灰窑底下没有上来吗?那笔赔款是绝对不会少的。

我被老顾算得头皮发麻,想不到这个老家伙对人算计得这么深。这样的人,也活该讨不到老婆。可是杨树花再有钱,她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大水淌来的,而是辛苦挣来的,甚至是用人命换来的。再说,我一个老爷们,怎么好意思向一个弱小的女人借钱呢?

老顾说,你别忘了,杨树花可是喊你“哥”的呀,咱们这个工地有一百多个男人,她为什么只喊你一个人“哥”呢?我说,我比她大两岁。老顾说,我比她大十七、八岁呢,她怎么不喊我哥,而是喊我老顾,有时干脆喊我老头。老顾咽了一口唾沫接着说,杨树花喊你“哥”,说明她没把你当外人,她借钱给她哥,这天经地义呀。你要是不想当这个哥,我哪天对杨树花讲,就讲你没那个意思,劝她别剃头担子一头热了。

杨树花喊我“哥”,倒是确有其事。

去年工地放年假,有家可归的都回老家过年去了,无家可归的留下来看守工地。本来,我和老顾说好一起留下来的,也有个喝酒、说话的人。可到了腊月二十八,老顾突然变了卦,要回老家相亲。我说,你一年到头都在相亲,也不在乎错过这一个了。老顾说,不行,四百块钱的见面费都微信转账给媒人了,见不见面,这钱都要不回来了。我说,不就是四百块钱吗,我给你报销了。老顾说,不单是钱的事,这次要是万一相中了呢?老顾半夜出发,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的站票,站了几千里回老家相亲去了。

大年三十那天,我在巡查工地时,听到食堂里有响动。我蹑手蹑脚走到门前,通过安装猫眼的窟窿朝里看,看到另外一只眼睛从里面朝外看。两只眼睛过了电后,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尖叫。门打开后,杨树花把手里的菜刀扔在一边说,是你呀,我以为是贼呢,你可把我吓个半死。杨树花开始拍自己的胸口。不知是被吓的,还是故意炫耀,杨树花竟然把胸前拍出了惊涛骇浪。作为惩罚,我帮杨树花把液化气钢瓶和几组厨柜挪了位置,又到附近的水龙头给她拎了几桶水。杨树花胸口风平浪静后,她双手交叉抱在胸前,把乳房托在手臂的上头,给人一种高不可攀之感。

杨树花说,老孟,你也是一个人?

我不知道杨树花的意思,是说我也是一个人过年,还是说我跟她一样也是单身一人,便附和道,算是一个人吧。

杨树花说,中午就在我这过年吧,也不在乎多加一只碗、多添一双筷子。

那天中午,我跟杨树花碰了两杯,她的儿子歪头用果汁敬了我俩一杯。杨树花问我,老孟,你今年多大?我说,我属龙,今年四十三。杨树花说,我比你小两岁,以后就喊你哥了。从此,杨树花就喊起我“哥”来。杨树花喊我“哥”时,那个“哥”字就像老顾拧的钢丝,是拉细了的、拧着弯儿的,也有人说带着钩子的。有人提醒我,杨树花是别有用心的,她想让歪头偷学我的涂料配方。

我们彩虹新城不是建了四十多栋高楼吗,这些高楼按照“红、橙、黄、绿、青、蓝、紫”的颜色,分成七个小区,每六栋楼涂一种颜色。就拿紫色来说吧,不可能一下子把六栋楼的紫色涂料配齐,可分批配制要保持颜色的一致,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红多蓝少,就成了玫瑰红,而红少蓝多,就成蓝黑色。我在颜色的配方上,掌握了一些技巧,这个技巧也就是别人所说的配方了。不过,我这个配方,主要是靠鼻子来拿捏的。我不是对化学气味敏感吗,在配制涂料时,除了用眼睛看之外,主要是靠鼻子闻了。

我想,如果歪头真想跟我学习配方,首先要鼻子灵才行呀。为此,我测试过歪头。我打开一桶新鲜的涂料,让歪头闻闻是什么味。歪头说,是香味。我又打开一桶,歪头说还是香味。后来,歪头闻什么都有香味了,连闻砖头、钢筋都有香味。歪头这样的鼻子,要学会我的配方,难度真的跟登天有一比呀。

自打那天老顧让我向杨树花借钱后,每次走到杨树花的跟前,我便浑身不自在。有几回,我跟杨树花走到对面,本来是想说话的,可还是一扭头走了过去。这天,我去食堂倒开水,见杨树花正在揉着一个比广场上的太极球小不了多少的面团儿,她的两只手臂都陷在面团里,整个人被面团给牢牢地吸住了。

我说,我看过烧饼店里有和面的机器,面粉和水加进去后,机器就把面揉好了,你怎么不让老板买一台。

杨树花说,有那么先进的机器吗?我怎么不知道。

我说,也没什么先进的,就跟工地上拉混凝土的商砼车差不多,只要把水泥、砂石和水给装好,搅和的事就交给它干了。你要是不信,我拦一辆商砼车给你看看。

杨树花给那团面翻了一个身说,我不信。

我跑到了工地的大门口,拦下了一辆商砼车,指着车箱上那个正缓慢旋转的大肚子给杨树花看。这时,我的腰间传来啄木鸟啄木头的声音——是一个归属地显示为老家地区的陌生号码。我想起招娣的话,老家来的电话一定不能接。我想不接就不接吧,反正,这些年从老家打来的电话,十有八九是噩耗。那只啄木鸟啄了五、六分钟后,蹦出来一条信息:哥,我是祥雨。

3

我和祥雨有很多年没有联系了。前些年,我打过他几回电话,每次都是他媳妇乔美娜接的。乔美娜不是说祥雨正在开船呢,就是说开船累了,正在洗澡、正在睡觉,或者正在上厕所呢。总之,祥雨一次都没有接听。后来,我再打电话过去,乔美娜就不耐烦了。

乔美娜说:哥,你怎么老打电话来,是不是想借钱呀?跟你说实话,这几年我和祥雨跑船,的确挣了几个钱,可是我俩打算在城里买房子,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在水上漂着吧。

我说:美娜,我不是借钱的。我家没有花钱的地方,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两个闺女,大的招娣有十七、八了,小的引娣也有十三、四了,两座“招商银行”,一座正在对外招商,一座正在建设。如按照现在彩礼的标准,红的人民币要“六斤六两”,黄的首饰要六件。仅这两样加起来,也该有四十来万了。我哪还要借钱呢?

我给祥雨打电话,不过是想听听他的声音罢了。可是,如果祥雨真的接听了电话,我还真不知道跟他说什么,说不定,我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对乔美娜说,你让祥雨接吧,我随便跟他聊两句。乔美娜笑道,两个老爷们有什么好聊的,非要打电话花钱聊,改天见面时你俩聊个够,我保证不拦。

可是,改天是哪天呢?日历上也没有“改天”这一天呀。

一年之中,我有大半年呆在脚手架上,祥雨则有大半年漂在水上,如不是孟庄有老人亡故,我俩十年也见不了一次面。上次和祥雨见面,也是在一位长辈的葬礼上,我俩却被分在不同的小组。我是“祥”字辈的老大,负责跟祖先打交道,主要是把祖先的牌位请出来,完事后再给送回去。祥雨这几年在外头跑船,人头活络,负责跟活人打交道,主要是接亲送友,相当于外事活动。我俩在抬棺时,才肩挨肩地说了几句话。当时说了什么,我已想不起来了,一回想,就觉得那副棺木仍压在肩上,让人喘不过气来。

我最后一次给祥雨打电话,乔美娜明显是窝着一肚子火。乔美娜说,哥,你又打电话干什么,我们可是要正常过日子的呀!乔美娜言下之意,我不是正常过日子的人。我自问自答道,我是正常过日子的人吗?不是。你想,一个抛妻弃女、长年在外浪荡的人,哪是正常过日子的人呢?此后,我便不给祥雨打电话了。有几回,我把十一个数字都按完了,拇指在那个绿色的拨出键上,反复地摩挲了七、八个来回,最终也没把那个键按下去。后来,我干脆把祥雨的手机号码删掉了,这样便彻底安下心来。

这天,我还是给祥雨回了电话。因为祥雨是自家人,不是招娣所说的陌生人,更不是外人。我以为还是乔美娜接电话,刚说出“美娜”两个字,就听对方说“是我”。这两个像斧头劈出来的字,来自于祥雨本人。

我说,老二,是不是村里又有谁走了,要我回去操辦?

祥雨说,这次不是死人找你,是我找你。

我猜祥雨找我也是钱的事。他的孩子到该结婚的年龄了。这些年,农村小伙子找对象,在县城买房子是起步条件,次之才是“几红”与“几黄”。可我打工挣的钱,大部分都打给麦香了,就是想借也无能为力呀。

我说,你是不是急着用钱,等年底结算工资,我给你扣两万。

祥雨说:哥,我不是借钱的,是找你要一样东西。那年,我俩挖出来的那块石头,被你藏在哪了?

三十多年前,我和祥雨在院子里挖红薯窖,挖到一人多深时,挖出来一块炭黑色的石头。那石头如羊羔般大小,一身癞皮,既黑又丑。我们将它搬了上来,丢在了院子里的枫杨树下。此后,除了狗冲它吠过几声,猪拱过它几下,我们的老娘在上面坐过几回,便再也没有谁招惹过它。至于,那块石头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会不会是修猪圈时,被夯在下面当地基了?

祥雨说,找过了,没有。

我说,那茅房和水渠呢,这两个地方也动过土。

祥雨说,找过了,也没有。

我突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祥雨这么多年第一回给我打电话,不问我的死活,却问起一块石头的下落来。我说,你怎么想起那块石头来了?祥雨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是在河上跑船吗,这几年环保查得严,被河管队扣了几船河砂不说,还差点跟人家撞了船。我找懂风水的人看,说我家的船上少了一块压舱石,有了压舱石就能“石”来运转。

我说,老二,你怎么忘了,自打挖出那块石头后,我家便是霉运不断呀。牛养不壮、猪养不肥不说,一向以腌咸菜闻名全村的老娘,从此腌菜是腌一缸臭一缸。这些年,村里闲下来的石磨、石磙子那么多,哪一块不比它强。

祥雨说:哥,你就不要装糊涂了。咱俩亲兄弟,也要明算账,那块石头是咱俩一起挖出来的,你起码要分我一半,不能独吞呀。

祥雨说得我一头雾水。一块破石头,又不是好吃好喝的,有什么可独吞的。何况,那又是一块“霉运石”。我说,老二,你要是找到了那块石头,都归你,行不行?

还是回头说一说那块石头吧。刚才,不是说到自打那块石头来到我家,我娘腌咸菜腌一缸臭一缸吗。后来我娘去倒臭咸菜时,一头扎进了缸里,从此我就没有娘了。就是从那时起,孟庄流传开一个传言:谁家挖出了破石头,谁家就要霉运当头,石头越大,倒的霉越大。于是,孟庄人挖出了这样的石头,要么就地挖坑埋好,要么用麻袋装好,扎紧了口,连夜给扔到村外的水塘里。

我跟麦香结婚后,那霉运又来到了麦香的身上——麦香一连给我生了两个女儿。这事要放在现在,我白天乐不过来,晚上做梦也能笑醒。可是当时,我们听信老祖宗的话,重男轻女,把无后作为最大的不孝。我这个“祥”字辈的带头老大,哪能当不孝之人呢。

按照当时的生育政策,农村夫妇生过两个孩子,要去镇里做结扎手术。女方做手术叫“女扎”,在小肚子划开一个蚕豆大小的口子,用钩子把输卵管勾出来,剪断,两头分别打上死结,用线扎住后,再给塞回去。有的地方,还要把打死结的地方给剪掉,防止做复通手术。男的做手术叫“男扎”,在男人下面的那个兜兜上,切开一个米粒大小的口子,把输精管勾出来,打上死结,再塞回去。两种做法的原理都差不多,为的是阻止精子和卵子的见面。

麦香生下二女儿引娣后,我带着她躲在香涧湖里的一条破船上。冬天用蒲草、芦苇将船舱盖上几层,日子还算好过。可是到了夏天,芦苇荡里湿热难当,聚蚊成雷,大人和孩子的身上没有一片好肉。我劝麦香说,不如趁热打铁,再生一个吧。麦香伏在船舷上,吐起了黄水。麦香生过招娣后,便开始吃那种叫“偷天换日”的转胎药,吃下的药包堆起来比人还要高,可最终也没偷成天、换成日。如今,听到生孩子这事,哪怕是别人家生孩子,也要捂着肚子吐黄水儿。

麦香为了提防我,大热天的,把牛仔裤给套上了,还在腰间多扎一条腰带。见我催得紧,她把衣襟撩起来,从乳罩下面掏出一对干瘪的乳房来,用手捏了捏说,你看,这两只都是空的,把里面的奶水都挤出来,也没有二两,要是再生一个,你让我拿什么喂?我说,只要你能生出来,就有办法养。麦香说,你再朝下看,你数一数我肚子上有几道刀疤。麦香的肚子上除了有两次剖宫产的刀疤外,还有取肾结石的刀疤。

我说,不是三个吗?

麦香说,你看到的是三个,要是我再生一个,生的时候要加一刀,做结扎手术时还要加一刀。你说,我这巴掌大的地方,要挨上五刀,你这不是想要我的命吗?

那几年,镇里为了鼓励生两个女孩的家庭做结扎手术,出台鼓励结扎的政策,说是鼓励,其实更像是悬赏通缉。生两个女孩的家庭,要是夫妻有一方做了手术,不仅本户有奖励,包户的村干部,包村的镇干部,都有五百到两千的现金奖励。所以,生了女孩的家庭,有过街老鼠的想法,就不足为怪了。

我说,不如我们把引娣送人吧,要是有人问,就说这个孩子没了。

麦香惊恐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她说,你还是不是人?哪有这样诅咒孩子的。麦香一气之下,抱着引娣回了娘家。半个月后,她重新回到了船上,整天虾着腰儿,走路时整个身体都歪到了一边。我觉得情况不妙。我把麦香拉到船舱里,拽下她的腰带,要检查她的肚子。麦香说,你别动,我自己来。麦香把裤子脱了下来。她的小肚子左侧,有一颗花生米大小的伤疤,肉色还是新鲜的、生红的。我如同五雷轰顶,原来麦香背着我,偷偷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

回到孟庄时,我家的门楣上已被村干部钉了一块两女户的光荣牌。村里有人来道喜,说又添了一个千金,这下家底子就有两千金了。也有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出去躲,农村不好躲,到城市去呀,那里对生孩子管得松,而且到处都是工地,躲在哪里都能生。那时,我对麦香是一肚子的怨恨。虽说能生孩子的肚子是她的,可是我俩结了婚后,那肚子也不单单是她一个人的,也有我的份,像断子绝孙这么大的事,怎么也该跟我商量一下。我把收拾好的东西,塞进了那两只化肥口袋,就挑着它们进了城。

這天,祥雨提起那块石头,让我安稳多年的心又动荡起来。我不知道祥雨找那块石头干什么,但从他那恶狠狠的几句话上,我知道那块“霉运石”的霉运还没有完。我坐在脚手架上抽着闷烟。不远处,有一股旋风扭着腰进了城,在我对面的空地上盘旋着。我捡起一块砖头扔了过去,砖头还没有落地呢,就听到老顾的声音传了上来:祥风,有人找你。

4

在彩虹新城工地,与我有来往的人,加起来也不超过十个。这些人没有老顾不认识的,以往,有人来找我,老顾都是直接喊那人的名字或工种。比如,杨树花找你、砌筑工找你,今天老顾什么称呼都不带,看来,来的人他不认识。

我坐着升降机下了楼,没想到,那个和旋风一起进城的人,竟然是招娣。上次见到招娣,还是两年前的春节,在孟庄的一座小石桥上,我跟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孩走到了对面。那女孩的裤子和袖子都短了一截,显然是去年秋天刚长的身体,棉衣服还没来得及更换。下桥后,我才想起来那个女孩是招娣。我转身喊她,你是招娣吗,我是你爸呀。招娣剜了我一眼,扭头就跑,她的眼神锋利得如同一把割肉的刀子。仅两年不见,招娣整个人都长开了,她的眉眼越来越像她妈了,一举一动也有了大人的样子。还有,招娣身上的肉也比以前多了,多在哪里,一时半会我还没看出来。

我说,招娣,你怎么来了?

招娣说,这里又不是你家开的,我怎么不能来?

我急忙解释道,你提前给我说一声,我好去车站接你。

招娣说,我好腿好脚的,要你接什么。

今天的这个招娣,跟在电话里喊我“爸”的那个简直判若两人。招娣的话带着尖钩与倒刺儿,就像葎草的藤蔓,拉得人又疼又痒。可是,这疼与痒,又抓不得挠不得,仿佛一抓一挠就会掉肉似的。不知为什么,几天前招娣还把“爸”喊得比蜜甜呢,今天怎么突然像换了一个人?我去接招娣的拉杆箱,她一把将我推开,胸口一鼓一瘪的,明显是憋着气。

我说,招娣,是谁惹你生气了?

招娣说,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想不出来是怎么惹招娣生气的,难道她喊我“爸”的事,被她妈知道了。以前,麦香不许招娣和引娣跟我来往,甚至连看我一眼、讲一句话都不行。如果哪天两个孩子看了我一眼,回去就少不了一顿打,更不要说喊我“爸”了。可是,现在麦香不是要跟我复合吗,所以,肯定不是因为喊“爸”的事了。

我将招娣带到“紫色区”一幢高楼的十八层,这是我在彩虹新城的第三个窝。以前,我分别在“赤色区”和“绿色区”住过一段时间,那里的楼房交付后,我就搬到“紫色区”了。南方人信风水,说十八层和地狱是一个高度,不吉利。虽然开发商已将“18”改为“17+”了,仍然没有人愿意选房。刷楼刷到这一区域,我暂且把十八层的一套毛坯房作为涂料仓库。我作为看涂料的人,就理所应当地搬了进来。

在这栋毛坯房里,我住的是厨房,其他的房间里放着涂料桶。后来,老顾作为工地里年龄最长者,也搬了进来。老顾搬进来后,说我也要跟城里人一样,睡大卧室。他把卧室里的涂料搬了出来,用白石灰在地上画好了框框,把被子铺在那个框框的里面。无疑,他是把那个框框当成床了。可没住几天,老顾便搬进了卫生间。原因是那个卧室太大了,又没有装门窗,风是直来直往的,一夜就能将人风干。

我让招娣先坐下来歇歇脚,我去联系附近的小宾馆。待我订好宾馆返回十八楼时,招娣已将毛巾、牙刷等日常用品摆满了窗台。

我说招娣,我给你订好宾馆了。

招娣说,我不住宾馆,我有个同学在城里打工整天住小宾馆,结果染了一身的病,把打工挣的钱都赔光了,病也没有治好,她去年结了婚,可现在连孩子都不敢要。

我说,你一个姑娘家,哪能住在这没门没窗的房子里呀。

我想起那些红帽子住的简易工棚了。那个工棚在工地的東南角,四面用绿铁皮围住,里面做了简单的硬化和绿化,有几棵一年四季开花的假梅花和一座小孩撒尿的喷泉。随着工程的扫尾,现在住在里面的红帽子已经不多了,肯定空出来很多房间。我去找杨树花,说出想让招娣住工棚的想法。杨树花拍着大胸保证,这事就包在我的身上了。她扭着腰进了工棚,扭着腰出来时,事情就搞定了。

我对招娣说,我重新给你找到一个住的地方,一个人住一间房,条件比宾馆差不到哪去。

招娣说,我哪也不去,就住在这里。

我不想让招娣住十八楼,除了条件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屋子不光住着我一个人,还有老顾呢。老顾一辈子单身,有着一身根深蒂固的毛病。比如说,进了屋子就要光膀子,洗过澡还要对着窗户吹吹风。最让人受不了的,就是老顾爱看小电影。你说,招娣住进来哪能行呢?可是,招娣不同意搬,我也没有办法。人家孩子大老远跑来,总不能第一天就将人朝外撵吧。招娣不搬,只有我搬了。我将老顾的被褥朝一边踢了踢,把自己的被褥放在了老顾的旁边。

我把招娣进城的原因想了好几遍,可不论是从哪个角度出发,最终都是百川归海回到了钱的问题上来。可是,老顾的钱不给借、杨树花的钱不能借,我还真找不到能借钱的人了。我想起来,有两个老乡在铁路桥工地搬石头,便去碰碰运气。可是,我的运气实在不好,两人三个月前算账走人,回老家发财去了。这几年,我只听说过有建筑工买彩票中奖发财后回家的,还没有听说过回老家发财的。我以为听错了,就追问了包工头一句:是发了财后回家的,还是回家发财的?那包工头不耐烦地说: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是回老家发财去了。

我问道,回老家能有什么财发?

那人朝头顶指了指说,天上掉下来馅饼了。

我沿着铁路线朝回走,两侧藏青色的麦田,如同涨潮的海水,要把铁路线给淹没了。麦子们在太阳下挺起了胸脯,像是在炫耀与自我陶醉。这让我想起了杨树花。现在,我能借钱的人,只有她一个了。

回到工地,我拿着水壶去找杨树花倒开水。杨树花倒满水后,水壶里盛满了绿色,有一棵开着花的蒲公英,在里面铺展开枝叶,扭着腰身。杨树花见我不像以往倒了水就走,便问我,你有事?我说,没事。可在她转身那一瞬,我对她披着头发的后背“唉”了一声。

杨树花把身子转过来,落在她脸上的阳光,要比别处多一些。杨树花说,你喊我?

我慌忙说,没有,没有。

杨树花伸过手来说,你就别装了,把手机给我,你要多少,我给你转。

我说,我付给你利息。

杨树花说,我又不是放高利贷的,要你什么利息。

回到了十八楼,我把钱转给了招娣。我说,三个月一共一万五,你看少不少?招娣说,手机转账,怎么会少?我问招娣,家里遇到了什么事了,这么急着用钱?招娣说,没出什么事,没有急着用钱呀?我说,不急着用钱,你怎么会大老远跑来催我?招娣说,谁说我是来要钱的,我是为了别的事。

我心里一紧,难道招娣是为了我和她妈复合的事?我正揪着心呢,招娣说,我问你,你是不是跟我叔通电话了?我说是通了电话。招娣说,不是不让你接外人电话的吗?我说,你叔不算外人呀?招娣说:你没把他当外人,可他没把你当自家人。他把跟你的通话给录音了,还把录音发给了我妈。说着,招娣真的从手机里调出录音来。

招娣说:你是不是说那块石头你不要了,全给他了。我不同意,那块石头还有我妈、我和引娣的份呢。

我这才明白,招娣竟然是为了那块石头来的。可我实在想不通,那块又丑又硬、人见人厌的石头,怎么突然变成了香饽饽?我对招娣说,你叔要那块石头压舱,你要那块石头干什么?招娣说,他压狗屁的舱,他的货船去年就卖了,现在正伙同一帮人在村里挖石头呢,咱家都被他挖了个底朝天了。

我问道,你叔挖石头干嘛?

招娣说:能干嘛,卖呀。上个月,邻村小鲍庄有人清理渔塘,挖出来一块,竟然卖了三十多万呢。招娣一边划拉着手机,一边说,咱村的石头,可不是地里生的石头,是天上掉下来的。招娣从“孟庄一家人”的微信群里,翻出那块石头的照片来。那石头仅有南瓜大小,也是既黑又丑,一身癞皮,与我挖的那块如同一母所生。如果这块石头能卖三十多万,我挖的那块值多少钱,我就不敢想了。

招娣问道,你挖的那块跟这块像不像?

我说,像。

招娣又问,你挖的那块有没有比这块大?

我说,有。

招娣兴奋起来,她说,爸,你挖的那块不会是“001号陨石”吧?见我没听懂,她便解释道,几百年前咱村不是下了一场流星雨吗,落下的石头至少也有几百块,大家给那些石头编了号,最大的那块就叫“001号”。

关于孟庄被陨石击中,是确有其事的。连县志上也有记载,大致是说:明朝嘉靖年间,有一道白光,形似宝剑自天空垂落,声音大如霹雳,落地碎成数块,最大的一块在地上砸出数丈的大坑,陨石引发的大火,将村庄烧为平地。从这些年挖出的石头来看,我挖的那块即便不是“001号”,也是目前挖出来最大的一块了。

招娣问我,爸,你把那块石头藏在哪了?

我说,我没藏呀。

招娣说,那时,只有你和我爷爷两个人在家,我爷爷已是重病在身,肯定动不了那块石头的。你没藏那块石头,难道它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我说,也有这个可能,这种石头比普通的石头沉,下一场雨,就能朝地心钻二指,说不定它是钻到地下去了。

招娣说,你怎么不说它又飞回天上去了?

招娣又把胸脯鼓了起来,仿佛里面装着一个可以自由膨胀与收缩的气囊。我说,招娣,我没骗你,我真的不知道那块石头去了哪里。在你妈生过引娣后,我曾打算把它给沉到水塘里,可是套好牛,理好了绳子,才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这时,老顾闯了进来。他刚冲完澡,像相扑运动员那样,把毛巾裹在了身下。见到我们父女后,赶紧退了出去。老顾把衣服穿好,重新走进来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把招娣来的事给忘了。

5

我想請老顾喝两杯。老顾知道我找他有事,死活不同意。老顾说,你要想请我喝酒也行,但我俩要提前把话说清楚,借钱不行,让我从十八层楼搬出去,也不行。我说,还真不是这两件事。老顾觉得除了这两件事,应该没有他不能接受的事了,这才点头同意。

我找老顾就为一件事:现在屋子里多了一个孩子,又是一个大姑娘,以后在生活小节上要收敛一点。可这一件事要拆开了讲,有十个方面要注意的事项也不止,只好请老顾坐下来慢慢谈。我俩在工地对面的大排档坐了下来,我去点菜时,老顾先要了一瓶啤酒,兀自喝了起来,待我点菜回来,那瓶啤酒只剩下一杯了。老顾用手指蘸着啤酒,在桌子上列着算式。

我问老顾,你算的是什么账,是不是又赢钱了?

老顾叹了一口气说,赢个屁,这次是赔钱的买卖。

老顾有“玩几把”的爱好,如果能凑齐四个人就玩“斗地主”,能凑齐三个人就玩“扎金花”,只有两个人就抽牌玩“十二点半”。老顾劝我也入伙,说大赌伤身,小赌怡情,人活着哪能没有一点情趣呢?为了忽悠我加入,老顾说,在你学习的阶段,我每天付你十块钱出场费。见我不同意,老顾也不愿加价,便说,你闲着也是闲着,闲着不等于浪费吗?这句话,老顾还经常用来讲杨树花。

老顾赌钱,赢得多、输得少。每次赌钱回来,他都要列个算式,算算输赢。这天,从老顾的表情上就能看出来,是赔钱。我伸头去细看那个算式,老顾用胳膊一把将数字给抹掉了。老顾说,别看了,喝酒吧。我问他,喝什么酒?老顾说,入乡随俗,也跟本地人学,喝金门高粱吧。

我俩要了一瓶五十八度的金门高粱,先一人倒了一杯。我喝第一口时,就有火从喉咙烧到胃里,再从胃里烧遍全身。我说:老顾,趁着咱俩都没喝醉,我先把事情给讲了。我家大姑娘跟咱俩住到一起,以后就要委屈你了,各方面都要注意一点。老顾说,这我也想到了,可我没有孩子,更不要说女儿了,有哪些需要注意的,你给我讲。我想了想,在脑子里列了一个清单。

我说,你以后洗过澡,不能光着身子出来吹风了。

老顾说,这是当然,不要你提醒。

我说,你进屋前要敲门,让人知道你要进屋了。

老顾说,我们的屋子没有门呀,要是朝毛坯墙上敲,把手指头敲断了,屋里人也听不见呀。

我说,这好办,明天一早我把一个空涂料桶挂在门边,你进屋时敲那个空桶。

接着,我说出那件最让我不能忍受的事。我说,你看小电影时,能不能把手机给静音了?老顾说:不行,静音了,那看着还有什么劲。我把声音调到最小,你总得让我听个声吧。见我不同意,老顾说,那我把头蒙在被窝里看,这下总行了吧。

倒第二杯时,老顾说,趁我俩都没喝醉,我也说一句话。我说的可是实话,对与不对,你都别往心里去。祥风,你家这个姑娘没有毛病吧,好好的宾馆不住、单身宿舍也不住,非要住在这个屙屎屙尿都要朝外端的毛坯房里,你说,她是不是有意来找罪受的?

我说:孩子的事,我哪能懂?她还把我的手机给收去了,现在我想打个电话都不成。

老顾说,不是我有意挑拨你们父女关系,我看你家姑娘八成是来盯梢你的,有几回,我看她拿手机在偷拍你呢。

我笑道,你别扯了,我有什么可偷拍的,我干活还要她监工不成?

别说,这一顿酒喝过后,还真的起到了效果。老顾从此不再光着膀子出门了,连夜半出去小解也捏着劲儿,声音也小了不少。尿完后,老顾还问我,怎么样,今天的动静不大吧?这一天,老顾从楼下搬了几块木板上来,堆在客厅里。

我问,你这是要干什么?

老顾说:你家女儿也算是住到我家来了,哪能让她睡在地上呢。老顾把六个涂料桶排成两排,把木板横在上面,给招娣搭了一张床。

我非常笨拙地说,谢谢你老顾,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份细心。

老顾说:不要谢我,要谢就去谢杨树花吧,是她让我干的。杨树花看你家招娣吐得厉害,说你家闺女身体不行,不能睡在地上。原因嘛,你还是去问她吧。

我找到杨树花当面道谢。杨树花说,不谢不谢。她说话时,笑得挤眉弄眼的,有点不正常。我问,你这样笑是啥意思。杨树花反问我,你家姑娘什么时候结的婚?我说,我没听说她结婚呀?杨树花说:那就是没通知你。你没发现她不对劲?我反问道,哪里不对劲?杨树花说,我看你是擀面杖吹火——一窍不通,你这是要提拔,当外公了。我这才恍然大悟:我不是一直觉得招娣胖了吗?这才知道她是胖在了哪里。

木板床架好之后,杨树花从工棚里找来一张双人床的床垫。这张床垫是一对大学生留下的,两人是在工地好上的,工地监理的活干完后,就各自单飞了,这张双人床垫,就被扔到了库房里。杨树花把床垫找出来,放在工地食堂门前晒晒霉味与晦气。这一晒,就晒出了不少的话题来。见到这张双人床垫的人,都问这床垫是谁的。答案是杨树花的。大家便猜测杨树花这是要和谁结婚,如果不是结婚,就是要跟谁同房。最后,大家眼睁睁地看着那张双人床垫,乘坐升降机来到了十八楼。

有人便调侃老顾说,杨树花是不是要跟你同房呀?

老顾被人问急了,便说关我屁事,关我屁事。

老顾向我诉苦道,祥风,他们都说杨树花要跟我同房,你说我亏不亏?

这天夜里,老顾偷偷爬起来,把箱子里那件压得像标本一样的西装拿出来,穿在了身上。他蹑手蹑脚地走到镜子前,打开了手机电筒,照着自己的脸。老顾的脸,有三分之一的高地从黑夜里凸显出来,看上去面目不全,有点吓人。

我问老顾,你这是在干什么?

老顾没有接我的话,他把西装的领带又勒了勒,勒得翻白眼了,赶紧将领带给松开了一些。老顾缓过气来,反问我道,你可记得那天我在饭桌上算的账了,你猜是什么账?

我说,不是赌债吗?

老顾说,也算是赌债吧,不过赌的不是钱,是人。我去年春节不是回老家相对象了吗,我俩喝酒那天,有了回音,女方要十五万块钱彩礼。我嫌贵,就给打了五折。我那天在桌子上算的,就是打了五折后该出多少钱。

我说,你出了多少?

老顾说,七万五。我以为这事肯定要黄了。没想到刚才媒人发信息说,对方同意了。祥风,你比我有文化,你说我花了七万五讨一个老婆,亏不亏?

我说,不亏,年轻人讨媳妇要花好几十万呢。

老顾说:我也觉得不亏。我算过账了,她比我小七岁,按小一岁给一万块来算,也是不亏的。可是……

从招娣的房间传来“轰隆”一声响,应该是放在墙边的暖水瓶摔爆了。老顾说,我们换个地方聊吧,不要吵到孩子睡觉。老顾不由分说地把我拽到了楼顶。我俩依着墙裙,把气喘匀了,把脑袋里的星星给打扫干净。这才发现,初夏的夜空里,竟然缀满了闪闪发光的宝石。

老顾接着刚才的话茬说:不过,要是用另一种算法,我就亏大了。过了今年,我就六十岁了。在我们老家,到了我这个年龄还是一个人过日子的,就能评五保户了。要是评上了五保户,就跟乡镇干部差不多了,国家给按月发钱,据说,上医院看病拿药都不用花钱。等老得不能动了,还能住进养老院,有人專门给做饭、洗衣服呢。上个月,老家都给我填好了申请表。

我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老顾说:我要是跟她结了婚,她的儿子和孙子就算到了我的头上,我就不是五保户了。那就相当于把我这么多年熬的铁饭碗给摔了,看病、养老这些国家给的钱也不能领了,我的亏不就吃大了吗?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不是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吗?

这时,老顾仰起头来,望着满天的星辰。他的眼眶里是漆黑的,那么多的星光竟然没有一粒落进他的眼睛。老顾问我,你说我这辈子是不是活该单身?

第二天一大早,招娣匆忙来找我,她踢开门便说,爸,不好了,出大事了,我叔他们跟人打起来了。我问是跟哪村人打的。招娣说,不是和外人打的,是我们村自己人跟自己人打的。我问是为什么打的?招娣说,还不是为了石头。

原来,祥雨等人合伙在村里挖石头,挖了几个月也没有挖到一块,可集资加借款,已经投下去好几十万了。祥雨听说村中央的水塘是一个陨石坑,就打起了清挖水塘的主意。一伙人把塘水抽干,正准备开挖时,村里涌出来二、三百人,把挖掘机给围了个水泄不通。于是,两帮人就在池塘边打了起来。

我问招娣:你叔伤到了没有?你把手机给我,我给他打个电话。

招娣把我的手机掏了出来,递到半道,手又缩了回去。招娣说,我叔正在派出所关着呢,哪能接到你的电话。接着,招娣把我手机的通话记录翻了出来。她说,爸,你手机里有个叫“树花”的是谁,这几天打了你好几次电话,你给她回一个吧。我故作镇定地说,是你姨。招娣说,我怎么不知道我还有一个姨呀?我妈也没说她有一个姐妹呀?还有,这个叫“不头”的是谁?那天,我存歪头的电话时,只想起来“歪”字的上面是个“不”字,就把歪头存成了“不头”。我说,是我们工地的歪头。

6

在彩虹新城工地,流传着一个冷笑话,就是歪头的头是怎么歪的。

有人问歪头,你可知道你的头是怎么歪的?歪头说,我哪知道,生下来就是歪的。那人说,告诉你吧,是被门夹的?歪头说,我怎么不知道,是什么门夹的?那人便笑着说,你回家问你妈去。歪头果真问了他妈。杨树花拎着一盆尿找到那人,不由分说地把尿盆从那人的头上扣了下来。杨树花说,你妈生你时,怎么没把你夹死。众人恍然大悟,才知道那门是什么门。

这天,我刚爬上脚手架,便看到一股旋风在不远处兀自旋转,像在等我。我知道,这股旋风肯定不是几天前的那股,可是从颜色和身段上,又分明还是那一股。我装作没看见,继续干活,可是还没涂完一桶涂料,整个脚手架都晃动起来,有几个空桶跌落下去,和墙面撞击了几声便没了声音,像坠入无底的深渊。我腰间的防护绳用力地拽我,就像脐带在用力地拽着一个胎儿。

大家撤回楼里,等待那股旋风离开。这期间,我去上了一趟厕所,歪头跟了过来,他一边尿着一边凑到我的身边,甚至他的尿和我的尿都拥抱在了一起。我知道,歪头有话要跟我说。果然歪头说,孟师傅,有一件事,我实在憋不住了,还是对你说了吧。

我说,你小孩子能有什么憋不住的事。

歪头说,我妈对你有意思,你没看出来?

我一个急刹车,把小腹都刹出了酸痛之感。我说,你怎么知道的,你妈告诉你的?歪头说,这不是秃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吗?工地上的人都知道我妈对你有意思,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妈一见到你,不仅腰坐得直了,腿也夹得紧了,连说话的嗓门也细了,我妈都不像我妈了。还有,我妈把十多年的黄头发都染黑了。你说这能正常吗?

我反问道,这有什么不正常吗?

歪头说:她是我妈。她一本正经的样子,就是不正常。

歪头从手机里找出了一张照片,拍的是一只面粉口袋。歪头说:你不是头晕吗?我妈挖了一个春天的蒲公英给你泡茶,你看这只口袋都快要装满了。我的心一软,就像在沸水里滚动的汤圆,突然爆了皮,流出甜蜜的浓汁来。歪头说,孟师傅,你就跟我妈好了吧。

这天上午,旋风一直在附近盘旋,没有走开的意思。粉刷工人将老顾喊了上来,大家围在一起掼起了蛋来。我下楼去食堂倒开水,其实,倒开水是假,看杨树花是真。隔着纱窗,我看见杨树花穿着一件大花裙子,在厨房里切菜。夏天已将食堂和杨树花的身体攻陷了。杨树花把一台电扇骑在胯下,让电风扇头朝上,朝着自己的裙子里吹,给人的感觉,像里面已经热开了锅。杨树花看到我后,一脚把电扇从胯下给踢了出去。她将裙子理好,把两条腿夹了起来。她看着我,想解释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我看着她,也想说什么,也什么都没说。我俩对视了几秒钟,同时大笑起来。

杨树花问我,你笑什么?

我也问杨树花,你笑什么?

有一小股旋风从门外钻了进来,在杨树花的脚边打转。今天,杨树花穿着一双红色塑料拖鞋,鞋面上一对蓝色蝴蝶振翅欲飞。这种老式拖鞋,原来麦香也有一双,是她生下招娣时,我俩在镇里赶集时买的。麦香听说镇里有一位中医,有“偷天换日”的药方,就去买这种药方把肚子里的女孩给换成男孩。我俩买了半年的“男”包儿,回家的路上,麦香看到了那双带着蝴蝶的拖鞋。麦香说,你看这鞋底还有字呢。我翻开鞋底一看,一只鞋的下面印着“比翼”,另一只鞋的下面印着“双飞”。

我问杨树花,你的鞋在哪买的?

杨树花说,还是以前在老家买的呢。

我说,你的鞋子下面有没有字?

杨树花脱下一只,把鞋底翻过来看,那只鞋底下没有字。她又脱下另外一只,下面也没有字。杨树花把鞋穿上后,沾着洗菜的水迹在水泥地上踩了几脚,踩出的只有海浪纹。杨树花把我的水壶注满水,里面又有一棵蒲公英浓睡刚醒,在伸着懒腰。我接水壶时,杨树花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说,你别动,你的眼神怎么不对劲?

我眨了眨眼说,怎么不对劲了?

杨树花说,怎么里面的颜色变浅了,跟褪了色似的。怎么,你有事?

我说,我能有啥事。

杨树花用拇指和食指将我的一只眼睛撑开,她贴着我的眼睛朝里看,就像贴着防盗门的猫眼朝黑屋子里打探一样。杨树花的眼珠子快要贴到我的眼珠子上了,可想而知,其他對应的部位,也快要挨在一起了,我都能感觉到来自杨树花的滚滚热浪。我想,如果我的手,哪怕只是一根手指,从杨树花的身后稍稍碰一下,只用一两的力,甚至一两的力也不用,我只是弹动一下空气,杨树花就会倒进我的怀里。我和杨树花间的那层纸,便会就此捅破。可是,我没有。我的眼睛都替我窝囊地流出了泪水。

我用手背擦干了眼泪,问杨树花,你看到了什么?

杨树花说,看到心和肝了,就是没有看到胆。

说话间,我跟杨树花都恢复了正常的姿态,恢复成了一个做饭工和一个刷楼工了。刷楼工要去刷楼,走到门外,做饭工赶了出来,将两枚刚从锅里捞出来的咸鸭蛋,塞进了刷楼工的裤子口袋里。那两颗咸蛋在刷楼工的裤兜底端相聚,热乎乎的,就像有生命似的。

我从食堂出来,顶头遇到了老顾。老顾的脸色跟以前不一样,竟然成了紫红色,像被炭火烤过似的。以前,我从来没有在老顾的脸上看到过红色。

我问老顾,你怎么了,是发了烧吗?

老顾说,没有,有件事我得向你赔个不是。

我问道,什么事?

老顾说:你知道,我这辈子,就一个女人愿意跟我,可我还是跟她分了手。这几天我心里难受,就像盐腌的。今天,我躲在屋里看电影解闷,你家招娣闯了进来,我看电影的事被她给撞见了。

我说,你不是缩在被窝里看的吗?

老顾说,我是在被窝里看的,可是天这么热,我为了图省事,就只蒙了头。

原来,老顾躲在屋里看手机,他趴在床边把头埋在被子里头,把屁股撅在外面,就像一只遇到危险的鸵鸟。招娣来找我,看到老顾的头蒙在被窝里,拧着身子,跟触电似的,就一脚把他踢坐在地上。坐在地上的老顾,手里还攥着手机,手机里还在播放电影呢。

我说,我来给招娣解释,就说大人也有大人的苦处,你们小孩不要朝心里记。

老顾说:解释不解释都无所谓,你叫招娣不要对外人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这事要是传到别人的耳朵里,我这面子还朝哪搁。要是杨树花听说这事,我哪还有脸去吃饭呀。

说到这里,老顾问我,祥风,你和杨树花的事到底怎么样了?看好了日子没有?

我问,看好什么日子?

老顾说,还能看什么日子,当然是结婚的日子呗。

我说,我俩压根就没谈过这事。

老顾说,糟了糟了,我对你家招娣说,你快要结婚了。

这天,招娣发现老顾的秘密后,并没有像小姑娘那样害羞地跑开。她夺过老顾的手机,把里面的电影给暂停了,然后搬来两只空桶,让老顾坐在她的对面。招娣就像在审问犯人那样审问老顾,问那天晚上谈结婚和彩礼的事,是谁要结婚了?老顾说,原本是我要结婚的,后来我又决定不结了,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养不动一家人了。招娣说,原来是你要结婚呀,我还以为是我爸呢。

本来话说到这里,审问就结束了,招娣已起身出门。老顾为讨好招娣,又多说了一句:招娣呀,你家可能快有喜事了。

7

我在半空中刷楼时,招娣找到我。我俩一个人楼内、一个人楼外,说起话来。

此时,孟庄人已经从水塘里挖出了一大堆石头,照片都晒在了微信群里,招娣找我,是让我辨一辨那些石头的真伪。我说,村里不是刚打过架,挖塘的事不是停止了吗?招娣说,当天下午就协商好了,挨打的自认倒霉,被打伤的医药费自理。派出所来调查时,都说自己不小心摔的、自己拿棍敲的。至于挖塘嘛,费用大家一起承担,当然,挖出的石头卖了钱,也要按户数平均分配。原来,孟庄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快求同存异,达成了一致。为了公开透明,孟庄人用黑色记号笔在石头上写上号码,再拍照片晒到“孟庄一家人”的微信群里。招娣逐一点开那些石头的照片,问这里面有没有我家的那块?

我看了一遍说,没有。

招娣又问,这里面有没有陨石?

我说,我哪能知道,但这么多石头,没有一块跟我挖出的那块是一样的。

招娣说,糟了,买石头的人都联系好了,已从北京的奇石市场出发,正在高铁上呢。

我又将那些照片看了一遍,我看到了石头旁边那一张张久违又陌生的脸。这些人中,有的人胳膊上打着石膏、缠着绷带,有的人头上还顶着纱布。这些头顶白纱,身上打着补丁的人,因为心情亢奋,面目看上去有点狰狞,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里的那些缠着纱布的僵尸。

我对招娣说,你把电话给我,我要跟你叔说句话。

招娣说,你给我说,我来转告他。

我说,那你替我劝劝你叔吧,不要再折腾了,这里面一块对的石头都没有。

招娣说,你说这里面没有陨石,也得有人信你呀。

我说,我可是“祥”字辈的老大,我说的话就算别人不信,你叔是肯定相信的,他从小就听我的话。招娣说,你也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这不是以前了。我说,那我给你婶子乔美娜打个电话,她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我让她来劝劝你叔。招娣说,别说乔美娜了,去年她跟我叔离婚了,两人协议离婚不成,最后,还闹到了法院。

我觉得这更不可思议了。乔美娜和祥雨两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是孟庄的一对绝配。乔美娜是在船上长大,长得好看就不说了,主要是她身子软。乔美娜的腰就像一根春天刚刚发枝的柳条,摇起船来,那截子腰软得就跟没有骨头似的。有一年,祥雨从县城放学回家,坐了她摆的船,回来后就没有魂了。祥雨高中还没念完,就把家从孟庄搬到了船上,跟乔美娜过起了在水上漂荡的日子。而乔美娜也是一心一意地疼着祥雨,甚至连我打去的电话都不轻易让祥雨接。你说,这样恩爱的两个人,怎么就离婚了呢?

我问招娣,你叔为什么要把乔美娜给离了?

招娣说,你说反了,是乔美娜离的我叔。法院审判那天,我叔跪在法院门前,求乔美娜原谅自己。可是她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昂着头钻进了停在法院大门外的小轿车里。

我问招娣,乔美娜为什么要离掉你叔?

招娣说,他俩不是在外面跑船吗,这些年挣了不少钱,两人打算在县城买房子。乔美娜看好了房子打算交钱,可我叔却推三阻四,今天说把钱借给朋友,明天说是放了高利贷了,过一段时间就能转回来。有一天,两人的货船被一艘摩托艇给拦住了,上来七八个汉子,挥着棍子就是一番打砸。这下我叔才说出了实话,买房子的钱被他输光了不说,还欠下二十多万的高利贷。我叔是被人设下赌局,给骗了。

我说,那为什么不报警呢?

招娣说,乔美娜整天哭着、闹着要跳河,还真的跳下去几回,好在她天生水性好,就是抱着石头,还是沉不下去。我叔一门心思地看着乔美娜,哪还能想起来报警呢。后来,我叔脑子发热,要用美人计把那笔债给讨回来,用的美人就是我婶子乔美娜。你猜结果怎么了?说到这里,招娣都忍不住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结果人家中计了,债是抹平了,可却把乔美娜给赔了。我叔辛苦了这么多年,落了个人财两空,这不,他一心想挖石头挣大钱,打算东山再起呢。

我突然想见祥雨一面,想安慰安慰他,说几句宽心的话,或者什么也不说,就像当年我爸拍我那样,拍一拍他的肩膀。我对招娣说,你还是让我跟你叔打个电话吧,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该关心一下才对。招娣说,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妈和好。我在网上给你们买的床上三件套,就要快递到家了。

我打了一个趔趄,举目四顾,并不见有风经过。原来,刚才突如其来的旋风,是来自我的身体内部。我把安全绳紧了又紧,把自己死死地捆在脚手架上。我说,我跟你妈分开这么多年了,现在跟两个陌生人没有区别,复合这么大的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招娣说,爸,你不会是变了心,不想跟我妈过了吧?

招娣走后,我的头疼病便核爆似的爆发了,整个人头重脚轻的,踩在脚手架上就像踩着弹簧似的,有无数条贪吃蛇,在我眼前追逐扭打。我回到了十八楼,抱着被子蜷缩下来,刚闭上眼睛,我爸就跑到我的跟前,冲我一个劲地招手。我跟他来到老家的院子里,并排躺在那棵枫杨树下,我看到我爸的眼睛像钉子一样钉在了树梢上。

我大声地喊,招娣,招娣,我找到了,找到了。

正在外屋练习晃呼啦圈的老顾,拎着一只钢筋圈子跑进来,他问我,你找到什么了?

我揉了揉眼睛说,没什么,我刚才在做梦呢。

老顾没有出门,在我的眼前晃起那个圈子来。可是,人家晃的是塑料圈,他晃的是自己用钢筋焊的钢筋圈,一个足有二十来斤重,他哪能晃得起来呢?而且,那个钢筋圈的接头处没有焊好,已把老顾的肚皮磨破了多处。老顾兀自晃了一会,突然大声喊我:快看,快看,我把圈子给转了起来。我的眼皮有一千斤重,哪能睁得开呢。老顾的话还没落音,我就听到“哎哟”一声。是那个钢筋圈砸在了他的脚面上。

老顾揉着脚说,刚才,我把圈子转起来了,你看到了没有?我晃了好几十下呢。老顾见我眼皮紧闭、牙关紧锁,知道我的头晕病又犯了。他开始翻我的口袋说,你的钱呢,拿出来,我去给你买药。

我说,都打给麦香了。

老顾说,杨树花不是借钱给你了吗?

我说,都转给招娣了。

老顾说,唉,这个人,真可怜。见我睁开了眼睛,老顾说,我没说你可怜,我说的是杨树花。杨树花借钱给你,你都打给了别人,你说她可怜不可怜?

老顾出钱,给我买来药,又打开一瓶矿泉水给我服药。我服药剩下的那半瓶水,被他仰着脖子灌了下去。老顾不像是喝水,而像是灌下去救火。老顾说:祥风,我这是皇上不急太监急呀。如今,杨树花这枚柿子都软了,你还不捏,你是要等柿子烂呀。杨树花到底是哪点差了,入不了你的眼。

我说,老顾,你可知道我们村叫什么村吗?

我刚开了个头,老顾就急了眼,把我的话抢了過去。老顾说:不就是孟庄吗,你不就是头上顶着一个“孟”字吗,难道姓孟的人就不能有个相好的?孟祥风,这都什么年代了,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再说,你和杨树花是相好,又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做生意,这理到你老祖宗那里讲也能讲赢。

老顾又摸出一瓶矿泉水来,喝了一口,接着说:你整天连工地的大门都不出,早跟社会脱轨了。现在还认老古理、讲老一套的,我看就剩你一个了。老顾仰头把那瓶矿泉水喝干,把空瓶子捏扁,扔到了外面的客厅里。他接着说,不过,没变也有没变的好处,说不定,杨树花看上你的,就是这一点。

老顾脱掉了工作服,换上了运动服和解放鞋。他蹲下系鞋带时说,当初,我知道杨树花喜欢你,还挺不服气的。你嘴那么笨,脸上又没有笑,杨树花凭什么每次见你,都像欠你钱似的巴结你。我偷偷地跟踪你,有几次,你从理发店理发出来,我就跟了进去。我说,我也理跟刚才那人一样的,结果,我只花了十块钱。原来,你真的是去理发的。你跟别人不一样。

我问,你跟踪我干什么?

老顾说:现在,我把你当成亲兄弟了,就不瞒你了。我是替杨树花调查你呢。当然,这是我主动干的,与杨树花没有关系。如果你是去干坏事的,我肯定会把你和杨树花的事给搅黄了。说到这里,老顾挠了挠头说,你不敢跟杨树花好,是不是因为没有钱?我那找对象的钱,还该用在找对象上。你要多少,我资助你。

老顾说的是资助,不是借。就像有人资助建学校、资助贫困生上大学一样,资助的钱是不用还的。可拿钱资助别人谈对象,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我说,钱的事暂时不要你帮助,你先帮我加一个微信群。我托人把老顾拉进了“孟庄一家人”的微信群。此时,群里已经硝烟四起了。那些从北京赶来的商人,将石头挑捡了一遍,竟然一块都没有带走。也就是说,挖出来的上百块石头,果真没有一块陨石。可接下来,群里的对话,却让我脊背发冷。

孟庄人聊起了我挖出来的那块石头。有人说他看过那块石头,卧在枫杨树下,有牛犊大小,浑身闪着金光。有人说,没你说的那么大,跟一只羊差不多,白天不发光,夜里发的是萤光。大家认定我挖出来的那块,就是001号陨石。接下来,大家讨论的焦点就落到那块石头的下落上。有人说,八成是孟祥风给卖了,要不然他怎么老婆、孩子都不要了,一个人躲在城里过起了快活日子。有人说,那块石头落在我们孟庄,孟庄人都该有份,不能让他独吞了。也有人说,不是有人进城找他了吗,怎么还没有消息?

8

老顾下楼后,喊歪头去小广场上转呼啦圈。歪头从一幢楼的楼顶伸出头来,他大声哭喊:顾叔,不好了,我妈出事了。老顾三步并成两步爬上了楼,把杨树花背了下来,一路小跑送进了工地旁边的铁路医院。

杨树花出的事,与我有关。这天下午,杨树花的右眼皮跳得厉害。俗话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杨树花的心里一直揪着,不知这灾在何处。到了傍晚,看到一股旋风在工地上空盘旋,这才算是找到了原因。杨树花穿着拖鞋爬到了楼顶,将那股旋风痛快地骂了一顿。她正准备离开时,见招娣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

杨树花说,你这身子哪能爬楼呢?说着,就要去扶招娣。招娣甩开了杨树花,问道,你是不是我爸那个相好的?杨树花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就“嗯”了一声,算是默认。

招娣说,你快把我爸给你的石头还给我。

杨树花摸了摸手腕上的玉镯子说,这是我自己买的。

招娣说,你别装糊涂了,我说的是陨石。

杨树花说,哪有送人送陨石的,就是送给我,我也不要呀。

两人在楼顶僵持到天黑,才各自放手。杨树花下楼时,被她骂过的旋风,从远处赶了过来,在她的身后推了一把。杨树花便沿着楼梯滚了下去,两只拖鞋都甩到了楼下。

老顾送杨树花看病时,招娣却在十八楼审问我。还是那两只涂料桶,她坐一只,我坐另外一只。招娣像狱警在提审犯人那样问我,那块石头到底在哪?我说,被你爷爷藏起来了。招娣说,你朝我爷爷身上推,让我怎么找?你是不是把那块石头送人了?我问,我能送给谁?招娣说,送给谁,你自己清楚。

这期间,我的手机响了有七、八回,招娣把我的手机从包里掏出来,看了来电后,竟然将手机给丢进了水盆里。我猜,那些电话应该是杨树花或歪头打来的。招娣在审问我时,挡着门的空涂料桶被人一脚给踢飞了,进来三四个壮汉,领头的竟然是祥雨。看来,微信群里说的到城里找我的人,已经杀到。

我说,老二,你来了,我给你们倒水去。

祥雨说,哥,你就别操蛋了,咱俩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那块石头到底在哪?

我想拍拍祥雨的肩膀,讓他坐下来慢慢说。我伸出去的手被祥雨给钳住了,整条胳膊也被拧到身后。我双腿一软,半跪在了地上。

祥雨说,大哥,你还想动手打人呀。

我的血朝脑门上冲。我说,老二,你混……

“混蛋”的“蛋”字还没有说出口,祥雨身边的年轻人一巴掌就扇到我的脸上。那人吼道:你喊谁老二,喊谁混蛋呢?你才是老二,你才是混蛋呢。我回头找祥雨,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像跟我有天大的仇恨。

我突然决定要回孟庄了。在我逃离麦香的这么多年里,孟庄早已不再是原来的村庄了,它变冷变硬了,没有一点的温情,兜不住一丝的热气。而这些年里,麦香和我的两个女儿,又该忍受了多少的屈辱,吃了多少的苦头呀!

我收拾行李时,老顾从医院回来了。他说,杨树花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你知道不知道?我问,摔得严重不严重?老顾说,没有摔到骨头,是皮外伤。我说,没有大事就好。老顾见我朝帆布包里装被子,便问我这是干什么?我说,回孟庄。老顾说,杨树花还在医院躺着呢,你不去看看她?我说,我不去看她了,我要回老家跟麦香复婚了。

我把被子和衣服装进了帆布包,将零碎的生活用品放进一只塑料桶里,打算像当年挑着担子进城那样,再挑着担子回去。我有一台台式电扇,是去年才买的,带着不方便,我问老顾要不要。老顾没有接话,而是问我,你这是真的要回去,还是在演戏?我也没有接他的话,继续问他,你要不要?老顾说,不要,你扔了吧。我便用胶带把它绑在了涂料桶的外头。

我说,老顾,包工头欠我的工资,发钱时你帮我领着,先把杨树花的钱还了,剩下的还你买药的钱吧。

老顾一脸惊诧地问,你真的要走呀,那杨树花怎么办?

我说,我哪知道怎么办?她好自为之吧。

老顾说,你这个混蛋。

我也觉得我是个混蛋。可是,我不混蛋又怎么办。我哪能为了个人私情,把两个孩子抛在水深火热中呢?我要回孟庄,把那片倒塌了多年的天空给撑起来。我说,老顾,我求你一件事,我走之后,你替我向杨树花道个歉,就说我对不起她,白喝了她那么多蒲公英茶,白吃了她那么多咸鸭蛋……我说不下去了,鼻子和眼睛都是酸的,就像灌了醋。

老顾说:祥风,你不要回去,你有没有觉得这事情有些蹊跷。从招娣喊你“爸”那天开始,日子就没安稳过,你是不是中了招娣的圈套了?

我也觉得事情不对劲。招娣不许我接她叔的电话,还把我的手机给收了去,可是昨天,又分明是她将她叔等人引上楼来。我估计,招娣对她叔的态度,就像孟庄人对待开挖水塘的态度一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很快妥协,并达成了一致。可是,我的主意已定,管它是不是圈套,哪怕是绞索,我也要伸着脖子朝里钻。

夜色四合,我挑着担子下了楼,见到杨树花披头散发地站在大门前。杨树花用身体拦着门,就像当年麦香拦我一样。杨树花说,哥,你不能走。我不敢接话,也不敢看她,只顾低着头向前顶,就顶撞在了杨树花的身上。杨树花说,哥,你是不是回去找石头的,那石头再值钱,我们不要了行吗?你要是缺钱,我这里有。歪头爸的赔偿金有好几十万呢,那笔钱我一分都没动,你拿去救急吧。

我说,杨树花,你让我走吧。

杨树花说,我知道你是鞋面上不能沾灰的人,你是不是嫌弃我干过按摩?

我说,不是的,求求你,千万不要这么想。

杨树花说:要是你不嫌弃,我也跟你走。我去你老家开理发店,保证不要你养活。

我不敢抬头,积攒了多年的泪水,都在这一刻倾泄下来,就像有一条漫溢的河流,披挂在我的脸上。我说,杨树花,我是回去复婚的,你跟我去干什么?

杨树花发了疯,她拽着我的行李,把那只绑在桶边的电风扇拽成了两截。杨树花抱着电扇的头部,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哭了几声,突然笑了起来。这时,歪头拿着棍子指着我说,孟祥风,你跟我妈好吧,你要不跟我妈好,她是要疯的。我噙着泪水,一头扎进了深不见底的夜里。

回到孟庄,已是次日的深夜了。孟庄已重新洗牌,老村庄消失了,新的村庄以陌生的队列站在池塘的一侧。我找到那棵被人遗弃的枫杨树,在它伸向池塘的枝干上,找到了那颗曾给我家带来霉运的石头。它安祥地躺在树巢里,裹着厚厚的一层苔藓,如同睡在襁褓中的婴儿。我一手轻轻地拍着它,一手狠狠地按压住心脏,生怕它会跳了出来。我想天亮之后再去找麦香,与她分享这个惊天的秘密。

这时,黑夜突然被灯光裂开了一道缝隙,那缝隙快速生长,硬是把黑夜撕成了两半。有一个老朽的男人——应该是那个当村干部的叔父,披着衣服从裂缝里走了出来,走到了光的盡头。刚刚回乡的祥雨,从黑夜里闪了出来,两人站在黑与白的割裂处,相互拍了一下肩膀,就完成了交接。祥雨沿着那道缝隙,走到了光线的源头。有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在光里晃动了一下,灯光旋即熄灭,孟庄又恢复成漆黑的一团,如同瞎了一样。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一点都不疼,所以这应该是梦,也必须是梦。我仰头倒在树桠上,看到一道白光,拖着箭簇一样的尾羽,从天顶垂落下来,狠狠地刺进我的双目。我对着孟庄绝望地大喊:我找到了001号陨石。

【责任编辑朱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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