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断与私语

2021-02-08 08:42浦歌
野草 2021年1期

浦歌

冰湖中心微微凸起,像是受到微妙的天意指引。湖边站着几只白鹅,偶尔用嘴巴碰碰冰面——作为整体的、体现混沌魔力的、透光但又反射刺眼阳光的冰湖,白鹅嘴巴那样小心的触碰,像是对流动之水的命运一个小小的叩问。空中一架风筝稍显无力地颤动在湖面上,似乎处于对湖面的恐慌惯性,才紧张摆动着。

不断逼近历史,历史就会跟现实紧贴在一起,无法分离。如果你逼近历史中单个人的命运,甚至无限逼近,那么,你怎能知道,这个人不是你,不是你偶然遗失的命运。

并排的三个黑色椅子,稍稍超过直角的角度像是一个凝练的、正在获得平衡的姿势,我不准备移动它们,也不准备坐上去,它们执拗的、似乎认为注定会有人来挪动和使用它们的等待,增添了一种集体的憨态,甚至让我觉得:小于和大于直角的角度,都是多少有些可笑的角度。

贝拉塔尔的史诗,不是时间跨度很长的那种史诗,他的镜头匍匐在人和物上,慢慢考察和煎熬,直到最后,所有的长镜头才共同起立(似乎这时才真正觉醒),像辉煌的交响乐一样响起,确实很震撼,但前提是之前需要默默忍受不得其解(后来才解)的长镜头。

在内心撮合自己的矛盾,有时会察觉到是一双卑鄙龌龊的手在那里反复掂量。

咖啡馆一层,桌子下面交叉走动的两只猫,一只走上长椅,仰头望着我。那一刻,一位朋友不安地走动,一只手摩挲着下巴。一个陌生姑娘沉迷在自己的坐姿里,吧台男人一个骨感的背影,女服务生正说着:“一看见他我就烦……”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到猫的眼睛,好像一切早已被它了解——黄晶石般的宇宙之眼。

走在大街上,才能感觉到人与物的无端和复杂,它不对应任何剧情,它不显示任何规律,很难遇见熟悉的人,就像走在另一个纷乱的世界里,它脱离了你常态的规律生活,它向你预示着宇宙本身的空洞,这种散步就像一种自我放逐,你怀揣着内心里的熟悉生活,走在这种人来人往的荒原里,感受着一种丰富的荒凉。

语言是我们内心和身体的最后一层膜,也是唯一一块遮羞布。

光秃秃的树冠,错综简约的枝桠呈现出一种承受的姿势,整个迷离的树冠似乎在缓慢地流动着非人世的音乐,因为交错的树枝暗中符合某种音乐的律动,表达着神秘的漠然和隐蔽的痛苦,以至于枝桠尽头细细的路径似乎有某种本能(痛苦本能和吁求本能)在引领。

似乎预感到颜色马上会轻佻地痉挛骚动起来,塞尚对其进行了最严厉的克制,于是画面成为内在的戏剧。

“世界”这个词是被滥用的,它使一切都处于无名状态,并使我意识到空洞和虚无。我仅仅用目光占有一席之地,在这个小小范围里,貌似可靠的杂乱物件、平地和墙,组成一叶小舟,使我卑微地漂泊在人间,等候迎面的风将我吹老。

结晶体般的圣维克多山,就像有光要从中透出,但它之所以没有透出光来,似乎是记忆和情感之浑浊又莫名的力量所致。就像光线受阻于一种糖分。

《战争与和平》中的人物,继承了古希腊《荷马史诗》半人半神身上的光,这些健康、饱满的人出现在俄罗斯的大地上,纠结在网状的人世里,他们恋爱、争斗、胡闹、上战场,成为比现实高半度的小说人物,你总能发现,作者有意剔除了什么,才使那些光降落在他们身上。

在高更那里,色彩逾越了它的界限,原始和纯真的线条像一剂镇定剂,使高音域的能量在奔腾中凝然不动,最后与静默的灵达成了默契。

呼吸更像是对肺的安抚,因为这两叶肺早已不安于现状,试图到更大的空间里去,它们过于相信自己是一双会呼吸的翅膀。

请想象一个字对另一个字的梦想。

我以福楼拜的艺术尺度来审视司汤达的作品,会看到处处显露、无法忍受的浮华的浪漫气息,而托尔斯泰看到的却是其中复杂的心理深度和健拔的人物,马尔克斯则注意到司汤达作品里那种优雅的俯视,以及视角马术般的花步游移。

克利又开始认同自然,他要找到大自然的原始本真,一种真相,这真相就是灵的响动和呼喊,是宇宙和自我互相拥抱产生的灵的运动和奔溢,你甚至能听到耶和华的灵运行在天地之间的那最初的日子。生命自他们的谜中诞生,跟耶和华的手指无关,跟灵有关。

我们往往面对被曲解的现实,这个现实因为我们无法用以往任何经验来命名,于是我们只好以陈腐的偏见来对待它,而真正的艺术必须以崭新的洞见方式体悟并表现它,释放出这个现实深藏的真正的呐喊之声,只有如此,这个现实才富有啟示,并包蕴了诗性的预言。

如果把一个原子比作银河系,那么目前所认为的、作为物质最小单位的弦,只是这个银河系里的一粒灰尘——作为上帝安顿世界的语法,无限,也许就是宇宙透露给人类的一种善意。

古琴的清音被弹拨出来,试图改变它面前由手机、投影、摄影机、灯光等等组成的现代氛围,在某种程度上,它是被孤立的,它被切除了古典的场域。或者它正努力改变现代的场域,以它得以幸存的纤弱的嗓音。

我们看到的杂乱景物分散了我们的目光,灯管、钟表、椅子、树木、分割整齐的墙面,但这些景物似乎正暗示一个从来不动的主角,我们透过任一景物,似乎都可以窥见他,这个主角是爱情、神、永恒。其他都是脆弱和易粉碎的,都是散乱和无法聚拢的,包括目光。

慢慢消化一些画作,一幅作品中,大理石建筑尖刻笔直的棱和笨重的面在捕捉什么;地板上庸俗的花纹;一个穿神甫衣服的眼神刻薄世故的老人,他意外发白的手;那个将死的年轻人目光落向另一边,像垂落的叶子一样顺从和安静;一道金黄色围拢着手中巨大的圣经书,像纯金一样的线条同样波动在墙面上,它似乎正在勒紧画面的脖子,使得绘画超出地面,迎向未来。

周围的事物是怎样附加到你身上去的?别人的走路姿势和目光、花园里因为过于高大被削掉部分茎杆的树,还有家里的各种物件,甚至墙壁与你的对视,还有你在窗台前的俯视,从那里看到的变换的景物,它们怎样慢慢与你熟悉,让你的身体具有格外的安全感,它们怎样捕捉了你,使你有一种被收拢的感觉?

染成黛色的指甲,发亮的轻烟般的玉石光泽,它只差富有美感的触碰。

大街上,迎面而来的张张陌生人脸,近于一种形象暴力,它以个个不同、不断涌现的面容和装束引发我们对未知的惊异,它们是另外一个深渊,每一个形象对所谓的我都形成无形的压力。

有时,我觉得是刮来的风扶正了我。我本人并没有能力站直。

坐在银行二楼,感觉到了黄金的温暖,风用尘土淘洗着落地窗外大街上的人和车流,而我在静态而明亮、似乎永远只能听见键盘声的地方,一个很可能由于它威严的大理石和神奇的晶蓝色旋椅而永恒的地方,我扫视着这些年轻女职工,纸币和光都让她们面色发亮。

绣着三只小鹿的灰绒沿帽,装饰着三片兔耳般大小叶子、闪着金银两色星星的白线帽,它们戴在两个姑娘头上,这帽子也在她们的生活中扮演着角色,小鹿和兔耳叶,隐秘地回应着她们心理的纹路,是她们在某个方面的比喻和暗示。

事实往往被隐蔽,这是由时间的性质决定的,每一个瞬间,都像一则铁的定律,它任由事实绽放,事实也介入时间的无数个瞬间,每个瞬间都代表一种态度,一种目光,一种无意中产生的复杂波动,最后它总是被简单的头脑颠覆和瓦解。事实成为无法解剖的尸体。

如何回忆这一天?它还没有过去的时候,它就开始不断销毁证据,我无法确保它们全部停留。为了捍卫这一天的完整,我可以全神贯注于这一天,但它依然会在我的注视下缓缓消失,它还会诡秘地增添和变形,以图最后遁形。我用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真正的保留。这也预示着,无痕——这最终的命运是多么无法撼动。

线条是孤独的,天然有一种战战兢兢的意志,几乎是出于恐惧,他选择了笔直。

瘦是孤独在身体上的呼应,而胖,似乎是对闭锁在身体内的孤独者的一种反讽。

欲燃的玫瑰,想象的玫瑰,不在眼前的玫瑰,酒吧的玫瑰,在我之外的所有玫瑰。它收拢了弧状花瓣,从没有一个玫瑰真正吐露它的花蕊。花蕊是它不可见的另一面。

各自升了一格的两个领导,他们坐在一起,他们变换了说辞。在会议场,时间就是这样悄悄改变了现实,这是一个顺利推进的排比句,它流畅地被现实说了出来。

离开,带着一定的速度,一定的衣着,一定的表情,还有目光对窗外风景的浏览,慢慢地,窗外的一切都生成為自我的一种成分,在某个时候负担着回忆的重任,它没有真正远离我们,而且离去的感觉也没有真正远离我们,另一个人对离去的想象也没有远离我们。似乎是,只要活着,就没有真正的离开。

普普通通的一天是被麻醉的,几乎看不出变化的痕迹,熟悉的景物依然保持着相似的姿势沉迷着,鸟鸣、寂静、喧闹可以跟任何一天来替换,事情也没有大的进展,就像是前一天的重排,这样的一天几乎要断言死亡是不存在的,我们完全可以放松警惕去陶醉,连千万次呼吸都如此轻易地被我们忽略。

带有某种直觉的结构,才具有直击之力,就像粗鲁地捣向心脏的锤子。

从未申请的出生似乎是被偶然之母创造的,从一生下来,我们就开始了对偶然的战争,偶然就像一种恶,它试图操纵我,但即使有圣经和佛经帮忙,我也无法克服对偶然的恐惧,冥冥中我感受到偶然诡异的心跳,它扇动着消融一切意义的翅膀,把我裹严在它的羽翼之内。

周围的风景勾勒了我。

蝴蝶翅膀与身上过多和易掉的粉,像是死亡的隐喻性装饰,给人一种灵异和不祥之感。它那么轻易地就脱落了,就像逃离了翅膀的飞翔。

当我尝试理解身边的春天时,我已经站在有些陌生的绿荫当中,光线透过闪动的新绿树叶形成的漩涡状波纹,让人身心有一种透亮的感觉,树荫边缘似乎存在金碧辉煌的光,走在这个临界点上,身上的感官就像马上要获得解放一样,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释放之感。

我把无力记住的信息都放进某个抽屉。而抽屉,以它天然的宽厚容纳了它们,容忍了它们可怕的混乱,毫无敬畏之心,抽屉只是耐心地等待着所有信息的过期。

一个农民老者长时间盯视摩登女的背影,老者面色焦黄,戴着草帽,背着小小的黑色书包,上面印有字母SPORT,他看着那个身材高挑的摩登女,女士短裙下两条长腿姿势优美地走动,灰色半袖裸露出半圆形的性感后背,她的装束和背影似乎在警示人们她是无法靠近的,有那么片刻,我和老者同时看着这个背影,她稍稍充当了路途中的一个焦点,随后她走上一个岔道,我试着以农民老者的目光来看她,想象自己盯着老者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无法遭遇的摩登女,最后发现我始终不能置换这样的身份。每个确定的人都有不一般的目光,他目光之上的草帽就令人产生陌生的敬畏。我和他很快走上相反的方向,我眼前是报亭、挖掘开的地道,他面前是斑马线和酒店。我们各自走向自己卑微的地点。

粗糙得几乎显现不出意义的生活,真实是其根本之义,它蔑视任何寓言,以及被人赋予的任何含义,它认为那都是假象,它认为事实会证明这一点。从根本上说,它蔑视人。但我用记忆改变它,让它显得精微无比,富有深意,这让生活尤其蔑视我。但最终,我认可了它的蔑视。我感觉,我本人就是一个假象。

枯萎,是死亡的技术性选择,它还选择了失血的黄色,选择了秋天这个季节。

每天的这个时刻,风就开始在窗外酝酿,准备吹空我的心思。

风吹来,作为一棵草,我看到自己同所有植物一起弯下腰就深感厌恶。

了解了自己,对世界就不会有真正的惊讶。

只有视野之内是可靠的,其余都挣扎在臆想和逻辑的纠缠当中,包括理想,未来,包括家中父母,故乡院子里的石榴树,正在黑色和灰色之间角力的河流,还有一切包蕴着变化的外部世界,我有时倾力向外看,只看到边界像锁链一样试图拘禁我的目光,并动摇我的内心,似乎作为铁定的事实,它要我产生虚幻的想法。

最终,花儿遗忘了它的香味。

唯一的真实总是深陷暧昧之中,最后成为永不能明确的事实。

他的嗓音本身就带有批判和贬低别人的微妙调子,这是他似乎不得不显示的力量,可能也是他生来的目的之一。

被如此厚重寒冷的风裹挟在身下,觉得自己活在某一个旋转的手中,他玩弄着我的自我——我自以为仅仅事關我自己的自我。高速路上车祸受伤的女同事坐在轮椅上,跟楼下花园里的几个行动困难的老年人聊天,同事的腿上搭着毛毯,一只无法动弹的脚搁在地上。我瞬间有一种超现实的感觉,似乎她的受伤打开了另一个空间里有些陌生的世界,同时,她坐在老年人中间,似乎也象征性进入老年,并连带将我也带入这个老年的世界。

她身下崭新的轮椅,闪着黑光,钢管部位晶亮,能照得出人影,它像命运之轮一样来到她身下,似乎仅仅是为了向我显示命运漆黑但发亮的威胁感。她在晒太阳,因为骨骼恢复需要钙。

每一天,我们都经历了无数个瞬间,观望了无数的细节,体会了许多复杂的感觉,它们密密匝匝如满树枝叶,等它们积累到我们的岁数,它们已经成为无边的森林,或是一棵真正的擎天巨树,等我们到了临终之时,突然发现,我们的离世,就是一片森林或者一棵擎天巨树的倒下,我们闭上眼睛,也许会听到轰然一声。

结束之时,虚无是最大的安慰,坟墓像果实一样完美,就像一种至善。

时光里有种缓慢之物,它沉静,不兴奋,像沙子一般耐心地流动,唯一如浮光般躁动的是人心,尽管心跳声是那么稳重,像木鱼迟缓的敲打声。

我记得我的十八岁,我整个身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味蕾,阳光和风都会激起它一轮一轮的悸动,它寻求滋味,在满是污垢的生活中,它张开自己特殊的器官,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万花筒般的味道。往往在恶臭的围困中,我高举甜蜜之梦——卑劣的味道让我感到卑微,但我死死不承认这一点。

路边光秃秃的刺槐树,落满粉尘,如同生着盔甲般的黑锈,因为其中某个地方微微的一动,才发现上面落着一只脏麻雀,这个几乎被城市遗忘的鸟,一动不动,动的只是被风吹乱的羽毛,羽毛也因为脏难以被吹起,它的头缩在羽毛中,似乎在休息,年末浩大的、光闪闪的车流在它屁股后面的大街上流动……它多像我。

此人看着我,我知道他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他错误地看到了什么,但这错误无法解释,不容解释的世界是一个可怕的世界。这也预示着:我们可能每个人都带着错误之囊,它将会陪伴我们到终点。遗憾的是,我们都是带着这样的黑匣子离开的。

两位姑娘耳语的时候,为何会挨得那样近?一张嘴冒失地闯过了发丝的警戒,在耳廓那里制造了一个圆润和茂盛的感觉地带。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轮毂滚动的声音。

最容易引发回忆的是漫天雪花,以及其中显示的那种密密麻麻的混乱无序,那种无始无终,还有那种毫无依据的纯洁和柔情。

最后,他在坟墓里生生吐出这个世界。

秘密是脆弱的,它无力保护自己,它仅仅依靠借来的心跳掩护自己。

初中的某个假期,农活中我跟在装满庄稼的骡车后面,脑中漫无边际地想,有片刻,我为课堂上新了解的物理知识感到惊讶,它解释了物质的重量,解释了车轮和地球的关系,我觉得眼前车轮的滚动是如此奇妙,我觉得自己正在获悉世界的秘密。通过课外书,我还了解到月球的现实,了解到在星际找到智慧物种的可能性通过一个繁杂的公式可以推导得出。我跟着骡车,在炎热的太阳下喘着气,机械地走着,脸上布满汗水凝结后形成的盐粒,奇怪的是,我觉得自己正在变得强大。尽管那毫无疑问是个假象。

树上、屋顶,到处都是没有消融的雪斑,这时,雪景中飞过一群鸟,鸟背上的白色恍惚间像是落上去的雪迹。它们是到南方躲避寒冷但没有躲过北方大雪的鸟,它们忽高忽低群飞的姿势像是在空中有筹谋、精心地躲避着H7N9。

一只叫馒头的狗,它走在冷飕飕的风里,它的主人抱着胳膊聊天,你能看到这个主人变老了,不是因为这突然而至的风,也不是因为这条狗,而更像是因为小狗生气勃勃的走动,这摇来摆去的走动姿势宣告着对照和变化,具有一种不为人知的魔法。在这条狗的周围,世界因此而疲于奔命。

夏至,粉色、轻柔的合欢花在雨的间歇中展开细羽,你甚至能觉察到它的感官被风梳拢的感觉,但也仅仅是一瞬间,你路过它,走进办公楼,你觉察到楼房里数百个黑沉沉的空房间,你似乎理解了生活中的空洞,但也是一瞬间,你打开电脑,看到新闻和网页,你瞬间感到你与世界相连——与完全陌生的世界。

你得理解小狗在地上蹦跳时的愉悦,理解小狗像兔子一样一纵一纵,似乎要把后半身甩出去时那种痛快淋漓,理解它把地面扣得刷刷响、把爪子里的沙粒尘土弹向空中的快乐,以及它有意发出的活泼的鼻息声。你会觉得,快乐几乎就是它此刻的目的。

西藏,一个可以存储神的最后之地,似乎通过茫茫雪山、如镜湖泊、神秘峡谷等等,可以无限接近不可测的神意,可以用景物与物理推断出一个上帝。

四个平民老头一边走,一边谈论路过的豪华娱乐城的高楼原先有多高,怎样形成了现在这样的形状和规模。看上去,他们是这栋高楼的目击者,但不是享有者。他们路过它,不断在谈论中纠正原先的看法——他们消费的只是关于高楼的记忆,和由此引起的谈资。

我常常梦到自己从未想过之事:洪水中逃命,在战场端着刺刀,流落在民国时期一个少数民族家族,做间谍,跟原始人一样在窑洞里生活并面对猛兽,发现巨石坟场,或者与某个从未见过的女士相识,身处一个从未见过的美景——我不由自主觉得有另一个真正的主人居住在我身内,他才是见多识广的人。

中午午睡前,宿舍区有吹奏萨克斯的声音,这声音像是在楼群里探寻什么,忽高忽低。它落入我的耳朵似乎不是意外,就像我是潜在的被寻找的一个主角。睡醒,发掘耳根尤为清静,甚至有一种虚静的幻觉,宿舍区寂然无声,我似乎突然间被剥夺了那个身份——被寻找者的身份。

【责任编辑黄利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