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晨
1919年12月。一个清晨。浙江诸暨次大桥乡(现更名为次坞镇)溪埭村三环船埠头。
20岁的俞秀松肩背一个简易褡裢,站在码头上等船。送行的是他的大弟寿乔。天还没亮,冷硬的风从河面上吹来,码头上无遮无挡,冷得刺骨。
俞秀松忧心忡忡地望着家的方向。刚才出门时,不知有没有惊醒父亲?他会不会追到船埠头拦他?父亲起床后如果看不到他,知道他竟然不告而别,会不会发怒、伤心?
秀松心里,其实是把父亲俞韵琴引为“同志”的。父亲是小学校长,开明有见识。因此,秀松并没有向父亲隐瞒被迫退学的遭遇,回到家中,一五一十把经过跟父亲说了。他觉得自己所作所为是在“去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势力,建设自由、互助、劳动的社会,以谋人类生活的幸福和进步”,并无过错。俞父听罢,神色凝重,但没有说责备的话。他心里是赞成和支持儿子的,但秀松学业被迫中辍,学校师长受到牵连,让他很忧虑。
思虑多日,俞韵琴跟秀松说:“既已如此,不如趁早完婚吧!”早在四年前,家里就为秀松订了亲,对象是当地行余初级小学教员蒋老师家的姑娘。
秀松一听,连连摇头。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读书时,他日日接受的是新思想的熏陶,他理想中的妻,是志同道合的新女性,怎么可能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
俞韵琴大怒:“蒋老师教过你,蒋姑娘你自幼认识,温柔端庄,你们彼此知根知底,为什么不能接受?”
秀松还是犟着头不答应。他和蒋姑娘没有共同语言,是万万做不得夫妻的。而且,在他心里,还有更大的事要做,怎么可能安心回到乡里结婚生子呢?
为了避免和父亲起更大的冲突,秀松决定不辞而别。
船来了。秀松望着弟弟寿乔,心知自己此去,不知何时能回来,今后照顾父母、弟妹的重任就要落到16岁的弟弟寿乔身上了,便叮嘱道:“做百姓要勤俭,对人头(别人)要客气,对爹要孝顺。我这次出去,几时回来没有数。我要等大家有饭吃,等到讨饭佬有饭吃,再回来。”寿乔忍住眼泪,点了点头。
船开了,秀松站在船头,朝着家的方向眺望。三环船埠头越来越远了,家越来越远了。太阳跳出了云层,照得河面闪闪发亮。
秀松没有想到,这一别,他再也没有回到家乡,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亲人。
他也没有想到,从这个船埠头出发,他走出了一条波澜壮阔的人生道路,他的名字会镌刻在中国共产党、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创建历史上,作为党团先驱被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纪念。
他更没有想到,二十年后,他的老父亲,会常常跑到船埠头呆呆地等船来。夜色中归航的船,载回一个个回家的人。但俞韵琴没有等到他的长子秀松回家,等来的是秀松死在苏联的噩耗。
从高空俯瞰,浙江大地山明水秀,在中部偏北的地方,由东部会稽山脉、西部龙门山脉、中部浦阳江河谷盆地和北部河网平原,组成一个群山环抱、地势由南向北渐次倾斜的盆地。此地名为诸暨。诸暨是中国越文化的发祥地和核心地区,人杰地灵,出佳人,也出英豪。
1899年8月,俞秀松出生在浙江诸暨大桥乡溪埭村。溪埭村始建于元朝,背靠柏树山,因村前有溪、溪中有滩、漫坡成陆而得名。其父俞韵琴是清朝末代秀才,担任过教师、小学校长及诸暨县劝学所督学、所长。秀松年幼时,儒雅正直的父亲是他的偶像。而俞父对这个聪敏好学的长子也一直寄予厚望,悉心栽培。
自幼受到卧薪尝胆、忍辱复国的古越文化传统的滋养,刚毅勇烈的民风熏陶,以及父辈们心忧天下的忧患意识的影响,在国家、民族备受凌侮的社会背景下长大的俞秀松,思想早早地就开始成熟起来了。在萧山临浦高级小学就读时,他就喜欢阅读康有为、梁启超谈论时局的文章,喜欢关心时事,小小年纪就胸怀大志、忧国忧民。
1916年8月,17岁的俞秀松考入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这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是一所颇有声望的学校。校长经亨颐早年曾赴日留学,1908年回国,1913年出任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并兼任浙江省教育会会长,是当时浙江教育界威望很高的民主主义教育家、老同盟会会员。五四运动前,他就在校内提倡“人格教育”,以“勤、慎、诚、恕”为校训,鼓励学生发扬“自动、自由、自治、自律”的主动精神。他主持的省教育会于1919年4月创办了《教育潮》,每期都用大量篇幅介绍《新青年》《每周评论》等进步刊物。在其执掌“浙江一师”期间,广纳新文化人物入校为师,先后前来任教的有陈望道、沈钧儒、沈尹默、夏丏尊、俞平伯、叶圣陶、朱自清、马叙伦、李叔同、刘大白、张宗祥等。
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
《浙江新潮》
新思想带动新风气,在校长和教师的引领下,“浙江一师”的学生思想活跃,关心时事,经常探讨社会改造问题。
在“浙江一师”这座美丽的杭城学府,俞秀松畅快地呼吸着校园里“民主”“自由”的空气,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新思想的丰富营养。他求知欲强烈,凡事都要问个为什么,被同学称为“三W主义者”。初入校门时,他一心向学,渴望成为一名学问家。他在给家人的信中写道:“我现在觉得我的学识不够,我总想努力用功才好。”“我没有好好端端用功读书,现在倒要趁机用番功夫。”“颇觉为学的兴趣,拟留此间尚有二年,务想研究一种专门学问,以为将来为国之用,庶不负我父母的殷殷期望。”夜深了,宿舍的灯熄了,他还舍不得放下手中的书,悄悄跑到路灯下继续看书。在广泛的阅读中,他越来越喜爱阅读传播新思想的进步报刊,《民国日报》“觉悟”副刊和《时事新报》“学灯”副刊是他每期必读的读物,而陈独秀主编的《新青年》,更是让他如遇明灯。他省吃俭用,订阅了一份《新青年》,每每拿到新刊,总是恨不能一口气读完。他觉得《新青年》里面的文章说出了自己心里想说的话,读来十分解渴。這些进步报刊,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他,让他开始思索国家的前途命运。
俞秀松在“一师”学习之际,正值新文化运动在全国如火如荼进行之时。在欧洲爆发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出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种种弊端,加上战争景象极其残酷,战后社会极度混乱,使迷信西方文明的中国人从迷梦中惊醒,认识到“东方思想不切于实际生活,西方思想也未必尽是,几多之部分,亦应与东方思想同时改造也”。原本试图参照西方资本主义模板改造中国社会的知识分子,此时幻想破灭,深感迷惘。正值此时,俄国十月革命爆发,并取得了胜利,给中国先进分子带来了新的希望,促使他们转而关注社会主义,去研究指导十月革命取得胜利的马克思主义。
一向喜欢探究新事物新思想的俞秀松自然也受到这种思潮的影响,他意识到,俄国的社会主义制度是理想的社会模式,是拯救中国于危难的榜样。他从中看到了中国的未来和希望。知识的积累,思想的碰撞,让他原本“一心向学,做个学问家”的志向发生了變化,在给家人的信中,他写道:“我的志愿,将来要做一个有利于国、有利于民的东西南北人。”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北京学生爱国示威游行的消息传到浙江,杭州中等以上学校的学生奋起响应,十四所中等以上学校学生聚集在一起,举行了声势浩大的游行。
在这场爱国学生运动中,俞秀松崭露头角,表现出超强的活动能力和组织才干。他多方联络,起草决议,发表演讲,不仅是一位重要的组织者、策划者,还是一位出色的宣传鼓动者。他和宣中华草拟的决议草案,为杭州的学生运动明确了目标、任务:(一)成立杭州学生联合会;(二)函告杭州总商会,即日起停止出售日货;(三)声援北京、上海的学生运动:5月12日举行游行示威:5月29日起全市罢课,检查日货。他们还拟定了电文,致电声援北京学生的爱国斗争。电文云:吾人为保全全国青年之人生计,义不独生,誓必前仆后继,以昭正义,想政府亦不能尽戮全国学生也。
游行时,俞秀松走在队伍的最前头,高呼口号,声援北京学生。在一家日本人开的东洋药房前,俞秀松拉过一张长凳,站在上面发表演讲,慷慨激昂地说道:“我们堂堂大中华,被小小的东洋鬼子欺负得够苦了,他们侵略了我们的山东,不久就会吞并全中国,我们一定要打倒卖国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为进一步宣传反日爱国思想,俞秀松与施存统、宣中华等同学一起,筹备办一本刊物。刊物于1919年10月10日出版创刊号,取名《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友会十日刊》(简称《双十》半月刊)。
《双十》出了两期,编者的思想便转向激进,认为“双十”乃中华民国成立纪念日,而自己的理想并不仅仅是建设好中华民国,遂把刊名改为《浙江新潮》,希望像当年对推动辛亥革命起重要作用的《浙江潮》那样,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推动新的潮流,去埋葬丑恶和腐朽。同时改半月刊为周刊,并由俞秀松担任《浙江新潮》的主编。
同年11月1日,《浙江新潮》正式创刊,俞秀松撰写了《发刊词》。
俞秀松在发刊词中开宗明义地写明了办报的宗旨——“本报的旨趣,要本奋斗的精神,用调查、批评、指导的方法,促进劳动界的自觉和联合,去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势力,建设自由、互助、劳动的社会,以谋人类生活的幸福和进步。”文中还写道:
“我们要谋生活的幸福和进步,不可不破坏束缚的、竞争的、掠夺的东西,建设自由的、互助的、劳动的社会。这建设和破坏,就是改造社会。改造社会将由那一种人担任呢?将用怎样方法呢?我们以为改造的责任在于农工劳动者,改造的方法在于‘自觉和‘联合。我们以为,劳动阶级占全世界人类的最大多数,而且都能尽互助、劳动的责任:但是生活的苦痛唯有他们受得最甚,所有我们以为改造的责任不能不由劳动者担任。”“我们以为青年的学生是中国很有希望的平民,教育劳动者实在是他们最重要的责任。所以本报一方面直接负促进劳动者的责任,一方面又当鼓吹学生担任教育劳动者的职任。”
这是一篇充满战斗精神的檄文。俞秀松等青年学生在目睹黑暗的时局后,在各种纷繁复杂的思潮中,已经认识到改造社会才是最终使中国彻底摆脱列强欺侮、迅速富强起来的出路和前途。尽管限于当时的理论修养与社会实践的不足,他们还没能学习和了解到马克思主义的阶级斗争理论,还未能真正找到改造社会的正确途径,但已经在“劳工神圣”的口号下,沿着正确的方向在努力前行了。
《浙江新潮》自创刊号起,就因其刊发的文章言论犀利而令人瞩目。它是浙江最早宣传马列主义的刊物,是当时浙江宣传新思想最鲜明的一面旗帜。
施存统是《浙江新潮》的一员猛将,文笔犀利、观点激烈,常有惊人之语。他在第二期《浙江新潮》上发表了《非孝》一文,文章主张在家庭中用平等的“爱”来替代不平等的“孝道”,从而建设一个新社会。
百善孝为先,孝,向来是“忠孝节义”的封建道德的四大支柱之一。竟有学生敢如此冒天下之大不韪?这还了得?!
一石激起千层浪,把新文化、新思想视作洪水猛兽的浙江省省长齐耀珊立即以省公署的名义发文,要求查禁《浙江新潮》。无奈,已经开印的第三期《浙江新潮》只得从印刷机上撤下。
反动当局的禁令,并没有让俞秀松等人屈服。他们立即召开编辑人员会议,研究对策。经过商议,最终决定到上海去印刷。在《星期评论》编辑部沈玄庐、戴季陶以及邵力子等人的帮助下,《浙江新潮》第三期在上海顺利印刷,并由俞秀松带回杭州继续秘密发行。
以省长齐耀珊为代表的反动当局得知这一消息后,恼羞成怒。11月27日,浙江省督军卢永祥和省长齐耀珊联名密电北洋政府大总统和国务院,要求在全国范围内查禁《浙江新潮》。
尽管《浙江新潮》遭到反动当局的扼杀,但这份刊物在新文化运动中产生了重要影响,受到了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的关注和高度评价。陈独秀在1920年元旦出版的《新青年》第七卷第二号上,发表了一篇题为《浙江新潮》——《少年》的随感录,并称俞秀松、施存统等人为“可敬的小兄弟”。文中写道:
《浙江新潮》的议论更彻底,《非孝》和攻击杭州四个报——《之江日报》《全浙公报》《浙江民报》《杭州学生联合会周报》——那两篇文章,天真烂漫,十分可爱,断断不是乡愿派的绅士说得出来的。我祷告这班可敬的小兄弟,就是报社封了,也要从别的方面发挥《少年》《浙江新潮》的精神,永续和“穷困及黑暗”奋斗,万万不可中途挫折。
俞秀松
“非孝风暴”后,俞秀松、施存统等人被迫离开了学校。
俞秀松离开家乡回到杭州,一时很彷徨,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
這一日,施存统拿来一张报纸,上面刊登着北京工读互助团筹备成立的消息。急于摆脱包办婚姻而投身改造社会的俞秀松,看到这个消息,顿时觉得像是久困黑屋突然透进了光亮,兴奋得无以言表,当即决定与施存统等同学一起北上,加入北京工读互助团。
北上需要经费,但俞秀松几乎身无分文。为筹措路费,他不得不硬着头皮给父亲写信,讨要路费。此时已经认同自由、平等思想的俞秀松,在写给父亲的信中直呼其名为“韵琴同志”。这在以“亲”“孝”为核心的纲常伦理盛行的中国乡村,无疑被视为相当罕见的无礼之举。
俞韵琴收到秀松的信后,念了几遍“韵琴同志”,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给秀松回了一封信,写道:“知你要钱很急,特奉寄你大洋一块。我友好地提醒你,你称我同志,那么你给四万万同胞都写封信去,请他们每一个同志都给你一块钱,足够你走遍天涯海角,岂不一切问题都解决了?”落款为“同胞韵琴上”。
俞秀松收到父亲寄来的一元钱,傻了眼。
在老师陈望道、夏丏尊、刘大白、李次九以及同学、朋友的资助下,俞秀松勉强凑齐了路费,与施存统、傅彬然及周伯棣等同学一起北上。
临行前,他写信给家人,表明“不告就去报名”的目的,是为了追求个人的自由,“要正直(真正)做人去了!”
初到北京加入北京工读互助团时,俞秀松和施存统、周伯棣、傅彬然等同学满心都是对未来新生活的憧憬,想的是“实验我的思想生活,想传播到全人类,使他们共同来享受这甘美、快乐、博爱、互助、自由的新生活”。
工读互助团的发起人王光祈,是少年中国学会的执行部主任。少年中国学会是五四时期全国最大的进步社团,总会设在北京,许多城市,甚至国外都有分会。其会员有120多人,李大钊、邓中夏、赵世炎、毛泽东、恽代英、左舜生、曾琦、李璜等都是该会会员,尽管他们思想倾向不同,但都支持或参加了工读互助团的实践。王光祈在谈及发起北京工读互助团的动机时说:“自从欧战停后,世界潮流排山倒海向东方而来,中国青年受此刺激,顿成一种不安之象,对旧社会、旧家庭、旧信仰、旧组织及一切旧制度,处处皆在怀疑,时时皆思改造,万口同声要求一个‘新生活。”
早在1919年8月,王光祈就描绘过一个既有空想社会主义者“互助”“合作”“新村”色彩,又带有中国传统田园诗式的桃花源般的“新生活”:“我们先在乡下租个菜园,菜园中间建筑十余间房子,用中国式的建筑法,分楼上楼下两层。楼上做我们的书房、阅报室、办公室、会客室、藏书室、游戏室,等等;楼下作我们的卧室、饭厅,等等。园子西南角挖下一条小溪,溪边遍植柳树,柳树旁边就是竹篱,竹篱里头就是我们的菜园了。每日的工读时间是:(一)种菜两钟;(二)读书三钟;(三)翻译书籍三钟;其余钟点均作游戏和阅报时间。”“我们在乡间半工半读,身体是强壮的,脑筋是清楚的,是不受衣、食、住三位先生牵制的,天真烂漫的农夫是与我们极表示亲爱的;我们纯洁青年与纯洁农夫打成一片,要想改造中国是很容易的。”
王光祈设想通过这样的工读互助实践方式,达到改造中国社会的目的。然而,要建成这样的理想家园,需要相当面积的土地,需要掌握农业劳动的技能、技巧,更要有长期从事农业劳动和在农村生活的决心与毅力,这对于大多数知识分子来说,绝非易事。不久,王光祈就抛弃了乡下菜园的“新生活”设想,重新设计一幅城市版的“新生活”蓝图。
1919年12月4日,王光祈在《晨报》上发表了《城市中的新生活》一文,用生动的笔调,叙述了他对于城市“新生活”团体——“工读互助团”的具体设想。
1920年1月15日,王光祈在《少年中国》第一卷第七期上发表了《北京工读互助团简章》,其宗旨为“本互助精神,实行半工半读”。通过学习成员间的共同劳动、共同学习、共同生活,来实践“人人工作,人人读书,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崇高理想。入团以后,“必工必读,二者不可缺一”。每天工作四个小时,规定“工作以时间为标准,不以工作结果为标准”,不管工作能力如何,要各尽所能,“工作所得必须归团员公有”。人人以团体的盈虚利害为自己的盈虚利害,团体以每个人的幸福痛苦为大家的幸福痛苦。“团员所需的生活费用由团体供给”(包括教育费、医药费、书籍费等),办理久了,已养成互助习惯,就可以实行各取所需的原则。
上海社会主义青年团最早的八大发起人
《北京工读互助团简章》一经刊出,立刻吸引了全国数百名愿意脱离家庭、走向社会、从事“新生活”的知识分子,还得到新文化运动的领导者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周作人及张崧年、罗家伦等人的大力支持。他们均是工读互助团的发起人,并带头捐款。陈独秀捐30元,胡适捐20元,李大钊捐10元……不久就募集到现洋1014元、票洋254元,超出原定1000元的计划。不到半个月,这个“本互助精神,实行半工半读”的工读互助团,就在北京成立了。
俞秀松、施存统等青年到达北京加入工读互助团后,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胡适、王光祈等参与创建工读互助团的老师们,都到互助团看望团员。
陈独秀看到俞秀松和施存统时,特意询问了浙江五四运动的情况和浙江“一师”革新的情况。当陈独秀听到“一师”竟有同学受到反动当局幕后指使,创办《独见》杂志去恶意攻击《浙江新潮》刊登的新文化思想观点时,大怒,说道:“这是顽固派教师在背后捣鬼,你们为什么不反对?”
与陈独秀同来的李大钊站在一旁凝神听青年们讲述经历,虽言语不多,但爱护之心溢于言表。
俞秀松被分在工读互助团第一组,住在北京大学附近的东城骑河楼斗鸡坑七号。刚刚参加工读互助团,俞秀松对新生活满怀期望,决心抛弃“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落后观念,身体力行,终生读书、终生做工。他在北京大学注册了旁听,每天兴致勃勃地选择自己喜欢的课程去听。尤其是可以向陈独秀等自己素来仰慕的教授近距离请教,更是他梦寐以求的事。学习之余,他积极参加劳动,劳动内容包括放映电影、洗衣、印刷、做饭等等。与他同在第一组的成员原有13人,后来逐渐发展到21人。
俞秀松等人原本以为,可以通过工读互助团的实践,为改造社会提供一个成功的模板,但现实却像一个色彩斑斓的肥皂泡,瞬间就破灭了。原本热热闹闹的工读互助团,从开张到偃旗息鼓,仅仅维持了三个多月。
失败的原因是多方面,有经费的入不敷出,有发起人、参加者对工读互助团的宗旨,在思想认识上的差异。譬如胡适,根本不认为这是“新生活”,他告诫团员们说:“我很诚恳地希望我的朋友不要借工读主义来提倡新生活、新组织。工读主义只不过靠自己的工作去换一点教育经费,是一件极平常的事。美国至少有几百万人在做这件事,算不得什么‘了不得新。”
不到半年,全国各地的工读互助团也先后宣告失败,纷纷解散了。这个美好的设想,如同昙花一现,寄托过许多先进分子的理想,也让那些寻求救国道路的人积累了一分失败的体验。不断试验,不断失败,不断重新选择,是当时的知识分子在当时纷乱的社会环境中的真实处境。
工读互助团实践的失败,加剧了中国新文化运动中先进知识分子的分化。追求进步的青年在社会的现实面前,最终抛弃了社会改良主义,为接受科学社会主义奠定了思想基础。工读互助团的实践结束以后,许多成员恢复了过去的学校生活或出国求学,而其中一些先进分子则接受了马克思主义,迅速走上了革命道路。
受此挫折,俞秀松并没有沮丧,更没有丧失信心,而是冷静地进行了思索。他初步意识到改良主义的谬误,认识到,脱离社会现实的空想是飘浮在空中的海市蜃楼。他开始觉悟,靠工读互助团这种由少数而且思想不一致的人组成的空想社团,根本无法与封建主义思想抗衡,也无法与资本主义社会进行斗争,更无法改造社会。他丢掉了无政府主义的空想蓝图:“我此后不想做个学问家(这是我本来的志愿),情愿做个被举世唾骂的革命家。”
李大钊、胡适、徐彦之等人为这批解散的工读互助团成员着想,提议让他们“找别的工作,实行工读主义,做苦学生”。俞秀松和施存统拒绝了,他们决定采用“急(激)进的方法”改造社会。俞秀松说:“我认为我们改造社会的好方法,就是愈闹得利(厉)害愈好;惟恐我们的方法,还不能使这个麻木不仁的社会闹起来呢!如果全世界能够大闹起来,那是我所更加欢迎的。”他萌生了从军的念头。
3月26日,俞秀松和施存统等人一起,离开北京南下,准备从上海转道去福建漳州从军。出发前,俞秀松通过书信把自己的行程和打算告诉了浙江同乡沈玄庐。
经过火车一路颠簸,俞秀松、施存统于次日抵达了上海。法租界里春景怡人,生机盎然。法国公园附近,马路修治得很整洁,华龙路一带碧绿整齐的树荫底下,常常有游人的帽影衣香和轻软的小孩骑车徐徐在斜阳红照的绿树中经过。
俞秀松坐在黄包车上,出神地看着街景。三个月前,他曾经为印刷《浙江新潮》来过上海,三个月过去,竟似换了天地。想想自己,被迫退学、离家出走、北上参加工读互助团、工读互助团的试验和失败,如此多的事竟发生在三个月间,倒仿佛有一年那么漫长。
沈玄庐把俞秀松和施存统接到了法租界三益里他的住处,那里也是《星期评论》编辑部。不久,他俩也见到了同在法租界的戴季陶,以及先于他们来到上海的陈独秀。沈玄庐对俞秀松、施存统预备前往漳州当兵的打算很不以为然,说道:“你们到漳州去,还不如留在上海去入工厂。”陈独秀、戴季陶也赞同沈玄庐的意见,劝俞秀松、施存统留下。俞秀松、施存统便听从了陈独秀等人的建议,放弃了去漳州的计划,留在了上海。俞秀松在《星期评论》社帮助工作,并暂时居住在《星期评论》社。
4月,在戴季陶的安排下,俞秀松到位于虹口东鸭绿江路351號(今周家嘴路351号)的厚生铁厂去做工。俞秀松去做工是负有特殊使命的。他在与友人的通信中谈到,其“改名换服”到工厂做工的真实意图,是想投身于工人中,探索改造社会的新途径——“观察现在上海各工厂的内容和工人的生活状况;观察工人的心理,应该施什么教育和交际的方法……于可能的范围内,组织一个很小的工人团体”。
脱下了长衫,投身于劳动界,俞秀松才真正认识到,在工厂做工,与原先在北京参加工读互助团做工,是完全不一样的。他亲身体会到工人的辛劳,目睹他们受压迫之深,十分同情他们的处境——“我目睹各处工人受军阀无礼的压迫”“一天十几点的牛马劳动”“他们所吃的饭菜里,常常看到蚊子和苍蝇”,发出了“中国的工人太苦痛了”“诅咒现在的社会制度杀人之残惨”的感慨。然而,这些劳苦大众自己,常常是思想麻木的,不以自己的辛苦为苦,也不以自己所受的不公为怨,这让俞秀松意识到思想发动的重要性。他在日记里写道:“我到厚生铁厂二月多了,觉得现在工人的知识和思想太薄弱了。因为工人受旧观念——迷信的、阶级的和旧习惯的影响实在太深了,现在我们进工厂去,对他们说什么资本家,什么罢工运动等,他们是一点都不知道的。”他自发地意识到“我要救中国最大多数的劳动群众”。
对于如何拯救工人?俞秀松提出了两个办法:一是培养工人做工头和大司务,二是组织工人俱乐部。他在日记里写:“可施一种工人教育,改变他们的旧思想,灌输给他们一种新知识,渐渐地鼓吹起来,然后再组织各种的团体,来实现我们的劳动运动。”
他也经常利用各种机会,拿着报纸或刊物,给工人们讲时事,解释报刊中的时事内容,给工人们讲革命道理,鼓励工友们诉说自己的冤情,揭露中外资本家对工人的剥削和压迫,表达自己的诉求。在与工人们的朝夕相处中,他感受到工人阶级迫切要求改革现状的愿望,认识到工人阶级团结起来的力量。他认识到工人阶级的困境和力量,开始真正走上和工人运动相结合的道路。
在俞秀松的宣传鼓动下,厚生铁厂的工人们开始初步觉悟了。5月1日,俞秀松率厚生铁厂的500多名工人,参加了上海工人第一次纪念国际劳动节大会,会后还发表了《上海工人宣言》。在俞秀松宣传鼓动下,厚生铁厂与恒丰纱厂等共同发起成立了“上海机器工会”。
那时的俞秀松,刚刚21岁,好学而自律,他给自己制定了一个每天工作、学习的计划:读世界语、看书读报、做工、预备教材、记日记、通信、交朋友。
这期间,俞秀松每日到厚生铁厂做半天工,有时和工人们一样吃住在厂里,大多数时间继续住在《星期评论》社,有时也帮着《星期评论》社做一些事。由于囊中羞涩,俞秀松每天只能步行去工厂上班,来回需要两个多小时,但他丝毫不以为苦,称“乐意投身工厂里,愿意做个社会改造者”。
尽管生活忙碌而辛苦,但俞秀松心情是舒畅的,工厂里工人愿意与他交朋友,而《星期评论》社的戴季陶、沈玄庐、李汉俊都待他十分亲厚,陈独秀更是将他视为得力助手。那时,陈独秀居住在老渔阳里二号,戴季陶居住在新渔阳里六号,新老渔阳里之间常常可以见到俞秀松的身影。
通过与陈独秀等人的交往,以及工厂的工作实践,俞秀松常常对各种思潮、主义进行比较,逐渐认识到“利他”的重要性:“我们活在社会上,绝决不是我一個人或少数人能够单独生活的。我要利己,同时不能不利他:利他就为利己。我现在的思想,根本是出发于此,所以我主张人生是快乐,不过因为大多数人都受苦痛,我不能独享这种快乐,暂时不能不牺牲我的快乐,去救这班大多数受苦痛的人。但是我牺牲我的快乐去救受苦痛的人的时候,我有可求快乐的,我仍许求快乐享受的呢。”
他的思想终于抛弃了乌托邦式的空想社会主义,开始从一个民主主义者转变为一个马克思主义者。
(责任编辑:李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