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北河畔的难忘岁月

2021-02-07 02:53徐冬妲
美文 2021年3期
关键词:汉堡德国人德国

徐冬妲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整整生活三年,也未想过“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会变成一个“今来为君做羹汤”的“灶下婢”,更未想过几乎无法把自己照顾周全的我突然做了母亲,没有家里长辈的协助,不可思议地和先生两人摸索着养育一个幼小脆弱的生命,日日夜夜为其劳累辛苦、牵肠挂肚。那真是一段难忘的岁月。如今虽已回来四年有余,然而午夜梦回之时,我仍恍惚觉得自己依然身在汉堡,身在易北河畔。

依稀记得,先生是七月来到位于汉堡的德国自由电子激光科学中心(简称CFEL)工作的,而我到汉堡已是十月初了。他來机场接我,我们坐地铁(U Bahn)转市郊铁路(S Bhahn)回家。望着车窗外匆匆而过的灌木、栏杆、带有涂鸦的建筑,我非常诧异,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的国际化大都市,难道就是这个模样,平和宁静得如同一支幽微婉转的田园牧歌。“喜欢这里吗?”“当然,如果我们一辈子都生活在这里,也挺好的。”他沉默不语。

从机场到我先生租住的寓所真是远,下了市郊列车,我们又转了一趟公交才到。他告诉我,单位并不在市中心,附近有树林和花园,环境清幽,很适合在这里做研究。而我们住的那条玫瑰角街(Rosenwinkel),就在单位附近,步行上班只要几分钟。正是天气已凉未寒时,秋风瑟瑟,长街落叶飘零,黄叶纷飞。下午的阳光却是澄亮,明媚的天空衬着橘红色的屋顶、麦子色的墙体,幽丽绝伦得如童话里头一般。周遭的一切也似乎晕染上一种淡淡的明黄,裹挟着某种不可捉摸的情愫,默守着某种神秘的期待,直教人的心绪波动得如同花开。背井离乡的伤愁早已脱落,只有一种精神上的豪兴无声地肆意流动,漾开诗一般的气息。

诗的气息美则美矣,却不能填饱肚子。那天到家已是傍晚时分,舟车劳顿的我早已饥肠辘辘。我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琢磨着晚饭吃什么,却不想他来叫我吃面条了。“这么神速。”“这就是效率。明天周一我上班,中午等我回来煮面条吃吧。”因为我完全不会做饭,所以那段日子我们几乎每天中午都吃他煮的大白菜鸡蛋面。傍晚,我用电饭锅把米饭蒸上,然后把菜洗好,等他回来炒菜。虽然心有愧疚,也略感不妥,但他也没说什么,我便心安理得地过着“饭来张口”的日子。

刚来汉堡的日子对我来说有些无聊。每逢周日、节假日,商场、超市都不营业,道路上安安静静,只是偶有车子开过,显得幽长又寂寥,平添了几分“日暮途远,人间何世”之感。我很不适应:“德国人就这么视金钱如粪土?”有一回,我们在家附近散步,发现一个个有草、有花、带木屋的彼此间用篱笆隔断的小花园。正巧和我们熟悉的邻居就在其中一个花园里劳作。据他们说,这就是德国城市中供人们体验田园自然生活的“市民花园”。市民租下小花园后,负责花草的种植和打理工作。原来这就是属于德国人的小确幸!怪不得放假都不想挣钱呢。我不禁感叹:是什么让他们活得如此举重若轻?又是什么让我们步履不停?邻居还告诉我们,每个周日早上的5点到9点半之间,港口有鱼市,在那里可以弥补周日不能在超市购物的遗憾。于是,天气晴好的周日早上,我们都会骑着自行车去“赶集”。汉堡鱼市已有三百多年的历史,现在也不仅仅卖鱼,水果、蔬菜、鲜花、奶酪,什么都有,很像国内的菜市场。在那里,德国城市普遍具有的清静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摊主的叫卖声和人们的讨价还价声。我们九点到时,鱼市已接近尾声了,但依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蔬菜、水果是一捆捆、一袋袋出售的,我们就随便买点蔬菜水果。买回去也吃不完,通常是分给朋友。其实也并非真的想买些什么,图的是平淡生活中一点小小的乐趣。

日子就这样在百无聊赖中一天天过去。渐渐地,我也结识了几个中国朋友,她们的先生也都在CFEL工作。琪来自内蒙古,来汉堡已有两年多,有个一岁多的女儿,为人热情,经常请大家去家里吃饭。有一次,她做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丰盛午餐,大家在惊叹于她的能干和贤惠之余,不禁向她讨教厨艺,尤其是如何把德国超市里稀奇古怪的蔬菜烹饪得如此美味,譬如苤蓝(Kohlrabi),野苣(Feldsalat),芝麻菜(Rueola),皱叶甘蓝(Wirsing),红菜头(Rote Bete),熊葱或野韭菜(Barlauch),黑根(Schwarzwurzel)等等。大家交流了一阵,发现我一声不吭,于是问起我来。“你在家做什么菜呀?”我只好老老实实回答,我来汉堡后没做过饭,都是先生做的。有人惊呼:“真佩服你老公,有勇气把你这么一尊大佛娶回家!”

“大佛”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伤害,于是回家后,一心一意钻研菜谱,坚持不懈地践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没过多久,清炒花菜,黄瓜炒鸡蛋,口蘑炒肉,可乐鸡翅,梅菜扣肉等,对我来说,已不在话下。我更开发出了先生从未做过的菜品,例如红头菜炒猪瘦肉,紫甘蓝凉拌卤牛肉,清炖鲷鱼豆腐汤,郫县豆瓣烧鲈鱼等。我还学会了揉面擀皮、包野韭菜鸡蛋饺。当我打电话告诉母亲每天不仅洗衣做饭还学会了不少技能时,她简直不能相信她的耳朵——她娇生惯养的独生女儿居然会操持家务了。高兴之余,母亲抹起了眼泪:“你是不是受了很多苦?当初叫你别跟他出去,你不听,现在吃到苦头了吧?”“不苦。他也帮我做家务的,你别担心。”

我每天忙得不亦乐乎,看着先生狼吞虎咽的样子,似乎体会到一种幸福的含义:“竹钗卷青丝,粗衣短打扮。文火耐心煮相思,久待欢情愿。一盘味纯真,两碗多情叹。为君下厨烹佳肴,此心天可鉴。”“你总算还有点觉悟。”他笑笑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跟我说?”“自己慢慢悟出来,认识才深刻。”

有了觉悟的我不甘整天在家围着锅台转,开始谋划着学点什么。我从朋友处得知,德国电子同步加速器研究所(简称DESY,CFEL是该所的研究中心之一)有专门向雇员及其家属开设的德语课。正巧十一月份有个新开设的班级,于是我报了名,时间是每周二和周四的下午四点半到六点。冬天的北德日照时间很短,早上天亮得很晚,但是下午四点多天就开始黑了。阴沉的天气让人感到心里像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似的,又有一种莫名的忧郁,如一艘小船在茫茫大海中漂泊,没有罗盘,也望不见灯塔和海岸,不知驶向何处,也不知道哪一天可以结束这样的漂泊。或许,这就是海明威所说的“虚无(nada)”吧。都说德国是“诗人和哲学家”的国度,大底和这种阴冷的天气有关。这样的天气,总让人忍不住产生某些怀疑:如果存在即虚无,那么生命的意义何在?如果生命的永恒建立在个体的毁灭之上,如果人类的痛苦植根于对生命的热爱之中,如果否定生命意志才能解脱痛苦,如果悲剧能使人产生欢悦之感,那么“无”本身就是一种“有”吗?“怀疑”本身就是对“怀疑”的一种“信仰”吗?

身在异乡为异客,孤独与无奈不可避免。然而人可以去主动发现友情,去领略生命的豁达和舒展,消除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疏离之感”。世界之所以可爱,也许正是因为人与人之间,可以开诚布公,心灵得以沟通。这也是人性的可贵之处。

我们的德语老师迈克(Michael)就是这样一个亲切温暖的人。当我们走进教室时,他总是满面笑容地和我们一一打招呼:“你好(Hallo)!”课堂上,他一丝不苟地纠正我们的发音,不厌其烦地解释语法词汇,他带我们认识德国地图,了解风土人情。只要有人答对了他的问题,哪怕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问题,他都毫不吝啬地表扬,微笑着说“很好(Gute)”。学生虽然只有八个(据说一般不超过十个),却都来自不同的国家,彼此之间不免有些尴尬。迈克的和善让大家放下了思想包袱,我们不再担心自己犯错误,因为他给我们的永远都是赞许和鼓励。我们都喜欢课后问他问题,和他聊天,从语音、词汇到语法,从饮食习惯、生活困惑到各个国家的影视音乐……迈克就像一个知心的朋友和博学的兄长,耐心地为我们解释各种语言现象,跟我们讲他在不同国家工作的经历。虽然后来我换了专门的语言学校后很少再见到迈克,然而我始终很感激他帮助我度过初来德国那段困惑的时光。

来德国一段时间后,我隐约觉察到我先生也会有“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之感。有时他感叹:“哎,每天苦思冥想、忙忙碌碌,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以后会怎样?”然而他的苦闷马上通过“苦修”消解了,他的意志很快恢复了往日的不容置疑。节假日,有人回国,有人旅游,他依然加班。我一个人无处可去,只好跟着去办公室。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專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微微皱起。坐在斜对面的我伴着阳光和暖气的熏蒸,早已昏昏欲睡,无心看书,趴在桌子上,歪着脑袋仔细端详他。冬日沉静的阳光浸入室内,照得他年轻的棱角分明的脸上浮溢着一种迷人的光彩。有一瞬间,我似乎从他脸上看到了一个光明灿烂的未来。突然,他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说:“你不好好学你的德语,看我干什么?”“不是在看你,我是在看欧元,看人民币。”“就知道你思想境界不高。”“好无聊,好想回家啊。我们到底要在汉堡呆多久?”“可能一年,可能两三年,也可能换个地方再呆几年吧。”此时的我,想起母亲的话,突然有种被雷击中的感觉。但我宁愿倔强,也不愿承认自己一丝一毫的悔意。

“不莱梅离汉堡不远,我们明天去不莱梅吧。”“为什么?”“不是你说无聊嘛!”这是一趟说走就走的旅行。第二天,当他带着我暴走街头,一口气逛了不莱梅和不莱梅港两个城市后,我叫苦不迭:“太累了,走不动了,假期还是陪你在办公室加班吧。”后来我常跟他抱怨,其实我们不是在德国呆了三年,而是在他办公室呆了三年。他不置可否。

我曾幻想着回国后过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时好好工作、假期全家出游的悠闲生活,却不曾想事与愿违。看着他几乎天天熬夜,频繁出差,我有些心疼:“何必这么累呢,又不缺你一个,混得过去就行了。”“你不懂。”我曾无数次追问他“什么时候不会这么忙了”,得到的却是一个“只有开始,没有结束”的敷衍。后来,我才渐渐明白,人与人是不一样的。有人追求的是一份默默无闻的恬淡与踏实,而有人期望在不断征服与超越中实现自我的价值。这都是后话,可惜我当时看不透。

第二年六月,我在DESY一学期的课程结束,虽然老师很好,但是进度太慢,于是我改在市中心的一家语言学校报了名。新的德语班九月开学,一月上一册书,按照我的情况,上完五个月的课程,就可以报考Bl了。我雄心勃勃,暗暗发誓要好好“修炼”德语。不巧半路杀出一个“程咬金”——一个小生命已经在我腹中潜伏一个多月了。“要不你在家休息吧,别去上课了。”“不,我要去,在家太无聊了。”经过一番抗争,准爸爸终于还是同意了。

从周一到周五,我每天早上给自己做个丰盛的早餐,以此支撑整个漫长的上午我所需的能量,然后在九点之前坐车赶到学校,中午在学校吃自己带的饭菜。午餐简单的食物虽能使我勉强果腹,却无法让我的味蕾感到满足。下午我常常感到腹内哀鸣,口腔内唾液分泌过剩,时常心血来潮地想念某种食物与口舌交缠的味道。然而德国超市里几乎所有的蔬菜都令我作呕,在中国最常见的空心菜、莴笋、豆芽、小白菜无时无刻不在头脑中诱惑着我。下午四点一下课,我就迫不及待地去学校附近的两家亚超搜索食物。我突然觉得,如果没有亚超,我可能会在德国饿死。我的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对祖国饮食文化的强烈而深切的认同感,暗暗庆幸当初先生选择的是非蓝卡签证。此时乡愁对我而言,绝不是一个抽象的存在,它寄托于具体的事物之中。

每年圣诞前,我先生组里的组长妮娜(Nina)都会邀请大家去家里吃饭。想起上一年在她家吃到的酸黄瓜和淋满红黑色酱汁的难以分辨肉味的鹿肉,我有点惴惴不安。不想先生已经答应主人带我一起赴约,我只好恭敬不如从命,忐忑前往。果然不出所料,我这次又遭遇了“黑暗料理”——腌渍橄榄。其实在美国时,我就领教过这橄榄的滋味,繁复咸涩,甚是销魂,令人作呕。然而当我再次看到这些黄的、黑的、红的、绿的、圆圆的小橄榄放在盘子里时,觉得它们颜色艳得发亮,模样甚是可爱,马上对这些小东西又产生了美妙的联想,把之前可怕的经历丢到九霄云外,祈祷一场完美默契下的视觉和味觉的飨宴。结果重蹈覆辙,又是“悲剧”。时至今日,一想起那日的情景,我仍不寒而栗。第二道是南瓜浓汤,甜腻中夹杂着胡椒和奶油的味道,喝一些就会有轻微的饱腹感。上主菜前有一道很腥的鱼,主菜是野猪肉,煮得很烂,浇满酱汁,延续了鹿肉的风格。最后一道是红菜头,估计是超市的罐头买回来加热一下做成的。德国的双立人、福腾宝(WMF)举世闻名,做出的饭菜却实在令人望而却步。

有人说,做饭是感性的艺术活,德国人做菜时用天平称盐用闹钟计时未免过于刻板。一直以来,不苟言笑、一板一眼似乎是德国人的标签,然而正因其严格冷峻,让这个民族的温情有一种藏不住的独特韵味。甜品渗透于德国人的日常,德国巧克力更以其细腻甜美广受喜爱。我曾把所能找到的各种口味的瑞特斯波德(Ritter Sport)巧克力买了个遍,发现它只对方形“情有独钟”。Merci(感谢)虽是个法语词,却是一家柏林公司生产的巧克力。我在DESY德语课上的同桌——一个与我母亲年纪相仿的韩国人,曾在感恩节送过我一盒,感谢我在课堂上给她的帮助。“感谢有你”(Merci,dass es Dich gibt),所以很多德国人想感谢他人的时候总会送上这样一盒巧克力。

今天的德意志民族就像中年的男士,没有大海的惊涛骇浪,大多时候是水平如镜的湖泊,而平静的水面偶尔泛起的涟漪是他们表情达意的见证。德国人懂得规矩,知道克制。据说德国制造的汽车马力大、性能强,德国的高速公路却不限速。德国人平时在城里开车小心谦让、很守规矩,而一上高速,尽情享受飙车的自由与狂野,享受一种带着理性的日耳曼式的速度与激情。

当亲历了德国的医疗保险服务、婴幼儿用品以及人性化的公共设施,我感到德国人的温情也是朴实无华的,且安全可靠。苦熬了九个多月,我们终于熬到快要“卸货”的时候了。因为孩子“头位”一直调整不过来,我们果断预约了手术。按照规定,手术前一天需要去见麻醉师。我的麻醉师是一个留着络腮胡须的高大的德国人。一见面,他就批评我德语说得太差,接着用英语仔细描述了什么是脊椎麻醉,又拿出一份材料,严肃地告诉我们知悉所有情况并且同意后在上面签字,最后还让我填写了身高体重等数据。因为跟我们沟通无碍,且得知我们才来汉堡一年多,麻醉师说话才缓和了一些。

第二天一大早,阴沉沉的,还刮着风,真不像五月末的天。我站在灯火通明的空旷的产科科室里,瑟瑟发抖,看见一个男人扶着一个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在楼道里缓慢地走来走去。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传出了女人们鬼哭狼嚎般的声音,隐隐约约,此起彼伏。我的助产士安慰我:“别怕,你的手术会很快的。”准爸爸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是他结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还好是剖宫产,否则我是要被你折磨死了。”“爸爸也可以进手术室,你要进去陪她们吗?”他点点头。

虽然提前和麻醉师有过沟通,但在手术台上我才知道,原来注射麻醉的针竟然有半米长!麻醉师好像读懂了我的心思:“你不要看针管,看前面吧。”他边注射边缓缓地说:“……请你再等两分钟……还有一分钟……马上好了……”麻醉完成后,他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的椅子上。手术室里的温度很低,冻得我整个人都在发抖。助产士给我盖上毯子,但我还是冷,于是她紧紧握着我的一只手为我取暖,又示意我先生把我的另一只手握紧。这时有人开始敲我的腿和腹部,确认我应该麻醉的部位已没有知覺。我感到那个人在拉扯腹部的皮肤,把肚子里的东西往两旁推。突然那人一使劲,我感到肚子瞬间被掏空——孩子出来了。助产士给孩子裹上了一层简单的纱布,把她轻轻放在我的胸口。那是一个粉嫩粉嫩的宝宝,皮肤饱满一点都没有起皱。小家伙居然还在睡着觉,脸上挂着若有若无的笑,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我深深感念于造物主的神奇与恩泽,赋予这小小的生命以完整的肢体。

助产士示意我先生把孩子抱过去做检查。年轻的爸爸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他注视着她,舍不得把视线移开一点点。我看不到他的眼睛,但在我想象的画面中,他的眼神里一定有无尽的柔情与爱怜,有那种深入骨髓的欢喜与欣赏,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憧憬与希望。“心有猛虎在细嗅蔷薇”(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sose),也许只有萨松的诗才能破解忙碌而远大的雄心被生命延续的柔弱和美丽所折服的奥秘。

我们没有请亲人来汉堡帮忙,但我先生的单位给了他一个月的带薪假。即使这样,国内的父母还是百般担心。好在医院提供三餐以及母子所需的衣物,这给我们省去了不少麻烦。唯一不便的是晚上十点之后不能陪床。第一天晚上,医生护士前半夜查房很是频繁,但到了后半夜整个产科就安静得连根针掉下来都能听见。半夜十二点多,孩子突然啼哭不已。凭着母亲的直觉,我检查了孩子的纸尿裤,果然有东西,于是我挣扎着抱起她准备去医护室换洗。那里有个护士值班,本以为她会帮我处理,不想她丝毫没有行动的意思,站在我旁边指导我给孩子换尿片。在德国,独立做事、独立生活、独立思考的意识深入每个人的骨髓。他们认为,独立在任何情况下都是理所应当的。我们在医院看到的都是夫妇二人,极少见到其他人陪同。病房是双人间,我们隔壁是一对德国夫妇,他们的亲友来探望不会超过半小时。有一次孩子的祖父母呆得久一些,两位老人离开后,年轻的爸爸不好意思地向我们道歉。德国人喜欢安静,不喜欢被人打扰,也习惯留给别人安静的空间。

我们在医院呆了四天。这四天亲力亲为地照顾孩子让我体会到从未有过的独立、自豪、成就感和被人依赖的幸福感,但也品尝了无数的辛酸和委屈。当我们回到家时,我带着孩子沉沉睡去——这四天实在是太累太累了。不知过了多久,我似乎在梦中听到孩子的哭声,察觉到有人在推我。睁开眼睛,我先生抱着孩子也是一脸疲惫:“你都睡了三个多小时了,孩子在旁边哭得撕心裂肺都吵不醒你。”“我好累。”“还是起来吃饭吧,吃了你也好喂她,饭后你们再睡吧,我去买菜。”这第一个月,我们经历了孩子的肠绞痛和没日没夜的哭闹,累到没力气做饭时买超市的披萨充饥,真是连睡觉都是奢侈。但好在这个月里,我的助产士来家里照看我和孩子的身体状况,教我们给孩子喂奶、洗澡、换尿片。

一个月很快过去,先生要上班了。我信誓旦旦地保证一个人绝对可以照顾好孩子,但当他走出家门的那一刻,我心里五味杂陈,忍不住怨他的无情与决绝。日子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先生“重操旧业”,负责我们的一日三餐。日子虽然辛苦,但孩子一天天健康地长大,我们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女儿四个多月时,我给她开始加辅食。我并没有自己做,而是从超市里买来各种蔬菜泥、水果泥、肉泥等,微波炉加热一下给孩子吃,非常方便。平时我把孩子放在婴儿车里,坐公交、地铁出去买菜购物。汉堡的公共场所都有无障碍通道,电梯也非常宽,足够容纳一辆婴儿车。很多商店都设有母婴室或婴儿尿布台,提供尿不湿、湿巾等,所以我带着孩子出去也不担心各种带娃的小尴尬。因为有了孩子,我认识了更多的朋友,也适应了在德国带孩子的日常。

我们慢慢从手忙脚乱中走了出来,一晃眼,女儿一岁多了,在我们的精心照料下,她几乎没生过病。突然有一天先生说:“我们可能快要回国了。”“为什么?这里空气好,环境好,也很人性化,孩子在这里长大也很好。”“蓝天白云虽好,然后能怎样呢?人不能只依靠物质活着。”

他决定的事情似乎是不可逆的。回国前,我们准备去趟科隆,去看望他大学的同学和爱人以及他们刚出生的孩子。德国的夏天一般平均气温在28摄氏度左右,但是那年特别热,好几天都在30摄氏度以上。来到科隆的那天晚上,女儿发烧了。大家都又困又累,孩子吃了奶就睡着了,我们也就早早休息了。等到早上醒来,我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焦灼,测了她的耳温,居然有40度多。她有气无力地看了我一眼,眼睛一白,晕了过去。我吓坏了,本能地抱起她往外走。但人生地不熟我能去哪呢?慌乱之下,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怎么也止不住。先生在打电话,可我已经听不清楚他在说什么了。有一个穿着便士(Penny)超市员工服的人停下来,帮我们打了急救电话,并陪着我们直到救护车来。我抱着孩子上了车,而我先生则由一个开车路过的陌生人送到了医院。我曾一度喜欢把汉堡的德国人与得克萨斯的美国人做比较,总觉得德国人冷漠刻板、不近人情。其实,德国人的温情从来不挂在嘴上,但内心深处却有着似乎与生俱来的社会责任感。这次在科隆让我学到了一些真实的东西——对他人的关怀,也许这就是阿德勒在《自卑与超越》中所说的“一个人赋予生命的意义在于有所贡献”。

这大概也是我先生的追求吧。我们订好了机票,准备九月底回国。组里的维克多(Victor)也将要去瑞典开始新的工作。临走前,他和妻子请我们去家里吃饭。这个特别能喝伏特加的西伯利亚大汉平时沉默寡言,和我先生倒是很谈得来。饭后,他坚持陪我们走到公交站。上车前,他与先生拥抱道别。落日已沉,暮色渐浓,秋风习习。虽说是“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然而说“再见”不知何时再能相见了。“也许以后,我们还会再来汉堡吧。”“我不知道。”“那我们回国后去的地方就是家吗?”“也许吧。”他永远是一个执着和不确定的矛盾体,是巴山夜雨的一支箫歌,也是蜿蜒千里的长河,深藏着排山倒海的磅礴力量。他总是这样,叫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万般滋味皆生活。岁月悠悠逝去,那时的任性与欢乐也许永远不会再有了,虽然难免惆怅份怀,但仍心怀感恩。我曾无数次走进这段甜蜜而又哀愁的回忆,看到自己所有的勇敢与脆弱、跋涉与歇息,终于明白:有些东西,其实不必刻意追寻;有些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

(责任编辑:庞洁)

猜你喜欢
汉堡德国人德国
近三成德国人是月光族
月光族占三分之一,月底最多只剩50欧
参加汉堡节
“梦梦”“娇庆”德国行
汉堡还可以这么玩
德国人十大爱好:啤酒第一
创意无限的另类汉堡
六成德国人认为“有钱能更幸福”
新中国科技60年(3)
开始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