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丰
关于河伯的神话,在先秦时期就流传很广,东至齐鲁,西至秦晋,南到荆楚,都有祭祀河或关于河伯的记载和传说。后来北方的少数民族扶余、高句丽,也都有河伯的神话。而目前最早记载祭祀“河”的文字资料是殷墟卜辞,昭示着殷人与河的关系非同一般。本文通过对河伯神话的梳理,探究其与殷人的关系,以寻求殷人祀河的因由。笔者认为,河伯神话实起源于上古时期的东夷之地,河伯族应当是殷人所自出的父族,故殷人祀之为“高祖”。下面就拙见略作陈述,以就教于方家。
卜辞中“河”字甚常见,或体较多,或从水丂声,或从水何声(“何”为担荷之“荷”的本字,象人荷担之形),亦有径作“何(荷)”者。
关于“河”的卜辞极多,内容前人论述至为详备,这里不再多谈,只把它在卜辞中体现的几项主要内容略陈如下:
(一)可以为害人类、自然等。卜辞言“贞:隹(惟)河害?”(《合集》24968(1)胡厚宣主编:《甲骨文合集释文》,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以下简称《合集》,不出注,只标编号。),是贞问河是否会作灾害;又或贞问河是否“害王”(《合集》776正)、“害雨”(《合集》14620)、“害云”(《屯》2105(2)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小屯南地甲骨》上册第一分册第2105片,中华书局,1980年,第325页。以下简称《屯》,不出注,只标片号。)、“害禾”(《合集》33337)、“害年”(《英》780正)等等。
(二)可以降下灾害。卜辞贞问“河求”(《合集》2328)、“河求我”(《合集》2415正),裘锡圭认为这个“求”当读为“咎”(3)裘锡圭:《释“求”》,中国古文字研究会、中华书局编辑部、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编:《古文字研究》第十五辑,中华书局,1981年,第195页。,也是降下灾害之义。
(三)向河祈求战胜敌国。如“壬申卜,殻贞:于河匄贡方?”(《合集》6203),就是贞问是否要向河祈求战胜敌国贡方。
(四)祓河。“祓”字诸家解释甚多,笔者认为以龙宇纯的解释最为近是。他认为这个字是根茇之“茇”的初文,本字象形植物的根,在卜辞中用为祓除之“祓”,(4)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辑:《甲骨文字诂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1476页。这种观点应该是正确的。《说文》的“祓,除恶祭也”(5)许慎:《说文解字》(附检字),中华书局,1963年,第8页。,就是通过向祖先或神灵献祭来祓除不祥,是一种与巫术有关的祭祀仪式。卜辞中每贞问“于河祓”(《合集》1506正)、“祓于河”(《合集》14538),乃贞问是否要向河献祭以祓除不祥;又贞问“祓年于河”(《合集》10082)或“于河祓年”(《合集》10091),乃贞问是否要祭祀河,以求得好年成;贞问“于河祓雨,燎”(《合集》12853),乃贞问是否要用燎祭祭祀河为雨祓除不祥,以求得好雨时雨;贞问“祓禾于河,受禾”(《合集》33271),乃贞问是否要祭祀河为禾苗祓除不祥,以求得禾苗无灾害、禾会丰收等等,这种“祓河”的卜辞甚为多见。
(五)对于河的祭祀方式,非常多样,殷人的祭祀方式几乎都被用于祭河,如燎、酒、宾、告、匚(报)、御、舞、取、祀、帝(禘)、有(侑)、于、祝等等,用牲的方式有沉、埋、宜、勿、册、卯、伐等等。
(六)河有独立的宗庙,称为“河宗”。如“贞:于南方将河宗?十月”(《合集》13532)。
(七)河有配偶,称为“河妻”(《合集》686)或“河女”(《合集》683),殷人也予祭祀。
总之,在卜辞中,“河”的地位甚高,故对其祭祀也甚隆重,而相关贞问的内容,除了为害、为求(咎)之类的,最多的是“祓禾”和“祓年”,可见在殷人心目中,河与农业有极大的关系。
对于卜辞中的“河”,孙海波认为“用法有三:一为商代高祖之名,二为大河之河,三为贞人名”(6)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编辑:《甲骨文编》卷十一,中华书局,1965年,第431页。。张秉权指出有四种不同的意义:一为殷先公之名;二为地名之河;三为水名之河;四为贞人之名,认为“这四类不同意义的何字,它们之间的关系大概是这样的:殷之远祖有名何者,他的子孙,有一支封在黄河边上的一个叫做河的地方,世为殷之诸侯,杨氏所举的河伯,即为河地之伯,其后世并且曾经在朝担任贞人之职”(7)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辑:《甲骨文字诂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1288-1289页。。笔者认为这里面的贞人名是否与河有关不可强说,古人起名未必与其国族有关,而“地名”“水名”和“先公名”关系最密切。
地名“河”当是因为此地在黄河边上而得名,“河”是一个方国名。《古本竹书纪年·夏纪》中说“洛伯用与河伯冯夷斗”(8)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修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0页。,这其中的“洛”当即“有洛氏”,乃古国名,《逸周书·史记(穆王要戒)》云:“宫室破国。昔者有洛氏,宫室无常,池囿广大,工功日进,以后更前,民不得休,农失其时,饥馑无食,成商伐之,有洛以亡。”(9)李日刚编纂:《先秦文汇》下,中华丛书编审委员会,1963年,第223页。洛伯用当是有洛氏之国的侯伯,名用;那么,河伯冯夷很明显就是河国的侯伯,名冯夷。蒋骥说:“按,《竹书》:夏帝芬十六年,雒伯用与河伯冯夷斗。盖河洛皆古诸侯国名。伯,其爵。”(10)蒋骥撰,于淑娟点校:《山带阁注楚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71页。
先公名之“河”当即黄河之神,也是河国的祖宗神。杨树达说:“卜辞言高祖河即《山海经·大荒东经》引《竹书》所称‘是故殷王上甲微假师于河伯以伐有易’中所称河伯之始祖。”(11)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辑:《甲骨文字诂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1285页。很多学者认为卜辞中可以兴雨、能够为害并被祭祀的“河”是殷人的先公,《合集》32028有辞言“祓禾于高祖河”,称“河”为“高祖”,正说明它是殷人的祖先神。不过,也有学者认为“高祖河”不应连读,而应当读为“高祖、河”,是两位神灵,陈梦家就持此观点。(12)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中华书局,1956年,第343-344页。姚孝遂也认为“高祖”与“河”不应连读,但是又认为“‘河’为殷之先祖,亦无疑义”(13)于省吾主编,姚孝遂按语编辑:《甲骨文字诂林》第二册,中华书局,1996年,第1290页。。但是,常玉芝在《商代宗教祭祀》一书中花了很大的篇幅论证卜辞中的“河”是指祖先神而不是指自然神,指出《合集》32028片卜辞的“高祖河”不应断读,且“在殷人的心目中,祖先神河神主要是掌管农业生产的神灵”。(14)常玉芝:《商代宗教祭祀》,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第173-186页。也有学者认为,“河”并非殷人的先公,而是自然神,比如李学勤就认为河、岳均是自然神,指出“夒与河、岳有时并列,只能说夒有一定的自然神性,而不可把河、岳等排入商王先世”(15)李学勤:《评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考古学报》1957年第3期。。
从卜辞的角度看,“河”的确有祖先神的性质。罗琨发现“卜辞中的‘河’既有自然神——大河之神的神格,又有宗庙之主的性质,与‘高祖’有对等的地位,沉妾祭河,显然是河伯娶妇的滥觞,所以卜辞中享祭之河当即河伯”,他认为“大河之神既有为大鱼或人面鱼身的传说,又有河伯为部族首领的记载,可能对大河之神的奉祀,也有类似的发展过程,不同的是卜辞中的河仍然保存着能够影响云雨的自然神神威,所以他既是自然之神又是宗庙之主(或称人鬼)。由于作为宗庙之主的河伯,与商先世的密切关系,而在商人的祀典中居于特殊地位”。(16)罗琨:《卜辞中的“河”及其在祀典中的地位》,安徽大学古文字研究室编:《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二辑,中华书局,2000年,第10-11页。笔者比较赞成罗琨的观点,就是卜辞中的“河”既是黄河之神,也是殷人的祖先神。至于为何如此,有必要进一步讨论
实际上,在后世的文献中,河伯的主要特征是自然神的性质,很难把它和殷人的祖先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在传世文献中,除了《山海经》和《竹书纪年》中上甲微联合河伯伐有易的故事之外,很难再找到河伯与殷人有什么关系。由于卜辞的记录都很简略,我们无从考察他和殷人到底有什么亲缘关系。
首先,典籍中的某些记载和卜辞是可以相印证的,比如卜辞中记载“河”可以“求(咎)我”(《合集》2415),可以“害王”(《合集》766),可以“害雨”(《合集》14620),可以“害云”(《屯》2105),可以“害禾”(《合集》3337)。《左传·哀公六年》载楚昭王生了病,占卜说是“河为祟”,这是河可以害王之比;(17)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四册《哀公六年》,中华书局,1981年,第1636页。《晏子春秋·内篇谏上》载齐国大旱,齐景公让人占卜说“祟在高山广水”,景公“欲祠河伯”,此是“害雨”“害云”之比;(18)晏婴:《晏子春秋》卷一《内篇谏上》,中华书局,1985年,第8页。卜辞中对河祭祀隆重,《礼记·学记》里说“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19)杨天宇译注:《礼记译注》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581页。,说明河神之地位高于海神。但这个“河”或“河伯”,显然是指黄河之神,即自然神。
古人认为的黄河之神就是河伯冯夷,《山海经》中作“冰夷”,《海内北经》云:
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冰夷人面,乘两龙。一曰忠极之渊。
郭璞云:“冰夷,冯夷也。《淮南》云:‘冯夷得道,以潜大川’,即河伯也。《穆天子传》所谓‘河伯无夷’者。《竹书》作‘冯夷’,字或作‘冰’也。”(20)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6-317页。
根据朱起凤《辞通》卷二所列,“冯夷”有“冰夷”(《山海经·海内北经》)、“无夷”(《穆天子传》)、“冯逸”(《水经注·河水》)、“冯迟”(《文选》)等几种写法,认为“冯字古读如凭,故又叚作冰,音相近……无与冯声之转,夷、逸双声字,故亦通叚”。(21)朱起凤:《辞通》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114-115页。
实际上,关于“冯夷”的写法不止此。郑杰文在校释《穆天子传》“辛丑,天子西征,至于人。河宗之子孙柏絮且逆天子于智之囗”时,指出“人:即人之国。《路史·国名纪》有国”。(22)郑杰文:《〈穆天子传〉校释》,《穆天子传通解》,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0-11页。他还援引刘师培“、冯古通,伯之‘’即冯夷之‘冯’。盖伯以先祖之名为国名。《汉书·侯表》成制侯周緤,《楚汉春秋》作‘封为冯城侯’,此‘’与‘冯’通之确证”,以及于省吾“人即冯夷也”之说作为佐证。(23)郑杰文:《〈穆天子传〉校释》,《穆天子传通解》,山东文艺出版社,1992年,第11页。王献唐也认为“者,冯也,即冯夷之冯”(24)王献唐:《炎黄氏族文化考》,齐鲁书社,1985年,第446页。,他对此还有段详述:
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冯夷”之名盖即出自东方九夷之一的“风夷”,“冯(冰、无)夷”“人”者,即风夷也。帛书《十六经·成法》载力黑(牧)“昔者皇天使冯(凤)下,一言而止”之言,余明光注释为“冯读为凤,古代神话以为凤是上帝使者,殷墟甲骨文中有‘帝史(使)凤’之文”(26)余明光校点、注释:《黄帝四经今注今译》,岳麓书社,1993年,第145页。,可知古书有以“冯”为“凤”者,而甲骨文中“凤”“风”实一字。
根据《说文》,前者或隶定为“朋”,后者隶定为“鹏”,《庄子·逍遥游》中的“鹏”即凤鸟,《淮南子》中称为“大风”者,“”字左边所从之“崩”当即凤之古文“朋”字形讹,其本即“凤人”或“风夷”之国,后加邑部以明之。
“风夷”在上古时期可能是一个大概念,《竹书纪年》中说“夷有九种”,其中一种就是“风夷”,以“种”称之,可见它不是一个部族或一个方国,而是由诸多方国部族构成的这么一个夷人种族,其它如玄夷、白夷、嵎夷之类应该都是这种情况。“风夷”就是所有崇拜凤鸟(或者说是以凤鸟为图腾)的东夷部族的统称。而“河”则是由风夷中的一个部族建立的一个方国,他们的活动地区主要是在黄河之滨,故以河为名。河伯冯夷是他们最有名的首领,也许就是河国的最早祖先,因为他的名字失传,所以径以族名“风夷”名之,而后变为“冯夷”,他死后被河国祀为祖先神,也被当成了黄河之神。而后来与王亥、上甲微发生关系的河伯,当是他的后人。
还有一则传说,能说明冯夷的确有凤鸟图腾的性质。如,《楚辞·天问》:
这里把夷羿射河伯和射封豨并举,而《淮南子·本经训》言羿“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脩蛇于洞庭,禽封豨于桑林”(28)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八,中华书局,1989年,第305-306页。,其中“大风”就是“大凤”,也可以写作“大鹏”。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引俞樾之说解释道:“此下当有‘一曰鸷鸟’四字,而今脱之。《文选·刘孝标〈辨命论〉》注引高诱曰:‘大风,鸷鸟。’是其证也。”(29)刘文典:《淮南鸿烈集解》卷八,中华书局,1989年,第305页。其实大风就是凤鸟,在殷墟卜辞中已经把凤当成风神,也就是风伯。严文明认为封豕、脩蛇、猰貐、大风(凤)“都应是以动物为图腾的氏族名号”(30)严文明:《夏代的东方》,中国先秦史学会编:《夏史论丛》,齐鲁书社,1985年,第163页。的观点,无疑是正确的。青丘又作青邱,在今天山东广饶,青邱之泽就是今天的巨淀湖,其地正在河济流域,属于东夷之地。根据《竹书纪年》,后羿曾经定都斟鄩,在今天的山东潍坊,二地相去不远,说明夏初时期河国是在青邱附近。
这个神话说明,后羿曾经和风夷部族的河国开战,射杀了他们的首领,而河国是以凤鸟为本族标志的,所以在后来的传说中,一说是射河伯,一说是缴大风,其实是同一个故事的演化。当然,这个“河伯”或“大风(凤)”也应当是河伯冯夷的后人
《山海经·大荒北经》云:“有人一目,当面中生,一曰是威姓,少昊之子,食黍。”(34)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35页少昊是嬴姓,一说是己姓。《左传·昭公十七年》载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35)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第三册《昭公十七年》,中华书局,1981年,第1387页。很明显,少昊(皞)这一族也是崇拜凤鸟的古代部族,郯子说少皞名“挚”,极有可能是来自大风(凤)一名“鸷鸟”的说法,因挚、鸷古音同。上古时代,太昊、少昊都与凤鸟崇拜有关,故太昊以“风(凤)”为姓,少昊以鸟纪官。还有在鲁地的古代部族大庭氏,《遁甲开山图》说“大庭氏王有天下,五凤异色”(36)李昉等:《太平御览》卷七八《皇王部》,中华书局,1960年,第365页。,王献唐认为大庭氏是伏羲之裔,也当与凤鸟崇拜有关。
所以说最初的“风夷”是一个范围较大的部族名称,包括了许多相对独立的氏族,所有崇拜凤鸟的氏族都可以叫“风夷”,太昊、少昊都是风夷部族的大首领(37)何光岳认为太昊、少昊都属于东夷的“鸟夷”,而据《山海经·海内经》“有盐长之国,有人焉,鸟首,名曰鸟氏(民)”之说,《山海经笺疏》以为此“鸟氏(民)”即“鸟夷”。鸟夷当是上古时代的一个鸟图腾部族,建立了一个国家叫盐长国,恐与太昊、少昊无关。详见何光岳:《鸟夷族中诸鸟国的名称和分布》,刘敦愿、逄振镐主编:《东夷古国史研究》第二辑,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54-64页。。河国就是后来国的前身,河国的初祖冯夷就是河宗氏的祖先,而河国最初很有可能也是出自少昊族系,是东夷中风夷的分支,他们的图腾应当是凤鸟,是他们的表征物,河伯冯夷既是他们的祖宗神,也是他们图腾神的化身,所以《天问》里说羿射河伯,而《本经训》里说“缴大风(凤)”,其实说的是一个故事。
《史记·封禅书》论及“水曰河,祠临晋”,《正义》言“《山海经》云‘冰夷人面,乘两龙也’。《太公金匮》云‘冯修也’。《龙鱼河图》云:‘河伯姓吕,名公子,夫人姓冯名夷。河伯,字也。华阴潼乡隄首人,水死,化为河伯。’应劭云‘夷,冯夷,乃水仙也’。”(38)司马迁撰,裴驷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中华书局,2014年,第1642-1643页。
此引《太公金匮》河伯名作“冯修”(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辑本作“冯夷”(39)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全上古三代文》卷七,中华书局,1958年,第52页。;《开元占经》卷一百十三引作“河伯名为凭”,无“夷”或“修”(40)瞿昙悉达:《开元占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86页。),“修”字当是“攸”字之讹,是由“夷”字音变来的,“夷”“攸”同余母双声而音近之故。《龙鱼河图》言“河伯姓吕,名公子”,可能和齐地的传说有关。齐人为吕氏,奉祀河伯之神,故有河伯姓吕之说。然把冯夷说成是河伯夫人,则谬误不足辨
到了秦代,祭祀黄河是在临晋,见于《史记·封禅书》。《索隐》言“韦昭云:‘冯翊县。’《地理志》临晋有河水祠”,《正义》则引《括地志》“大河祠在同州朝邑县南三十里”之说论之。(42)司马迁撰,裴驷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二十八《封禅书》,中华书局,2014年,第1643页。在今天陕西大荔县朝邑镇,当时此地可能也曾是河宗氏的居地,秦代因之而建大河祠以祭祀黄河。然在夏商之时,此地也属于荒远之地,戎狄所居。
我们认为,河伯冯夷之国夏代以前已有之,然其国断然不会在极西北之荒蛮之地,必在黄河中下游地区的中原地区。
据上引《山海经·海内北经》的记载,河伯冯夷之国本在昆仑虚南的从极之渊,有“深三百仞”的说法。(43)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6页。据何幼琦研究,《山海经》中《海经》部分的山川疆域只在今山东省中南部以泰山为中心的地域,所说的“昆仑之虚”,就是今天山东省的泰山。(44)何幼琦:《〈海经〉新探》,《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是非常正确的。冯夷之国在《海经》时代不在黄河边上,而是在今天的泰山南部某地,其地有一个很深的从极之渊,可能是属于大汶河水系的某条河流或湖泽。《山海经》说河伯冰夷都居于此,可能这里是河国最初的居地之一。
《海内北经》开头说“海内西北陬以东者”,也就是说它记述事物的顺序是从西北角开始往东逐一记录。它在记述了“昆仑虚南所,有氾林方三百里;从极之渊深三百仞,维冰夷恒都焉”之后,接着是“阳汙之山”“凌门之山”;然后是“王子夜之尸”,与有易杀王亥的故事有关;接着是“舜妻登比氏生宵明、烛光,处河大泽”;然后是盖国、倭、朝鲜、列阳,“朝鲜在列阳东,海北山南”,已经到海了。(4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6-321页。后面记述的都是海中的事物,这个海应当是北海,也就是今天的渤海,这是最东面的坐标;而昆仑虚(泰山)是西边的坐标,阳汙之山、凌门之山当是在昆仑虚以东、渤海以西的黄河下游地区,而且是在黄河边上,上古时代黄河经常泛滥改道,其下游河段经常在今天的河北南部和山东北部来回摆动,形成了不少河道,就是古代所谓禹治水的“九河”,甚至经常夺济入海(现在黄河下游的部分河道即古济水的河道),都是黄河的下游,《楚辞·河伯》说河伯是“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横波”(46)刘向辑,王逸注,洪兴祖补注:《楚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94页。,《庄子·秋水》中说河伯“顺流而东,至于北海”(47)郭庆藩辑,王孝鱼整理:《庄子集释》外篇《秋水》,中华书局,1961年,第561页。,可见古人认为河伯的活动地域也就是黄河下游东流的九河那一段儿,就是河、济流域。
古人有个习性就是好迁徙,所以河国未必就一直在一地。根据《山海经·海内北经》的记载,“从极之渊”之后,紧接着就是“阳汙之山,河出其中;凌门之山,河出其中”,郝懿行笺疏:“阳汙即阳纡,声相近。《穆天子传》(卷一)云:‘至于阳纡之山,河伯无夷之所都居。’《水经注》(《河水)云:‘河水又出阳纡、陵门之山,而注于冯逸之山。’盖即引此经文。陵门即凌门也。或云即龙门,凌、龙亦声相转也。《艺文类聚》八卷引此经正作阳纡、陵门,与《水经注》合。阳纡、陵门其地皆当在秦,故《淮南子》云:‘昔禹治洪水,具祷阳纡。’高诱注云:‘阳纡,秦薮。’是也。《水经注》反以高诱为非,谬矣”,袁珂进一步校注“郝引《水经注》‘冯逸之山’,当即‘冯夷之山’,是以河伯之名而名山矣。”(48)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8-319页。可见,阳纡之山是离“从极之渊”之东较近的地方,其旁还有一个“冯逸之山”,说明河伯冯夷的时代曾经多次迁徙,都是由西向东,居住过“阳纡之山”和“冯逸之山”,到了夏代初期的有穷后羿时代又居住在靠近济水的青邱一带,因而受到后羿的攻伐。
杀王亥的有易之国,王国维以为在易水流域,恐非是。此国亦当在河、济之滨,与河国相去不远。春秋时期齐国有狄邑,为齐桓公近臣狄牙之所出,“狄牙”也作“易牙”,狄、易古通用。《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云:“狄县,春秋齐邑。或曰长狄所居。《国策·齐策》:‘田单遂攻狄,三月而不克之也。’汉置狄县。后汉改曰临济。故城在今山东高苑县西北。”(49)臧励龢等编:《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香港商务印书馆香港分馆,1982年,第408页。位于河、济之滨的,可能就是古代的有易之国,本来就是一个狄人之国。王亥之时殷人还靠游牧为生,沿着黄河逐水草而居,来到黄河边上的河国和有易国,最终居住在有易,仍靠畜牧为生。如果说有易在易水边上,离黄河甚远,恐不合情理。
因此,从极之渊、阳纡、凌门、冯夷等山,古初必是在黄河下游地区的河、济之间,后来因为河伯之族和夏人其他部族一样,受到殷人的驱逐北渡河、济迁往西北,亦将其故地之地名带往新地,而其故地之名由于朝代更迭变化至为剧烈,逐渐消灭弗彰了。
正因为冯夷也具有凤鸟这个图腾神的性质,所以后来的神话中把他和风神的凤混同了。殷人认为凤既是风神(风伯),也是上帝的使者,故在殷墟卜辞中有祭祀凤的卜辞,又把凤称为“帝史(使)凤”(《合集14225》),甲骨文中“凤”“风”同字,故《河图帝通纪》里说“风者,天地之使也”(52)宋玉:《风赋》,萧统编、李善注:《文选》卷十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21页。,是有古老依据的。另外,赵诚说:“商人认为风与雨有关,所以偶尔也将风字加上一个雨头”(53)赵诚:《甲骨文简明词典:卜辞分类读本》,中华书局,2009年,第5页。,也就是认为凤(风)有兴雨的功能。甲骨文中还有“凤(风)”字(《合集》7371),周身带有小点,当是雨点的象形。也就是说,在古人心目中,凤即有司风的能力,又有降雨的能力。正因为此,在后来神话中的“冯夷”有了许多变化。
首先,他被演化成了雨师“屏翳”。如《楚辞补注》所论:
蓱号起雨,何以兴之?(蓱,蓱翳,雨师名也。号,呼也。兴,起也。言雨师号呼,则云起而雨下,独何以兴之乎?……《山海经》:屏翳在海东,时人谓之雨师。《天象赋》云:太白降神于屏翳。注云:其精降为雨师之神。《博雅》作荓翳。张景阳诗云:丰隆迎号屏。颜师古云:屏翳,一曰蓱号。)撰体协脅,鹿何膺之?(54)洪兴祖撰,卞岐整理:《楚辞补注》卷五,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9页。
这个“屏翳”很明显是由“冯夷”音变来的,“冯”“屏(蓱)”双声(并母),“夷”“翳”叠韵(同脂部),是一个词的不同写法而已。《天问》的“蓱”就是“冯”,也就是“凤”,古人每见到风声大作而后云生雨降,认为是风神在下雨。第二句“撰体协脅,鹿何膺之?”,王逸注“一云:撰体脅鹿,何以膺之”。(55)洪兴祖撰,卞岐整理:《楚辞补注》卷五,凤凰出版社,2007年,第89页。从句式上看,这个“一云”是对的,只是有讹字,“脅”当作“协”,“鹿”当作“塵”,即尘土,言凤遍体裹挟尘土。总之“冯夷”变成“屏翳”就成为了雨师。
当然,卜辞中有河能“害云”“害雨”的功能,关于它的卜辞多与“求年”“求禾”的农事有关,而古代农业与雨水关系密切,所以在古人的思想中,河神有掌握云雨的功能,这可以从一些后世的传说看出端倪。如上引《晏子春秋》中载齐国大旱而要祀河伯;《易林·未济之鼎》曰:“龙渴求饮,黑云景从。河伯捧醴,跪进酒浆,流潦滂滂。”(56)焦延寿:《焦氏易林》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38页。《神异经》云:“西海水上有人,乘白马朱鬣,白衣玄冠,从十二童子,驰马西海水上,如飞如风,名曰‘河伯使者’。或时上岸,马迹所及,水至其处,所之之国,雨水滂沱。暮则还河。”(57)陶宗仪:《说郛》卷六十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7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56页。《酉阳杂俎·诺皋记》云:“太原郡东有崖山。天旱,土人常烧此山以求雨。俗传崖山神娶河伯女,故河伯见火,必降雨救之。”(58)段成式:《酉阳杂俎》卷十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23页。所以李真玉认为“河伯也有行雨的本领”(59)李真玉:《从汉画图像看汉代农俗》,《农业考古》2005年第3期。,是无问题的。
因为凤是风神,所以屏翳也被当成风神。《文选·洛神赋》的“屏翳收风”,吕向注为“屏翳,风师也”(60)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卷十九《洛神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第432页。,风师就是风伯,也就是风神。凤为上帝的使者,风为天地之使,屏翳也有这个职务,如《史记·司马相如传》有“召屏翳”之说,《正义》引应劭“屏翳,天神使也”之注论之。(61)司马迁撰,裴驷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中华书局,2014年,第3683、3685页。
严可均《全上古三代文》辑《太公金匮》载太公曰,“河伯名为冯夷,雨师名咏,风伯名姨”,并注“河伯冯夷”云:“《史记·封禅书·正义》引作‘冯修’,《文选·思玄赋》旧注引作‘河伯姓冯名修’。”(62)严可均校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一册《全上古三代文》卷七,中华书局,1958年,第52-53页。“修”字当是“攸”字之讹,是由“夷”字音变来的,说已见上。
雨师名“咏”,本当作“泳”,当是由“冰”字讹变成的,“冰”即冰夷,也就是冯夷;又说风伯名姨,“姨”就是“夷”,“风伯名夷”就是从“风夷”这个词演化而来,“风夷”也就是“冯夷”——《太公金匮》的作者把“冯(冰)夷”一名拆成了河伯、雨师、风伯三个神名,从文字即可见其演变之痕迹。
唐段成式《酉阳杂俎·支诺皋记》记载说风神名“封十八姨”(63)段成式:《酉阳杂俎续集》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93页。,这明显又是从“冯夷”或“风夷”演变来的;“十八”者,木也,《周易》八卦中巽象为风为木,故言“封十八姨”。
这些神话,显而易见是由于河伯冯夷神话与风伯、风神之凤的神话混同造成的,而在殷商时期,二者一为河神兼祖宗神,一为神鸟兼自然神,并不相干;周代人祭祀山川时祭河,同时也祭祀飌(风)师、雨师,可见三代之时河神、风神、雨神是不同的神灵,不能混为一谈。但因为河伯冯夷具有凤鸟图腾神的性质,因此也具备风神、雨神的功能,造成混同,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河伯冯夷的神话,和古巴比伦神话中的恩利尔(Enlil)非常相似。恩利尔是风神,在苏美尔语中,意为“风之主宰”,但他又被视为暴风雨之神,控制美索不达米亚两大水系幼发拉底河、底格里斯河洪水的涨落,又具有河神的性质。(64)外国神话传说大词典编写组编:《外国神话传说大词典》,中国国际广播出版社,1989年,第274-275页。在这个神话上,中、巴古人的思维具有惊人的一致性。
《韩非子·内储说上》记载的一个故事说:“齐人有谓齐王曰:‘河伯,大神也,臣请使王遇之。’乃为坛场大水之上。有间,大鱼动,因曰:‘此河伯也。’”(6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8页。这是记载齐人认为河伯是鱼形,因此《尸子辑本》里也有了“河精”的说法:
禹理水,观于河,见白面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图而还于渊中。(66)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8页。
汉代的纬书《尚书中候》就沿用了这个故事,说:
伯禹曰:“臣观河,百(白)面长人首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授臣河图,带足入渊。(67)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十二《皇王部》,中华书局,1960年,第381页。
这个“河精”明显是由河伯演化来的,然《山海经》里说“冰夷人面”,汉代画像石中的河伯均为人形,“鱼身”之说恐未必正确。因此《博物志·异闻》里辩解说:
昔夏禹观河,见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岂河伯也?冯夷华阴潼乡人也,得道成仙,化为河伯,道岂同哉?”(68)张华:《博物志》卷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47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99页。
该书认为河伯和河精不是一回事。说河伯本来是人,得道成仙才成为河伯,这是从《庄子·大宗师》“冯夷得之,以潜大川”的说法演化而来的,后来一些神话就沿袭了这个说法,又《楚辞·河伯》注引《抱朴子·释鬼》曰“冯夷以八月上庚日渡河溺死,天帝署为河伯”(69)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316页。。袁珂认为:
《清泠传》曰:“(冯夷)华阴潼乡堤首人也。服八石,得水仙,是为河伯。”有关河伯成神之说大略如此,然此已属后起之说。观《海内北经》及《楚辞·九歌·河伯》,可知河伯本古天神。
总之,河伯乃黄河水神,自殷商而降,至于周末,为人所奉祀,位望隆重。《庄子·人间世》有“不可以适河”(《释文》引司马彪云,适河,谓沉人于河祭也)之语,《史记·六国表·秦灵公八年》有“初以君主妻河”(《索隐》云:谓以公主嫁河伯也)之说:则河伯非“溺死为神”或“服药得仙”之比。(70)袁珂编著:《中国神话传说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第253页。
他的观点是很正确的。这都属于神仙方术家的仙话,恐怕与古史传说没有多少关系了。
殷人在卜辞中称“河”为“高祖”,很明显是把他当成祖先。但是这件事在古籍中找不到多少河伯与殷人有亲缘关系的记载,唯一的故事就是《山海经》《竹书纪年》等书中记载殷王亥宾于有易放牧牛羊为有易所杀、王亥之子上甲微假师河伯以伐有易而灭其国之事。清华简《保训》中也记载了这件事,说是上甲微假“中”于河以复有易,有易服罪之后上甲又归“中”于河,对于其中的“中”是什么学者们多有争论,但是也是说上甲微假师河伯为王亥复仇的故事当无疑义。
这件事对殷人来说影响巨大,可能在他们部族的发展史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和意义,所以殷墟卜辞中每将王亥、上甲同卜,如:
辛巳卜,贞:王亥、上甲即于河?(《合集》34294)
辛巳卜,贞:王亥、上甲即宗于河?(《屯》1116)
辛未贞:叀上甲即宗于河?(《屯》2272)
不过,这件事只能证明河伯曾经帮助过殷人,有功劳于殷,可如果只因为此事就把河伯祀为“高祖”,是很不可思议的。就像伊尹,辅佐成汤得了天下,厥功甚伟,也入殷人祀典,可绝没有把他当成“祖先”的意思,殷人把汤尊为“高祖”,伊尹绝无此称谓。所以河伯也不可能是因为这事儿被殷人尊为“高祖”。
那么,“河”为何被殷人当成“高祖”呢?笔者认为还当与殷人祖先契的诞生有关。
《商颂·玄鸟》:“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71)朱熹集注:《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4页。,是说上天命令玄鸟降到人间,生了商。《毛传》的解释是:“玄鸟,鳦也,春分玄鸟降。汤之先祖有娀氏女简狄,配高辛氏帝,帝率与之祈于郊禖而生契,故本其为天所命以玄鸟至而生焉。”(72)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疏,陆德明音义:《毛诗注疏》卷三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69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77页。玄鸟即鳦,就是燕子。《吕氏春秋·音初》也说:“有娀氏有二佚女,为之九成之台,饮食必以鼓。帝令燕往视之,鸣若谥隘。二女爱而争搏之,覆以玉筐。少选发而视之,燕遗二卵,北飞,遂不反。二女作歌,一终曰:‘燕燕往飞。’实始作为北音。”(73)高诱注:《吕氏春秋》卷六《音初》,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第59页。这里面明确说是“帝令燕往视之”,也是燕子。
不过,在先秦还有一种说法,即以“玄鸟”为“凤凰”,郭沫若曾举了“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商颂·玄鸟》)、“简狄在台喾何宜?玄鸟致贻女何嘉?”(《楚辞·天问》)、“高辛之灵盛兮,遭玄鸟而致诒”(《九章·思美人》)作为例证,并论之云:
玄鸟旧说以为燕子,但是我想和《山海经》的“惟帝俊下友”的“五彩之鸟”是同一的东西。在《离骚》中可以找到一个证据,便是“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凤凰既受(授)诒(贻)兮,恐高辛之先我。”这分明说的是简狄的故事,“凤凰受诒”便是“玄鸟致贻”,可见玄鸟就是凤凰。玄是神玄之意,不当解成黑色。“五彩之鸟”大约就是卜辞中的凤。晚期的卜辞有祭凤的纪录,称凤为“帝使”。
“于帝史(使)凤,二犬。”(《卜》三九八)
“甲戌贞其宁凤,三羊三犬三豕。”(《簠室殷契徵文》典礼一六)
大约是凤或“五彩之鸟”在传说的演进中化为了玄鸟或燕子的。(74)郭沫若:《先秦天道观之进展》,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青铜时代》,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28-329页。
根据《诗经·玄鸟》等古书的说法,玄鸟是高辛氏帝喾的使者(当来源于“帝使凤”之说),送来了卵,有娀氏简狄吞了生了殷人的祖先契。郭沫若曾经指出:“(卜辞)神话中之最高人物迄于夒,夒即帝喾,亦即帝舜,亦即帝俊。帝俊在《山海经》中即天帝,卜辞之夒亦当如是。旧说视帝喾、帝舜为二,且均视为人王,乃周末学者之误会。”(75)郭沫若:《卜辞通纂》,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362页。从这个传说中我们看出一个端倪,就是作为帝喾使者的玄鸟,它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契的父亲,也就是说,玄鸟实际上就是商人一位祖先的化身!
郭沫若说玄鸟就是卜辞中被祭祀的“凤”或“帝使凤”,但商人说的“玄鸟”和“帝使凤”似乎还有区别。卜辞中受祭祀的“凤”当是风神,相当于后来神话中的风伯;而玄鸟虽然也是凤,也是上帝之使,但它是商人一位最初祖先的象征,是有娀氏简狄的配偶,殷人后裔宋人作的《商颂》中称之“玄鸟”而不称之为“凤鸟”“凤凰”“风伯”,正是为了这个区别而然。笔者认为,这个“玄鸟”实际上就是河伯冯夷的化身,也就是卜辞中隆重祭祀的“高祖河”!
古代一些圣人只知有母,不知有父,因为上古三代时期有野合的风俗,“观社”“尸女”之风盛行,好多女子生子并不一定知道这孩子的父亲是谁,于是才有了感生神话。《说文》中提到的“姓,人所生也。古之神圣,母感天而生子,故称天子”,桂馥在《说文解字义证》中对此做出了详解,“郑注《丧服传》:‘始祖者,感神灵而生,若稷、契也。’《丧服小记》:‘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注云:‘始祖感天神灵而生,祭天则以祖配之。’《礼记·大传》:‘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注云:‘王者之先祖,皆感太微五帝之精以生。’《五经异义》:‘《诗》齐、鲁、韩、《春秋》公羊说:圣人皆无父,感天而生。’”(76)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卷三十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068页。。总之那些不知道父亲是谁的始祖都是感天或神灵所生,目的是增加其神秘性,以崇高其地位。而殷人的祖先契,显然也是这种“感生”的产物——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有娀氏简狄,却不知道他的父亲是谁,于是有了上帝派凤凰“致贻”而生契的说法。
契的母亲简狄是有娀氏,这个殷人是承认的,《诗经·长发》里就明确说“有娀方将,帝立子生商”(77)朱熹集注:《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45页。。根据顾颉刚的考证,有娀就是有仍,也就是有任。任在今天的山东济宁,太昊之后,风姓,也是风夷的一支。郭沫若认为帝俊之妻常羲,亦即帝舜之妻女英、女匽,亦即帝喾之妃常仪,也就是简狄(78)郭沫若:《释祖妣》,郭沫若著作编辑出版委员会:《郭沫若全集·考古编》第一卷《甲骨文字研究》,科学出版社,1983年,第26、30页。,应当是正确的。可注意的是,这个国家也在泰山(昆仑虚)之南,当与河伯冯夷所都居的从极之渊相近。
有娀氏之国属于风夷之一族,它可能本也是后来所说的狄人,这从契母“简狄”之名可以看出,“简”是“大”的意思(《尔雅·释诂》:“简,大也”)(79)郭璞注,陆德明音义,邢昺疏:《尔雅注疏》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2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页。,“简狄”就是“大狄”,应该就是后来所说的“长狄”。“长”有“大”义,《国语·鲁语下》载孔子曰:“(防风氏)汪芒氏之君也,守封嵎之山者也,为漆姓。在虞、夏、商为汪芒氏,于周为长狄,今为大人”(80)韦昭注:《国语》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06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2页。,是“长狄”就是“大人”,则“长狄”也可称“简狄”,即“大狄”。漆姓即釐姓,也做僖姓,乃黄帝之后,但他们显然也是崇拜凤鸟的部族,“防风氏”之“防”通“方”,如《史记·孔子世家》“防叔”,《汉书·古今人表》作“方叔”。“方”有“大”意(《广雅·释诂》:“方,大也。”(81)张揖:《广雅》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21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29页。),“防风”就是“大风”,也就是“大凤”,所以防风氏也当属于风夷。直到春秋时代,长狄的一些部族如鄋瞒,还活跃于齐、鲁、宋、卫之间,他们应当是这些东夷之地的原住民,有易国很可能就是漆姓的长狄之国,也是风夷中的一个部族。
准此,则当时的有娀氏之国与有易固为同一民族的不同支系,二者极可能有亲缘关系,殷人先王王亥“宾于有易”,为有易之牧竪,放牧牛羊,恐怕也不是随便就去的,因为有易(狄)和有娀乃同属于长狄,是殷人的母族一脉也。
“简狄”之名卜辞中无之,《山海经》有“常羲”而无“简狄”,可见这个名称甚晚出。她的本名当是卜辞中“京义”,后来演变成常羲、常仪、女英(匽),分别成了帝俊、帝喾、帝舜(此三者本是一人)的妻子,其事在殷人后裔中失传,遂以其族属“简狄”之名名之,犹河伯之名失传,乃以其族属“风夷(冯夷)”之名名之。
笔者的看法是,有娀氏女是与当时与有娀比邻的河国人野合而生的契,自然不知其父,因而把河国的祖宗神河神冯夷当成自己的先公之一予以隆重祭祀,即卜辞中的“河”或“高祖河”——这就是殷商人祭祀“河”的根本原因。同时,他们知道河国是以凤鸟为图腾的,因此殷商的后人就据此创造了上帝高辛氏帝喾派玄鸟(凤凰)致贻简狄而生契的神话。
此事至少有两个旁证。一个旁证就是契的出生,不仅与玄鸟有关,也与水有关。《太平御览》引《史记·殷本纪》,“殷之祖契,母曰简狄,有娀氏之女,为帝喾次妃。三人行浴,见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因孕,生契”,并言“玄鸟翔水,遗卵于流,娀简拾吞,生契,封商。(玄鸟,燕也。翔水,徘徊于水上。娀,娀氏也。简,简狄也,契母名。商,国名。《诗》云:‘天命玄鸟,降而生商。’)”。(82)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三《皇王部》,中华书局,1960年,第388-389页
《史记·三代世表》载:“《诗传》曰:‘汤之先为契,无父而生。契母与姊妹浴于玄丘水,有燕衔卵堕之,契母得,故含之,误吞之,即生契’”,其后《索隐》言“有娀氏女曰简狄,浴于玄丘水,出《诗纬》”。(83)司马迁撰,裴驷集解,司马贞索引,张守节正义:《史记》卷十三《三代世表》,中华书局,2014年,第635-636页。《列女传·契母简狄》中有类似的说法:“(简狄)与其妹姊浴於玄丘之水。有玄鸟衔卵过而坠之……简狄得而含之,误而吞之,遂生契焉。”(84)刘向撰,刘晓东校点:《列女传》卷一《母仪传》,辽宁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2页。
上面说过,有娀即有仍,亦即任,在今天的山东济宁,那么这个“玄丘之水”一定是在距之不远的地方。“玄丘”之名见《山海经·海内经》:“北海之内,有山,名曰幽都之山,黑水出焉。其山有玄鸟、玄蛇、玄豺、玄虎、玄狐蓬尾。有大玄之山,有玄丘之民。”(85)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62页。根据这个记载可知,玄丘是在黑水边上,而“黑水”乃是济水的古名。(86)王宁:《昆仑七水考》,《枣庄学院学报》2007年第1期。《海内经》说幽都之山、大玄之山、玄丘之民都在“北海之内”,北海即今天的渤海,那么“玄丘”必定是在古济水流域,靠近黄河下游。在《海经》时代,黄河和济水是临近的,甚至在一个地方入海,《大荒北经》说“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先槛大逢之山,河济所入,海北注焉”(87)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423页。,是其明证。那么这个“玄丘之水”不是一条专门的河流之名,应当是指流经玄丘的济水,这一带正是古代河伯部族的活动区域;而有娀故国今天的济宁就是原来济水北上的地方。这一传说从侧面反映了殷人的先祖与河伯族的关系,正因为河伯族的祖先是河神又是凤鸟图腾神,才会有“玄鸟翔水”的故事。
第二个旁证是高句丽的祖先朱蒙的故事,就是“克隆”契、后稷出生的神话,其中就提到“河伯”。《魏书·高句丽传》曰:
高句丽者,出于夫余,自言先祖朱蒙。朱蒙母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为日所照,引身避之,日影又逐。既而有孕,生一卵,大如五升。夫余王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夫余王割剖之,不能破,遂还其母,其母以物裹之,置于暖处,有一男破壳而出。及其长也,字之曰朱蒙,其俗言“朱蒙”者,善射也。(88)魏收撰,仲伟民等标点:《魏书》卷一○○《高句丽》,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355页。
《好太王碑》里也说:“惟昔始祖,邹牟王(即朱蒙)之创基也,出自北夫余,天帝之子,母河伯女郎。剖卵降出[世],生子[而]有圣德。”(89)薛英整理:《高句丽好太王碑释文》,谢承仁主编:《杨守敬集》第九册,湖北人民出版社、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565页。这个神话虽然晚出,可是有一定的古传作依据。其中说朱蒙是“天帝之子”,母亲是“河伯女为夫余王闭于室中”“生一卵”,明显是演化自简狄在高台而天帝喾遣玄鸟陨卵,简狄吞之生契的故事,是殷人的传说;而前引的“弃之与犬,犬不食;弃之与豕,豕又不食;弃之于路,牛马避之;后弃之野,众鸟以毛茹之”之说,则又是从《诗·生民》中移植来的后稷诞生神话,是周人的传说。他们把殷人传说的“简狄吞玄鸟卵生契”演化成“河伯女感日影生卵出朱蒙”,间接地反映出殷人祖先与河伯族的关系。上面说过,卜辞中有祭祀对象曰“河女”,是河神的配偶,可以说是“河伯女”,相当于后来说的“河伯妇”。有娀氏简狄不是河伯的女儿而后被演化为河伯女,只能说明在殷人的古传中,的确有河伯与有娀氏女配合生契的内容,简狄可能曾被称为“河伯女”,本义是河伯的配偶,被高句丽人拿去改造成了河伯之女生朱蒙的故事,理所必然矣。
杨宽曾经说:“燕古又称玄鸟,殷人东夷自以为他们的祖先就是玄鸟所降生。玄鸟是殷人东夷的祖先神,秦嬴姓,即盈姓,本也是东夷之族,而秦的祖先神就叫做益,而且益在传说里又是管理草木鸟兽的,益的后代还多是些‘鸟身人言’的怪物(见《秦本纪》),那么,益不就是玄鸟或燕子么?玄鸟本也称凤鸟,神话里又称为‘五彩之鸟’(证均详《导论》)。《山海经·大荒东经》上说:‘有五采之鸟,相乡弃沙,惟帝俊下友。帝下两坛,采鸟是司。’帝俊就是上帝(证详《导论》),上帝旁边有‘采鸟’司事。”(90)杨宽:《序〈古史辨〉第七册因论古史传说中的鸟兽神话》,《古史探微》,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374页。
杨宽说玄鸟就是燕,就是凤凰,也就是殷人的祖先神,是非常正确的。所以,在殷人最初的传说中,“河”一定是他们的一位远古祖先,是初祖契之父,故以“高祖”称之,并将他列入祀典隆重祭祀。后来殷人后裔为了提升自己的地位,把契直接说成是上帝高辛氏帝喾之子,把“河”演变成了上帝的使者“玄鸟”,其故事的本源渐渐消失。这个变化,极有可能是发生在殷商灭亡之后。
正因为殷人与河国有这层亲缘关系,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王亥会托于有易、河伯仆牛;在有易杀了王亥之后,为什么河伯会热心帮助上甲微替父报仇,因为河伯族是殷人的父族,关系非同一般。由此我们也可以知道,殷商民族本来也是诞生在黄河下游的东夷部族,不过最初是靠游牧为生(至少在王亥、王恒兄弟时尚且如此),逐水草而居,四处漂流,在许多地方都留下了遗迹,所以对殷商起源地的争论也纷纭莫是,是皆不考其传说本源之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