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江
小时候,常听奶奶说走夜路的故事。
最常说的是,你出门时要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因为你的身后始终有一个门神在跟随保护你,一旦回头,门神就会自行离去。还有一个比这个更惊悚一些,说是有人走夜路,走着走着,听见身后有声音,不敢回头,硬着头皮继续走。突然感觉后背有东西爬上来,接着双肩和脖子都感觉到异样,忍不住回头看,不看不打紧,这一看啊,立马吓尿了,咋了?一个吸血鬼正趴在自己后背,一双锋利的爪子搭在自己的双肩上,这一回头,不偏不倚,正好把咽喉亮了出来,吸血鬼二话不说,张开血盆大口就咬——
这种故事听得多了,走夜路當然成为一种极刺激、极恐慌的事。
我的职业决定了我要经常走夜路。那一年深秋,开长途送一趟货去武汉,因道路维修耽搁,下午两点才从皖南山区的城关镇出发,紧赶慢赶,过江到安庆时,已经五点多了。阴天天黑得早,为确保第二天能把货送到,我决定不在安庆停留,连夜从怀宁进入大别山山区,走山道,虽然路险,但距离短,能节省出时间来。
那年月,大别山山区还没有高速公路,即便是省道和国道,也都年久失修,虽然着急,但为安全起见,我还是尽可能地把车速控制下来。
从怀宁进潜山和岳西,从地名你就能看出来,越往里走越逼近深山区。路不好走还在其次,关键是路上车辆越来越少,加之群山深处不断传来的鸟兽叫声,更是给这漆黑的夜行增添了无限的恐慌。
司机都知道,最怕一个人走夜路,最希望有一个人陪着唠唠嗑,可不敢打瞌睡,眨一下眼睛都有可能让车子要么撞上山岩,要么掉下悬崖。
那次出车,本来领导安排了刚子跟我搭班,可刚子临时接到老家电报,火急火燎地要赶回去。人出门在外,总有犯急的时候,我当然不好阻止。
就在我以60码的速度沿着崎岖的山路行驶时,突然我的头皮一下子紧了起来。借着远灯的光圈,看见前方几十米似乎有一个黑影在移动。我瞪大了眼睛,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靠近了,这才发现,原来是一个青年骑着一辆山地车在艰难前行。我因为紧张,看得很仔细,这是一个满脸胡须、头发乱得像蓬草的骑行族。整个身体绷成了一张弓,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的惊恐。在我的货车靠近他时,他和山地车像喝醉了酒,竟一下子乱了章法,差点摔倒。
我的惊恐丝毫不比他少。他的山地车每摇晃一下,我的大货车似乎也跟着摇晃,我的心也跟着一起摇晃。很快,我的货车超过了他的山地车。不知什么因素诱发,我想起了小时候奶奶的叮嘱,走夜路千万不可回头。
可那一刻,我抑制不住地想回头。幸好,还有汽车后视镜!
通过后视镜,我发现他挂在山地车车把上的手电,灯光越来越小,越来越暗淡。看来是电池的电快用光了。在这样的山路上夜行,一旦没有灯光,那会是什么样的结果?
我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我想是不是该等等他,让他能看得见我的车灯。
这时正好是一段下坡,我踩了刹车,车速自然又慢了下来。而身后的青年人,正好借着山势,毫不费力地从坡上追下来。
就这样,我打着大灯在前面缓缓前行,青年骑车在后一路追随。我没有勇气载他一程,因为在这荒远的山道上夜行,随便去载一个陌生人,是司机的大忌。我自然不能去冒这个险。何况,我也能真切地感受出来,青年人对我一样充满了戒备,只是远远地跟在车后。双方就这样保持着一份默契,在车灯的光距里,我们保留着各自的空间,也保留着对彼此的尊重。
走着走着,原来的惊恐似乎渐渐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心里一点点积聚起来的安然。
每当绕过一个小山头,我都会把车速降下来,等他靠上来再继续往前,好让灯光尽可能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每当上坡下坡,我也都会照顾到他的速度,尽可能让我的车灯为他照亮路程;每当从后视镜看到他仍在后方稳稳骑行时,我就从内心里感到一份切实的温暖。这一整段夜行路不再孤独。
我们就这样靠着车灯的掩护,彼此关照着,一路前行。
终于出了山区,看见前方渐渐开阔的原野了,在下一个坡时,青年突然加速,竟然超到了我的前头。我正诧异,却发现他停了下来,转过身,我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虽然疲惫却饱含感激的脸,我将车子缓缓停了下来,在前灯的光晕里,青年人举起右手向我敬了个军礼,然后用手指了指前方不远的村镇,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到家了。
那一刻,有一股暖暖的气流从下往上升腾。
我隔着汽车挡风玻璃,学着他的样子,也举起右手,回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
我的车缓缓驶了过去,青年的目光一直在追随。车越走越远,我似乎仍能看见他一直站在路边,一直注视着我,注视着我的车,一点一点地消逝。
这次夜行,过去二十多年了,如今大别山山区已经通了高速和高铁,可我却忘不了那年秋夜的那次特殊夜行。
对我来说,世上最温暖的距离莫过于光的距离。
(月月鸟摘自《花溪·少年写作》,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