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脸上有污泥,污泥里养鸡鸭
水里扑腾,捉蝌蚪、螃蟹、小鱼
遇大雨,跳进河塘,露出鼻孔
老人说,这样不会得病
病了,穿一件姜汁内衣
病重,喝臭卤,吃一只蛤蟆
挣扎的人,生出挣扎的孩子
所以走路很晚,似如拼命
他摇摇摆摆,从桑园摘回木耳
木耳是带露的
污泥的脸上是有光的
燕子在雨中飞
因为旧巢需要修缮
天才建筑师备好了稻草和新泥
燕子在雨中箭一般飞
淋湿的、微颤的飞矢
迅疾冲向时间迷蒙的前方
燕子在雨中成双成对飞
贴着运河,逆着水面
这千古的流逝和苍茫
燕子领着它的孩子在雨中飞
这壮丽时刻不是一道风景
而是词、意象和征兆本身
燕子在雨中人的世界之外飞
轻易取消我的言辞
我一天的自悲和自喜
燕子在雨中旁若无物地飞
它替我的心,在飞
替我的心抓住凝神的时刻
燕子在雨中闪电一样飞
飞船一样飞,然后消失了
驶入它明亮、广袤的太空
我用无言的、不去惊扰的赞美
与它缔结合约和同盟
没有比月亮更古老的刑具
没有比群山更绵延的长叹
草木萧瑟,万象肃杀
雪落,如“薄粉晕山头”
四壁内的意象和减法在燃烧
笔墨,困兽犹斗的第二现实
不可痛失游侠吴均所见:
风烟俱静,天山共色
从流飘荡,任意东西……
乱世春江水,魔幻般清澈
现如今,绳索替换了月亮刑具
天空惟余星光的荒草和鞭痕
通向一山一水还有一条
逃亡的小径,可能的小径
大痴暮年,还有草庐里的小南天
或登眺,或凭栏,不知身在尘寰矣
卧游于绝世的山水长卷
隐者神圣的第四人称已然诞生
寂静的午后
几只绿头鸭在觅食
桑树地里,矮杆桑死了
一半,另一半长出新叶
雨水蓄满废弃的陶缸
反光里有腥味的湿气
蚕匾、菱桶和锄具
靠在墙角静静腐烂
清明过后,油菜花谢了
枇杷像悬挂的青团
在高于木槿篱笆的地方
旁若无物地饱满起来
黛瓦碎地,粉墙斑驳
在增加午后世袭的静谧
村庄的一角看上去快塌了
却好像仍被某种执念硬撑着
三十年后,我从西域归来
去拜访一位儿时的玩伴
获悉:妻子罹癌病逝后
伤心欲绝的他已远走他乡
九亩丘上煮海盐
这是古人的劳作图景
虎皮房里养贝壳
才是今天的天才构想
巫的案几,鲍贝和鹦鹉螺发出幽光
木头兽脚,穿过越南、菲律宾雨林
到了洞头,以为已是海角天涯
甚至波浪、涛声和天空
也一起来到陈灿渊的密室
夜光螺叫板夜光杯
但螺钿的《心经》
并不反对和一幅女体悬挂一起
童子们的手工时代
在一堆七彩贝壳中重塑天真
艺海无涯,深海拾贝
泅渡和凝视都是另类的垂钓
当羊栖菜像美人鱼发丝拂过海面
吉尼斯的砗磲代表大海之心
海岸线诗人进入贝雕博物馆
像一群鱼潜入大海的史籍
中年的泥马,仍在滩涂疾驰
啊青年,这些润唇凤凰螺
静卧海底的发射器
端午怀屈原
把生,包进粽叶
死,就隔绝在外了
糯米的生,嵌入簇新的祷辞
嵌入蛋黄、豆沙、红枣、莲子……
这自然、生灵和咏叹的生生不息
要用汨罗江的水去滚煮
再去黄河、长江泅渡
去大洋、瀚海沉浮
配以艾草和雄黄
配以橘颂、美人
怀沙、国殇、礼魂……
屈子,登昆仑兮食玉英
我们坐在江河湖海边
虔诚地吃粽子
粽子,是我们歌哭的离骚
亡者归来,才是真正的不朽
似乎夏日的悲催已经过去了
还不如额尔齐斯河一条哲罗鲑
拥有几秒钟的流水记忆
阿勒泰的风是干爽的
阿尔泰的雪豹是优雅的
不像独狼,闯进羊群乱咬一气
绵羊和山羊,终得以保全无辜一词
一个声音温柔地说:
“高兴是活,不高兴也是活,
所以还是高兴一点吧。
秋深了,黄金在树上舞蹈……”
我,曾在久远的时代死过一次
现在,又活过来了
弯下身去——
用一把枯草、几片白桦落叶
杀死自己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