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驯养一条影子并不容易。老桑说。
他带着白河正在参观“影子工厂”。这座工厂位于一个叫“百子湾”的商业街的地下。如果有人拥有透视功能,就会发现在一家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咖啡馆的地下三层,有一个面积达1200平方米的开阔空间。其中有两个人正走在一排水滴形状的蓝色灯盏前,灯盏约有二百来个,通道两侧一字排开。每盏灯下面,是一块纯白色玻璃板(被蓝光照耀着),每块玻璃里都影影绰绰晃动着什么东西,像是模糊不清的录像带。离近看,会发现那只是一个个不成形状的影子,仿佛像素不太清晰似的,影子的边缘还是毛茸茸的色块。它们蝌蚪般在玻璃内机械地游动。
这是影子孵化器。老桑解释说,里面的影子仅仅是雏形,还不完善。你瞧——他随便在一台孵化器前停下,指给白河看——它们的动作还很不连贯,形状也不自然,总之,它们还只是“影子的幼年期”。
白河看着幼年的影子。它茫然地在玻璃边框内四处浮游,仿佛想要突围出去,又像在试探边界。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摸摸它,却被老桑一把攥住。
我们继续走吧。他对白河说。
除了孵化器,还有许多白河并未见过的大型机器。那些机器奇形怪状,上面有许多白河看不懂的数字、曲线、按钮和蜂鸣器。这里的产品线分工明确,工作人员们都沉默地操控着各自的设备,很少交谈。
你没必要弄懂这些都是干吗的。老桑似乎看出了白河的困惑,说:就连我都搞不懂,你只需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就行。现在是一个工作细分的时代,每个人都只是工序上的一部分,用不着知道全部的流程。
那我需要做什么呢?白河扭过头,盯着老桑。
老桑身材粗壮,看起来四十多岁,实际年龄要小得多,可能只有三十多。他曾对白河解释说,自己从小就显老,中学时就已经有小孩管自己叫叔叔。
不用着急,你目前的工作就是熟悉环境。老桑说。
我已经准备好了。白河连忙说。
他刚刚失去了工作,而妻子已经失业一年多了。她无数次抱怨过,现在就连出去跟闺蜜吃饭都得三思而行,因为每次AA结账时,她都觉得心在滴血。我们怎么混成了这个样子?昨晚,妻子实在忍不住,在他怀里大哭了一场。
工作不好找。随着人工智能、自动化的普及,许多工作、甚至是人们以前信心满满觉得不会被替代的脑力工作,都逐渐被取代。如今,一台机器能做的超乎人类的想象,而且还不用给它们发工资,不用担心它们发脾气或者罢工。失业者嗷嗷待哺,争夺着已经越来越稀少的职位。
我一定会很快找到工作的。他安慰妻子,谁能真的保证呢?
没想到,他真的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一个大学学长给他推荐了老桑,后者是学长的学长。他好像正在招人,学长对白河说,我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
至于为什么推荐自己,白河并没细问学长。当时,他已经被找到工作的强烈喜悦所裹挟。再者说,他内心深处还是有种骄傲的,认为自己属于有才华的行列。还未毕业时,他就已经靠写小说得了一个新人奖,奖金有五万块,这使他一时间成了学校的风云人物。尽管他之后再没得过奖,也没出版过小说。他得的那个奖是最后一届,之后由于主办方找不到投资而成为了历史。
参观完“影子工厂”,白河兴冲冲地回到了家,告诉妻子自己找到了工作。什么工作?妻子的情緒原本很低落,在他回家前,她正在盯着阳台上一株枯萎的盆栽看。死掉的植物又经过了暴晒,几乎失去了原有的特征,变成了乱蓬蓬的一堆杂物。叶子、根茎、土壤都散发出腐坏的气息。一时间,她竟记不起原本是棵什么植物。
就像是我的生活。她想。最近一段时间,她的思想常常会走进死胡同,并且是她故意为之。她主动抛弃了可以为自己开脱的种种理由,专往绝境里钻,并且待在那里不愿出来。她仿佛看见了挡在面前的那堵墙,也看见了自己,缩成了一个小女孩的模样,蹲在墙角。
白河的话暂时令她忘掉了那个倒霉、可怜的小女孩。
什么工作?她急切地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的人。由于想到了这点,她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关键时刻,她不想让别人——尤其是知根知底、朝夕相处的人——看扁自己。于是,她又用漫不经心的口吻重新问了一遍:什么工作?
就是……该怎么解释呢?白河从最初的兴奋中镇定下来,感到为难。他已经跟影子工厂签了保密协议,连家人也不能告诉,尽管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此外,就算是没有这份协议,他又该如何解释呢?难道说,自己的工作是驯养影子?
暂时还不能告诉你。白河露出并不太有信心的微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沙发“噗”地瘪了下去——里面的弹簧早坏了,坐进去就像坐在一颗腐烂的西红柿里。
首先——他站起身,像是在发表宣言——拿到工资后,我要买一只新沙发。
工资还可以?妻子问。她之前的要求是只要丈夫能找到工作就行,但现在期待值却不可控制地往上蹿升。她甚至有点胆战心惊的。
很可以。白河微笑地点了点头,重又坐回软塌塌的沙发里。
为了庆祝,他们决定去下馆子。
附近开了一家日式料理店,寿喜锅、天妇罗和寿司的味道很不错。不过,白河却吃得心不在焉。料理店里的灯光故意调得黯淡,仿佛是在模拟烛光。人的影子映在身后的墙上,忽而拉长,忽而缩短。有人经过他身边时,会带着影子扫过他的身体。那时,他会感到一阵寒意。此前,他从未真正关心过影子。上小学之前他可能曾对影子产生过好奇,后来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将影子视为理所应当,从没有主动思考过关于影子的任何问题。没人会由于影子产生任何问题。但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工作就是跟影子打交道,影子决定了他的饭碗,他又怎能掉以轻心呢?影子在白河眼中像是忽然间有了生命,不再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因此,当影子拂过他的身体,他不禁一阵战栗。
这顿饭他吃得并不舒心。最初的激动情绪冷静下来,他不由得开始担忧:这份工作会长久吗?毕竟听起来太不可思议了。眼下的喜悦随时可能变为一场空欢喜,这令他接受不了。他的习惯做法是:调低当下的愉悦程度,这样失去时,损失也会少一些。所以当妻子满口赞叹炸鸡味道真不错时,白河只是将脸扭向一边,冷漠地说:依我看,也就是一般般。
早上十点,白河和老桑坐在咖啡馆里。这是白河正式入职的第一天,昨天老桑只是带他熟悉了环境,讲了些规章制度。没什么特别的,除了要签订一份保密协议。白河并不奇怪,毕竟驯养影子这事看起来不大,却属“超自然”的行列,意味着颠覆了人们的传统认知。而颠覆往往伴随着危险。如此一来,保密是最保险的做法,能够免去不少麻烦。
当然,解释都是白河说给自己听的,至于保密的真正原因,老桑避而不谈,只是回答说这也属于保密协议的一部分,也就是不允许探究究竟为何保密。白河是个好奇心很重的人,但并未继续追问——既然保密,必然有其合理原因,没必要非得知道。
今天是你工作的第一天,老桑愉快地说,我请你喝咖啡。
不用不用,白河说,我请你吧。
这是规矩,我们都会请新人喝咖啡。老桑说。
于是,两个人默默地喝起热腾腾的咖啡。借此机会,白河环顾一圈咖啡馆的内部构造:一家面积逼仄的小咖啡馆,墙上贴满了各种奇怪的海报,服务员只有一个,正趴在桌上玩手机。所有顾客就是白河和老桑两人。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白河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自己脚下有一座专门驯养影子的工厂。
老桑喝咖啡时显得很专注,面无表情,仿佛是在艰难思考着未解之谜。
这家咖啡馆……白河压低声音,试探地问道,是不是工厂在地上的伪装?比如联络点什么的……
嗯?老桑回过神来,回答说:不是,就是普通的咖啡馆,老板不是工厂的人。他对此一无所知。
工厂的入口在咖啡馆旁十几米远的一座仓库里。外表看来,仓库简陋,毫无特点,完全引起不了行人的任何注意。打开仓库大门,里面空荡荡,仿佛废弃已久,而尽头不显眼的角落里,隐藏着一扇电梯门,直达地下的影子工厂。
如此隐秘又无用的伪装(如果真的想隐藏,显然这种简单的伎俩是不起任何作用的)使白河内心总有种不安,不确定这份工作是否存在不可预知的猫腻或陷阱。但诱人的工资和奖金制度制止了他说出自己的疑虑。况且,难道他会天真地指望老桑直言不諱地说“没错,我们的工作就是违法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白河搬出了他从小到大贯彻的人生哲学。
那我要做什么呢?他问道。
老桑看了眼手表,从双肩背帆布包里掏出了一块白色玻璃板——正是白河在影子工厂里见到的孵化器。没有了蓝灯的照耀,纯白和阴影的对比更显强烈。里面孕育的影子占据了大半个空间,正如墨汁般缓缓地上下浮动。
你没带包?老桑皱眉。
没说让我带啊……白河有些窘迫。
没事,你直接拿着就行,要小心,别摔碎了。老桑说着将玻璃板递到白河手中。白河抱着玻璃板(或孵化器),如同捧着一件易碎的圣物,紧张又害怕。他四处瞅瞅。好在并没人注意他俩。
这时,老桑做了个手势,然后朝白河慢慢探过身……白河感受到些许由于对方的体型而带来的空间压力。两个人隔着桌子靠得很近,脸和脸几乎要贴在一起。
这是一个快要孵化成功的影子,老桑压低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还没经过训练,也就是“野影”。你要做的,容我现在跟你讲……
影子的成熟周期是1-2周,期间,影子会从幼年期过渡到成熟阶段。不过,影子是怎么“生”出来,或是怎么被制造出来的呢?白河不禁会思考这个问题。那些奇形怪状的机器浮现在他眼前。显然影子的诞生和那些机器有关,但这已经超出了他目前的工作范畴。
从咖啡馆回来,白河就将自己关进次卧,闭门不出——结婚后,他和妻子花光了几乎所有积蓄,买了这套小小的两居室。他俩平时睡主卧,次卧原本准备留给未来的孩子。可是,这几年他们从未把孩子提上日程。养育孩子的巨大花销,使他们望而却步。
偶尔,妻子会试探白河的口风,暗示他关于孩子的事。可白河总是装聋作哑,支吾过去。经济压力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虽然三十岁了,白河仍然觉得自己尚未成熟。他还没有迎接一个新生命的信心。
妻子小心翼翼地敲了敲门,倚在门口问:怎么了?
她以为白河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
没什么,白河在屋子里喊道,有点工作。
妻子悻悻地离开。她新买了一盆紫罗兰,本想让白河看看的。
根据老桑的说法,影子的成熟需要跟人接触,让它学习人的动作,跟人保持亲近,这样在“链接”时才会更加顺畅。你可以想象成一只小狗,老桑说,而你就是马戏团的演员,要让它学会配合你的表演,彼此默契,直到你打个响指,它就知道该做什么为止。
拿动物做比喻,真的很没想象力。白河心想,人人都能联想到的事物,换句话说就是俗套。他想如果是自己写的小说,绝对不会将训练影子和训练动物类比,这样太没有意思。只不过,距他上一次正经写小说,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
一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链接。
也就是说,影子最终要与人链接起来。可是,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世间万物都有影子,但影子分明是世间最无用的东西。没人会用影子做什么事,最多遮蔽一下阳光,还能做什么呢?在这个愈加注重实用性的时代,白河实在想不通有人建一座规模庞大的影子工厂的目的何在。由此他对自己的职业生涯感到悲观,只要稍微有些社会经验的人,都会觉得这个工作相当“不靠谱”。出于保密协议的规定,他又无法直接询问老桑。
他不得不再次搬出人生哲学给自己安慰。
此时,孵化器中的影子比之前显得沉寂,一动不动地堆积在玻璃板底部。他小心地摆在地板上,仔细看了看,影子边缘依然粗糙,还没有变得自然流畅。慢慢来,他在心里说,实际上非常紧张,同时心底又涌现一股荒诞感。驯养影子,听起来比让他孵一枚恐龙蛋还难以理解。
当他在台灯下伸出手时,同时有两个影子映在书桌上,就好像是重影。他觉得新鲜又诡异。多出一条影子,并不像是脸上多长一只眼睛那么神奇,也不影响生活,但确实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甚至有了某种重生的感觉。
这时,妻子在门口叫他吃饭。他吓了一跳。这些天,除了上厕所,他几乎从未踏出房门一步。不知不觉中,他已经对这份工作深深着迷,当然也是怕妻子或旁人惊扰到影子。一日三餐都是让妻子放在门口由他自取。现在,他必须出门了。老桑说过,最后的阶段就是要让白河“正常生活”。这是一个影子是否驯化成功的关键阶段。
于是,白河深深吸了口气,拧开了房门的锁。
妻子正在厨房做饭。她不自觉地哼着歌,表示心情愉悦,这直接与白河有关——丈夫找到了工作,并且全身心地投入进去“闭关”不出,这种状态很不错,很有安全感。如今,她最害怕的就是两个人整日待在家里,四目相对,不知道下一刻要做什么,而他们还要尽力去维持正常生活的表象,好像不这么做,生活就会彻底坍塌了。他们在生活,实际上却是在表演生活。为什么会这样?答案很简单:她受不了两个人都没有工作,看着收入一点点减少,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令她抓狂。
她越来越明白,工作,构成了现代人的生活轴心。它在时,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肩膀,可它一旦消失,人就要对抗、消受失去了它的整个世界。
白河站在厨房门口,羞涩、紧张地望着妻子,仿佛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走进女生的房间。还顺利吗?妻子欢快地冲他笑了笑,继续炒菜。她没有发觉丈夫的异样。应该还好。白河说。我知道你没问题,困难都是暂时的!妻子将刚出锅的芹菜炒肉放入盘中,端进客厅的餐桌上。
吃饭时,白河扭捏不安。他盯着自己映在餐桌和地板上的影子。那分明是两条一模一样的阴影,像是有不同的光源经过反射和叠加导致的光影效果。白河清楚,其中一条影子刚刚与自己进行了“链接”。妻子吃饭时说着最近听来的新鲜事,白河一句也没听进去,他紧盯着妻子的影子。没错,只有一条。当妻子伸出手臂为他夹菜时,胳膊的影子只有一条,而他却是两条。如果妻子发现了,自己该如何解释?他坐如针毡,尽量缩着身子,或者调整姿势,让自己的影子跟餐桌的影子重叠。
你怎么了,胃不舒服?妻子终于有所察觉,皱着眉问。没事,可能是累了,我想进屋躺一会儿。白河说。于是,他匆匆地逃离了这顿艰难的午饭。
虽然提前有心理准备,白河还是有点手足无措。作为一个生活在社会中的普通人,他知道在愈加多元、包容的时代,人们可以说服自己接受另类和异端,甚至接受不同已经成为了现代人的某种责任和道义。但是,并不意味着谁都能接受“怪物”——我接受你的不同,是建立在“我们都是人”的前提下,可如果有人发现他比别人多出了一条影子,那就不一定了。
问题是,作为一名影子驯养员,他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老桑特意提醒过,当“链接”完成后,驯养员需要到外面,让新生的影子跟外界多接触,这才是“驯”的本意。这一步对影子的最终成熟(完成態)至关重要,因为许多问题正是在这个阶段被发现的。比如说,有的影子难以固定,便与其他人的影子融合了;有的影子在阳光下过于稀薄;还有的影子无法适应外部复杂多变的环境,僵化成了没有形状的一团阴影……总之,问题有许多种,需要视情况回炉重造,或直接报废。
大街上没人注意白河的影子。
一开始,他还犹犹豫豫,只敢在小区里转悠,生怕有人发现他的异常。小区里聚集了不少带小孩的女人和遛弯的老人,他们大声地说笑、打招呼。阳光很好,影子又浓又黑,随着人们身体摇摆的幅度晃动着。没人会在意影子,影子不会激起人的任何念头。在此之前,白河也是如此,但现在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影子上面了。当他看着自己分裂成两条的影子出现在阳光普照的空地上时,他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差点逃回家。
必须要过这一关,否则就只能跟这份工作说拜拜了。白河意识到站着不动更危险,于是开始慢慢地走动起来。走到小区的一侧围墙,然后立刻转头,往另一侧走。来来回回,有点僵硬。好在事情没他想象得那么夸张。根本没人搭理他。
白河的胆子大了些,就出了小区,走上人群熙攘的大街。其实,大街上比小区里还要安全。人们纷杂的影子早已交叠在一起,难分彼此。由于白河起初过于关注自己的影子,有好几次都撞在了迎面而来的行人身上,受了不少白眼。人越多的地方,单独的人就越不重要,何况他的影子呢——想明白这点,白河舒展多了,终于又恢复成了平常的模样,不再把目光放在脚下,而是朝前看,朝四周看。两个多小时过去,他逛出了一身汗,买了商场里特价的果汁。回家的路上,他一下子恍惚了:我出门要干吗来着?只不到一秒,他就想起了影子。他的心猛地跳动,连忙看看脚下。还好,影子还在,两个都在,没有异常(这话他觉着有点怪,毕竟没有比现在更异常的时刻了)。
洗澡时,白河想到了一件往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编辑在一次退稿时曾对他说:你过分关注自我了,没有哪个读者关心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家伙的内心和自我,除非你成了名人。自我会伤害你的写作。
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事?白河认为是受到了今日外出的启发。当他想着自己有这么一条多出来的影子时,他几乎什么也做不了。别人看他一眼,他就觉得秘密快被发现了,慌得不行,连走路都不会了,撞到了好几个人,就是因为他的眼睛总盯着影子看。可是当他忘记了影子这回事,一切便恢复如常,实际上影子仍在他身上,唯一的区别是他不去想这回事了。或许,一件事得到了过分关注,它就会多少有些变形,变得事与愿违。最好的状态,是像呼吸那样对待它。没人会在每一次呼吸时都想着“我在呼吸”,但每个人都做得挺好。如果所有事都能像这样(不仅仅是写作或驯养影子),那许多艰难的事可能也会顺利起来。他在这一刻领悟到:自我,如影子般虚幻。
他擦干身体,走出浴室,感觉浑身舒爽,光彩照人。妻子在准备晚饭。他走进厨房,从身后抱了抱她。别闹,妻子笑着说。这时,她扭过脸,正好看见了他们两个投在厨房门口地砖上纠缠在一起的影子。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忽然用了力,挣脱开白河的手臂。
怎么了?白河不解地望着她。
你的影子……她惊诧地指着地砖,像是发现了一只蟑螂。你的影子是怎么回事?
他们坐那台隐秘的电梯下去。没几秒钟,电梯就到了底。
还是那些孵化器,还是那些诡异的机器,还是那如迷宫遗迹般的走廊。再次前来,白河已经能够细细地打量这些景观了。第一次被领来时,他应接不暇,看到什么都想记住,结果却是一片印象朦胧,像是在梦里走了一圈。那些机器的形状并不一样,有的像个塞满了电线、按钮、显示屏和小灯泡的黑乎乎的锅炉,有的则看起来很精密,如同科幻电影里宇宙飞船内部的构造。他和老桑走到一个类似休息区的地方,那里摆着四五张红色沙发,还有黄色茶几。坐下后,白河环顾四周。地面、墙壁和天花板都是硬邦邦的灰色水泥,就像是置身于巨大的山洞或掩体内。不时,能看到几个穿着白色工作服、戴透明眼罩的人员忙碌地穿梭于不同的机器之间。
进度怎么样?老桑露出微笑,亲切地问。
还不错。白河说。
老桑侧过头,仔细地看了看白河的影子。虽然还没有经过检测,老桑满意地说,不过看起来很不错,按照我的经验,这会是一条质量优良的影子。
我就是按照你说的做的。白河也回以微笑,接下来呢,我该做什么?
老桑站起身,说:跟我来。
他俩来到一台像大锅炉的机器旁。老桑摁了旁边的按钮(小到几乎看不见),一扇门打开了。与外表截然相反的是,里面是一片有些刺目的雪白,空间正好可以容一人站立。请进,老桑说。白河踟蹰了片刻——人们对于进入未知的空间总有种天生的恐惧。他还是走了进去。门关上了。四周是发亮的白。白河觉得自己仿佛被大雪埋起来了,或是被塞进了一颗巨大的粉笔芯里。
紧接着,头顶突然闪烁起紫色的光,像是那种紫外线杀菌灯。随着灯光闪烁,他的影子也像放映幻灯片似的以各个角度一帧一帧投射在雪白的墙上。闪烁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白河受不了(想吐),只好闭上双眼。持续了一分钟左右,灯光不再闪了。门随之打开。
看看你脚下。老桑站在门口,狡黠地笑着。
白河看到,影子只剩一条了,他终于又恢复成了“正常”的状态。它在这里,老桑说着,手里捧出一个半圆形的玻璃球,黑影正在里面烟雾般缓缓蠕动。刚才你进去的是“影子切割机”,老桑解释道,影子被驯化成功后,就会从宿主(驯养员)身上切割下来。说完,他凝视手里的玻璃球,又补充道:恭喜你,影子驯化得很成功,简直可称之为精品,不得不说,你很有天赋。
切割之后呢?白河脱口而出,影子要干什么?
老桑收敛了笑容。我不能告诉你,如果有机会,你以后会知道的。
返回地面时,白河手上又多了一块孵化器。新生的影子。一切又要重新开始,这就是工作(或驯化)的本质:不断地重复再重复,正如车轮滚滚,在重复的滚动中获得向前的动力与变革……这次,他带了背包,将孵化器放进了包里。有什么问题随时来找我,老桑说。好的,白河点点头。两人在仓库门口告别。
他们一起逛了宜家,买了标价4000元(打折后)的沙发床,将那个旧沙发扔到了废品回收站。付款前,妻子心惊胆战,她本意不是要买这么贵的沙发。但白河解释,沙发要用许多年,所以根本不算贵,再说了,他现在也有钱——不知不觉中,他已经驯养了十几条影子,并且条条出色(老桑亲口所说)。薪酬外加奖金,让他们紧巴巴的生活一下子就宽裕了不少,好像松绑了似的。照这样下去,白河说,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买车,然后换一套更大的房子,出国旅旅游……妻子微笑地打断了他,说自己从不会设想那些美好的事,因为想象得越美好,现实就可能越荒诞。白河说,美好就是不远的现实。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对某件事真的有天赋。写作他自己认为有,别人不承认。生活呢?更别提了。他曾绝望地想,除了维持生存本能的事(呼吸、吃饭、睡觉……),只要稍稍有所延伸,他都做得磕磕绊绊。可是,人的价值不就是显示在能做好多少件事上面吗?能做得越多,人的价值感就越强(也就是所谓“对社会有用的人”),反之亦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好,往往是对自我评价最差劲的时候,之前白河就是如此。现在不一样了,他终于找到了一件能安身立命的事,并且很幸运地能做好它。
不过,这份工作并非十足完美,有一处重要环节缺失了。就像是逻辑链里最后一个论证,庞大拼图板上最后一块零片。缺少了这个,整个系统就随时有崩塌的风险——驯化影子究竟是为了做什么?
无法解释这点,他就不能从内心认可自己“做好了这件事”,更不要说对这件事有天赋了。因为连做事的目的都不知道,其它更无从谈起,如同盲人摸象,做得再好也只是盲目的行为。任何工作,即使再微不足道,也都有某种目的,某种需求。假如命令一个跑步运动员:我给你钱,往前跑就是了,不要问。既不是比赛,不是健身,也不是为了抵达某个终点,只管跑就行。时间长了,运动员肯定会陷入巨大的焦虑中,怀疑跑步的意义,怀疑行为是否正当,自己是不是正被别人当猴子耍着玩。
白河需要钱,这点已经被满足了。而现在他需要探知意义,却被保密协议拦在门外。他不得不私下揣测:也许驯养影子本身就没有目的,只是为了反抗一切都必须“有用”的世界?可能是某个有钱而疯狂的哲学家或艺术家,建立起这样一个专门生产“无用之物”的工厂,目的就是为了嘲笑世人。他越想越兴奋——完全可能的,不是吗?他相信任何事都有临界点,一旦被突破,必然会产生相反的力量。很明显,这个世界已经过于“有用”了,地球(乃至宇宙)从未像今天这般“有用”过。动物、植物、微生物的所需只要满足自身生存就好了,可人类并不是,生存以外,还需要满足自我价值,使得“有用”的范畴愈加擴大,同时吞噬了人类本身,令人类也成了“有用”的奴隶,直至到达临界点……因此,有识之士开始拨乱反正,重新回归“无用”。
多么好的一篇幻想小说题材!白河甚至产生了再次动笔的念头。可幻想是幻想,现实是现实,冷静下来后,白河笑自己又开始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了,怪不得他的小说总是出版不了。
于是,他让脑洞缩小一些,往现实的层面多靠近一些:也许,驯养影子确实是有目的的。一件成熟的事业(他觉得影子工厂起码从表面上看已相当成熟),总是暗含着自身的哲理,“存在即合理”,不过,究竟是存在的事物找到了自身的哲理,还是先产生了哲理,才有存在物的出现?这等鸡生蛋还是蛋生鸡的问题,白河想还是留给哲学家们讨论吧。他要想的是比较单纯的层面:影子工厂的哲理是什么?
提起影子,最有名的就是“柏拉图的洞穴”——大学时期,白河曾痴迷过一段时间古希腊哲学(谁年轻时还没读过点哲学呢)。这是一个隐喻或者说寓言。人在点燃篝火的洞穴里,看著投射在洞壁上的影子,以为那就是现实。走出洞穴,发现影子不过是人的投射,所以人才是现实。真的吗?按照柏拉图的说法,具体的人其实是“人”这个理念的投影,就像是建筑师先设计出了草图(理念),然后建起了房子(投影)。后来,新柏拉图主义将理念扩展为“太一”,也就是万事万物的终极、完美形态,人的灵魂就寄托在“太一”之中……想到这儿,一个念头在白河幽暗的脑仁深处熠熠发光:说不定,影子工厂的目的就是探知人的灵魂。这个时代,“灵魂”是最没用的,因为人们已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影子或许只是一个载体,目的是用科学手段找到那“无用”的终极形式——灵魂。
这样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影子工厂其实是一个隐藏的科研项目,研究的课题却似乎与科学背道而驰,所以不能大张旗鼓。
白河干劲十足。现在,他已经可以同时驯养五六个影子,最多时达到八个。还是像最初那样,他单独在屋子里干活,基本不出门。妻子为他端来一日三餐。老桑对他的工作非常满意,正在推荐他成为工厂“年度优秀员工”,据说奖金丰厚。当告知白河这个消息时,老桑用他标志性的有力的大手开心地拍了拍白河的后背,就好像受到嘉奖的是他自己一样。
有些讽刺意味的是,在这项生产“无用”的工作里,白河越来越感到被别人需要的快乐。几乎在不知不觉中——或者说在原本对生活的失望而衍生出的对抗情绪中——成为了一个“有用”的人。老桑需要他,工厂需要他,伟大的事业需要他。一时间,他的人生仿佛换了一种局面。人只有在超出自身时,才会对自身有更深的洞察。换句话说,走出低谷才能看到低谷里有什么。白河不敢说已经走出了低谷(作为最普通的人类一员,大家的生活都只是在稍低和更低处徘徊),但他确实把自己看得更透了。他知道自己其实并不排斥“有用”,变得有用是多么幸福的事啊,哪怕成为一只扳手或扫把,做那些实际的、立竿见影的事,造福社会,造福他人……
妻子推门而入。
自从上回她发现了影子的秘密,白河的事业就仿佛出现了一道裂痕。当时,白河也想编些理由搪塞过去,难度颇大,他脑子里想到的无非是:1、告诉妻子她眼睛出问题了。2、这不过是灯光的骗术。3、这是个秘密,以后会告诉你的……然而,情急之下,他选择的却是对妻子和盘托出。
起先她觉得他在骗人,讲笑话,还配合地笑了两声。白河有气无力地告诉她是真的,并将前因后果全都交代了。她不笑了,变得认真起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在他脚下延伸的两条影子,好像深深地沉浸在了震惊中。后来,她表示要看看孵化器。太神奇了,当她亲眼看到孵化中的影子时,仿佛才真的相信了白河所言不虚。
你进来干吗?白河望着闯进来的妻子,有些不快。他想,告诉妻子真相绝对是个失误,不仅违反了保密协议,给伟大的事业投下了阴影(比喻有点怪——他立刻意识到了,人们总是拿影子比喻不好的事,可他知道影子是多么美妙和善良),而且如果老桑知道就麻烦了。当然,他怎么会知道呢?
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已经知道了。妻子神秘地笑着,仿佛抓住了他的把柄。
如果你告诉别人害我丢了工作,白河故意摆出公事公办的口吻,对咱俩都没好处。
知道啦,我能告诉谁?妻子很泄气的样子,你这么认真干吗。
妻子有点怪,白河觉察到了,但他的大部分心思都在影子上。他已经默认了自己在从事一项关于灵魂的伟大使命,并且回报颇丰,各方面都令人满意。与此相比,日常生活就多少显得寡淡、琐碎和倦怠了。
你想说什么?白河有些不耐烦。刚刚,他的工作出了意外:一条影子不太听话,总是不肯摆脱那可恨的自我。它对白河的动作赌气似的毫无反应,这种情况以前也发生过,没什么大不了的,只需要一点点耐心……
刚才,我好像看见了一条影子。妻子心虚地指了指门外,它一闪就不见了。
什么?白河猛地站起身。他开始检查身边那几个孵化器。果然,有一个孵化器变成了一块纯粹的白色玻璃板,里面的影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怎么回事?白河的脑门立刻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难道是他工作失误?不可能啊,他总是万分小心的。也许是孵化器出了问题,那就不是我的责任……他自我安慰着,瞅了瞅那个出问题的孵化器,发现开关显示是“开”的状态。也就是说,有人摁了启动开关,将影子放了出去。
他身体顿了顿,像是突然被定格了。然后,他缓缓转过身,盯着妻子。
是不是你搞的?
没有!妻子被他阴鸷的神情吓了一跳,她以前从未在他脸上见到过。这种情况下,小说里总爱写“他像是换了一个人”,但现实总是更可怕:她意识到,那就是真正的他,或者说他的另一面,且那一面真实之极。以前之所以没见到,只不过缺少机缘而已。
因此,她迅速撇清了自己,如同犯错的小孩下意识地否认错误。事实上,就是她干的。昨天晚上,她睡不着,就溜进了次卧。她主要想了解一下丈夫究竟在做什么,即使白河曾对她大致解释过(比如影子的驯化保密协议工厂、链接等等,当然主要突出的部分是薪酬和奖金),但他禁止她触碰孵化器,也拒绝回答她的更多问题,因为那些问题连他自己也回答不了。
她理解白河的做法,毕竟保密协议虽然脆弱却并非儿戏。使她受伤的是白河的态度,语气里的不耐烦和戒备分明在传达一个信息:你是无法理解的,说了也没用。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被别人,尤其是最亲的人看扁。
出于好奇、悲伤以及报复心,她走进了次卧,拿起了其中一个孵化器。借着窗外的月光和灯光,里面的影子清晰可见。她试着朝它挥了挥手。这时,影子突然从一团模糊不清的涣散状态凝聚到一起,变作了一个手掌的模样,呼应着她。她欣喜地将脸凑近,影子也随之变形——它承担起了作为人影的责任。她的影子。
嘿,她高兴地想,它喜欢我。
开关是无意中触碰到的,她根本没发现手指旁还有个开关。刹那间,影子就不见了,她甚至能听到虚幻的“嗖”的一声,挥发了。孵化器变成一片空白。她吓坏了,知道自己闯了祸,赶紧扔下白板孵化器,蹑手蹑脚钻回被窝。白河睡得正香,她怎么也睡不着了,想着该如何应对。最后,她气馁地想,事情是无法隐瞒的。
白河没过多盘问,妻子最终交代了事情是如何发生的。她本来就打算告诉他的,只是出于可笑的自尊,以及害怕白河生气才拖到现在。她害怕的就是白河现在的样子。
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白河几乎是在咆哮了,它可能早就逃走了,再也找不回来了!
是我的错,妻子流下眼泪,不停地道歉。
以后没我的同意,禁止你進入这个房间!白河继续大声说道,这不是游戏!它是给我们吃喝的工作,也是严肃的事业……算了,说了你也明白不了。
她识趣而沉默地离开了。她不敢看白河的眼睛。那句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全从他的眼神里流露了出来: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回到客厅,她跌倒在沙发上,真想大哭一场,可那样就更丢人了。她强迫自己想点别的,与眼下窘境无关的。她趴在沙发上,瞪着这只崭新的沙发床的布料纹路,闻着它还没散干净的工业味道。如果有力气,她真想把它撕成两半。
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屋里,怎么也睡不着。白河睡在了隔壁,不知是因为赌气,还是为了防止她再次偷偷溜进去捣乱。她的失眠不是生白河的气,是气自己没用。屋子里格外安静,外面的小区十分静谧。她躺在床上,很想发出声响,而且是很大的声响,最好把整个小区都惊动起来。不过,现实却是她非常害怕自己发出任何声音,蜷缩一团,连呼吸声她都怕惊扰到谁。
她又看见了那个小女孩,站在高墙底下,无路可走。我简直一无是处,她冷静地想,从自己身上看不到任何优点。这个时代歌颂的是独立女性,她正好是反面:没工作,没一技之长,靠老公养活,没有理想。我这种女人难道还值得同情吗?不应该被社会淘汰吗?奇怪的是,她越这么想,心里反而越平静。她知道自己与理想中的女性形象相差甚远,到了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的地步。这样一来,她干脆可以说服自己心安理得地不再去追求。
她总会想的是:一辈子就这样了(尽管她依然还算年轻)。可就算看得再开,孤独(或者说虚无,但她不会用这么文绉绉的词)却是她无法克服的最大问题。那些无聊的电视剧里,人们总是能遇见彼此懂得的那个人,再不济,也会有几个知心的朋友。可她生活里没有,没有一个真正懂她的人。而最使她感到孤独的,就是连她的孤独都显得如此俗套!
随着年龄日益增长,她越发觉得与周边的世界缺少“链接”(没错,这个词是从白河口中说出、突然击中她的),哪里都找不到归属感(婚姻当然也靠不住;父母?他们正在老去,自顾不暇),还不如那些个影子,虽然没有思想,但只要有光,就能与某个物体永远相连,直到那个物体彻底湮没。可自己呢?她只能独自一人,或者说,只能与“自己”为伴——这个她根本搞不懂究竟为何物的“自己”。因此,她曾急切地想要一个孩子,起码是被“自己”孕育的生命,多少可以消弭掉一些因孤独产生的恐慌,尽管这种想法让她觉得这个“自己”非常自私。
每个人都有一个“自己”,像是从生下来就分配给每个人的,你不想要也不行。有的“自己”非常强大、独立、有个性,促成他们去干一些推动社会发展的事业,受人崇敬,成为榜样,或留下辉煌的经历;而有的“自己”则黯淡、徘徊甚至卑鄙,还不如不曾拥有“自己”——残酷的是无论好坏,都不是“自己”能够选择的。
我真的不如你啊,她看着墙上晃动的影子,自怜地说道。影子透过窗外的光,清晰地映照在她眼前。她伸出手,影子也伸出手,二者在墙壁某处汇合。她抚摸着冰冷的墙壁上自己的影子,过了好一会儿才迟钝地发现,墙上的影子不止一条。
她吓得连忙缩回了手,但其中一条影子却依然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怎么回事?影子难道产生了自我意识?——白河曾说过,由于影子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跟随人的动作而动,因此刚孵化出的影子会不可避免地存有某种自我意识,这是技术问题(或者说BUG),目前还没解决办法。驯养员的目的就是消灭影子的自我意识,使它归于最自然、原始的状态,“无”的状态。
她有些惊恐,急忙下了床。影子依然安静地留在墙上,一只手五指张开,仿佛在等待她的再次抚摸。
如果现在叫醒白河,它估计会再次被收进孵化器里,她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于心不忍。据白河说,影子最终会失去自我意识,变成纯粹的“无”。可她望着影子,这个一动不动的虚幻之物,仿佛一个落寞的情人,正等待她的应允。她慢慢回到床上,试探性地将手合住影子的手掌。
摸到的依旧是墙壁。但在瞬间之中,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如同一阵不易察觉的空气波动,被她敏锐捕捉到。当她放下手臂,影子也跟着放下。一个词闪过她的脑际:链接。
从此,我就是你的驯养员,唯一的驯养员——她重新躺下,看着与自己相对的影子,甜蜜地想道。
你必须跟我走!白河大声说道。
现在你都不会好好说话了吗?妻子脸色微红,语气急迫。
好好,白河放低音调,你跟我过去吧。
不!她斩钉截铁地说。
如果被发现,我的工作就完了。
谁会发现呢?我又不经常出去,再说城市里这么多人……
难道你一辈子不出门吗?
别冲我喊。
无论如何,这个影子,咱们必须还回去。
不,它喜欢我,我也喜欢它,你没听过“形影不离”这个词吗?
你怎么不讲理?
我觉得你变了,自从你找了这份工作,我都不认识你了。
都哪儿挨哪儿?
你让我觉得,你的工作,还有那些影子,都比我重要。
我不想跟你纠结这些毫无意义的事……
说到我,就成了毫无意义的事?你只关心你自己,根本不在乎我。
咱们说的是两码事。
好,我就这么跟你说吧,我喜欢这个影子,谁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
你懂我的意思。
白河气急败坏地来到阳台抽烟。妻子那多出来的影子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一大早他就发现了,可这使他必须面对两难的局面:从妻子的角度,她坚决反对再把影子切割出去,就好像她跟那个影子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感情或达成了某种协议,成了它的保护人似的(简直莫名其妙);而从工厂的角度,则属于他的重大失误,不但奖金泡汤了,甚至连工作都可能保不住。女人就只会拖男人的后腿,他一边抽烟一边想,当男人的事业刚刚有点起色,有些女人就会起来作妖。她们内心不愿意看到男人成功。很不幸,他就摊上了这样一个女人。
如果直接告诉工厂,后果会很严重。所幸,“优秀员工”表彰大会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可以借着机会,向老桑坦诚自己的失误,让他决定该怎么办。在那样的场合,工厂应该不忍心将他直接开除吧?
只能如此了。白河叹了口气,把烟头丢出去。
他不知道原来地下工厂还有一间暗室。推开门,别有洞天:偌大的厅堂,像是酒店的大厅一样。正前方,还有一个小小的T台,他在电视转播时装秀时瞥见过,但从未在现实生活里见过。大厅布置得朴实无华,光线幽暗,仅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照明。四周的墙壁是岩灰色,比地下工厂的主体更像山洞。在“山洞”的空地上,T台周围,摆放着十几把黑色沙发椅,正好将T台围了起来。白河明白,那是观众席。真正使他惊奇的不是工厂里竟藏着一个秀场,而是陆续进来的人。他们年龄各异,不声不响地走过来,找到其中一把椅子坐下,基本保持着安静,最多跟旁邊的人打个招呼,或随便寒暄两句,然后便沉默不语。他们中许多人进门前都戴着墨镜,置身“山洞”,自然要摘下。白河早早地便坐在了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得以近距离看清这些人的面目。
抛开不认识的人,白河惊讶地认出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经常出现在电视或媒体上,有的是在电视剧或电影里,有的则是新闻里的常客。只有他是无名之辈,尴尬、拘谨地坐在这群熟悉的陌生人之中。他知道,如果自己不是代表工厂的优秀员工,是没有资格坐在这里的。好在,这些人似乎也和他一样紧张,甚至有几个人还对他亲切地笑了笑。他们可能把我当成其他人了,白河暗想,或者说,他们不知道我的底细。也好,他最初的尴尬消除了不少,觉得自己和他们平起平坐没什么大不了。大家都一样是人嘛。
坐在他左边的是个穿着讲究的老头,右边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人。老头给白河造成了极大的压迫感,因为他在上大学时就经常在时政新闻见到他,那时他还没现在这么老。老头在电视上讲话、接待来宾的场景白河仍历历在目。只是这些年,他很少出现在公众视野里了。除了老头以外,其他人都相对比较年轻。
所有人都到齐后,老桑作为工厂代表走上T台,简要说了几句欢迎的话,然后便匆匆退下。白河注意到这些人眼中充满了期待和兴奋,像是一群虔诚的信徒,等待真神现身。他不知道究竟会发生什么,老桑并未提前告知。不过,他清楚的是,所谓“表彰大会”是其中一个环节,也许是最不重要的环节。
登场的不是神,而是一对对只穿内衣的模特。他们登上T台,真的像走秀一样来回缓慢地走动、静止,摆出各种造型。白河目瞪口呆,难道他们是来看模特走秀的?很快,他就发现并非如此:T台周围的人们几乎看也不看台上的模特,他们纷纷站起身,涌到T台边缘,盯着模特脚下的影子。更明显的是,模特都有两条影子。T台表面是纯白色的,有点像是孵化器的材料,影子映在上面格外清晰、灵动,如同画在白纸上的水墨。老头拿出花镜戴上,背着双手,神情肃穆,仔细观察模特的影子,像是在品鉴一件古物的年代。其他人纷纷交头接耳,皱着眉,或是连连点头。
那条影子很美,你觉得呢?右侧的女人忽然说。她指着女模特的影子。
我……其实不太懂。白河抱歉地说。
可惜好影子总是很抢手的,估计很难搞到。女人忧愁地叹口气,又对白河说:你看,这是我去年搞到的,也是在这儿,质量比今天的就差了点。
白河看到,女人居然有三条影子,像是开屏的孔雀般投射成不同的角度。这个不错,她指着其中一条若有所思地说,但是呢……
后面的话白河听不太懂,好像是一些关于影子的专业术语。
老头依然纹丝不动地盯着影子,陷入沉思,进入了完全不受外界打扰的境界。女人绕过白河,来到老头身旁,亲密地说:老领导,这条影子怎么样?
嗯……嗯……老头显得深思熟虑,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严格推理,语速很慢:饱和度还是不错的,你看它的线条,还有色区,对,这儿,肘部,还可以更完美,不过已经不错了。尤其是线条,虽然还有瑕疵,但从近些年的作品里看,已经完成度很好了。还有它的肌理,均匀有致,体面也相对一致;另外,还得看它跟外界的嵌合度,太高容易走形,太低又可能分解,这个我看就还不错。
那灵活度和角度呢?女人真诚发问。
不错,同步频应该在22—24.5之间,算是优品了。
您真厉害,简直是专业影子鉴赏家了!女人赞叹地拍了拍手。
爱好而已。老头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
白河觉得自己正置身于一部漫画书中。在漫画的世界里,角色的行为、特征都被放大和夸张了,他们或因愤怒而脸颊通红如烧开的水壶,或张开硕大的嘴巴兴奋地大笑,或者由于尴尬而快速淌汗。一切都像哈哈镜那样经过扭曲变形,突出了人物身上的某些本质。此时此刻,他有种强烈的漫画感,仿佛回到了小时候,进入了漫画书中的世界。然而,不同的是,他也成了其中一个角色。
白河从恍惚中醒来,老桑正邀请他走上台。这是我们今年最优秀的影子驯养员,老桑对着台下的客人高调介绍道。人群鼓掌。眼前的是白河做梦也想象不到的场景:这群社会上万众瞩目的翘楚、精英,居然在为一个前段时间还一事无成的人鼓掌。励志故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他确确实实地被感动了,尽管他不合时宜地想起一个词:灵魂。
灵魂——照你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而且很有意思。会后,老桑和白河一起到工厂的吸烟区抽烟时,他笑着说道。白河的职位已升至高级驯养员,因此保密协议中的一些部分已经可以对他开放。
他们——老桑指的就是今天来的那群人——会定期花大价钱购买他们喜爱的影子。
可是他们买影子有什么用呢?白河困惑不已。
无用就是最伟大的用处。老桑对他戏谑地眨了眨眼,继续说道:真正高级的事物都是“无用”的,凡是实际用途,都会贬损其价值。比如说艺术或者文学,你当然可以说它们是为了提高人类的文化修养和品格,使社会变得更加美好。但那并非艺术的本质——艺术的本质是“无用”,它并没有实际用途,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用,艺术对于一个濒临饿死的人毫无作用。那我们为什么还需要艺术,或者说需要具有“艺术性”的事物?因为人类需要“无用”来填补存在本身的虚无。试想,如果世上不再有“无用”之物,一切都是为了生存考虑,那么人类瞬间就会回归到原始状态。正如某个作家所说,要论世界上最有用的东西,可能就是厕所。正是对“无用”的欣赏,使人类区别于其它动物。因此,我们甚至可以说,“无用”中保存了人性,“无用”就是人类的灵魂——我好像扯远了。
那刚才那些人,过来是为了欣赏艺术?白河更加迷惑了。
问题有点复杂,不过说穿了又再简单不过,老桑说着摸了摸宽厚的下巴——他们最初对影子的欲求,来源于其“不可获得性”。你想想,有些人会用一幅名画、一只珍惜动物或是一辆限量版豪车来显示其身份地位。但是,这些东西仍属于“身外之物”,只要有钱,人人都有获得的可能性。影子却不同,它天然具备“无用”性质,可就算是再伟大的统治者,也不会比一般人多出一条影子来。咱们影子工厂的创立正是看准了这一完美契机,为客户提供最不同寻常的身份资格。他们可以从此获得“不可能”的东西,这是多么强烈的诱惑!
可是,影子既然已经能够被制造出来,那它就变成了“可能”的东西啊?白河问道。
没错,所以工厂要对客户加以严格限制。一旦影子泛滥,它将一文不值。这是工厂最需要平衡的地方:既要出售影子,又要保持影子的“不可得性”。因而,最佳方案,就是把影子打造成一种艺术,如此一来,每个影子都将是独一无二的。这种艺术又不能是大众的,要在小圈子内流通,成为进入那个圈子的通行证。我们非常欣慰的是,工厂的战略十分成功,如今已经产生了不少影子鉴赏师,甚至出现了像那个老者——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他的身份吧——那样的“终极客户”,他从不购买影子,只是痴迷于鉴赏影子。这是工厂喜闻乐见的,意味着永久的保障——影子已然成为了新的艺术形式(尽管不是大众层面的),那么其中的交易(最有用、最“不堪”的部分)也就无损其价值了。人们可以花数亿元购买一幅画,没人会说它“有用”,但每一幅画都是无法复制的,这正是其恒久价值所在。况且,影子比普通的艺术品更为特别,它违反了世界的定理和常识,因此更有致命的吸引力。工厂未来要努力做到的是,使拥有另一条影子的客户,起码在心理层面上要比拥有毕加索、梵高的原画更感到骄傲。影子将是前所未有的、伴随着理论困境的崭新艺术,甚至是一场革命,将改变人类自我认知的历史进程。
白河一时半会儿还无法领会。不过,他朦朦胧胧地觉得自己确实参与到了一项伟大的事业中。他浑身热血澎湃,有种献身的冲动。
那个……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白河知道,对于伟大的事业,不应该从最初就有所隐瞒和不诚。
白河主动提出请妻子吃顿好的。那家你一直想去的店,怎么样?他捏了捏妻子的手,这是他每次吵完架示好的方式。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给植物浇水,假装不理会白河的话。实际上,她的心里是颇为感动的。上回的争吵,她冷静下来后认为自己确有无理取闹的成分。影子属于工厂,她霸占影子,于情于理都说不通。可不知为何,那天她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甚至觉得前途一片灰暗,生活走入了死胡同。现在想想,确实小题大做了,像个小孩。
现在就去!白河不停地催促她。
至于多出来的那条影子,她遭遇了跟白河最初一样的困境:害怕被别人另眼相待。大多数人都生活在群体中,变得另类并不是件真的舒服的事。她不想引人关注,尤其在这件奇怪、甚至会引发恐慌的事上。因此,她犹犹豫豫地穿衣服、鞋子,心里想着怎么掩盖多出来的影子。可除了站在阴影里,她想不出更好的办法。现在,她已做出决定,影子任凭丈夫处置,尽管她也不清楚具体该怎么办。
白河拉着她下了楼,在小区门口挥手招了辆出租车。他看起来急不可耐的样子,似乎是饿坏了。她看着他的侧脸,忍不住露出笑容。她想,这段时间他确实累坏了,作为一个好妻子,应该让丈夫觉得放松,享受家庭的温暖。两个人在一起,就是要互帮互助,共同抵御困难。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抛弃自己的另一半。生活没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很多问题都是被情绪夸大了,她想,等白河闲下来了,他们就去旅旅游,换换心情。
这么想着,她心中泛起一阵温情。她突然很想拉住白河的手——结婚以后,尤其是在外面,两个人之间的爱意表达越来越少了。可就在此时,出租车来了,白河抢先一步,为她拉开了车门。
今天变绅士了?她笑着上了车。
我一直都很绅士嘛。白河也笑了笑,坐在她身旁。
出租车驶出了小区,行驶在马路上。两个人沉默地坐在车里。白河从上车后就变得心事重重。
多有意思,她心情颇佳地对丈夫说:现在路上已经没有马了,可依然被称为“马路”。
是啊,白河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很多事一旦固定下来,就很难改變了。
一路上车不多,又正好都赶上了绿灯。阳光和煦,湛蓝的天空在窗玻璃上流动着。她把车窗打开一点,任清爽的风吹拂头发和面颊。过不了多久,她想,我们也能买一辆属于自己的车了。
有件事想和你说一下,白河语气有点郑重,一会儿你能不能戴个眼罩?
什么?她回过头,困惑地看着丈夫。
白河已经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副白色眼罩,正要动手给她戴上。
吃饭还要戴眼罩?她不明所以,还不等反应过来,眼罩已经戴上了。你是要给我惊喜吗?她不安地笑着说。
一会儿就好。白河轻轻地将手覆在她的手背上。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然后在某处停下。他先下了车,然后扶她出门。她什么也看不到,盲目地往前走着,之后又停下,等了一会儿,继续走。接着,她知道自己正置身于一架电梯里,因为她感到了下坠。电梯停了,她被白河引领着,不安愈加强烈。
我这是在哪儿?你不会把我卖了吧?
马上就好,马上就好。白河温柔地安慰道。
她被带到一扇门内,站住,听到了关门声。她想要摘掉眼罩,却发现这是特制的,根本摘不下来。她伸出双手,探知到四周的空间十分逼仄,壁面又冷又滑,好像被装进了一个大罐子里。这是哪儿?她大声喊道。没人回答。
度过了惴惴不安的几分钟,门再次打开。没事了,白河握住她的手,抚摸妻子的背脊。她在啜泣。
他们再次上了电梯,然后上了车。行驶了一会儿,白河这才摘下了妻子的眼罩。
你在搞什么?她惊魂未定,眯着眼。强烈的阳光刺得她再次流出眼泪。
对不起,白河满脸愧疚,不过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车在餐厅门口停住。正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餐馆。
你必须给我个解释!下了车,她狠狠地关上车门。她的惊恐正转化为愤怒。我还以为被绑架了……她忽然停住,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只有一条,那个被她驯化的影子不見了。瞬间,她就明白了所有事。
她站在餐馆门口,觉得双脚沉甸甸的,迈不动。身体也像是承担着无形的重负。她不敢抬头,怕望见头顶那幽蓝的天空。有什么东西轻飘飘地裂开了,变成了羽毛状的残片,正在往下落。可她不敢接近它们,因为它们既沉重又寒冷刺骨。
你说什么?白河见妻子喃喃自语。
她抬起头,迅速朝他笑了一下。可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啊,让白河都吓了一跳。从妻子的眼神里,他读出了恐惧——那是对他,对她的丈夫,这个生活里她最亲之人的恐惧。然后,他看见妻子背对自己,先是疾步往前走,紧接着变成小跑。不待他大声呼喊,她已消失在不远处的街角。
责任编辑 吴佳燕
《中国风No.5》王心耀油画185×185cm 2014年湖北美术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