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之之
在当下小说写作同质化备受非议和关注的前提下,青年小说家如何突破自我,敏于创新,打破惯性写作模式与传统,建立自己的美学,在写作中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独特书写方式,无疑是一种挑战。在中国文坛,湖北小说家历来属于一线方阵队列,近年湖北青年小说家的写作,也同样备受关注。为推出湖北更多的优秀青年小说家,《长江文艺》从2021年起开设“新鄂军”栏目,意在展示他们在小说创作上的新样貌,为读者带来不同的阅读和审美体验。
——编者按
老K很想养一匹马。
老K在繁华的闹市区有一套不算宽敞的两居室。有一年,我们去他家时,看到空房间里有两捆稻草。我们都很好奇,为什么家里会有两捆稻草呢?老K说,哦,我打算养一匹马的。
后来呢?
后来没养了。
为什么呢?
因为住三楼,马没法上楼梯。你知道的,会劈腿。老K指了指自己的踝骨。
我们都没有表示很惊讶,因为我们多多少少都有点儿了解老K。
老K是我们这个城市有名的才子,熟读四书五经,擅画花鸟人物。三十出头,便参加过国家级的兰亭大展几次。曾有一次,到北京参加某画展,会毕,大家纷纷铺纸研墨,要即兴画几笔。他撇了几笔兰草,时已退休了的文化部长走到他面前,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老K却题,欲遣蘼芜共堂下,眼前常见楚词章。老部长一笑,问,你来自楚国?老K笑道,正是,香草美人的故乡。部长又问他楚地的风俗和楚辞中的几个典故,老K均笑答如流。自此,部长便高看一眼,老K的画也在京城水涨船高。回到市里,自然身价又涨一倍。
后来不知怎的,他那个想不开的老头,硬是要托个什么关系,把他塞进文化局。要知道,当你的才华不像烟火那么呲啦呲啦连续往外冒的时候,这种单位是很消磨人的,或者反过来说,这种单位是很消磨人的,你的才华就很难像烟花那么呲啦呲啦往外冒,因为总有一两瓢土灰或冷水在你正要往外冒火花时,让你嗝屁。
其实老K 后来偷偷告诉我,他没养马并不是因为不能上楼。他曾无数次梦见过自己在雄楚大街或者中山大道骑一匹意气风发的枣红马穿街过市,然后到达单位。他会把马系在院子中央的那棵海棠树下。啧啧,想象一下,院子正中央有一棵海棠树,春天,海棠花盛开,在春风的摇曳下,花枝迎风摆动,树下系着一匹毛发油光的枣红马,这匹马在等待它的主人,一个画家,等待着他下班,然后驮着他,风驰电掣地穿过整个城市,回到自己家。
可慢慢的,老K的脑海里又浮现了其他的镜头。他仿佛站在办公室的窗前,看到那些迷离王八一样顶着乌黑发亮的壳的小汽车一辆一辆划进来了。它们各自划到自己的停车位停好,开始,并没有哪辆小轿车愿意和一匹马停在一起,可是后来,所有的车位都停满了,那辆新开进来的车,左找找,右找找,都没有找到停车位,他只好停到了海棠树下。他不停地按喇叭,要马把腿收进去一点,马很配合,一点一点被挤到两车之间的缝隙里。它甩动着尾巴,低垂着头,打着响鼻,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它感到很委屈。他仿佛看到它的大眼睛闪亮着,像是蓄满了泪水。
我觉得自己受不了这一幕,才放弃养马的。老K说。
还有很多问题,比如,冬天道路结冰,马走路肯定打滑,容易骨折。我说。老K点点头,表示赞同,他拿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还有,比如说,马到底该走机动车道,还是走人行道,这也是个问题。老K继续说,这回,换我点了点头。我想,老K想得可真够细致的。他是对的。
老K他们单位的院子有点儿大,有几棵松树,几棵樟树,几棵海棠,还有几棵苹果树,另外还有亭台楼阁和花草,反正就是一眼望去,它就在告诉你,我很风雅,我很风雅。文化单位嘛。
老K跟单位,有点隔膜,像是半边身子在门内,半边身子在门外。做起事来,他肯定是有一份的,但大家在内心里呢,又不跟他亲,觉得他不像是单位的人。平时大家不把他当回事,但有时候他也挺重要的。遇到什么事,需要找一找什么社会关系公关一下,就想到老K,又或者某位领导的女儿要考学,想要拿老K的画去贿赂一下校方,就又想到老K。再或者,单位需要个人垫底,还没投票,大家就一致想到他。就老K吧!大家异口同声,出奇的一致。
老K最近到单位去得少,因为他刚谈了一个小女朋友。女孩年龄很小,正在饱受抑郁症的折磨。她一会儿抱着老K说,老K,我觉得我快要死了,你杀了我吧,掐住我,掐住我的脖子,使劲掐,或者用刀,大卸八块,细细地切碎了丢到长江里去喂鱼吧……老K捏着女孩瘦弱的手腕,心如刀割。一会儿又说,老K,我们回乡下,买块地,过那种田园生活吧。老K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知道,他女朋友是一刻也离不开城市的,因为下一秒,她有可能向他要一个GUCCI的手包或香奈儿限量版的口红,还勒令他半小时之内带着包和口红出现在她面前,他该怎么办呢?
女孩在繁華闹市的老里弄里开了家咖啡馆,怀旧情怀的,兼带书吧的那种。女孩会冲调咖啡,心情好的时候还会亲自烘焙。咖啡馆的房子是她前男友的,她之所以一直赖在这里不走,是因为她认为一直占着他的房子,他不可能不理她吧,至少有一天,总要来收租的吧?好笑的是,他真没出现,好像不仅忘了她的存在,甚至连房子的存在也一起忘了。有时候老K在想,她到底是为了开咖啡馆跟他在一起,还是因为跟他在一起了,才开了咖啡馆?
这个问题有点儿纠结,好像结果差不多呢,我们说。
不不不,这是不一样的。老K连连摇头,捋着下巴上的那几根胡须。
有什么不一样呢?关键是,人家现在还没忘记他呢。我看着他,不大理解。
你们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我觉得不是,因为,这个,她一直都是这样,也就是说,在这个问题上,她一直没有欺骗我。老K看着我们,像是在我们脸上寻找同盟的记号,可惜,他失望了。
那条老里弄最近拍了部电影,很快成了网红打卡地,有不少年轻人喜欢到那里去看书。无事的时候,老K就坐在那里跑堂。三台,一杯绿茶拿铁;五台,一份蔓越莓小松饼。老K就系了白围裙送过去。女孩最近心情好点儿了,推出一个酬宾优惠,凡进店消费一百元,就送老K手绘的折扇一把。老K便穿了淡蓝色长衫,手工圆口布鞋,拿串金刚菩提,坐在案头,屁颠屁颠的画。我们私底下都替他抱不平,那些小屁孩,点一杯咖啡消磨一下午,一百块钱!一百块,能买什么呀!老K,你的墨都不止那个价呀。你大名的那三个字都不止那个价呀。
老K嘻嘻一笑,不理我们,喝喝喝,今天我买单啊。一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样子。
老K最近一次去单位,也是因为他女朋友。那天下雨,下雨天,小女朋友的心情就不好,她要老K开车载着她在城里转。从汉口开到汉阳,再从汉阳开到武昌,反正武汉够大,够他们转。
我喜欢在雨里。她扭过头来看着他,眼里闪烁着泪花,他不知道她是因为感动,还是因为想哭。我喜欢雨天在雨里,就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
老K心里一惊,心想,这应该是诗人的句子啊。
女孩突然扳过他的头来吻他。老K一边享受着突如其来的恩赐,一边拼命把眼睛往外梭,说,开车开车,我在开车。女朋友还是狠狠地吻了他一顿,吻得他都快窒息了。结束之后,他感到自己的上嘴唇像是被某个凶猛的脊椎软吻类动物啃掉了一样,不过,他心里是甜的。他像是一只在母亲子宫里自由自在吐泡泡的鱼,而且还有点小贱,我吐一个,我锥一个,我吐一个,我锥一个。哈哈。
就在这时,老K接到了单位工会打来的电话,说他的生日快到了,请他去单位领蛋糕卡和电影券。一般像这样的小福利,老K就会说,给某某某吧,或者随口说送给您家吧。但那天,他感到小女朋友正关切地注意着他的通话,便一边说,哦,一边把目光投向她,小女朋友立即握紧双拳,放在下巴下,睁大了眼睛,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老K立即说,那好,我正好待会儿要去单位办点儿事的,一会儿来拿……好的,好的,不耽误您下班。
老K在大雨中把车子调转头,一路开上二桥,高远的天空上有大片大片的铅灰色的云涌动,好像有一场铺天盖地的雨要来。
老K,我真想跟你就这样一直开一直开,不要回头。小女朋友说。
小女朋友要老K喊她小布丁,老K很乐意这么做,他觉得这个名字很配她。她长得很瘦弱,小个子,细骨棒,爱穿粉色白色羊羔绒质地的衣服,上面会有两个耳朵,她一拉其中的一个绳索,耳朵就会立马竖起来或者折下去。Yes是一下,No是两下,当她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跟老K说话。
其实老K也想去单位看看,他不喜欢下雨天,但他喜欢下雨天的院子,特别是春天里,站在办公室窗前看楼下的院子。
春天的长江中下游,总是一场雨又连着一场雨,大的,小的,小的,大的,反正没什么歇气的时候。唉,真想把屋頂掀开来晒晒啊。原来住在老里弄时,母亲总这样说。所以他不喜欢下雨,不喜欢那种无处不在的黏湿感,但现在,他喜欢院子里的下雨天。春天里,院子里的各种树都喝饱了雨水,樟树换新叶,苹果和海棠在一夜之间冒出了花蕾,就连松树的松针都显得格外油绿。老K最喜欢的还是樟树,从高处往下俯视,硕大无朋的樟树树冠,真像一朵淡绿色的轻云。老K也喜欢狂风猛烈地摇动他们,把它们的枝叶往这边吹,又往那边吹,发出沙沙的美妙乐音。
有时候雨停的那一刻,老K就在想,要是水泥地面都长出绿草,绵延开去,马儿站在树下,清风吹动树叶,把樟树红色的老叶吹落到马身上,马吃一会儿草,看一会儿苹果花,看一会儿海棠花,再用嘴巴把身上的樟树叶叼下来……老K觉得自己是春天的一部分,要弥散在这春风里了。
到了单位楼下,老K本想要小布丁在车里等他的,可她提出要跟老K一块儿去办公室看看,老K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老K拖着小布丁,走得很慢,他感到她最近又瘦了,从走廊那头走到这头像是要了她半条小命,这令老K心疼不已,要不是在单位,恨不得把她扛在肩上。
他们去工会主席那儿领了蛋糕卡和电影券,因为带了个女朋友来,少不了多说几句话,多开几个玩笑,然后两人又去了老K的办公室。办公室长年没人来,到处布满灰尘,老K请女朋友站在外面,他找了块抹布,先把沙发茶几擦了一下,才请她进来。
刚进来坐定,小布丁正满怀兴致地这里看看那里瞄瞄,斜对面的电梯就叮铃一声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高个子女人,后面跟着一个大胖小伙子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嘴眼歪斜的小个子老太太。
女人眼里含着悲戚,但显得平静,她向前走了几步,尽量用温和而不失威严的声音说,我找你们局长。
本来走廊上还有几个人的,正在说话办事,或端着杯子喝茶,看到女人之后,都闪回了办公室。
安静了片刻,不知谁回了句,局长不在。
女人没有要走的意思,也没有一间一间去找局长,而是站定,尽量克制了声音里的愤怒,用平缓的语气慢慢说道,你们不能这么做,把你们大家做的事情,都推到老葛一个人头上。我也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声音不算很高,但足可以传到每一间办公室里。老K注意到,整层楼都安静了,仿佛这声音通过空气传到每个人的耳膜中了,大家正在心里掂量这句话的分量。
老K想起来了,这是单位会计老葛的老婆。曾经有一次,单位组织春游,老葛把老婆带去了,那大概是大家第一次见她,惹得几位领导拍着老葛的肩膀说他艳福不浅。其实她也不是特别漂亮,只是个子高,话不多,看上去有几分高冷。有段时间,老K跟老葛走得比较近,两人都爱下象棋,而且棋艺相当,所以特别爱凑在一起厮杀。有一次,下班了,天都黑了,两人还在办公室下棋,他老婆找来了,找来了也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在办公室外站着,等着他们下完。后来呢,老K突然就对象棋失去了兴趣,跟老葛都没联系了,自然就没再见过她了。
女人说完,并没有要走的意思,但似乎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老K和小布丁站在门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点儿尴尬。就在这时,老K看到女人的肩膀耸动起来,似乎在抽泣。他有点儿看不下去了,把三人让到办公室来。又涮了水壶,给三人烧了杯开水。可女人端着水杯,却什么也不愿意说,只说,这事你没参与,你不知道,现在也没必要知道。老K本也不是八卦的人,知不知道无所谓,坐了一会儿,就把女人一家送回去了。可他,还是被这事儿给缠住了。
第二天,老K没去单位。手机响了,他从小女朋友的脚头伸出脑袋,摸到手机,一看,是单位一哥们儿打来的。这哥们儿跟他关系不错,有时候会一起去球馆打球,一年会碰在一起喝两次酒,但一大清早给他打电话,还是头一回。简单寒暄了两句,那哥们儿便问,老葛的老婆跟你说什么了?什么也没说啊,她不愿意说,说我没参与。老K的大脑还没醒过来,何况在小女朋友的床上,他可不想撒谎。但即便如此,他也能听得出来,那头在犹豫,在考量他的话。老K感到,这个电话是别人让他打的。犹疑了片刻,那哥们儿笑了,又恢复了那种惯常的轻松语调,说,老K,有时间还是要来上班呐,不能荒淫误国啊。老K一阵大笑,笑得鼻涕都快出来了,说,好好好,荒淫也不误国。说着,他就挂了电话。可这事还是没完。
又过了一天,晚上的时候,七点多钟,天已经很黑了,下着倾盆大雨,老K收到了一份快递,是寄到小布丁住处来的。老K心想,我没买东西啊,但还是撑着伞去拿了。街上已经掌了灯,里弄里各家各户的窗户里也都透露出温馨的灯光来,几家做生意的小咖啡馆和书吧都亮起了闪烁的灯带,其他居民都在做饭,煎炒烹炸、鲜香麻辣,各种市井生活的气息伴着雨声涌到了老K面前。他往外走,雨点打在黑布伞上噼噼啪啪,轰然作响,又顺着伞沿流到地上,地上已有一鞋板厚的积水了,又被这雨水砸出大大小小的坑来。弄堂口就是繁华的街道,川流不息的车灯正在外面闪烁,红的,黄的,各种颜色,倒影在这一长条的雨水里,又被雨打碎,跳跃着,闪烁着,像一幅梵高的画。不,比梵高的画更灵动。
积水漫过了凉鞋,把老K的脚丫子都打湿了,他有点不适,感到这水很脏。他想,待会一回去,一定要用热水好好冲一下脚,不然要得脚气了。老K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想,已经到了弄堂口,他看到那个高大的快递员已经拿着快递等在门口,有一点不耐烦。他接过来,问了句,什么?不知道,一个本子。他说,带一点鼻音。老K朝他看了一眼。他穿着雨衣,戴着帽子,帽檐压得很低,连他的脸都没看清,他就转身走了。老K站在雨里,把快递拆开,把包装袋扔进旁边的垃圾桶。拿在老K手里的是一个账本,崭新的。老K以为上面会写点什么的,但他从前翻到最后一页,什么也没有。他想再看看快递袋,但它已经进了垃圾桶。去翻垃圾桶?显然又没有必要,想要你知道的人,总会让你知道的。
老K撑着伞,把账本夹在腋下,回了咖啡馆。他把账本往桌上一放,就去卫生间了。
怎么,你买了个账本?小布丁问,她趴在桌上,饶有兴致地翻动起来。
不是,大概是你的哪个粉丝,见你总亏本,特地给你买了个账本,让你记记账。老K并没忘记冲他的脚丫子,他在卫生间把水放得哗哗响。突然,他一拍脑袋,明白过来了,怕是被人利用了。
果然,第二天早上,上班时间一到,那个沉寂了大半年的单位QQ群,突然有人发了一组照片。老K收快递的,老K叼着烟在灯下拆快递的,老K翻看账本的,老K把账本夹在腋下走回里弄的……有一张老K仔细点开看了,照片上有他,也有那个高大的快递员,照片上四分之三都是快递员的背影,老K只在他的帽檐下有几厘米高。如果从这张照片来看,当时拍照的人就躲在弄堂口对街的屋檐下。老K回忆了一下,想不起那天有谁躲在那里举起了相机。弄堂口灯红酒绿,路过的车辆络绎不绝,又下着雨,所有人都打着伞,为那人提供了有利的掩体。
老K点开了那个发照片的QQ,是一个新号码,没申请两天,里面相册、说说,什么内容也没有。那是谁把他加到单位群里的呢?老K问过了管理员,都说不是谁拉的,是他自己搜索群号申请的,说是楼下广告社的,要传資料。他这还真是发广告来的,广而告之……
种种迹象看来,那就是蓄谋已久的了?搞得老K半上午都没心思做事。他心性单纯,最讨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一有点儿什么,就弄得他五心烦躁的。可偏偏等了一上午,到十一点多,才等来了第一个电话,是副书记老王的。老王是单位的一个人精,他小个子,长得黑,枯瘦,你看他走路,就感觉到像一个树精在移动。他象棋下得极好,全单位第一名,可没人愿意跟他下,不是怕输,是因为他一粒子儿可以想半上午。
老王说,老K啊,你收到一个账本了?
是啊是啊。老K甚至都有点儿兴奋了。
啊哈哈,老王打着哈哈,写的什么呀?
无字天书!
啊?一个字儿都没有?
千真万确。
真一个字儿都没有?
真没有!
那是你买的?不是。那是谁寄的呢?不知道啊。对话有点儿绕,大概就是这么几句,没什么意思,只是到临了,老王突然红缨枪一挺,向里捅了一枪。老王说,老K呀,我知道你跟老葛关系好,我知道你爱跟老葛喝点儿小酒,老葛原来还想把自己的姨妹介绍给你,你们在中山公园的石桥上约过两回会,我听说你还跟他姨妹拉过小手儿,亲没亲嘴儿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有,也许没有,但……老K急了,连忙打断他,说,哪有什么亲嘴啊!他正想说,他那姨妹长得跟姨姐可是天壤之别,不知道为什么,姐俩儿这么大区别,却突然感到不对劲了,说,你调查我?你们调查我?喂,老王,你们这就不地道了啊。
老王连忙在电话那边扇了自己一耳光,说,你瞧我这嘴巴,你知道,我这嘴巴是有点碎,但我想说的关键是在那个“但”字后面的,但你不能包庇他呀,你不能跟发你工资养你的单位为敌呀。
我哪有?
你保护他那个账本干吗?
我说了,那个账本是空的!空白的,崭新的!
那谁给你寄了个崭新的,空白的账本呢?
我也不知道啊!
你没看地址?
我拆下包装就扔了啊。
为什么要扔?
因为脏啊,这是我的习惯。
那你查一下啊……
老K突然陷入了一种绝望。他不知该如何跟老王解释他是怎么收到这个账本的,不知该如何解释他才会相信他根本不知道是谁给他寄的。
老K怒气冲冲挂了电话,看到那本无字账本赫然摊开放在吧台上,气不打一处来,狠狠一拳砸了上去——账本没痛,他疼得咧嘴——他突然想到,他有领到快递就拆封的习惯,大部分人也有,但不是所有人都有啊,假如,他领到了快递,没有拆封,直接夹在腋下,回了咖啡馆,会怎样呢?他们追着跟踪拍摄?他马上明白过来,咖啡馆是个营业场所,他们当然可以追过来拍摄。或许,或许那个快递员也是假的?
要不,给老葛的老婆打个电话,问问?可老K想起她抽泣的肩头,怎么问呢?是你给我寄的账本,拍的照片?问不出口。再说,如果人家真要这么做了,也就是横下心来要你进局了,问个啥问个啥?问个锤子哟!
老K感到自己的头快被钻子钻穿了,他倒在沙发里,伸出双手来给可怜的自己揉着太阳穴,同时,心里涌起了多少年来在单位积攒起来的对琐事与庸俗的厌恶感,一股反胃的感觉从下腹直冲胸口,让他猛然俯下身去,干呕了两口。
这件事不难。
老K在龟山上摆了一道茶局,请我们喝茶,要我们给他解局。我们都说这事不难。
你想啊,出手的,必定是有利可图的。我们解给他听。
你们说老葛家?他们想拉我入局?不太像啊,如果真有什么,那天在单位告诉我不就得了?老K不解。
也许他们手里根本就没有所谓的账本呢。老岳敲着坚硬的黄花梨茶桌,木板发出沉闷又悦耳的响声。
他们知道你的社会关系,想利用这个虚张声势。
老K不做声了,他歪在圆椅里,仰头看着天花板,手掌搁在桌上,油光可鉴的桌面倒映出他的手指,这双手修长白净,连指甲都剪得很干净。他有点接受不了这个,老葛一家利用他?利用就利用呗,直说不行吗?还把他卷进来,被动地卷进来,他们不知道吗,他是喜欢简单的人。老K走了出去,走到阳台上,外面还在下着小雨,像雾一样的小雨濡湿了一切。浩瀚的长江就在眼底,细雨行舟,一切都朦朦胧胧的,但还是能看到对面的蛇山,黄鹤楼瓦掩映在绿树丛中。这时候,应该画一幅画,题上烟雨江南,或者写上,烟花三月下扬州。可惜,他现在正在干什么啊。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不是老葛家。出手的还有第三方,希望事态变得更复杂的人。希望你跟局长继续纠缠下去,或者说,希望老葛跟局长继续纠缠下去。老岳灌了一杯茶,大概是茶太好了,他不好意思不把自己的全部智慧贡献出来。
可老K不吱声了,他附身趴在栏杆上,远眺着对面蛇山上的黄鹤楼。他在想,唐玄宗开元十五年(公元727年),李白出蜀壮游,寓居安陆,与长他十二岁的孟浩然结下深厚的友谊。开元十八年(730年)三月,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便托人带信,约在黄鹤楼相见,写下千古名篇《送孟浩然之广陵》,几天后,孟浩然乘船东下。为什么是乘船,而不是骑马呢?当然是乘船,那时候乘船轻便,快,李白不是有诗曰,千里江陵一日还吗?
孟浩然去广陵是公干还是私游?孟浩然一生没有入仕,曾数次往返于长安求仕。最著名的是那次,因张说私邀,他入内署,玄宗突然来了,他竟然躲到了床下,后来玄宗还是知道了,张说不敢隐瞒嘛,玄宗叫他出来。他出来吟诵自己的诗,却念到一句“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玄宗不悦,当即说“卿不求仕,而朕未尝弃卿,奈何诬我!”于是放归襄阳。这一生,他又数几次往返于长安洛阳,却再也没有得到过这么好的机会了。
茶楼建得很雅致,三面都是落地大窗,风吹起轻纱一样的窗幔在老K身后舞动着,他留给我们一个落寞的背影。
这事儿,也未必完全是件坏事呀,三岔口,看你怎么选了。老K,你積极点,迎难而上,说不定又打开另一番局面的呢!
老K没有理老岳。
事态没有变得更明了,王书记又给老K打了几次电话,还请他去了几次单位,无非是找他谈话,希望他交出账本。老K忍无可忍,夹着那个空账本就去了。可老王把账本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每一个小格子都认真查看了,最后思忖半天,把眉头的每一根神经都拧断了,才开口说,就是这个?
就是这个,我打赌,不是这个我把我的K字倒着写。
你的K字倒着写还是K呀。
老王说。他走过去,给老K倒了杯茶。茶是新茶,上面浮着一层细腻的绒毛,草木的馨香扑鼻。他亲自端给老K,又趁老K接茶的时候,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有,就交出来,这个关系到单位的生死存亡呢。
老K又急了,说,就是这个啊。
老王连忙把手掌往下压,示意他平静下来,说,小伙子,这是一个你的好机会啊。局长很器重你的呢。
老K坐下去的人又弹起来了,他表示很无奈,说,真是这个啊!您为什么不相信我呢?
老王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老K啊,我是你的朋友,但现在我是以纪委书记的身份跟你谈话啊。
王书记,我知道,我从踏进这个门第一刻就知道。老K已被磨得疲软不堪,声音里已带了祈求,可王书记却丝毫不为之感动,说,那为什么他要寄一个空账本给你呢?有什么作用呢?
有可能根本就是吓你们的。瞧,你们不是被吓得不轻吗?老K想这么说,可是不敢,他跟他们耗不起,他们可以打车轮战,对付他一个人,他吃得消吗?当然吃不消,这么三天两头跑单位,害得他跟小布丁亲热的心思都没有了,再这么耗下去,怕是要连那什么功能都消失了。
要不,你查查,看看是谁寄给你的?老王又说,一张皱脸装出一副亲热的样子。
快递袋早进了城市的回收系统。
可以从你的手机号查起,顺丰,圆通,百世……逐个排除嘛。
老K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浩大的工程,所有的快递公司,一个一个地打电话,查询给这个手机号码寄过快递的电话、联系人……可我又如何证明他们给我寄的是一个空账本呢?老K陷入了一种深深的绝望之中。
要不,你写个证明,证明老葛寄给你的就是这个空账本,或者说,你也认同老葛有罪……
老K似乎醒了,终于用自己的眼光看了老王一眼,突然站了起来,问,这个跟我有关系吗?我收到一个快递,怎么了?不是单位的公共财产吧?不是贪污的,也不是偷的你老王的吧?我为什么要配合你调查?
老王一愣,还没来得及回答,老K又说,还三番五次?我想请问,我收到什么东西跟你有关吗?没必要向你汇报吧?同时,我要郑重地说一句,我,从来,没有认为老葛有罪!如果有,那一定是你们栽赃的!
说着,趁老王的眼珠子还没掉下来的当儿,老K走了出去。
你你你!这是你的单位哈,小伙子,你可想好了,你这么走出去了,你还回来不?
听到这句话,老K停下脚步,的确,这个问题他还没想好,那么就从现在,他要好好考虑一下了。一匹棕红色的高头大马在老K的脑海里奔驰而过。他眼里又浮现出那匹系在海棠树下的马,它正一点一点的被小轿车挤去位置,它被挤在车和车之间的空隙里,低垂着头,眼里露出难过的神色,连尾巴都甩不开。
老子不干了!本老爷不屑与你们为伍!你们这些社会的残渣,知识分子的败类!
小爷我天戴其苍,地履其黄,我是天地之间,五百年间一顶天立地的男儿,我岂能为你区区五斗米折腰!
后来,在无数个酒饱饭足的残局,老K的这段挥手,成为炙手可热的保留节目,不断被我们演绎。老岳,老檀,老肖都演过,他们也拉我演过,我们都加上了夸张的语言和动作,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五斗米前面加上“区区”二字呢?音韵效果,音韵效果,纯粹是为了顺口,老岳说。
可事实呢,老K悄悄跟我说,我就说了一句话,我不干了,就走了。
你看,英雄就是这么乏味,其他的,都是我们想象出来的。说不干就不干,当然是痛快的,可老K也为此付出了代价。笼中鸟,失去了自由,但每天有吃的,现在老K得自己找食儿,何况他还养着一个花钱如流水的小女朋友。第一个星期,老K闷在家里画了一打花鸟,第二个星期画了一打人物,第三个星期准备画山水。我推门去看他,吓了一大跳,胡子眉毛寸把长,他惯常留的那个山羊胡子卷曲而发翘,呈可疑的蛇形弓。一定是太久没喝酒,太久没吃肉了,连胡子都营养不良了!我不由分说拉了他去酒馆,三杯酒下肚,老K的脸色才红润起来。
老K的功底在那里,名气也有一些,可卖画这个事,毕竟武汉不比北京,市场就那么一小块,何况老K还不愿意画行画。酒馆茶楼要的,他不愿意画,他画好的,别人又不一定买得起,虽说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可如果想急用钱,或者过安稳日子,肯定是不现实的。但老K硬是没叫过一声苦,每次聚会,依然抢着买单,我买我买我买!他的声音总是最大,有时候醉了,趴在桌上,要睡着了,嘴里还不忘嘟囔那句,我买单。
但老K还是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不是看他的出手,也不是看他和小女朋友的穿戴,而是看他的神色。过了一段日子,他便能一约就出来了,吃饭喝茶,能放松地坐在那儿,想说话时说两句,不想说时低头沉默,或拿毛笔随便在纸上画点什么,而不是随时都想着要买单。我便放心了,知道他心里有底气了。我听老檀说,那段时间,他画了一组《送孟浩然之广陵》,非常好,不论是外行还是内行,但凡读过点儿书的,一看就觉得非常好,有功力,有劲道,有气蕴,苍茫的水墨气蕴之上还有高远。一个广州老板拿全房的红木家具换了这四幅画,第二次来时,见老K又挂了一幅在那里,他给老K添了个零,跟他约定,以后再不许画这个题材的了。老K果然不画孟浩然去广陵了,他画孟浩然在襄阳,李白在终南山,孟浩然锄豆,李白醉酒,王摩诘在辋川别墅晒肚皮……有的没的,他都画,画了别人没画过的题材,画出了别人画不出的味道,那些人像活在他心中似的,随随便便就那么几笔——惜墨,像墨是金子做的似的,几根线条,几点淡墨,但大家一看,谁都觉得像,谁也没见过李白、孟浩然、王摩诘,但都觉得他们就应该是那个样子,一举手一投足,就是从诗中走出来的李白,孟浩然,王摩诘。
辞职是一个坎,老K挺过去了,也成就了他,当今画坛的文人画,有他一席地位。老檀说。我们那次碰面是在一个饭局,已是冬天了,我们俩分别是两拨朋友带去的,一落座,看到隔着桌子的是老熟人,想要换位子,已经来不及了。坐下吃完后,我们俩在饭店大堂里边抽烟边聊了两句,话题自然绕不开老K。老檀跟字画行当沾点儿边,做红木生意的,好像久而久之沾染上了木头的习性,他话不多,但说一句就像钉了根木桩。他这么说着,我们俩都凑在烟灰缸上弹了弹烟灰,看着对方的眼睛,露出了一丝宽慰。
那个老葛。他就这么丢了半截子话头,等着我问,哪个老葛?我确实一会儿没想起来。你不记得了?老檀看着我,拧着眉头问。确实不记得了。老檀就没有话了。我们俩默默地抽了一会儿烟,好半天,他又问了一句:老K跟他的小女朋友怎么样了?
我看着老檀,他把过滤嘴塞回嘴里,眼睛看着前方,有点儿迟疑。他话不多,这么一问,就问得我心里一紧,连忙问,怎么了?还好吧,我前几天还看到他带她来老肖那里吃烤虾。老檀迟疑地看了我一眼,含含混混地说,问题就在这里,他们分了没有?
我当时没想明白,心里想,这个老檀怎么回事,不是说了嘛,好着呢,怎么偏要问人家分没分呢?以为他可能多喝了两杯,就没再接他的话,然而,实际问题正出在这里。
或者说,往深里想一点,问题出在老K太喜欢小布丁。
老K遇到小布丁,在我们看来,那就是像他遇到了他钟情那一类的艺术品,真正的一块雪糕,放在嘴里怕融化得太快,拿在手上呢,又怕粘了灰,还怕太阳烤哩。对她几乎百依百顺,然而这年代的小女孩,哪像我们那个年代的,还有点贤良淑德,她可是什么都不管不顾。实际上,老K在她那里一直没捞着什么好处。每次去她那里之前,老K都围着里弄前前后后跑三圈,一边跑还要一边拿着冰绿茶——不是康师傅那冰绿茶,是真正的绿茶,里面加了冰块的货真价实的冰绿茶,一边跑一边喝,为的是泻火。老K跟小布丁没有男女之实,两人睡也睡过,但老K大多数时候在脚头,偶尔抱着她睡一晚,那都是抑郁症发作的时候,一边拍着哄着,一边给她揩眼泪。这事老K跟我说过,也是他喝得过了几分的时候说的,一脸的衰相。他问,你说,这到底是她有问题呢,还是我有问题呢?老K交往过几任女朋友,我们知道他没问题,但小布丁,她就有问题?我看不是,估计是你们俩的问题。我想说,但没说,现在说这个没意思。我说,你图什么呢?缺一祖宗供着吗?他没回答,脸呈猪肝色,红润里透着乌气,眼睛,嘴角都向下撇着,像一个刚失去江山的太子,頭发丝里也能挤出眼泪来。我不忍心看他,把眼睛掉转向别处,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老K都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大概后悔跟我说了。我也只好装作忘了这事,慢慢的,也就真忘了。但老檀这么一说,回家后,我酒一醒,就想起来了。
这事让我心里有个结,这个结让我坐在书房抽了两根烟,但也仅此而已。过了那天,我也只好选择把它遗忘了,人家的私房事,关乎男人的尊严,兄弟最好装作不知道,即使看见了,也要假装没看见,像石秀那样,把潘巧云扯到杨雄面前,硬把她脑袋往他刀底下塞的事儿,我们不能干。我想老檀也是这么想的吧。
也不知是怎么的,老K就知道老葛他儿子的事儿了。据说,是这么回事。
有一天,老K下午没事,就在小布丁的咖啡馆闲坐,正在门口抽烟的那会儿,遇到原单位的老马带几个外国友人去那儿看老建筑。老K留老马多坐会儿,老马就让他们先逛去了。两人坐着喝茶抽烟的时候,老马就找话说,就说到了老葛,他说,你知道吗,老葛进去了。
哦。老K愣了一下,但也没有太吃惊,只是心里多多少少有些悲凉。从他进单位起,老葛就在那里当会计,戴黑框眼镜,戴袖套,客气而严谨,不论你差他,还是他差你,连五毛钱都是不行的,没想到,现在落了这么个下场。
也许是他没有接话,老马又说,你见过他儿子吧?老K点点头,一个高大壮实的年轻人,老马也点点头,说,他通过了今年的招考,到我们单位来了。
老K终是一愣,惊得烟头都差点掉了,半天才回过神来。等回过神来的时候,老马看着他,说了段掏心窝子的话。他说,老K呀,你有时候太较真,有时候太实诚。老葛那事,我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为这事儿,把工作丢了,不值得。他摇着头,快把脑袋摇掉了。继而,看了看老K的脸色,又马上说,不过,你走了也好,我们那种单位,哈哈哈,你现在更好了更好了。
正说着,外国友人已转回来了,老马便走了出去,走到院门口,他转回头来,朝老K挥了挥手,说,别往心里去哈,有时间来单位玩儿。
老K坐着抽了根烟,把整件事情想了一遍,离开单位当然是对的,可,可什么呢,他说不上来,感觉那种不自在,那种污浊仍然跟着他。他把烟蒂弹出去,弹到了门口的睡莲池里,几条昭和三色摇头摆尾地游过来,大概以为有人投食了,老K看了看,进到里间,准备做晚饭。
这天的晚饭,老K老早就备下的。他打算做寿司,三文鱼,海鲜刺身,原本他心情很好,当然,这会儿也没有坏掉,他关掉手机和音响,开始专注地对待大米,紫菜,鱼虾和芥末。
晚餐很成功,小布丁吃得很高兴,吃了两块寿司,两片三文鱼,三小块海参,对于她来说,这已经是非常多的。老K很高兴,摸了一下她的小鼻头,说,就要这样吃下去呀,争取长胖一点呀。
这天晚上,破天荒的,小布丁没有让老K睡脚头。老K还在刷盘子,小布丁就穿着她的粉色芭比兔睡衣,躺在床上冲他招着手。老K一下没忍住,鼻血差点都冲出脑门儿了。他扔下刀叉,飞快擦了把手,以脱衣舞娘都比不上的速度,脱光了自己。老K扑到床上,抱住这个他心心念念想着的身体,开始像小猫一样舔着她,亲吻她的耳垂,眼睛,鼻子,脸颊,他顺着她的指引往下滑,锁骨,以及根根肋骨突显的胸脯。她抱住他的大脑袋,喘着粗气问他,喜欢吗喜欢吗?喜欢喜欢喜欢。他嘴里含着东西,含混不清地回答。他吻住了肚脐,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银色脐环,老K刚认识小布丁的时候就见过这个脐环了,小布丁一走路一转身一跳舞的时候,那个铃铛就响起来。那个他从一开始就开始想念的脐环,终于咬在嘴里了。他用牙齿咬住,轻轻撕咬起来。喜欢吗喜欢吗?她还在问。喜欢喜欢喜欢!他一把握住她的细腰,往上一推,她惊叫了一声,继而说,轻点!
为什么要轻点为什么要轻点!
嘘!她把食指放在嘴上,轻声说,我怀孕了。
老K一愣,泰山差点就垮在眼前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你不是开玩笑吧?
不是。小布丁脸上带着绯红,还陶醉在喜悦之中,我们很快就会有个儿子了,或许是个女儿,像你,或者像我,不好吗?
老K不知如何回答这话,他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该如何回答这话。他从小布丁身上爬起来,没穿衣服,像个真正的“思想者”那样,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小布丁看到老K这态度,她开始哭泣,喃喃说着,你就是不爱我,你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还说为我做什么都可以,为什么不能跟我养个孩子呢?何况,他还要喊你爸爸。
老K说,说实在的,他很心疼,看见小布丁哭,他就很心疼,可是他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那些话,便穿好衣服走了出去。他需要一个人静静。后来他走到了里弄的夜色里,咖啡馆和书吧依然闪烁着灯光,煎炒烹炸,咸香鲜辣,各种声音和味道依然迎面扑来,有些老住民已经认识他了,纷纷跟他打招呼。K画家,你吃了冇?K画家,喝一杯!可一句话都没传到老K的耳朵中来,他失了魂一样地往外走。他走到里弄门口,再该往哪儿走呢?兜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他的大学老师发来的微信消息,是一篇公号文章,题目是:孟浩然是吃蝙蝠死的!
紧接着,手机又振动了一下,还是老师发来的消息,上面写着:这是我最新考证出来的,千真万确,因为当地有一种迷信,认为吃蝙蝠可以壮阳。
老K感到自己像被余震击中了一样。
他想了想,把手机像丢那个快递袋一样,丢进了垃圾桶。
第二年的四月,春汛涨起来的時候,我收到了一封来自天兴洲的短笺。拆开后,发现是老K写的,当然是老K写的,我应该想到,只有老K会给我写信。
他在信中描述了一个新的世外桃源。
他说,他回到了故乡,那个他很小时候跟着父亲一起回去过的故乡,那个西瓜很甜的故乡。就在武汉的下游。那时候,只要在街上喊一嗓子,天兴洲的西瓜咯,便能从众多西瓜中脱颖而出。现在,天兴洲整体搬迁了,留下了非常多的房屋、浅滩、沙洲、草坡,还有田地。他终于买了一匹枣红色的马,高大,矫健,毛皮油光发亮,他托朋友运到了洲上。
他还说,他种了很多西瓜,闲时也画画,但不急着卖,更多的时候,是跟马一起迎风跑步。有时候他跟着马跑,有时候马跟着他跑。洲上困难的是没有电,他得完全靠太阳光过活,太阳出来的时候起床,太阳落下的时候睡觉,晴天的时候出门,雨天的时候画画。最令他难过的是,寄信太难,他等了半年,才等到了一辆愿意在天兴洲停靠的游船。
我可能再不会给你写信了。在信的末尾,他说,来吧,最好是夏天来,西瓜熟了,一个个圆鼓鼓的铺满了地。在月光下,我们坐在瓜地里喝酒,啪,用拳头砸开一个瓜,就用西瓜下酒,甜丝丝的,我保证你没吃过这么甜的西瓜。月亮一望无垠,瓜地一望无垠,瓜地里有窸窣的声音靠近,那是兔子,刺猬和野狐狸,它们也想来吃西瓜。当然,还有枣红马的声音,它唰唰地甩着尾巴,远远地站着,像是在看月亮,又像是在看我们。
我把信放下,站在窗前,点了一支烟。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去天兴洲?春天?夏天?或者永远也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