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奋
日前,几位绘画圈的朋友在我们家一幅大尺寸的丹青前指点江山,赞不绝口。
那是画家石墨的国画新作《六罗汉》。构图大气,人物高古,线条俊爽,墨韵酣畅,笔法流丽,罗汉的仪态表情,不但个个神采飞扬,而且越看似乎细节越丰,故事越多,朋友议论既久,至此干脆画前茶叙,壁下谈艺,虽众口纷纭,各执一词,却也形成了共识,即此画给人欣赏空间颇大,可默想、可质疑、可断论、可推演、可细究、可假设、可求证、可索隐、可勘察、可遐想……
且看左景第一罗汉背朝五人,拈花而坐,但神情毫无不豫之色,只是唇角微哂,垂目养神;依次而右的中景之深目罗汉则踞坐侧目,似对自己下首的大鼻老罗汉隐隐不满;中景前列是个小罗汉,生得眉如春山,面如傅粉,斜倚酒坛而右手垂持酒杯,两眼微醺,斜对角的大鼻老罗汉却目光如戟,怒视小罗汉,欲言又止状。与此同时,右景是两个席地盘腿而对弈的罗汉,看去都年届不惑,均笑吟吟的,一执子,一执壶,全然不顾中景三人的状态。
他从小就喜欢“有缺点的好人”。
现任上海视觉学院美术学院副院长的石墨一向用“积墨法”画荷花,以“墨荷王”著称艺苑,画罗汉只是偶为,却无不古拙奇异、天真烂漫,尽脱前人积习。我曾问他心法,他只回答一个“简”字。荷花与罗汉有一个共同的形而上,那就是都通“禅”,禅者,简也。简,有时候就是“减”,“减”到恰当,就是简到好处。
因为生活中谁也没见过真正的罗汉,所以画罗汉忌工,所谓“笔越减而气越壮,景愈少而意愈长”,以大写意的手法,饱含水墨的阔笔侧锋渲刷,自然分出浓淡,含蓄地衬映出衣纹折叠的阴阳。
罗汉画是中国绘画史上一门特殊的图像艺术,在中国画史上的分科,屬于道释人物画。活跃在民间的罗汉往往被认为是中国的“佐罗”和普罗大众心中智慧、美好、高尚的人格理想的化身。他们或庞眉大目,或朵颐隆鼻,倚松石,坐山水,或老或少、或善或恶以及美丑雅俗、怪异胖瘦,都被视为人神兼具的标志。
以石墨论,通常,他画荷的心态虔敬而超逸静好,但一旦纵笔罗汉则不然,但见吴带当风,墨气袭人,简逸奔放,神完气足,十足地任性宣泄,叩其主旨,他的说法同样“禅意”十足:须知罗汉并不仅仅为西域所独有,汉地亦有罗汉,故而,无论泼墨、白描还是“没骨法”所绘的罗汉容颜,都应该夹杂于胡汉之间,罗汉为什么就不能“混血”呢,既有五官平和的汉家面目,又有鹰鼻枭目的胡僧痕迹,不是更真实吗。
事实上,从六祖慧能开始,佛教森严峻切的威权潮退了,代之而起的是“祖师禅”,从此摆脱了形式的桎梏,诞生了不礼佛、不跪拜、不念经、不烧香、不坐禅,甚至崇尚“呵佛骂祖”“劈佛作柴”的“新罗汉”,新罗汉更入世更入俗,可以狂放,可以狷介,可以市井,可以诡异,甚至直接就是常人或怪人,造型既可怪诞,也可庸常,笔墨则不妨粗放直率,简笔率意,泼墨淋漓,嬉笑怒骂。
我们眼前的“六罗汉”就是石墨的“新罗汉”,即以强劲飞动的笔势与潇洒奔放的泼墨相结合,表现了一群“性情和尚”的“禅外有禅”的生动形象。
曾和石墨聊,万象天心,何以独钟罗汉?他说,他从小就喜欢“有缺点的好人”。罗汉也许有无数的缺点,邋遢、狂妄、懒散、酗酒、打诳、好赌、粗鲁甚至流氓……
但我喜欢,他说。“圣人”“完人”总显得虚假,而且也离我们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