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教给我们什么?

2021-02-04 08:03小白
青春 2021年2期
关键词:梅尔特维尔夫人

真正的经典作品屈指可数。它们不是证明文化传统的装饰物(书架上的精装书籍或者文学编年史的小标题),它们发明新的方法,由此揭示或者重新阐述生活的意义。它们经由叙事和语言塑造社会历史和我们自身。让莎士比亚来回应当代政治议题是可能的,因为在莎士比亚之后,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用他的方法来思考。

即便以上述标准来衡量,十八世纪法国小说《危险的关系》,也毫无疑问应当被列入那为数不多的几部作品当中——它们不受时代限制,似乎具有某种普适性。也就是说,尽管从这本小说出版至今,人类社会又过了两百多年(其巨变前所未有);尽管小说中呈现的那些物质环境与今全然不同,读者如欲一见端倪,也只能到博物馆中摹古怀旧;而且尽管那些人物,他们之间的关系以及因那些社会人际关系所引发的行为方式,今天的读者已很难以日常现实生活来参照。就算存在这种种隔膜,这部小说仍然引人入胜,读者对小说中的人与事感受真切,理解他们的想法,洞悉事件的玄机。尤为重要的,仍能从阅读中收获诸般教益。

教益,是作者肖德洛·德·拉克洛对读者的许诺。小说的副标题便是“为了教育别的社交圈而发表的一个社交圈的书信集”。关于这一点,颇让很多读者觉得可疑。因为小说中那两位“英雄”人物(hero/heroine),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和瓦尔蒙子爵,他们的所作所为不免令人齿冷。他们极度蔑视人类道德的阴谋诡计以及他们贻害无辜的情场冒险,成为故事的动机和情节主线。我们使用“英雄”这个说法,主要是因为在小说所有人物角色中,只有这两位是真正的积极行动者。就像所有古代传奇冒险故事中的英雄角色一样,他们的意愿构成了整个故事的发展动力(在欧洲语言中“英雄”和“故事主角”的确是同一个词)。从另一方面看,让不道德的情场浪子担纲主角并不是拉克洛独家发明。在自十七世纪以来的法国乃至欧洲文学传统中,如此“英雄”角色不胜枚举,冒险固然由蛮荒野外转移至客厅闺房,收获却不多不少,是同样的荣耀。甚至是“唯一的荣耀”,如司汤达笔下于连所说(于连正是另一个时代的此等人物)。

冒险和荣耀就是理解这类人物的关键词,与此相关的另一对词语——我们以前说过,是表演与偷窥。所作所为如不为人知,那何来荣耀?于是一举一动必欲被人窥见,有如舞台表演,在落幕时赢得喝彩。可是危险在于,这些事情虽然表面光鲜,阴暗之处却不可完全暴露在世人面前。万一失手,则必将颜面丢尽,沦为笑柄,因为所有的事情让所有人知道之后,简单原则下的普遍道德判断就成了最大公约数。在小说中,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和瓦尔蒙子爵就落入这种结局。他们先前手段高明,无往不利,最后却一败涂地。前面收获了多少荣耀,谢幕时就赔出多少耻辱。人物命运转折间,故事讲述者反讽之意昭彰。

全因这点反讽的初心,作者发明了(就其完整全面而言)小说艺术的一种叙事方法。拉克洛沿用了当时盛行的书信文体,恰能贯彻其叙事意图。书信是保密的,由一个人私下写就、封好,传递给另一个人。书信也是公开的,所有的隐秘都写在纸上,稍一不慎就落入他人之手。书信一旦寄出,写信者就对它失去了控制。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心思再缜密、手腕再高明,可她的仇人使出最后一招,把她的秘密书信公之于众,几下里一对,她那些无情操控人心、借刀杀人的阴险计划便暴露无遗。

但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为什么要在书信中把这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写下来呢?

比如在第十封信,致瓦尔蒙子爵的信中,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向他完整讲述了她跟一位骑士的幽会过程:她原本是要抛弃他了,却忽然又决定再给他一点“甜头”。于是她精密计划,做了充分准备,必要的托词、出租马车、小房子和钥匙、服装(喬装打扮的衣服和撩人情思的衣服),甚至还提前读了色情小说和拉封丹寓言,复习各种场合下需要用到的辞令。

第六十三封信,侯爵夫人对瓦尔蒙子爵讲述她如何操控他人心理:时而扮演谨守道德的中年妇女,向塞西尔的母亲告密,促使她插手斩断女儿恋情;时而又变成世故通达的长辈,同情塞西尔和她的骑士情人;甚至主动要求塞西尔母亲为她保密,以便名正言顺接近并且不断鼓励塞西尔。可当塞西尔要她帮忙传递书信时,她却断然拒绝,因为她不愿意那对情人轻易脱困(她认为受到阻挡压制的情欲会更加炽热),逼使塞西尔不得不让仆人送信。侯爵夫人心计深远,早在那时候就考虑到,日后当她揭秘这段孽缘,借此打击报复仇人时,仆人们就会成为消息的“源头”,她自己倒可以毫无责任地脱身而去。

第八十五封信中,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向瓦尔蒙子爵讲述她如何设计“战胜”普雷旺。情场老手普雷旺曾在众人面前诋毁侯爵夫人,夸口说要勾搭她,而且向几位夫人许诺,他会告诉她们引诱详情。(第七十封信)这个小小的社交圈阴谋惹怒(也许是刺激)了侯爵夫人(第七十四封信),她打算接受挑战,反过来给普雷旺设圈套。不顾瓦尔蒙警告(第七十六封信),她当真让普雷旺落入陷阱。诱惑者自己成了侯爵夫人的猎物。她一箭双雕,既满足了情欲(普雷旺当然不是浪得虚名),还抓住了把柄,让普雷旺身败名裂(附于第八十五封信的第八十六封信)。

这些通信中,梅尔特伊一反平常的谨慎风格,生怕瓦尔蒙不懂其中关窍,不仅详述过程,而且于心机深奥之处大加解释。这正是先前我们所说的“炫耀”之举。如此战绩当然要有观众,但观众也必须慎重选择,不然就有“危险”——这个关键词在第五封信中就出现过。如普雷旺也不可谓不聪明,只是失之轻率,在大庭广众下自吹自擂,终于遭到报应。在荣耀和危险之间,小说中那些人物倍感乐趣,就像瓦尔蒙子爵在一封信中对侯爵夫人讲的故事。子爵搭上了一位贵妇,当天夜里,她的丈夫在左边卧房,她的情人在右边卧房,夹在中间的那个房间里,是他们俩在偷情。

如此人物,即便在十八世纪的法国上层社会,也会被视为道德败坏之徒。德·拉克洛却把他们的冒险事迹当作主角事功,写出一本“教育”小说。其中反讽之意,源自作者本人与小说叙述者之间的观点差异。而叙述者在这部小说中仅以书信编辑出版者身份出现,其观点在编排策略和结构中呈现。叙事本身寓于一百七十多封书信中,而写信者对人对事各持不同看法,于是人物和故事虽有一贯,叙述却参差互质。小说人物因立场不同而造成信息的错位和延宕、意图的误解或冲突,这成了情节变化的主要因素。而作者和叙述者之间的观点差异,则要求读者以一种更加世故的方式来领会。现代小说正是在此发生了某种转向,不是故事本身,而是叙述话语的意图,成为叙事的核心内容。小说艺术的这种变化,可能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读者需求。十八世纪以后,日益壮大的市民阶级成为小说的主要读者群,他们生活在人口密集的城市中,复杂的社会交往使理解他人意图甚至成了必要的生活技能。

就这点来说,《危险的关系》确实是一部“教育”小说,小说有一个副标题:为了教育别的社交圈子而发表的一个社交圈的书信集。正如拉克洛所暗示,小说意在教育读者,其内容却不是一般读者所期待的生活道德,小说有所教益之处,其实可以说是一种读心术。但它似乎有点早熟,以至于它的读者(可能除了司汤达)几乎不能把握其中的反讽意义。他们把小说人物的道德观点当成作品本身的观点,把叙述者立场视为等同于作者本人的立场。小说出版后不久就遭受大量道德指责,旋即被法院判决禁止印行,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未能广泛传播。

小说用书信体叙述多线故事。书信一般具有某种“意图”,无论在信中陈述事件、月旦人物还是表明心迹,写信者总是旨在影响、改变和推动对方。信是秘密的,封上以后只有收信人有权打开。在拉克洛这样的十八世纪法国政治活动家看来,书信可能与阴谋诡计有某种天然的联系:书信可以结盟,也可以背叛;书信能用来说服,也能用来欺骗。拉克洛在大革命期间曾担任奥尔良公爵的秘书,为他出谋划策,当真有一个阴谋家的名声。他帮公爵在当时各种政治派别之间合纵连横,想来书信正是最常使用的工具。或许用书信体写作小说的想法讓他有了这个有关阴谋的故事,或者反过来,是阴谋情节的构思让他联想到了书信文体。《危险的关系》的故事涉及两桩阴谋: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想要报复热尔库尔伯爵,瓦尔蒙子爵试图勾引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热尔库尔伯爵曾为了另一个女人抛弃侯爵夫人,此刻他正打算迎娶德·沃朗热夫人的女儿塞西尔。所以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想到的复仇计划是让人勾引伯爵的未婚妻,这就需要一位合作者。她想到了老情人瓦尔蒙子爵。她写信给子爵,要求他执行引诱计划,让伯爵丢脸。瓦尔蒙子爵是个十八世纪浪荡子(libertine),这个法语词汇专指这一类人,勾引女人是他们一生的事业,成功把一个女人诱惑上床是他们的荣耀时刻,而瓦尔蒙子爵正是其中佼佼者。此刻子爵也有一个目标,法院院长夫人品行端正,对丈夫十分忠诚,引诱她很有难度,他毕生都在寻找这样一座城堡去攻克。他也需要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帮助,因为侯爵夫人在那些素以遵守道德准则生活的妇女们中间,有极高声誉。两个人在诱惑事业中常常合作,既是得力帮手,也担任隐秘的观众,这次当然也一拍即合。小说差不多用五封信交代了这些情况,而在第五封信开头,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向瓦尔蒙子爵提到了危险的境地,暗示了这些轻佻游戏可怕的一面。

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心机深沉、满怀仇恨;瓦尔蒙子爵轻浮浪荡,但也似乎对纯真事物怀有憧憬。第八、第九封信,未来的阴谋受害者,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和沃朗热夫人互致书信。由法院院长夫人的信中,读者得知瓦尔蒙子爵已开始实施引诱计划,她此刻恰好住在子爵的姑妈罗斯蒙德夫人家中。沃朗热夫人见都尔维尔夫人对瓦尔蒙很有好感,连忙回信警告。她评价了瓦尔蒙子爵,认为他不可能“浪子回头”。他的行为不是因为年轻荒唐,而是出于天性和“计算”。但是以沃朗热夫人的严肃和世故,虽然能准确识别瓦尔蒙子爵的为人品行,却对另一个阴谋家,也就是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大加赞扬。侯爵夫人虽然跟瓦尔蒙过从甚密,但沃朗热夫人认为她可以是“例外”。也就是说,沃朗热夫人认为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品行高洁到那种程度,可以出淤泥而不染,完全能够镇压住瓦尔蒙子爵。

可是接着在第十封信中,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如前所述)就向瓦尔蒙子爵完整讲述了她跟某骑士的幽会。读者看到被诱惑者的心理被她完全操控,随意玩弄。梅尔特伊侯爵夫人明明厌倦那个情人,正想把他打发掉,何以突然又那么巴结他呢?这个谜团一直到第十五封信才揭开。在瓦尔蒙子爵回信中,读者发现子爵虽然努力克制,却也无法掩饰内心嫉妒。由此看来,侯爵夫人那封信显然是要刺激瓦尔蒙子爵,让他重新来讨好她,忠诚执行她的报仇计划。所以她把整个过程写得十分详尽,充满细节,把诱惑之战胜利者的炫耀,也变成一种有意图、有益于推进自己计划的行动。

这些理解和误会、识破和隐瞒,在每一次书信来往中发生。在任何对话中,都有信息和意图的错位,在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和瓦尔蒙子爵那些阴谋家看来,这正是他们操纵他人心理,达成自己阴谋计划的关键。在那些反复上演的诱惑之战中,谁能够把自己真正的话语意图重重掩盖,谁就能控制对手,取得胜利。在《危险的关系》一书中,每个人物都在社交活动中说话,他们在书信中重新讲述那些话语和行动,其内容随信件发送对象不同而变换。一切都存于人物话语之中,而话语总是因为其另有意图而变得意义难明。对话语意图不断加以揭露,是这部小说的真正发展动力。因此,《危险的关系》完美诠释了罗宾·邓巴有关人类心智理论的著作中提出的意向性问题。

瓦尔蒙子爵不屑出手勾引塞西尔小姐,但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并没有因此束手无策。她发现塞西尔小姐身边出现了一个追求者,当瑟尼骑士。这位骑士虽然在侯爵夫人看来算不上一个高明的诱惑者,但她觉得在她的指引和帮助下,他也完全能够征服塞西尔小姐,同样满足侯爵夫人复仇的愿望。

至此,小说出现两条线索,诱惑目标分别是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和塞西尔小姐。当瑟尼骑士对塞西尔小姐的追求十分顺利,两人迅速定情。他们的阻力在于塞西尔小姐业已订婚,而当瑟尼骑士在对方接受自己之后,缺乏经验,不知如何着手进入下一个环节。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认为这个时候需要她出手,在背后推动骑士一把。侯爵夫人很快就分别同那两位年轻人结交,成了他们面对特殊事务的情感导师。在她的诱导下,当瑟尼骑士和塞西尔小姐渐渐沉迷情欲。

而作为小说的主线,瓦尔蒙子爵对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的进攻更加诡计多端。在第十五封信中,瓦尔蒙子爵发现都尔维尔夫人找人调查自己的平日行迹。读者可能会猜到,都尔维尔夫人对子爵调查,原因可能跟前述第八、第九两信中,沃朗热夫人就瓦尔蒙子爵品格问题向都尔维尔夫人所作评论有关。瓦尔蒙子爵有此发现,决定将计就计,且在本节书信中,把计划全部告诉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以为炫耀。既然都尔维尔夫人在背后调查他,瓦尔蒙子爵就设计对监视者表演一场慈善秀。他让仆人找出周围地方最穷的一户人家,他要亲手送给他们一笔钱,这项慈善事务会被监视者看到,然后会传到都尔维尔夫人耳中。这位夫人品行高洁,也容易被善行所感动,瓦尔蒙子爵此举想必会让她印象深刻。

稍后几天,在第二十一封信中,瓦尔蒙子爵再次写信给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讲述了计划如何顺利实施而大获成功。正如拉克洛一以贯之的方法,故事中任何人物在书信中的自述,其效果将由他人观点重新检验。紧接着下一封信,都尔维尔夫人致沃朗热夫人。读者从中可以看到,瓦尔蒙子爵的诡计显然获得巨大成功。沃朗热夫人曾写信警告都尔维尔夫人,认为瓦尔蒙子爵品行不端,在这封信中,都尔维尔夫人觉得瓦尔蒙子爵即便在沃朗热夫人心目中确实存在污点,由于此等善良行为,也应该能够洗刷干净。都尔维尔夫人是通过秘密监视获悉此事,她完全相信从这件事情中可以看出瓦尔蒙子爵真正的天性。都尔维尔夫人掉入的陷阱,可以说是某种“意向性陷阱”。她对瓦尔蒙子爵的真正意图缺乏洞察。

意向性起初是一个哲学名词。后来,现代心理学用它来定义人类那种推测、理解某人心理过程和内容的能力。这种意向性能力总是跟一些动词相关联,当一个人说他“猜想”、他“知道”、他“怀疑”时,他就表现出了一阶意向性水平,也就是说他了解自己头脑中在想什么。人也能推测他人的心智活动,“我怀疑他知道”,这个能力一般五岁儿童就能习得,这就是二阶意向性水平。就一般人来说,这个序列水平一直可以延伸到五阶,甚至六阶:我想/你会认为/我知道/你希望/我怀疑/你在猜测/。

英国进化心理学家罗宾·邓巴在分析这个问题时,曾以一个日常场景为例:一位丈夫看着太太跟陌生人说话。此刻太太心里在想“这个正跟我说话的家伙真没劲”。而那位陌生人呢,心里却觉得“她一定觉得我很有吸引力”。对于太太的心理活动内容来说,她本人处于一阶意向性水平。陌生人臆测对方的想法,属于二阶意向性。如果那位丈夫也参加了这场读心术比赛,情形就会变得更加复杂。他可能会想:“我怀疑这家伙以为我老婆会跟他私奔。”他的想法中可能包含了三阶、四阶甚至五阶意向性水平。五阶意向性是大部分人所能达到的极限,只有极少数才智超群之士有可能抵达六阶。

罗宾·邓巴认为莎士比亚就能达到六阶意向性水平。因为,比如在创作悲剧《奥赛罗》时,他希望/观众相信/伊阿古企图/让奥赛罗相信/苔丝狄蒙娜正爱着/凯西奥,而凯西奥也爱着她/。任何一位十二岁以上会讲故事的少年或者网络文学作者都具有四阶意向性水平,比如,故事讲述者希望听众能理解他笔下的一个人物猜錯了另一个人物的想法。然而,只有莎士比亚那样的故事讲述者具有六阶意向性能力,而他的那种能力,挑战了读者的大脑,把读者推向至少五阶水平。

在《危险的关系》这部小说中,拉克洛利用不同人物之间的通信,让他们由各自视角对事件发出预告,在现场进行观察,等到事后再做评判分析。与此同时,作者也不断在猜测和引导读者的看法,让小说呈现繁复的心理层次。如此多重意向性交织叙述,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复杂文体,在小说史上几乎前所未有。为了让读者意识到这一点,从而将复杂叙事能够有效传达给读者,拉克洛有时甚至采用特别戏谑荒诞的方法,以期读者产生深刻印象。比如第四十八封信中,瓦尔蒙子爵向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写信诉说浓情蜜意,但读者在上一节,也就是瓦尔蒙子爵给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的信中早已获悉,子爵是在老情人床上,当着那个女人的面给院长夫人写情书。由此,这封情书就变得每一句话都语带双关:在院长夫人读起来,句句饱含情意;而在读者这儿,那些话却充满淫秽意味。由此,读者一方面对瓦尔蒙子爵的道德败坏有了全新认识,另一方面,读者也领会了作者更深一层意图:拉克洛想让读者知道,即便是最纯真的话语,也可能表达不堪入目之意。读者诸君千万不要轻易掉进意向性陷阱。

小说到第五十封信为第一部分。至此,瓦尔蒙子爵虽然机关算尽,他甚至成功把女仆拉下水,此后都尔维尔夫人一举一动他都会有确切情报,但终究仍遭到拒绝。在另一条线索上,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没能让当瑟尼骑士把塞西尔小姐勾引上床。正面激励不能有所进展,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设计反面刺激。她故意让塞西尔小姐的母亲沃朗热夫人发现这场私情,由此一举两得,既在沃朗热夫人那儿取得特殊信任,从此她可以公开地悄悄和塞西尔小姐说话,任意影响她而不会让她母亲有所怀疑。即便将来塞西尔小姐身败名裂,事情闹大之后也没有谁会怀疑她在其中所起的作用。同时,当瑟尼骑士和塞西尔小姐在巨大打击的刺激下,情感愈发强烈,行事也愈不受塞西尔母亲羁绊。

小说第二部分那段插曲,在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致瓦尔蒙子爵信中,她讲述其如何与另一位巴黎浪子普雷旺周旋的故事。整个过程从第七十封信瓦尔蒙子爵警告开始,到第八十五封信,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向瓦尔蒙子爵报告大获全胜结束。侯爵夫人用以战胜普雷旺的诡计,全都立足于前述那种意向性水平差异上,可以说是所谓心智理论的一种完美实践。普雷旺每一步都在梅尔特伊预料中,而梅尔特伊每一个举动都故意造成普雷旺误解,一步步把他引入陷阱。而在第八十一封信中,梅尔特伊侯爵夫人甚至向瓦尔蒙解释了为何自己必然战胜普雷旺。侯爵夫人说她从小就训练自己观察他人内心、同时隐瞒自己真实意图、示他人以表演假象的各种能力。八十一、八十五两节是小说最重要的两封信,不仅作为梅尔特伊侯爵夫人自供,在以后情节发展中起重大作用,同时也展示了小说作者的真正意图:拉克洛真正要揭露的背德丑行,就是这种利用意向性陷阱、操纵他人心理以满足私欲的行为。

在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和瓦尔蒙子爵的诱导下,当瑟尼骑士与塞西尔小姐的纯真感情逐渐被腐化。小说第三部分开始没多久,瓦尔蒙就把塞西尔勾引上床。与此同时,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也打算对当瑟尼骑士下手。而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那头,瓦尔蒙取得相当进展。院长夫人虽然远避,瓦尔蒙仍然让仆人继续监视。在第一百零七封仆人致瓦尔蒙子爵信中,出现一个细节。这名仆人对瓦尔蒙子爵汇报十分细致,甚至包括院长夫人的日常阅读。其中有一部书,是英国作家理查逊的长篇小说《克拉丽莎》。

《克拉丽莎》是比《危险的关系》出版更早的英国书信体小说,拉克洛显然意识到自己受其影响。那部小说中的克拉丽莎同样性格忠贞,受到一位浪荡子诱惑,与其私奔,以悲剧收场。克拉丽莎与她的情人,在某种意义上与《危险的关系》中各色人物一样,他们掉进了相同的“意向性陷阱”。克拉丽莎错会了浪荡子的真实意图,而那位诱惑者同样也不理解克拉丽莎内心真正的想法,他们俩之间对意图的误解,导致了克拉丽莎最后被迷奸——她明明已愿意以身相许,浪荡子却以为不这么做永远也无法让她服从。人物之间的“误会”,是古往今来常常被故事讲述者利用的情节“诡计”。而正如罗宾·邓巴所说,只有最好的故事创作者才会真正深入人物内心世界,利用它来给予读者深刻启示。

肯塔基大学英语教授丽莎·詹赛恩写过一本《我们为什么读小说》,其副标题为“心智理论和小说”(Why We Read Fiction: Theory of Mind and the Novel,2006)。在这本书中,詹赛恩认为人们之所以要阅读虚构小说,究其实质,是因为人们需要从中训练学习如何领会他人意图。这观点与拉克洛以《危险的关系》为教育小说不谋而合。詹赛恩在那部著作中正是以《克拉丽莎》为例,对之做了细致的文本分析解读。

小说进入第四部分,瓦尔蒙成功诱惑都尔维尔夫人失身。他得意地告诉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并向她索要赌注,侯爵夫人当初曾答应他,如果成功诱惑了都尔维尔法院院长夫人,她答应与瓦尔蒙重续旧情以为奖励。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却认为瓦尔蒙远未成功,他应该证明自己对都尔维尔夫人毫无真正感情,完全是出于浪荡子的征服欲望。梅尔特伊要求瓦尔蒙写信与都尔维尔夫人绝交,她自己写了书信范本寄给瓦尔蒙子爵,词句充满侮辱。瓦尔蒙将范本原文抄寄都尔维尔夫人。收到无情绝交信后,都尔维尔夫人受到沉重打击,在精神错乱中去世。

但梅尔特伊侯爵夫人仍未满足瓦尔蒙子爵,她此刻正与當瑟尼骑士打得火热。此举激怒了瓦尔蒙,他威胁梅尔特伊,梅尔特伊愤而应战。他们互相揭露对方的阴谋,导致瓦尔蒙子爵在与当瑟尼骑士的决斗中被杀。而侯爵夫人自己则丑行败露,受到社交圈耻笑,又失去财产,染上天花,容颜尽毁。以至于有个刻薄侯爵说她被天花疾病里外翻了个面,如今她的灵魂出现在她脸上。正是八十一、八十五那两封给瓦尔蒙子爵的书信,让梅尔特伊侯爵夫人内心的丑陋彻底暴露。梅尔特伊一向谨慎小心,只有在那两封信中,她过于得意,说了真心话。而小说叙述者告诉读者,组成小说的所有这些信件,就是因为那对阴谋诱惑者互相攻击揭短,而得以公诸世人。

拉克洛在《危险的关系》这部小说中,构想人物心理、想象以他们的口吻来编造信件、设想信件抵达方式和先后时间。其中人物各自将其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信告诉他人。他们对人和事或有不同看法,或因阅历、阶级和个人禀赋品格而各持相异立场。有时他们心机深沉,撰写书信时别有怀抱,意在用言辞误导他人,或者幼稚愚笨,看似知道得很多,实则完全不得要领。拉克洛把小说人物内心的意图层层揭开,展示了一种极其高超的布局结构、设谋解扣的心智能力。不难想象,他在法国大革命纷乱复杂的局势中,为奥尔良公爵出谋划策,赢得谋略家名声,利用的正是这种能力。顺便告诉读者,与他同时代的伟人拿破仑,与拉克洛一样,也毕业于炮兵学校。

从广泛意义上来看,《危险的关系》尤其是一部政治小说,虽然我们也可以说所有的小说都与政治有关,因为小说总是在关注人类的相互关系。但拉克洛这部小说,几乎是小说史上第一部把叙述重心放在人们的密谋、欺骗和操纵上,它仔细分析了这些心理现象。作者了解人与人之间那种心理意向上的落差和错位,足以让一些人变得如此羸弱、如此不堪一击,也会让另一些人变得如此自满、如此胆大妄为。像莎士比亚一样,拉克洛这部作品,在小说历史(甚至人类历史)上,开创性地完成了对人性政治的一次深度挖掘。

作者简介:小白,上海市作家协会专业作家。著有随笔集《好色的哈姆雷特》《表演与偷窥》,长篇小说《局点》《租界》,中篇小说《封锁》等。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2013)、第七届鲁迅文学奖(2018)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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