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柳江、红水河、黔江三条江河交汇的三江口,沿着柳江南岸溯行四公里,登上河岸,站在高处向远方眺望,东南方向一片丘陵山坡如同一群奔跑的巨象,从大瑶山迤逦而来,突然遇上柳江,愕然止步,藏在丘陵里一道跟着跑的石梁却是猝然停不及脚步,从土山坡里奔窜而出,往柳江飞腾下去,有如长龙出窟,直愣愣地扑向江心,到江心又突兀地昂起头来,傲视乾坤。
在那久远的年代,不知道有多少堪舆先生踏破几多草鞋,罗盘指道,负笠千里,迢迢远路追龙来到这里,看到那石梁扑身入江,截断半江碧水,惊起一河漩涡,无不兴奋地指着那道石梁喝彩道:“好一条生猛的‘石龙’!”直向江心的这道石梁尽头那一坨突兀昂起的石头疙瘩,像是石龙的脑袋,似乎也骨碌碌转头向堪舆先生回应。
有这样好的风水,当然是捷足者先得之,于是“石龙”这个风水地名就被更早有人居住名闻桂中大地的一个大镇隔江抢先夺去,那镇子就是象州县石龙镇。
虽然对岸抢先叫作“石龙”,但是风景还是这边独好。你看这条从土山丘里奔腾而出的石头龙,从柳江南岸一个扑腾下水把江拦了一半,南半边江就被挡成了一个河湾。由于河湾的水流平缓,便于人们挑水洗衣服,泊船停靠,所以有河湾的地方就会有人居住。
石梁上的土坡,竹木葱茏,一棵棵几人环抱不过的樟、榕、榆、梧桐古树杂生,林子里鸟雀成群,树下獐兔悠闲吃草,一派原生态的繁荣。
最早从南边迁徙过来几户人家,其中一个老者对“堪舆”也略知一二,在柳江边这道石龙挡缓了江水形成的江湾河畔上结庐而居,老人望着对岸繁华的石龙圩,指着河这边一湾清碧的柳江水,颇为自豪地将村子命名为“湾龙村”。他认为石头龙护着的这一湾水,正是养人聚财的好风水。
这几户人家是南边迁来这里做缸瓦(陶器)的手艺人,他们来之前探知这里从地下挖出来的膏泥嫩滑似腊,揉捏如脂,是上好的做陶器的泥料,而且附近林草繁盛,有充足的烧窑燃料。工匠们安顿好家小之后,就修建烧制缸瓦的龙窑,第一把烧窑的火焰映红了黑夜的柳江的时候,也给一家老小送来企盼生活美好的笑脸。
湾龙村东纳瑶山余脉广袤乡村的人气,西拥柳江黔江河畔一片热土,十里八乡的人们每逢圩日就把自家的米豆菇薯、鸡鸭鹅鱼和各种土特产从乡下挑来,到湾龙村这里下河横渡过石龙圩摆卖,商贩们再北运柳州,东贩粤港,陆路行车,水上航船,生意繁忙兴隆。
湾龙村最早上岸下渡船的码头是一条一二尺宽蜿蜒而下的土坎台阶,过往行人肩挑手提都从这里过,天晴还好,就怕雨天,特别是阴雨季节,那一道土坎碼头满是泥泞,像泼了油一般溜滑,空着两手上下都要扯草攀藤,挑着东西更是苦不堪言。不知道有多少人好不容易从一家人的牙缝里省下一提篮鸡蛋,走了老远的路来到这里,石龙圩已经隔河在望,家里就指望着把这一篮子鸡蛋卖了,换得钱来买回一点灯油,给贫困的家里带来一点光明,或者买回一点盐巴,让生活过得有些滋味,不承想脚底一滑,失足蛋打,站起身来,看着满地蛋清蛋黄,欲哭无泪。
后来,一些乐善好施的乡绅倡议修码头,积德行善,与人方便,自己也好做生意赚钱,于是集资筹款,响应者纷纷,有钱出钱,有力出力,雇工凿石,叮叮当当,没多久,一道五尺宽、一百来米长的青石板码头就铺建好了。那码头从河水边层层叠叠地垒筑到河岸的最高处,在最高处还盖了个戴着檐子的青砖小闸门,虽然比不上对岸石龙圩的大闸门高大堂皇,却也有几分小家碧玉的清纯。那年代这个码头的建成,有如现在的开通天路,这一域民众欢欣的心情就可想而知了。
时光荏苒,到了民国初年,湾龙村青砖小闸门两边往南建有两三百米房屋的小街道,这条小街有从南边的贵县(今贵港)、玉林和桂平迁徙来的手艺人,也有一些学艺出徒的本地人,说的语言有客家话和白话,间杂着本地伢话。在这里居住的人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农耕或做手艺的人都勤恳地劳作,在柳江边这片热土上生息繁衍。
天长日久,那道当年让人们欢欣的码头上层层台阶的青石,被无数从这里走过的脚板磨砺得铮亮,石板的棱角也被攀爬岁月的脚步打磨得圆滑异常。让当年最先搬来的那几户人家没想到的是,他们“湾龙村”的村名竟因为这个码头而改了,一河两岸十里八乡来往的人们把这条两三百米长的街道叫“码头街”。渐渐地,人们忘记了“湾龙村”,如今鲜有人知这里曾经叫作“湾龙村”了。
虽然人们渐渐地忘记了湾龙村,但距离青石码头十丈远的河畔上的“湾龙庙”倒是香火繁盛,附近很多乡民逢年过节都到庙里来,烧香拜佛祈求平安发财、风调雨顺。来烧香的还有那些柳江上过往船帆上的人,“行船走马三分命”,那些靠舟船吃饭的人,溯行到柳州,下航到梧州、广州、香港,每一趟经历多少惊心动魄的风浪,从石头龙背上遗存的纤夫艰难地拉纤绳踩踏成的那一坑坑脚窝,就可以知道水上生涯的不容易,所以船民每一次来往,都上岸入庙很虔诚地祭拜,祈求神灵保佑一帆风顺、一路平安。
码头街的西边,开了几家陶器窑厂,建造长长的烧制陶器的龙窑,有窑就有更多的手艺人来给老板做陶器坯子,坯子晒干了装满窑就点火烧制,器生洪窑,精美的陶器就是这样浴火而生。一河两岸十里八乡的人肩挑牛车载,运回去用于日常生活;还有很多陶器从码头挑下船,贩运往千百里之外。
到了20世纪50年代末,209国道开通,公路修到青石板码头旁边,轮渡也可渡汽车过河,这里更加繁忙了。
码头下面的柳江,把一河两岸分开为两个县,江南的码头街隶属于武宣县金鸡乡,对河的石龙圩隶属于象州县。金鸡乡政府所在地原本在距离码头街有12公里的金鸡塘,那里是大瑶山的余脉,山多林密,比较贫瘠。金鸡塘附近有一座酷似公鸡的石头山,每个见过这座叫作“金鸡山”的人都会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那石山像一只高耸着婆娑尾巴的大公鸡,鸡头啄米的神态、拍翅欲飞的英姿,栩栩如生。更让人叫绝的是相隔数百米外还有一座土山酷似一只匍匐于巢、抱翅孵雏的母鸡。金鸡乡就是以这两座雌雄鸡山而得名。
金鸡乡政府于1933年搬迁到码头街新建的乡政府,码头街东靠良村、三赖,南倚鱼步,这几个村庄地广人稠,米粮比较丰富。北与富庶的石龙圩隔河相望,舟渡频繁,若有大事可以隔江呼应。
新迁的乡政府建在码头街最高处,坐东向西,青砖外墙,三开间两层木楼瓦房,每一间一个大拱门,拱门里面是走廊,走廊是供来办事的人等候的地方,走廊里面只有中间一个大门,用坚硬木头制作一道拉栊门,拉栊门后面还有一道厚厚的木门。
新中国成立后,这个乡政府的府址扩建改做金鸡中心小学,我小学就是在那里念的,里面的一砖一木都是回忆,记忆最深的除了老师和同学之外,就是那口直径近二尺铸满铭文的古老铜钟,锤子一敲,声闻数里,甚至附近民众的作息都听那钟声。
可惜的是这所中心小学早些年被拆了,现在那里盖了两间娱乐室,每天都有老老少少的人在那里打牌娱乐。
当年码头街那些做陶器的人制作陶器,一团泥巴在转轮上瞬间就制成一个精美的泥坯。自从陶器器皿被轻巧耐用的塑料和不锈钢制品取代以后,长长的烧制陶器的龙窯因为生意不好、年久失修而坍塌于岁月,那些工匠无奈地洗净他们手上的泥污,那些制作陶坯的器械被白蚁啃啮毁坏,从此再也看不到他们精湛的技艺了。
湾龙庙在新中国成立后不久就被拆除了,砖瓦木料被拿去扩修金鸡中心小学。探入江心那一大坨像石龙脑袋的石疙瘩,大水漫过时就成了航道上的暗礁,对来往船只的威胁很大,所以被航道安全炸礁队疏浚河道炸掉了。
让当年那些堪舆先生没想到的是,一条长龙般的大桥就以石头龙下面的岩石做基脚,飞架南北,209国道就架设在高高的桥墩上,每天有数不清的车辆从这里奔驰去全国各地。有了这座桥,那“突突突”地冒着黑烟慢吞吞地渡汽车过河的轮渡便成了历史。这座日夜川流不息跑着汽车的桥就叫石龙桥。
青石码头上那条叫作码头街的街道,漂亮的水泥房子越建越长。那条铭记着一段历史的老码头,因为有了自来水,再也没有人去河边挑水和洗衣服了。有了大桥,一河两岸来往的人们便不用从这个老码头下渡口坐横江渡船过河了。过去横江渡船船头的船柱上挂着用牛皮做的桨挽,船桨就挂吊在桨挽里,一摇就“欸乃、欸乃”地响,好像在诉说摇船人的辛苦,在风平浪静的时候,声音传得很远很远,那声音还在老人的记忆里,但江面上已经没有了横江渡船的繁忙。
当年挑水的人累了,就停下水担子,站在老码头旁边那棵高大的鸡爪果树下小憩,在这里看江面上被风鼓动的千缝百补的船帆,看裸着上身赤脚拉着纤绳嘶声呐喊的纤夫,还有险象环生搏浪而下从上游融安、融水放流下来的木排的那些情景,现在成了老人们对后辈述说的梦幻一般的故事。老码头像倒下长眠的老爷爷,上面一年年地生长着高高的蒿草,一岁一枯荣,严严实实地壅塞住了这个爷爷一般老的码头,当年挑水媳妇唱的“有女莫要嫁金鸡,金鸡挑水上天梯;早起挑落五更月,又要濯洗全家衣”的歌谣似乎还若隐若现地在耳边回响,但是挑水媳妇唱的那情景也和码头上的青石板一样,被湮没在码头的那些荒草里了。
在码头上这条街居住的人,年过半百以上的偶尔还说“我是码头街人”,年轻的人则说“我是金鸡人”,年轻人知道码头街就是金鸡的老街,但是他们不知道这里曾经叫作湾龙村。
现在,那一片好像从大瑶山奔腾而来的古象一般的丘陵山坡,平坦的地方种植了青翠的甘蔗,坡地上长着挂满累累果实的果树,新的金鸡乡政府前面塑有一尊大雄金鸡的雕塑,昂首面对着一大片稻田,好像向金鸡乡的人民吹响前进的号角。
黔江下游建了一座大藤峡水利枢纽,驯服了烦躁的江水,三千吨船舶每天繁忙地从柳江这里直航到粤港澳大湾区。一条穿过金鸡乡境内的柳州到广州的铁路正在建设之中,以后去柳州“嗦”正宗的螺蛳粉,到广州“叹”早茶,都是当天一个来回的事。
现在,这里正征地引资,在如火如荼地建设一座“三江口港产城”,在一张涵盖了这三条江河流域的蓝图上,描绘着一座美好的城市,看这个样子,这个地方以后还得改名!
作者简介:杨群修,广西武宣县人,武宣县民间文艺家协会秘书长。在《仙城》《武宣文史》《来宾日报》发表数十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