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才
一条狭长的山谷在地苏镇西南部蜿蜒延伸,峰回路转,最终到达红水河岸边,和马山县隔河相望。两侧群山连绵,峰峦秀丽,植被茂密。走在山谷中却不见潺潺流水,因为这里的地下溶洞四通八达,暗河涌动,奔腾不息。这个细长的山谷叫三弄,是我魂牵梦绕的家乡。
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每一个节日总是和别有风味的美食密不可分。三月三的五色糯米饭芬芳四溢,端午节的绿豆粽子飘香满屋,中秋节的黑豆粑馍口感粗犷。有的节日还有不可或缺的隆重仪式,清明大祭,重阳小祭,春节拜年,七夕走亲戚,风情万种。我的童年,一直在期盼节日的时光里度过,刚刚过完一个节日,马上又掰着手指盘算下一个节日啥时候到来。
祖祖辈辈走过的岁月里,太多的日子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屋不挡风。或许过往的辛酸让祖辈们无法用心,冬至这个特殊的日子在家乡这个小山谷仅仅被视为一个重要的节气而已,没有属于它的特色美食,更没有属于它的隆重仪式。
可是,一年一度的冬至,到了近在眼前的红水河对岸,它是一盘盘美味可口的柠檬鸭;在四季花海的岭南广东,它是一碟碟花样百变的烧腊;在粗犷豪放的西北边陲,它是一挂挂新鲜无比的羊肉;在雪花纷飞的东北,则是一碗碗热气腾腾的饺子,还能沉浸在“千树万树梨花开”银装素裹的世界里,倚窗听雪,有口福又有眼福,令人羡慕。
家乡的冬至虽无雪,少美食,但也有刻骨铭心的记忆。
老实巴交的爷爷乐善好施,他手中那把雪亮的剃刀让他赢得乡亲父老们的尊敬和爱戴。每年冬至前夕,爷爷总要把剃刀磨得锋利无比,因为村里的乡亲父老都相约在冬至这一天体验爷爷的剃头功夫。谁都期盼有个容光焕发的模样迎接冬至这个特别暖人的日子。
爷爷的剃头手艺确实无人能比。平时,爷爷要剃头时,先把剃刀磨得锐利无比,用力吹吹门前龙眼树下石头上的灰尘,屁股一坐,左手或右手娴熟握刀,连镜子也不照,自己给自己剃头,刀过发落,干脆利索。爷爷一手拿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蒲葵扇子接散落的头发。一轮剃,二轮刨,一气呵成,最后用手一抹,看看哪里还需要补刀。半支烟的功夫,爷爷就把自己的头剃得光溜溜的,地上也看不到落发。
“冬至剃头,是祖宗刻意安排的习俗吗?”我好奇地问。爷爷告诉我:“庄稼人过日子总要精打细算,家乡的冬至还不是最冷的季节,冬至这一天剃头,到了年三十晚前正赶上再剃一次,就可以开开心心过大年,过完大年就要忙春耕春种,乡村少闲时呀!”
小时候,我们习惯打赤脚光着头去学校。同伴们在每次剃头时总被剃刀咬一两口,以致后来光头时“点点繁星”暴露无遗。爷爷技高一筹,刀刀有情,理所当然没有在我头上播撒那些笑料。
我读小学三年级时,冬至那天刚好是星期三,大队在我们学校操场上召开群众大会,学校给我们放假。我趁机跟父母说,要去邻近的上节村姑父家理头发,因为姑父有一副上海双箭牌理发剪。姑父帮人理发,从来不推三阻四。姑父姑母无儿无女,心地善良,待人真诚,对我们晚辈也格外怜爱。
爷爷一脸不高兴,埋怨说:“今天好多人来找我帮他们剃头,你却要赶八九里路去你姑父家理发,这明摆着舍近求远嘛!”爷爷哪里知道,在学校里,看到有同学刚刚剃光头,同伴们总是忍不住一边轻轻拍打,一边说:“新头发,拍一下。”如果你正在聚精会神做作业,轻柔一拍思路突然被打断,也不敢有半点怨言,这是童年时特有的招呼方式。有些同伴故意使劲拍打,让人心里极不舒服。所以,如果家里有人懂得理发,或者舍得花一毛钱去三弄街理发,谁愿意光头去上学呢。
母亲站在一旁,用疼爱的目光看着我,说:“去姑父家理发也好,冬天剃光头容易着凉。”母亲这么一说,爷爷不再抱怨了。
“今天是冬至,不能空手去见姑母。”母亲一边说一边用菜刀把家里仅有的一块像课本一般大的红糖块一分为二,用旧报纸把其中的一半包好,塞到我的手里,反复叮咛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去姑父家的路上,我掂量手中的红糖块,突然想起母親曾经告诉我,冬至是上天向人间播撒温暖的日子,人们在享受着温暖的同时,理应也与他人分享,人间就变得更加温暖。当时幼小的我对母亲的话懵懵懂懂,如今我才深有体会。
姑父给我理完发,姑母上山砍柴刚好回到家,看上去有点疲惫。看到我,姑母满脸喜悦,一边问这问那,一边烧火做饭。
姑母用菜刀刮削红糖块,让红糖薄屑落入碗中,做成三碗红糖玉米粥。我和姑父姑母一起慢慢品尝,姑母说我的母亲很用心,让我们在冬至这一天尝到美味的红糖玉米粥。姑父也感叹:“今天是冬至,吃了这碗红糖玉米粥,让人感到整个冬天都暖暖的。”
姑父姑母的话一直清晰地刻在我的童年记忆里,以致我一直认为,家乡的冬至是一碗暖暖的红糖玉米粥。
走进新时代,村里不少年轻人互相邀约下南宁、闯深圳,用勤劳的双手创造美好的生活,坚守故土的乡亲用辛勤的汗水浇灌殷实的日子。乡亲们的日子越来越红火,家乡的冬至渐渐呈现出厚重的模样,不再仅仅是剃头、理发、喝粥,不再平平淡淡。
去年冬至,全屯的男女老少聚集在新建的篮球场,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在欢歌笑语中品尝大家精心制作的美食。去年,几位热心的年轻人说,冬至如大年,冬至的排面不能只是吃汤圆喝羊肉汤,还要准备搞一台晚会,让年轻人一展歌喉,让大叔大妈扭扭腰身。可是,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球,疫情防控形势严峻,全村男女老少一致表态,积极响应政府号召,暂停冬至活动。不过,家乡的冬至依然有声有色有味。柠檬鸭供不应求,代销店里买不到汤圆,干脆在家里手工制作,锤声阵阵,馅料在石臼里翻转,芝麻浓香在屋顶上飘散。汤圆已经成为家乡人迎新过节不可或缺的美食。
仲冬,正值甘蔗榨季,家乡的甘蔗地里热火朝天,忙忙碌碌的身影来回穿梭。一年一度的冬至即将到来,我如约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亲人在电话那一头反复叮嘱:甘蔗收割季节确实很忙,但也不负冬至的美好,有汤圆,有羊肉汤,有亲人在家乡等着我。